妄咎-第0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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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响起的时候,沈既拾正在厨房忙活。

    沈父沈母出门办事,留兄弟俩在家自己解决晚饭,沈明天想吃鸡蛋饼,还不是外面卖的那种,他想吃沈既拾亲自做的。

    筛面粉,打鸡蛋,沈明天不吃葱姜蒜,用凉水冲开成面糊,加调味料,锅里刷一层热油,舀起一勺子摊进平底锅里就是一张薄饼,金灿灿香喷喷的揭出来,把人的鼻子都要香下来。

    沈既拾先煎出几张给沈明天填肚子,自己点了根烟慢慢处理剩下半盆面糊。

    他不饿,这一阵子都没什么食欲。这种“不饿”的感觉,从他与温让分开那天就开始了。

    电磁炉的热度调到中低,沈既拾目光松散得看着面饼上鼓起的小气泡,它们缓慢隆起,膨胀到至高点时便从底部漏了气,在完整的饼面上形成一个小小的疤痕。那天他从酒店出来,没有直接回家,大雪与霾空抑得人喘不过气儿来,他站在公交站牌下抽了根烟,冰天雪地,抽进肺里的气体几乎都混着冰碴子,割得内脏生疼。一根烟抽到底,他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坐在最后排靠窗的位置,车窗户上结满雾气,混沌如思绪,那张鉴定书仿佛分解为空气中的每一粒因子,随着每一次呼吸在他身边纠缠不休。车子走走停停,他一路坐到终点站,又从终点站坐回始发站,来来回回,循环往复,直到司机喊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到了末班车。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了。

    沈既拾慢慢踱到小区门口,靠在自家楼下的秃枝桠树上点了根烟。从这里能看到厨房与客厅的灯光,在被雪淹没的漆黑夜晚里显得无比温暖。这里曾经是他的家。

    他拍打掉身上的雪,一步一步往楼上走,停在那扇进出了二十年的门前。

    没等他敲门,屋内人大概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大门一下从里打开,沈明天浑身裹着光出现在眼前,冲沈既拾张张嘴,小声且怯懦地喊了声:“哥……”

    “哥……你回来了。”他说。

    沈既拾看着他的眉眼,想,他跟自己真的不像。

    沈明天知道这一切,其实比沈既拾要早——在沈既拾出门后,他怀揣着无端的慌乱看见了沈母的眼泪,令人恐惧的猜想像是盘旋上升的气流,把沈家的天空搅得乱七八糟,他问沈母到底怎么了,是他想得那样么?沈母泪汪汪地看了这个儿子一会儿,一股脑儿把什么都说了。

    坐在客厅看报的沈父听到他们母子二人的对话,直接摔了报纸:“你跟他说什么呢?!”

    沈母神色黯然:“既拾的哥哥找来了。”

    沈父哑了嘴。

    沈明天茫然无措:“我哥真的不是……真的是抱来的?”

    没人回答他,无声的答案锥心凿肺。

    那一整个白天都像沈明天的难日,他怎么也没法相信,跟自己从小相依长大的沈既拾,自己喊了那么多年“哥哥”的沈既拾,一下子就不是沈家的人了,他有属于自己的家庭和血缘,有他自己的父母兄弟,自己对他而言,所有的关系都被瞬间抹杀,毫无关联。他无根无据的猜想就这么成了真。

    他也想不到沈既拾在来到自己家之前,在人贩子和表舅妈家里竟然吃了那么多的苦。

    “我哥他……怎么那么可怜啊。今天还是他的生日,怎么偏偏就是今天呢?怎么偏偏……就是温让哥呢。”

    沈父沈母不明白这句“怎么偏偏就是温让”有着多么骇人的内含,他们不知道这层兄弟关系上还叠加着更让人绝望的罪孽。沈明天嗫嚅着:“那我哥会跟着他家里人走么?他还回来么?”

    沈母只顾着抹泪儿,沈父强硬了一辈子,此时也只低头抽着烟,闷声闷气故意道:“走了最好!养他到现在,也不欠他什么了。”

    手机在手里被焐到滚烫,沈明天也不敢给沈既拾打个电话,生怕对面的语气疏远又冰冷,他接受不了。

    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捱,屋外大雪漫天,屋内气压低沉,终于听到沈既拾上楼的脚步声,沈明天一个箭步扑上去开门,看到沈既拾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又惧怕起来。

    沈父沈母闻声抬头,一家四口隔着一扇门对望,隔开的却是厚重血缘的距离。

    沈既拾走进屋里,他疲惫极了,纤长的睫毛仿佛还坠着雪,轻微地上下颤抖着,他抿抿嘴角,像出门前一样,抬手揉一揉沈明天的头发,开口时嗓子都是沙哑的,说:“对不起,哥忘了给你带好吃的。”

    沈明天嘴巴一瘪,小狗儿一样泛起两汪眼泪。

    沈既拾对沈家父母说:“爸,妈,我都知道了。这么多年,谢谢你们养大了我。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吧。”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知道了腹部的疤,知道了自己的根,知道了“沈既拾”这个名字的来历,知道了自己姓温名良,有父母兄妹,知道自己本不该生活在这个地方,又能如何?

    他是被沈家父母养大的,他对温家没有感情,他有弟弟叫沈明天,却没法接受温让是自己的哥哥。

    沈既拾以近乎凉薄的冷静接受了削骨剔肉般血肉模糊的事实,他在听沈母揭开一切真相后,直直在二老跟前跪下,不顾沈母的阻拦,说:“爸,妈,养育之恩我一定会报答,我是在家里长大的,如果你们不嫌弃,我还是你们的儿子。”

    沈父沉沉叹气,沈母这一天的眼泪几乎就没停过,心里疼得说不出话,只能使劲点头:“好,好。”

    他没法承认自己是温家的人。

    沈既拾把夹在指尖的烟叼进嘴里,拿起锅铲又掀起一张鸡蛋饼垒在盘子上。

    那天之后,生活维持着表面的平和,波澜无惊。沈家人小心翼翼不再张口提任何相关的词汇,努力营造着什么也没发生过的虚假景象。他也没有再与温家人来往,他与温让像约定好一样,在这混乱不堪的境况下切断了所有联系。沈既拾没有像任何人猜想的那样歇斯底里,痛不欲生,从小经历过的大小事在无形中铸造了他过分冷静沉稳的性格,骨血里都锲刻着自抑,也许他正承受着无上的煎熬与悲痛,但他不说,就能掩饰得谁都看不出来。

    就像现在,他每分每秒都在思念温让,他想知道温让如何了,经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他还好么?自己把哭泣的他丢在酒店,除了冰冷的饺子与决绝的背影什么都没留给他,他一个人怎么支撑回家?回家了又要怎么向家里交代?他与温让从相识到相绝的每个细节都增添了繁育的功能,不断在他脑海里分化演裂,侵吞着他头颅里每一处空白,所有的思考都被替换上“温让”的名字,日复一日,自虐般噬咬着他的每一寸神经,他照旧能云淡风轻地问沈明天想吃什么,然后做出一摞精致的鸡蛋饼。

    我和温让之间的僵局,就这样无法打破了么?

    温曛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打了进来。

    沈明天像个老道一样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影——鬼片儿,他一向对这种片子又爱又恨,每每都被吓成怂鸡,又欲罢不能。

    沈既拾的手机被压在靠垫底下,响起来的时候正好电影里扑出来一只女鬼,沈明天吓得头皮一炸,差点儿把嘴里的饼吐出来,手忙脚乱边翻手机边冲着厨房喊:“哥!电话!”

    沈既拾正在揭饼,头也不回地问:“谁的?”

    “外地的。”沈明天看看,回答:“A市。”

    那是温让的城市。兄弟俩一时间都沉默了。

    沈明天把手机送到沈既拾手里,端起鸡蛋饼就跑回沙发上继续看电影,把音量调大,生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消息,比如温家人要来找他哥哥,比如他哥哥要回到温家去。

    沈既拾关上火,滑下接听键:“喂?”

    “你好,”对面的女孩子声音有些急促,她很紧张,沈既拾立马听出来这是温曛的声音,果不其然,她说:“是小沈哥哥么?我是温曛。”

    一种奇妙的情愫在跨越省市的信号中漫延开来,沈既拾想到他第一次去温让家时就是温曛的生日,他摸了摸温曛的头,被她以戒备的神色躲开,当时涌起的奇妙感觉在现在才得到答案——这是他的妹妹,跟他流着同源的血。

    “是我,”沈既拾把声音放得柔和,轻声问:“温曛,有事么?”

    温曛的声音顷刻就绕了哭腔:“你来看看我哥吧,他快不行了。”

    沈既拾手里的锅铲“咣当”掉了地。

    温曛足用了两分钟才跟沈既拾解释清楚“快不行了”指的是精神状态,而不是生理机能,她话语不停,迅速将温让回到家以后从持续高烧到车祸受伤,再到刚才的崩溃出柜,全部说给沈既拾听。

    “小沈哥哥……或者我该直接喊你小哥哥了。我到现在都不喜欢你。”她抽噎着,语气里充斥着浓郁的委屈和难过:“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不喜欢,说不出来原因,我看到你就心烦。”

    沈既拾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可是我哥喜欢你。”

    温曛哭得更汹涌了,她慌慌张张擦拭着滚了满脸的眼泪,咬着嘴唇压抑自己的哽咽,呜呜噜噜,颠三倒四地说:“我哥说他不能再弄丢你一次了,他给爸妈磕头,脸都被打肿了,他胳膊还打着石膏,他太可怜了,他要被自己折磨死了,真的太可怜了。”

    “这段时间我哥每天都攥着手机看着你的号码,就是不愿意打电话给你,他都瘦脱相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你想怎么处置你们的关系,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回家。可是不管怎么样,你来看看他吧,除了你,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求求你了。”

    “不管你是小沈哥哥还是小哥哥,我哥都不能没有你了。你再不来,他就要疯了。”

    沈明天久久听不到沈既拾的声音,也不见他从厨房出来,他蹑手蹑脚下了沙发,悄悄走到厨房门口,看到沈既拾双手撑着灶台,一动不动。

    他小声喊:“哥?”

    沈既拾回过头。

    “……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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