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霏霏,铺天盖地,已是年根底下了。不但市井百工普遍歇业准备过年,连宫中也备好了上好的椒柏酒,宦官来来往往,忙着在各处宫殿悬挂彩灯,各官署也准备暂时封印,待来年朝贺祭祀后再处置政务。
有个年轻官员甚是风雅,忙中偷闲站在政事堂廊下观赏雪景,看到院中枯木成了琼枝玉叶,不禁诗兴大发,脱口而出: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
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
一首五言绝句刚吟罢,诗人犹自忘我,忽听一声喝彩:“好!”
那年轻官员放眼望去,见院门处姗姗走进一人,头戴硬乌纱,裹着雪白的狐裘,内衬赭黄袍,手托彩陶袖炉,足蹬绣龙暖靴;许多挎着千牛刀的侍卫在后跟随,高延福、上官婉儿一左一右侍奉在侧——不是当今圣上又是哪个?
年轻人惶恐至极,匆忙降阶施礼:“参见陛下。”
武曌仍在回味他吟的诗:“雪瑞开花宛若真梅,这比拟甚恰。免礼平身吧,你叫何名,官居何职?”
“臣复姓东方,单字名虬,现任凤阁主书(从七品上,主管中书省文件的官吏),乃是……”
“哦!原来是垂拱时的进士,难怪文采斐然。”
东方虬见皇帝记得自己,受宠若惊:“臣何德何能?蒙陛下不弃,幸甚之至。”他对女皇的感激是发自肺腑的。若在太宗、高宗时代,像他这样的文士即便科举得中也要在八九品的位置上熬好长一段时日,或地方县丞、或馆阁正字,轻易得不到提升。然而女皇酷爱文艺,对文学之士格外重视,故而他能在短短六年内迁转到七品,在中书省管理文书,这在唐时是不敢奢望之事。
武曌也很高兴,垂拱年间正是她放宽科举笼络士人之时,能取中有才华之人,岂不证明自己很有眼光?正要再和此人攀谈几句,又闻见驾之声——李昭德听到动静迎出政事堂。
臣子之地皇帝亲临,李昭德诚惶诚恐,恭请女皇上堂落座。武曌却道:“朕看外面雪景甚佳,一时兴起随便走走,并无要紧事,不进去扰你了。”话虽这样说,她还是紧接着问,“如今政事堂只剩你和崔爱卿两人,必是格外操劳,是否需要再增补几人分担政务?”
说两位宰相其实已算客气话,另一位同平章事崔元综出身刑部,以审案严苛著称,虽不是周兴、来俊臣那样的酷吏,风评也不甚佳,不过是崔神基、李游道等人被黜,论资排辈轮到他而已,自不敢和如日中天的李昭德争执牛耳,任何事都俯首听命。李昭德听女皇提及此事,毫不谦虚道:“《春秋》有云‘天子之宰,通于四海’,决天下之大事者,自然宁缺毋滥。汉之萧何、蜀之诸葛、晋之王导、秦之王猛,皆独相多年,上辅天子下安黎庶,未闻有失。倘若所任非人,即便有十个八个宰相,终究一事无成徒增纷扰。”
东方虬已悄然退至一旁,闻听此言暗暗心惊——李公这口气也太大了吧,竟堂而皇之自诩为“独相”,圣上猜忌之心甚重,听这话岂能不动怒?
可武曌非但没生气,反而点头赞许:“正是这个道理!爱卿真乃直言快语之人。”她并非不能容人,天授以来之所以屡黜宰相,固然因为冤案重重,也是她一直没找到满意的人;现在这个李昭德有胆有识、雷厉风行,又没有那么多藏着掖着的心眼,正投她的脾气。武曌遂解释道:“朕绝非不信任爱卿,只是朝廷政务繁忙,待到开春朕还打算重修神都城门,另外三省官署全都集于宫城东南,地方也忒狭小,实在不成格局,朕打算把左藏库以东的宫苑改造一下,另设文昌台。届时这些事务都要劳爱卿主持,未免太过劳碌,所以最好还是找人分担一下。”
皇帝这样说,李昭德自不能再拒绝美意,想了想道:“既如此,陛下将娄师德召回朝廷,与臣共襄大事如何?”昔日唐朝连遭吐蕃重创,于是在西北边庭设立河源、积石、赤水等军镇,屯驻兵马积蓄粮草,长期防备吐蕃侵犯,自黑齿常之死后诸镇事务由娄师德主持。娄师德虽是文官出身,却戍边多年屡立战功,如今官居左金吾将军,检校丰州都督,兼管屯田事宜,是当今首屈一指的地方大员。然而随着王孝杰、唐休璟夺取西域,疆域大为扩展,防御也向西推进不少,河源等镇不似以往那么重要了,此时正是调回娄师德的好时机。
“嘿嘿嘿,爱卿真是越来越令朕另眼相看啦!”论资历娄师德比李昭德老得多,又立有军功名望隆重,李昭德既肯推荐他,足见不是嫉贤妒能恣意揽权之人,武曌连连点头深感满意,“一切皆依你意……眼看就要过年了,天也甚冷,爱卿一定保重身体。”
“岂敢劳陛下挂心?”李昭德匆忙施礼,“更请圣主保重龙体。”
“好,咱君臣都多多保重,将来共创一代盛世伟业,永载青史,叫后人羡慕去吧……”武曌笑着去了,走到院门口又倏然回头,手指东方虬道,“对啦!此人颇有文采,爱卿应该给他升升官。听闻左史开缺,不妨让他担当。”
东方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左史是朝廷史官,官秩从六品上,平日在鸾台记录诏敕政令,朝会时记录皇帝言行,每隔三个月将材料送交史馆,以便修编实录。只因随口吟了首诗,既得升迁,又能大展才华,这不是从天而降的好事吗?他赶忙扑倒在雪地里,再三叩首:“臣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抬起头来,却见女皇早就走远了。
李昭德拍拍他肩膀,戏谑道:“真不知你小子哪辈子修来的福,圣上难得心情好,偏巧叫你撞上了。”
诚如李昭德所言,武曌确实心情舒畅。罢黜武承嗣本来是出于防患未然的考虑,没想到朝野反响极好,而在职的武三思、武攸宁、武攸望等人也收敛不少,一个个引以为戒实心任事;而且连续兴起三场大案,那些李唐的铁杆拥护者也清除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老实做事之人,像东方虬这样的后进之才也在逐渐成长,加之收复四镇国威大振,又找到一位满意的宰相,武曌能不高兴吗?
虽是年终之际,实际上却是旧历的十月,这个时节天降大雪着实不多见,在武曌看来这或许是自己精诚所至,老天爷为之动容吧!白雪皑皑无边无际,整个皇宫都变成了银色的王国,年逾七旬的女皇也泛起童心,在宫苑里游逛了半个时辰,观看一群年少的宦官婢女打雪仗,高延福和上官婉儿怕她着凉,反复劝说才回转寝宫,方至殿门口,又见薛怀义搓着手候在廊下。
“你怎么来了?”武曌并未召他。
薛怀义嬉皮笑脸道:“天寒地冻的,小僧怎能不来看看陛下?”说着亲手掀起帘子。
武曌迈步入殿,随口问:“天堂工程进行得如何?”天堂自垂拱末年开始动工,因规模巨大至今仍未完工。
“陛下方才没见么?塔楼构架已成,而今建到第三层,已经和万象神宫一样高了,需再建两层才能盖顶,这比原先构划的还高,真是通天浮屠啊!落成后还要打磨茅茨、涂画内壁、雕琢佛像、油饰楼梯,照现在的进度,大概还需两年时间。这两天风雪甚大,只好停工,我已吩咐工匠用锦缎遮蔽佛体,以免侵蚀……”
“用草席盖一下不就行了吗?偌大佛体皆用锦缎遮蔽,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薛怀义却道:“再过两日便是正旦,陛下率文武百官祭祀明堂,到时候抬头望见后面破破烂烂的,岂不有损祭典?等过了这几日,锦缎撤下来,陛下不妨赏赐给我,这可是裹过佛体的好东西,拿回去给小沙弥们做衣衫,又沾佛气又沾皇恩,这才是莫大的恩典呢!”
媚娘往他冻得冰凉的光头上狠狠拍了一下:“瞧把你机灵的,往里糊涂不往外糊涂,拿朕的东西自己做人情。”
薛怀义揉着脑袋讪笑:“哪儿能白得陛下赏赐?众僧一定在佛前祈祷,保佑您洪福无边、寿与天齐。”
“呸!别让朕恶心,你手下那帮和尚原先还不都是市井之徒?指佛穿衣赖佛吃饭,会念什么经?”说着武曌已脱下裘衣,斜靠在龙床上。薛怀义赶忙跪倒在她面前,抬起她一条腿架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捶捏着,上官婉儿和高延福见此情形都不声不响退了出去。
怀义大师近来甚是郁闷,自从女皇登基,又是整改制度,又是闹了一系列的案子,整日不得闲歇,召幸他的次数越来越少。现在他除了监造天堂就是到佛授记寺接待高僧。可真法师和假和尚之间有什么可聊的?法藏、圆测、达摩流志都是佛门的杰出人物,在一处谈经说法、讲古论今,他既不懂佛法又不会梵文,在旁坐着岂不是听天书?而诸僧顾忌他身份,又不能不理睬他,整日相对谁瞧谁都别扭,长此以往他也不好意思去了,每日假模假式到天堂溜达一圈,然后就回白马寺跟他招揽的那帮小沙弥厮混。今天降大雪,天堂工程不得不暂停,他闷在寺中实在穷极无聊,因而不待召唤主动入宫,其实是想寻点儿别的差事。
长期侍奉女皇,薛怀义已颇有心得,按摩完左腿又抬右腿,眼见把女皇伺候得身体舒畅,这才提及正事:“陛下,近来小僧在寺中住着甚是无聊,此时国家又值用人之际,我也想做些事情,也不枉食俸禄。”
“做事?你能做什么?”
薛怀义轻轻放下她腿,又起身为其按揉肩膀:“陛下难道忘了?我曾率领大军征讨突厥,还在单于台刻石记功呢。”
媚娘揶揄道:“你这‘兵不血刃’的大将军,有何值得吹嘘?”薛怀义的确曾在永昌元年担任新平道行军大总管,率军征讨突厥,但那次征讨简直就是做戏。当时阿史那骨笃禄率领诸部远征鞑靼等部,位于紫河(今内蒙古乌兰木伦河)流域的单于台根本无兵留守,他才得以“兵不血刃攻占敌营,刻石记功凯旋”。突厥人牧羊放马,逐水草而居,流动于广袤的草原,这样的胜仗既没杀伤他们的士兵,也没掠到牲畜,根本没意义,不过是为女皇改朝换代营造声势罢了。
薛怀义不服:“陛下不信我真能打仗吗?我也有膀子力气,当初卖艺时也是老老少少观者如云,我的棍法……”
“朕知道你有武艺,但打仗靠的不是匹夫之勇。”
“不试试怎知我没有真本事?李靖一介县功曹出身,徐是瓦岗的土匪,苏定方、薛仁贵皆是农夫从戎,哪个又是天生的将才?只要陛下肯用我为帅,扫平吐蕃、殄灭突厥不在话下。”
“嗯……”武曌哪会认真听他夸夸其谈,闭着双眼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不禁打起哈欠。
“唉!”薛怀义长叹一声,他心中也有难言之隐——古人说“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但这话用在他身上恰恰相反,他将将而立之年,女皇却已年逾古稀,恐怕不等他衰女皇就先衰了。将来甭管姓李的还是姓武的当皇帝,满朝文武可以各寻门路,他一个面首可怎么办?谁能像女皇这般优容他?莫看皇嗣和武家子侄见了他毕恭毕敬,只怕现在越受宠,将来结局越惨。要想有出路就得趁现在多立点儿功劳,至少得向天下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啊!
想至此怀薛义的双手顺着女皇肩膀慢慢滑下,就势抱住了她,愁眉苦脸央求道:“我蒙陛下垂恩,入侍宫中,自度身份不敢求什么海誓山盟,却也出自一片真心。当初建明堂、编佛经,也算立了些功劳,陛下何以不肯信赖?我不过是想多为您做点儿事罢了……”说着越搂越紧,一副信誓旦旦赌咒欲哭的模样。
武曌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七八年了,未免日久生情,见他这副可怜见的模样也有点儿动心,遂道:“好好好,我依你便是。不过四镇之地新近归附,此时不宜再动干戈……”她虽不擅长军务,但主持国家这么多年也颇有心得,当年李治连年征战,东灭高丽、西征吐蕃、北服铁勒、南收蛮夷,虽然屡屡获胜,甚至将界碑立到吐火罗(阿富汗),但兵戈不休仓促拓地,根本无暇安抚其境,又树敌过多,以致最后诸藩皆叛,所得之地几乎尽数丧失。故而她深以为戒,拓定一片地域就是搞好安抚守备,以求一劳永逸,“再过两年吧,到时候或征突厥或征吐蕃,朕以你为总管,再给你配几员大将、几个参谋,保证叫你立功。”
薛怀义这才破涕为笑:“陛下一言九鼎,可要说话算话。”说着就在她脖颈上一通狂吻。
两人正在温存,忽听殿外有人隔帘禀奏:“奴婢复命。”
武曌听出是韦团儿的声音,赶忙坐起,整了整衣衫:“进来。”自从武承嗣被黜,苏宏晖对东宫的看管也不那么严了,武轮请安的奏折陆陆续续又递进来。她也经常派韦团儿等人去东宫看望武轮,衣食等物多有关照,母子之间日渐亲近。
薛怀义猴急忙慌退至一旁,韦团儿款款入内,来到龙床前深深万福:“回陛下的话,东宫一切安好,皇嗣命奴婢代他向您问安。”
“嗯,这便好。”同样的问候,同样的答复,这些日子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但武曌听来却甚觉温馨。或许她真是有些老了,即便向天下宣称自己长出新牙,宣称自己长寿,但年龄是不可否认的,她又何尝不想享受天伦之乐?其实这几天她已经开始考虑解除武轮的软禁,让其逐渐参与国政,实际上罢黜武承嗣之后她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至于武周王朝如何延续、武家儿孙能否保全,这些事可以慢慢商量,只要母子之间充分沟通,总会有办法解决……正想到此处,武曌突然发觉韦团儿神色有异,双目低垂,唉声叹气,一副忧心忡忡之态。
“你怎么了?莫非有事瞒着朕?”
韦团儿骤闻此言,心内狂跳——她确实有事相瞒,就是引诱东宫之举。惜乎她不是昔日的女皇,没有勾魂摄魄的魅力,武轮也不似当年的李治,有窃玉偷香之胆,任凭她使尽浑身解数,武轮就是不为所动,就在刚才被她纠缠烦了,干脆说出决绝之言。故而她灰心丧气,一时间忘了矜持,在女皇面前露出马脚。
“没、没有……”
武曌见她变颜变色,越发生疑,事关东宫岂能不问清楚?便威言恫吓道:“朕起家于后宫,最痛恨婢子不忠,倘若有事蓄意隐瞒,朕自有处置她的办法。你知道当年王庶人和萧贱人是怎么死的吗?”
韦团儿心里有鬼,闻听此言双膝一软,当即跪倒在地:“奴婢绝不敢欺瞒陛下……”
“说!到底何事?”
怎么办?实话实说肯定活不了!韦团儿急中生智,眼珠一转——皇嗣不接纳我,多半是因内宠甚多,今日逼到这份上,我何不假女皇之手除去一两个厉害的情敌,也显显手段,说不准皇嗣失去所宠就会转而接纳我……想至此她把牙一咬,立刻编了几句谎言:“奴婢据实而奏,今日至东宫,皇嗣以礼相待并无异样。但、但我听小宦官私下议论,皇嗣妃刘氏与侧妃窦氏偷偷雕琢木人,行魇胜之术,似是有意诅咒陛下……”刘氏乃正妃,而窦氏最得武轮宠爱,生育儿女最多,故而韦团儿单诬陷这二人。但她猝然编出这瞎话,唯恐被识破,心中亦感不安,说到最后已有些哆嗦。
此言说罢殿内寂然无声,韦团儿的心都快蹦出来了,低着头大气不敢出……隔了好一阵,忽闻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其心当诛!”
韦团儿强自抬头,见女皇咬牙切齿、凤眼圆睁,不住挥拳击打着龙床。薛怀义赶忙上前,架住她臂膀:“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
“还保重什么?我的好儿子盼着我死呢!我这片心算是喂狗了,分明又养了个仇人……”武曌痛心疾首一阵哀号。
韦团儿没料到女皇反应这般激烈,忙朝前跪爬两步,竭力圆饰:“陛下切莫动怒,此事奴婢听东宫之人私下议论,乃刘窦二妃所为,与皇嗣并无瓜……”
话未说完武曌抬起腿来,照定她肩头就是一脚:“昏聩!他拘禁于东宫之内,整日与后妃为伍。二贱人行此歹事,连宦官婢子都议论开了,他岂会不知?”怒吼之后她又颓然歪倒在龙床上,痛苦地叹息着,“全完了!朕没有儿子,一个儿子都没有……”
韦团儿被踹翻在地,竟全然忘了疼,只是悚然望着女皇——糟糕!这瞎话闹大了,我把皇嗣给害啦!
二、君心陡变
长寿二年元月正旦(公元692年12月14日),女皇依照三年来的惯例在明堂举行大典,这一仪式既是祭祀天地神灵,也代替了唐朝时的朝贺典礼。
明堂之南冠袍林立,三品以上官员文列东、武列西,三品以下者列于永泰门外,各州朝集使站于正南;还有各藩国的宾王、使节各按自己属国的方位,或东或西列于朝班之外。虽说新春之日百官毕至,却没有半点儿喜庆气氛,每个人的神色都很凝重。两天前刚下过一场大雪,此刻正是最寒冷的时候,即便宦官们连日清扫,甬道青砖上还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不留神就会滑倒;天色阴沉沉的,乌云罩顶,不见一丝阳光,宫苑内的桐树兀自挂着雪片,而且已冻成坚硬的冰条,支棱八叉的,便如无数利剑悬在众人头上;薛怀义给天堂大佛裹的那些锦缎也白费了,都牢牢冻结在佛像身上,越发显得斑斓怪异,整个大佛就像一个突兀的巨人,森然俯瞰着文武百官。北风亦甚猛烈,冷飕飕的,还夹带着细碎的冰凌,吹在皮肤上如刀割一般,官员们都死死攥着自己的袍服,唯恐被风掀起,公侯的冕旒也被风刮得不住摇摆,时而打在脸上。
本来这一年女皇有所创举,命司常寺编排了一支九百人的舞蹈,用以衬托节日的喜庆,可此时这九百人都冷得哆哆嗦嗦,衣袂飘摆,舞步杂沓,显得乱糟糟的。乐工努力吹奏着乐曲,却盖不住呜呜呼啸的北风,百官竖起耳朵才隐约听到歌声:
至人光俗,大孝通神。谦以表性,恭惟立身。
洪规载启,茂典方陈。誉隆三善,祥开万春。
这首歌曲乃《明堂乐》之一,乃女皇亲自创作,专门用于皇嗣出场时演奏。可此时出场的这位“大孝通神”之人却不是武轮,而是魏王武承嗣,紧随其后的也不是皇孙武成器,是梁王武三思——就在昨日女皇突然降旨,取消武轮父子的祭祀资格,以武承嗣为亚献,以武三思为终献!
满朝官员无不费解,也无不担忧,女皇的心思简直就像这天气,变得太快啦!大多数人早被她变来变去的行事风格弄怕了,稍不留神就会卷入麻烦,还敢说什么?当然也有勇于劝谏之人,李昭德为此事与女皇争执许久,可是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女皇这次竟不为所动。这位铁腕宰相也没办法,只能站在朝班中蹙眉叹息。更无奈的当然是武轮,他站于朝班之首,眼睁睁看着武承嗣取代了自己的位子,却想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不仅身上寒冷,心里也冰凉——须知当初岑长倩、史务滋等拥护他的宰相被杀,他都没遭到这么重的惩罚啊!
搞不清状况的不仅是武轮,武承嗣也糊涂着,两天前他还是失去一切实权的可怜虫,现在咋又成了宝贝?但他心里是喜悦的,这是他第一次充当亚献祭祀昊天上帝,他俨然是大周帝国第二尊贵之人,夺取储位大有希望,早已抑制不住笑靥。
相较而言武三思却很尴尬,他身穿毳冕(五章七旒,三品的祭祀礼服),手中捧着玉珪,想要严守礼仪目不斜视,却老忍不住瞟向阶下的文武百官。这变故太出人意料,一向精明的他这会儿也糊涂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从仪式一开始他就注意到,女皇的表情甚是冷峻,大喜的日子脸上一点儿笑都没有,今日这番安排真是出于对他们兄弟的器重吗?
武曌身着衮冕,肋下佩剑,胸前挂绶,手执镇圭,在百官的注视下登临明堂,如往年一样叩拜昊天上帝,献上丰盛的祭礼;所不同者是高延福一直跟在她身边,紧紧搀扶着——毕竟七十多岁了,穿着这么厚重的衣服跪跪起起的实在不方便。对素来喜好表现自己的女皇而言,祭祀一向是她的最爱,无论亲蚕还是封禅都兴致勃勃,然而今天却有些心不在焉,从始至终面沉似水,特意准备的舞蹈连看都没看一眼,祭祀结束后也没有像往年那样垂训百官,只草草接受了朝贺就宣布典礼结束。
百官三跪九叩,踩着脚下的冰霜小心翼翼辞驾,太常寺乐工根本没来得及把整部《明堂乐》奏完,舞者仍在继续,歌童兀自高唱:千官肃事,万国朝宗。载延百辟,爰集三宫。君臣德合,鱼水斯同。睿图方永,周历长隆……原本喜庆的歌词这会儿听来竟有些讽刺意味,而今真的是君臣合德一心、母子亲如鱼水吗?
武轮无缘参与祭礼,典礼后又未被母亲召见,回到东宫更加郁郁寡欢。东宫其实是一座华丽的监狱,与外隔绝,该如何挽回母亲之心呢?至少得弄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啊!他还有一次机会,依照惯例在正月初二日诸王命妇要入宫朝贺,武轮唯有让妃子们讨好母亲。然而他万没料到,这会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武轮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天还没亮就起来了。他亲手帮妻妾盛装打扮,一再嘱咐她们入宫后要察言观色,竭力讨母亲欢喜,并将她们送出大门,然后就回到殿中默默等待。其实他心里明白,以往的大案之所以不曾波及自己,完全是因为母亲的刻意保护,现在祭祀的资格被取消,明显是母亲的心意变了,谁能帮得了他?此时妻妾入宫会不会有危险?他思来想去大是不妙,总感觉心惊肉跳,似乎连殿外的风声都如厉鬼催命一般。他反复安慰自己,这只是太紧张了,或许过几日母亲就会回心转意,不会出什么事。
将近正午,正在他苦苦煎熬坐立不安之际,妃子们回来了,却少了两个人——正妃刘氏和原德妃窦氏!
武轮焦急询问,豆卢氏、大小王氏皆说,今日朝贺一如往昔,并无异常之处,女皇也没流露出任何愠色,待到仪式结束,女皇单独传刘氏和窦氏到嘉豫殿,或许是赐宴吧?
赐宴?!武轮想都不敢想,若要赐宴正妃刘氏倒也罢了,为何又留窦氏?若依家世尊贵而论,豆卢氏更是窦氏之上,为何未被挽留?武轮越想越觉不对,可叹没有召令他不能踏出东宫半步,只得命王晛到宫门打探消息,自己依旧在殿中苦等。
惜乎从正午时分直到明月东升,两位妃子始终未能归来,最后王晛垂头丧气跑回来说:“宫门已经关了。”武轮仰天长叹——看来她们永远都回不来啦!
刘妃和窦氏,两个秉性贤淑安分守己的女人,从不敢过问政事,也不曾对这艰苦的处境有半句怨言,她们究竟哪儿得罪了女皇?武轮百思不得其解,只知道武成器和武隆基可能永远失去了母亲。儿子们开府在外,好歹眼不见心为静,可两位妃子还各生了两个女儿,就在东宫之中。寿昌县主、寿光县主、西城县主三个女儿闻讯而来,在他面前哭哭啼啼——还有个最小的崇昌县主(即玉真公主,唐玄宗同母妹,出家入道,提携过著名诗人李白和王维)还不满三岁,尚在乳母怀中照料。眼见孩子们哭着喊着要母亲,武轮心都要碎了。
更痛苦的是他不能公然流露出伤感,或许在东宫的某个角落,正有母皇的眼线注视着自己。为了大伙的安全,他安慰、劝说甚至恫吓女儿们,叫她们把眼泪吞回去。他也不敢在请安奏疏中向母亲提这件事,因为他自知皇嗣之位已风雨飘摇,如果二妃真的犯了什么不可饶恕之罪,主动提及必然会把自己牵涉进去。他只能把巨大的悲楚埋在心底,表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不过确切的消息还是传来了,在五天以后,大宦官范云仙和尚方监裴匪躬联袂而来——范云仙是看着皇嗣长大的,裴匪躬多年负责皇家百工之事,上阳宫镜殿便出于他之手,和武轮的关系也很好。这次二人是背着女皇私自跑来的,他们告诉武轮,两位妃子已于初二日朝贺后被女皇秘密处决,但具体如何处死又埋葬何处,实在太过隐秘,连他们也未打听到(刘氏、窦氏之死系唐宫疑案,没有任何文献记载其具体死因,也不知二人尸体埋葬何处,十七年后唐睿宗李旦再度登基,在嘉豫殿挖地三尺仔细查找,也未发现二妃尸骨,最终只得以招魂葬的形式为二妃立衣冠冢,追谥刘氏为肃明皇后、窦氏为昭成皇后。),获知确切的噩耗,武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当即放声恸哭。
两位老臣见武轮悲痛欲绝,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裴匪躬督管宫中器物,承若东宫但有所需一定给予,不让武轮受委屈;范云仙更信誓旦旦保证,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绝不答应更换储君,武承嗣休想得逞。武轮拭去眼泪千恩万谢,甚至不惜屈膝下拜。二人哪里敢当?匆忙搀起,又说了不少安慰之言,揣着满腹热忱告辞而去,怎料刚迈出东宫大门,左羽林将军苏宏晖已拿着女皇手敕恭候他们了……
二人被士兵押到圣驾面前,武曌面若冰霜,开口便问:“尔等何敢不奉谕旨私谒东宫?”
范云仙侍奉女皇几十年,也没有什么好隐晦的,坦然道:“皇嗣久不闻二妃音讯,恐心中焦急,故臣前往告知。”
“正是。”裴匪躬也低声附和,“顺便关心一下皇嗣起居……”
“大胆!”武曌拍案而怒,“二妃魇胜谋逆,死有余辜,朕没有公然将她们明正典刑已是法外施恩,尔等怎还敢通风报信?”
“陛下!”范云仙心里憋屈得慌,回应道,“皇嗣乃陛下亲生子,陛下岂不知其秉性纯良?莫说二妃之罪未必是实,即便是实也与皇嗣无干,陛下切不可受小人蛊惑,令奸邪之徒得利。”他并不晓得韦团儿告密,至今还认为是武家兄弟搞的鬼。
武曌哪听得进去?当即反唇道:“昔高阳公主谋逆,陈玄运窥探禁宫干涉其中;上官仪阴谋废朕,王伏胜是其帮凶。可见没有内贼,引不来外鬼!你一再为东宫辩解,莫非也是魇胜同谋?”
范云仙不是不了解女皇的脾气,此时他若肯跪地谢罪,把话解释清楚,并保证以后不再犯,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可他听女皇道出陈玄运、王伏胜,不禁恼怒——那又是何年何月的公案?况且此二事是真是冤您心里不清楚吗?一生忠于女皇仍被猜忌,他心中顿时生出一阵悲凉,没有软语辩解,反而高声嚷道:“贞观以来老奴一直侍奉陛下身侧,勤勤恳恳无纤毫违逆,对抗无忌、正位中宫、抚育皇子、铲除奸党,哪件事没有老奴的功劳?天皇龙驭上宾,陛下谋夺大权,老奴谨奉趋驰无敢异言,岂有那时不反,现在坐拥富贵反而谋逆的道理?再说我这么个六十多岁的老绝户,潜谋不轨又图什么?虎毒不食子,雍王之憾、庐陵王之黜还不足以为鉴吗?我只是不愿陛下一错再错,不愿您和天皇的骨肉再受摧残,更不愿陛下一着棋错成千古之恨!陛下迷了心志,快醒醒吧!”
他把胸中积郁已久的话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在场之人无不震惊,但对女皇而言却是火上浇油:“好啊!你倚老卖老、摆功吹嘘,是嫌朕亏待了你不成?从古至今哪有宦官当大将军、统领禁军的道理?你说朕该醒醒,这话没错,是朕太优容你了,纵得你居功自傲跋扈无礼,竟骂到朕头上来啦!现在已是大周天下,你还张口天皇、闭口天皇,分明也是图谋复辟之人。武士听令,把他俩押至丽景门严加审讯!”
进了“例竟门”岂得善终?裴匪躬并无犯上之词也被裹挟其中,不禁哀恳:“臣知错,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哪……”
范云仙却不惧,被侍卫制住双臂,犹自高嚷:“皇嗣、庐陵王皆陛下与天皇所生,事实如此何可讳言?老奴死不足惜,但求陛下宽待皇嗣,不然悔无及也!”
“给我拉走!”武曌觉他句句话刺心,实在不愿面对这个老奴了,“快拉走!”
“陛下迟早会后悔的……”范云仙喊嚷不休,终究还是被侍卫架住双臂扯出大殿。女皇紧蹙双眉呆坐龙位,心下一片茫然……
丽景门诏狱之中,来俊臣亲审此案,面对曾经高高在上、连宰相都要恭让三分的范云仙,他不禁狞笑:“范公公,咱们久违了。不知这次有没有人替您老人家传血书啊?”他忌恨当初之事,放跑魏元忠、狄仁杰乃是后患。
“呸!”范云仙骂道,“要杀便杀,你这疯狗何必多言?”
“老爷爷可真了不得!到了这步田地还如此倔强。”来俊臣冷嘲热讽,“您说我是条狗,您又是什么东西?不过一介奴才罢了。”
“奴才?!”范云仙一阵冷笑,“不错,老夫是个奴才。但老夫只是没托生在有钱人家,万般无奈才去势为宦,非是自甘卑贱之流。况且老夫为奴一生,忠于主子,辅佐一代女皇登基坐殿,多大的恩典也是凭功劳赚来的。不似你这小人,吃人饭不屙人屎,无论好歹不分忠奸,专干杀生害命的勾当,下辈子还不知托生个什么畜生呢!你也配取笑爷爷我?莫看老夫没那玩意儿,倒比你像个男人!”
来俊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吼道:“绑起来!任你巧舌如簧,我就凭皮鞭一条。劝你速速招认,免受皮肉之苦。”
范云仙整个身子都被绑在桩橛之上,立时动弹不得,遂一声长叹:“唉!落到你这厮手里终究难免一死,叫老夫认罪可以,不过有件事我没弄明白,你得告诉我。”
“哦?”来俊臣不禁凑前两步,“好啊,你尽管问,我定叫你死个明白。”
范云仙故意压低声音,一脸假笑道:“听说当年你老子赌钱败光了家产,把你母抵给一个姓蔡的,可是过门半载之后才生下你。我一直不明白,你亲老子究竟是哪个,还是你根本就是个杂种?”
“放屁!”来俊臣被他一语戳中痛处,夺过狱卒手里皮鞭,朝定他身上一通猛抽。
范云仙根本不打算活了,被打得皮开肉绽却放声狂笑:“你打!任凭你打!我这行人俗称‘一命子’,无家无业无亲无故,活着没人惦记,死了没人难受,自打进了皇宫就没指望活着出去!哈哈哈……”
几十鞭子下去,来俊臣累得吁吁带喘:“你招!快快招!”
“好!我招!”范云仙倏然把脸一沉,正颜厉色道,“我自小阉割入宫,随师父之姓改姓范,内侍省定名云仙。伺候太宗武才人,才人天生丽质、聪慧过人,然不得宠,遂与太子即先朝天皇暗结连理。太宗驾崩,才人本已落发,却与天皇再续前缘于昊天旧邸,因王皇后与萧淑妃争宠,皇后引其入宫以分圣宠,封为昭仪。其时长孙无忌一手遮天,天皇不甘无权,屡与张行成、高季辅谋之,又衔恨皇后掣肘于内。昭仪察之,遂命我离间淑妃、谗害皇后,指使宫女……”他将昔日帮女皇所做之事都吐露出来。
莫说来俊臣,在场所有狱卒、书吏都吓坏了——这都是宫闱秘事,是女皇的大忌!出他之口入我等之耳,万一女皇得知,他固然活不了,我等又岂能不被灭口?
“住嘴!住嘴!”来俊臣狂呼不止。
“是你让我招的,岂能反悔?”范云仙兀自说个不停,“安定公主明明是病死的,武昭仪却咬定是王皇后所为,又假造魇胜之案将皇后囚禁,诬陷萧淑妃为同谋,隔绝东宫李忠、雍王李素节,又与天皇……”
“够了!”来俊臣死死捂住自己耳朵,颤抖道,“别、别让他说!把他的舌、舌头给我割掉!”众狱卒一哄而上,持刀的持刀,掐脖子的掐脖子,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公堂终于安静下来……
短短两天后,洛阳东市就搭起行刑台。来俊臣听到那么多不该听的话,焉能不尽快除掉范云仙?不仅伪造口供,更在女皇面前搬弄是非,说他在狱中居功自夸、辱骂圣驾。武曌本来还有些顾念旧情,但听说他倨傲不改,遂定杀心,将二人判为腰斩——谁不知范云仙是最受女皇宠信、最有权势的大宦官?裴匪躬也非泛泛之辈。女皇以极刑处死这二人明显是杀鸡儆猴,防止今后再有人私谒东宫。
听闻自己将被执行此等酷刑,裴匪躬狂呼不已,却被刽子手用木丸塞口,死死摁在行刑台上;范云仙却没有被堵嘴,也没必要了,他割了舌头说什么也没人听得懂。观看死刑本来是熙熙攘攘的,但这次铡刀落下之际,市中一片寂静,许多百姓吓得瞠目结舌、连连倒退——活生生的人被横刀切为两段,肚破肠流鲜血满台,人却没有当场死去,还在手刨脚蹬,蠕动不止!
裴匪躬死不认命,明明已断为两截,巨大的求生欲还驱使着他。他用双臂支撑着往前爬,仿佛想要逃出这恐怖的刑场,拉出一道长长的血迹,五脏六腑散了一地,直至精疲力竭扑倒而亡。
范云仙却一动不动——这世道就是这样,每个人都身不由己,能逃到哪儿去?他把头转向右边,遥望北面的皇宫。那是他一辈子生活的地方,也勉强算是他的家,鲜血流干即将断气之际,他用早已没人听得懂的语言咕哝了一句:“主子,奴才不负于你,也不恨你,却打心里可怜你。怜你自今以后再无退路,不知将来是何结局,好自为之吧……”
三、剖腹验心
武曌借朝贺之机秘密处死刘窦二妃,手段固然狠辣,也未尝不是出于一番苦心。一者,二妃毕竟是儿媳,魇胜之事传扬开名声不好,儿子媳妇被逼反抗,用邪术诅咒她这个当妈的,武曌丢得起这人吗?再者,她其实也在怀疑此事与武轮有多大干系,废不废皇嗣仍在犹豫中,不声不响处死二妃也算是对武轮的一点儿保护,她打算观察几日再决定。
然而随着范云仙、裴匪躬一案,情势急剧转变。二臣公然问斩,杀鸡儆猴的功效是有了,但处死儿媳之事也掩藏不住了,此事已成为大街小巷的谈资,而且针对皇嗣之人也蜂拥而起。到这会儿武承嗣总算明白怎么回事了,有此良机岂能不一鼓作气成就大事?刘妃魇胜正应谶语,于是“代武者刘”的传言再度甚嚣尘上,追究刘氏“家人”的提议也呼之欲出。来俊臣一手包办范云仙案,和皇嗣结了仇,出于斩草除根的一贯原则,他和他那帮酷吏弟兄也必然跟着摇旗呐喊,鼓吹废皇嗣。
李昭德纵有天大本事,到这会儿也镇不住局面了,诬告的文书再度塞满铜匦,甚至有说他参与阴谋的,他能在女皇庇护下保住自己就不错了。对于二妃家属的清算立刻开始,刘妃之父刘延景早在天授革命前就被处死,叔父刘延嗣曾任润州司马,在徐敬业叛乱时立有功劳,已在汾州(今山西隰县)刺史的任上病逝,刘家再没有什么要紧的人物,而处置皇嗣要待上意,所以幸进之徒下手的重点反而是窦家。
窦氏家族出自鲜卑纥豆陵氏,改汉姓后自诩河南窦氏,是地地道道的关陇贵族,与隋唐两代皇族结亲,李渊之妻太穆窦皇后就是出自这一家族。窦德妃的曾祖窦抗是武德年间宰相,祖父窦诞娶李渊之女襄阳公主,也正是因为这层深厚的关系,李治晚年以她为武轮的良娣。窦氏之父窦孝谌原本在朝中担任太常少卿,可自窦德妃受宠,生下楚王武隆基,女皇就盯上他家了,将窦孝谌外放为润州刺史,全家都遣出洛阳,只剩窦妃一人留在皇嗣身边。
此番魇胜案虽在东宫,告密者还是没忘记远隔千里的窦家人,有人跑到洛阳诬告窦妃之母庞氏深夜祭祀祈祷,与女儿同施诅咒,武曌立刻责令监察御史薛季昶奔赴润州调查此事。这个薛季昶也是破格提拔的御史之一,才华横溢、言辞甚佳,却更是极为乖觉之人,哪边顺风哪边逆风还瞧不出来?他到润州后没几日就坐实了庞氏的罪名,打入槛车押回洛阳,装作一副痛心疾首之态回复女皇说:“庞氏所为,臣子所不忍道。”这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庞氏当即被判为斩罪。
窦家人岂肯甘休?窦妃已死,庞氏之罪坐实,整个家族恐有灭顶之灾,窦孝谌不能擅离职守,只得派窦希瑊等三个儿子入京讼冤,可这是钦定之案,谁敢作梗?司刑丞徐有功斗胆接状,发下牒文暂缓行刑,并公然上书,辩称庞氏无罪。女皇之意被阻,果不其然将徐有功一并下狱——不过所关的不是丽景门诏狱,而是刑部大牢。
武曌虽处事暴虐,却并不糊涂,当初她任命徐有功就是为了对酷吏有所制约,一般案件交与徐有功,牵扯谋反必欲除之则交来俊臣,这实是她掌控司法的黑白两道,以致民间有传言“遇徐有功,杜景俭则生;遇来俊臣,侯思止必死”,若将其草率处置,岂不使酷吏一党独大?故而她不把徐关进来俊臣把控的诏狱,还派人到天牢窥视徐有功情状,并假称已判绞刑,看他是何反应。时隔一日奉命窥探之人回奏,徐有功得知自己将死,并无怨愤之意,只道:“世人无不死者,岂独我一人?”寝食如常。
武曌不禁感慨,看来此人一片忠诚、心内坦然,遂下令带至殿中亲自审讯,见面便问:“卿处置案件,为何错放那么多人?”她绝口不提庞氏之案,却丢出这么句话,言下之意很清楚——朕希望你判的案子自会交给你,似构害窦家这等事是朕默许的,你何必横插一杠?
徐有功怎不明白?却不卑不亢道:“错放总比错杀强。错放,人臣之小过;好生,圣人之大德。陛下践祚以来屡兴大狱,恐失法度之衡,为臣民所怨也。”
武曌闻言默然——是啊!宽仁,万众所爱;屈害,世人皆恶。这浅显的道理她何尝不知?她又何尝没动过结束酷吏暴政的念头?可是她更想铲除一切异己,使自己的权威稳固不摇,她太想保住这个来之不易的王朝了……
三天后,此案有了新结果。庞氏及窦希瑊等三子流放岭南,窦孝谌贬为罗州(今广东化州)司马,薛季昶审讯有误贬为平遥县尉,徐有功违抗钦命贬为侍御史。造冤狱的和平冤狱的各打五十大板,窦家人的命倒是保住了。这固然因为徐有功的话引发了武曌的思考,更因在这期间她得知了魇胜案的真相!
相较精明能干的范云仙,高延福是个老实口讷之人,虽说早已是响当当的大宦官,却不敢摆一点儿架子,谨慎得要命。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看法,对范云仙之死他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便通过宫婢宦官对东宫进行了一些调查,获知不少风言风语,因而向女皇密奏:“据东宫王晛所言,韦团儿有意勾引皇嗣,未遂。”武曌闻言大惊,忙令上官婉儿将韦团儿关进禁苑,详细审问此事。韦团儿虽有昔日武才人之志,却没有武才人的智慧和胆色,本是情急之下胡乱嫁祸,没料到会闹得这么大,这会儿早就六神无主,哪还用严刑逼问,立刻就将真相吐露出来。
原来这根本是诬告,一切都起源于一个小婢女的私心,东宫真是平白无故遭了一场桃花劫,刘妃、窦妃乃至范云仙、裴匪躬全是被冤枉的。武曌深悔自己一时冲动未加详查,更痛恨搬弄是非的罪魁祸首。韦团儿当然被处死了,而且死得很惨,但东宫这场劫难却未结束。
固然皇嗣无罪,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武曌该如何收场?若只是褫夺一次祭祀资格倒也罢了,可现在两个无辜的儿媳已经被她杀了,两位关怀皇嗣的老臣也随之丧命,这一切如何挽回?母子间的隔阂已产生,她还能被儿子原谅吗?而且刘氏是皇嗣正妃,嫡孙成器的亲娘,若把皇位传给武轮,就等于未来再传给成器。就算武轮能违心原谅杀他妻子的母亲,成器能原谅杀死母亲的祖母吗?她还能奢望这对父子永不复辟,一心一意传承她的大周王朝吗?
烦恼皆因自取,本来母子并无血仇,取诸其怀而与之也,未为不可。现在糊里糊涂走到这一步,武曌无异于自断归路,虽然明知自己错了,且心有不忍,但为了延续自己的王朝只能将错就错……
半个月后她颁布诏令,降皇孙成器为寿春王,恒王成义为衡阳王,楚王隆基为临淄王,卫王隆范为巴陵王,赵王隆业为中山王。所有皇孙都从亲王降为郡王,开府建牙的资格也随之取消,武曌又以召他们入阁读书为名,将五个孙儿再度关入宫中,与雍王守礼一并软禁起来——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她已决心向东宫下手啦!
武承嗣苦苦等待的好日子终于来了,立刻唆使党羽再掀诬告,这次无须拐弯抹角了,矛头直指武轮,状告皇嗣谋反。
东宫大门轰然敞开,苏宏晖率领大队羽林军一拥而入,一个个顶盔掼甲,手持长矛,背着弓箭,挎着腰刀;来俊臣、侯思止、王弘义、郭弘霸、王德寿、万国俊、朱南山、卫遂忠等酷吏尽数出动,群魔降临东宫——皇嗣毕竟还没公然废黜,况且兹事体大,不可能把东宫所有人都抓进诏狱,故而来俊臣等人亲临此地,就在东宫“审问”谋反之事。
随着一阵混乱,所有殿堂楼阁尽被士兵封锁,豆卢氏、大小王氏等女眷皆被禁闭在后宫,自内侍王晛以下所有宦官、户奴乃至婢女都被集中到前院,羽林军拔刀横枪,把他们盯得死死的。来俊臣手下那帮狱卒也亮出了“家伙”,皮鞭、夹棍、枷锁、烙铁……各种令人胆寒的刑具铺满了院子。武轮情知大事不妙,忙取了把佩刀防身,却见那些酷吏来来往往各行其是,根本没人搭理他,只好站在殿门口,紧张地观望。
但见有个小吏在仪门下设了张公案,来俊臣大模大样往椅上一靠,仰面望天悠然自得——如今他已升任左台御史中丞,换穿绯袍,在这些奴婢面前自然要端架子,刑讯之事由手下人办。
监察御史万国俊出列,高声宣布:“圣上接到奏疏,状告东宫之中有人谋反,我等奉命推鞠,有知内情者速速招来。”
哪有什么反情?众宦官户奴无不摇头,他们这些人自打伺候皇嗣也同拘禁一般,绝大多数连东宫门槛都没迈出去过,晓得什么朝廷大事,又有什么动机谋反?可是眼瞧着刀光闪闪、刑具森森,谁也不敢辩解,都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
见此情形朱南山走了出来——此人原是个书生,腹内颇有文墨,但家中贫寒,科举又屡屡不中,故而投效到来俊臣门下,现在诏狱充当书吏,专干伪造口供的勾当,来俊臣有时写点儿拍女皇马屁的奏疏也由他代劳。此时他见众奴婢“不上道”,便笑容可掬点拨道:“古人云‘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丽景门审案也自有一定之规,速速招认者免受皮肉之苦,还能罪减一等;抗拒不言者必遭酷刑,将来仍不免杀身之祸;如能揭发案情、供出元奸,我等据实上奏,说不定还能富贵加身呢!将心比心,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没办法啊!咱们谁不是人生父母养?要多为身家性命考……”
“呸!”话未说完立于众人之首的王晛一声斥骂,“你们这群畜生坏事做绝,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吗?”
“敬酒不吃吃罚酒!”万国俊大怒,“把这狗阉人绑起来,叫他尝尝咱的厉害!”
一声令下众狱卒抓住王晛,绑在桩橛上,挥鞭一通猛抽。王晛不屈,骂道:“何为揭发元奸?直说了吧,不就是让我们昧着良心诬陷皇嗣吗?我辈食俸禄、报主恩,感皇嗣厚德,岂能助尔等为虐?谁若敢诬陷皇嗣,千刀万剐、天打雷劈,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他自小服侍武轮,至今十余年,是武轮的绝对心腹;皇嗣倘若被废,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所以把命豁出去了,戳破酷吏之言。
“堵上他的臭嘴!”万国俊见打他无用,转而扬手道,“把伺候皇嗣的宦官都绑起来,全给我打!”
一干酷吏顿时出动,把十几名小宦官都缚在桩上,皮鞭之声此起彼落,打得这帮宦官惨叫不止。万国俊也不隐晦了,干脆直接喝问:“说!皇嗣有没有谋反?”
“说!说!”王德寿、卫遂忠等辈也都跟着呐喊。但是这群宦官日常跟随在武轮身边,深知主子驭下谦和、平易近人,都感念他的恩情,谁也不肯卖主,兀自咬牙挺着。其他宫人看了无不心惊,尤其那些娇弱的婢女,都吓得捂住眼睛,有的瘫倒在地嘤嘤啜泣。
武轮提着佩刀站在阶上,望着这凄惨的一幕,心中无尽悲怆。皮鞭抽在王晛等人身上,便如抽在他心上一样!母亲已断绝亲情,事已至此无常迫命,自己早晚要被废黜,早晚性命不保,何必连累这么多人受苦?他有心拔刀自尽,可是……世人谁不贪生?况且他这条命太重要,牵系无数生命。五个儿子皆被拘禁宫中,他若是死了,孩子们能保住性命吗?身在房陵的兄长又当如何?大唐的宗室亲人、公主驸马谁能平安无事?况且他毕竟当过大唐的皇帝,是他亲手把传国玉玺交给了母亲,天下社稷若被武承嗣所得,他岂不成了末代之君,成了李氏的罪人?即便死了,有何面目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武轮心如刀绞左右为难,感觉自己脑袋都要炸开了,就在这时忽听一声呐喊:“住手!”
众酷吏抬眼望去,但见从侧殿冲出一个年轻人,身材高大、细腰乍背,穿一件皂衣,外套锦半臂;皮肤白皙、鹰钩鼻子、眼窝深陷、棕色眼瞳,满头长发乃至胡须都弯弯曲曲的,显然不是汉人。武轮识得,是平常陪自己歌舞解闷的乐工安金藏,他是安国人。(安国又称安息,在今乌兹别克斯坦的布哈拉一带,西域诸国之一,粟特人建立,以商业立国。安姓是汉语音译,与康、曹、石、米、何、火寻、戊地、史姓并称“昭武九姓”,唐时又称“西域杂胡”,后来安史之乱的首领安禄山、史思明也出于这一系。)
万国俊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笑道:“阁下阻拦审讯,莫非有话要说?若是揭发元奸大恶,我等不论身份一概欢迎。”乐工并非东宫之人,是女皇应武轮所请派来的,隶属于司常寺,故而酷吏没把他们归入刑讯之列,只是拘于侧殿。
万国俊以为这胡人想趁机捞一把富贵呢,哪知安金藏拍拍胸口道:“我以身家性命作保,皇嗣忠孝不贰,绝无谋反之事。”
众酷吏先是一愣,既而仰面大笑:“区区一个乐人,不过俳优奴婢之流,竟口口声声要为皇嗣作保,真是大言不惭……”
安金藏毫不畏缩,傲然道:“我也是贵族子弟,乃定远将军安菩之子。”安菩是安国部落首领之一,归顺唐朝受封正五品定远将军之职,此后一直跟随高贤、王杲等将戍边,如今已亡故;安金藏自小在京为质,李治晚年编立囊括各族歌舞的九部乐,他因精通安国的音乐被选为乐工。
众酷吏闻听此言不笑了,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定主意。端坐一旁的来俊臣不得不开口:“莫说是归附之臣,即便亲王郡王也无权干预问案。你速速闪开,不然休怪本官不客气。”
安金藏心地坦然,非但不退反而质问:“天日昭昭,是非分明。但有不平之事,即便寻常路人也可管一管,尔等分明是蓄意诬陷!说皇嗣谋反,有何证据?”
“哦?!”来俊臣见这乐工一副义正词严之态,不禁好笑,无赖本性发作,竟朝他戏谑道,“你说我没证据。那本官问你,你说皇嗣绝无反心又有何凭据?谁知你所言是真是假?你该不会也是他同谋吧?”
“哈哈哈……”酷吏们哄笑起来。
武轮对安金藏从没有过什么特殊的宠遇,不过是一同奏奏乐、解解闷,顺便以此为韬晦之策,今日见安金藏这么袒护自己已经很感激了,噙着眼泪劝道:“你别跟他们费口舌了,没用的。我注定有此一劫,你不要妄自送了性命,保重自己吧……”话未说完却见安金藏快步蹿上殿阶,朝自己奔来,还未及反应,手中佩刀已被他夺去。
在场众人大吃一惊,不知他要干什么。羽林军忙挺枪逼至阶下,却碍于皇嗣在他身侧,谁也不敢动手。来俊臣也有点儿蒙:“你、你意欲何为?”
安金藏把衣襟一扯,凛然道:“你不是要皇嗣不反的证据吗?那我就剖心与你,验一验我所言真假!”说罢掉转刀尖刺进自己胸腹,顺势往下一切——鲜血喷涌,脏腑尽出!
饶是众酷吏手段狠辣,也不禁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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