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皎洁的月光像银钩子一样引人注目,小七站在那里,手插进裤兜中,眼角的泪痣带着浓浓的忧伤。
突然天空变亮了,星星全部退去,只留下潮水般的人流,叫卖的小商贩,急速开的车子。
天气很闷热,透不出一丝风,小七还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水晶罐子,珍珠一颗一颗静静地躺在里面,散发着光泽。
突然,成片成片的血流了一地,小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无辜地看着她,好像有未说完的话。
“小月……小月……”温暖的声音像是小七,冰凉舒服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
“小七……”秦漫月喊着小七的名字睁开眼睛,眼前的人是婉珍和陆均璨。
婉珍扑过来:“小美人你吓死我了,你如果死了,我也不活了……”婉珍还没说完就开始哭起来。
秦漫月从来没见婉珍这么大哭过,她很想告诉她自己没事,可是当她想张开嘴的时候,突然觉得头特别疼,她伸手想摸摸头。
“别动。刚缝的针。”陆均璨抓住秦漫月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轻声地说,“饿了还是渴了?”
“渴了。”秦漫月老实地回答。
“喝水。”他拿过桌子上的水喂她,像几个月前他帮她舀粥,眉宇间都是担忧的神色。可是那时候她多骄傲啊,今天她骄傲不起来了,她看到陆均璨的脸微微发白,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大口大口地喝水,喝完后陆均璨摸了摸她的头:“真乖。”
然后面对婉珍:“珍珍,你别哭了,你还嫌漫月不够烦吗?医生说了她需要休息需要静养,过两天拆线的时候,做个CT检查一下。”
又像是想起什么:“护士会定期给你拿口服的抗炎药物吃,一定不要偷偷吐掉。”
秦漫月心里嘀咕,他怎么会知道我每次都把药偷偷吐掉,秦漫月最讨厌药味,宁可病死都不愿意吃药。
婉珍这才抬起满脸泪痕的脸,抽搭着说:“嗯嗯,你要听小陆的,不管你平时多不喜欢他,这次都得听他的,知道吗?”转而又恶狠狠地说,“都怪那个江蓉蓉,你看我不教训她!”
秦漫月扯出一丝笑容,抬手帮婉珍擦去脸上的眼泪,含混不清地说:“她也不是故意的,不要怪她,别哭了,真难看。”
婉珍破涕为笑:“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管难不难看。”
这时,护士走了进来:“病人醒了,你们快回去吧。”
“我要留下来照顾她。”婉珍拉住秦漫月的手。
“病人需要静养。你们明天再来吧。”她看了看陆均璨又说,“还有,你这个同学刚捐的血,身体很虚弱,也需要回去休养。”
秦漫月看了看陆均璨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原来是给她输血了,她突然对自己之前对陆均璨的态度感到惭愧。
“珍珍,我们明天再来。”陆均璨说。他站起来,身体有些晃。
“你们快回去吧,明天再来。”秦漫月说。
婉珍这才依依不舍地说:“那我明天再来看你。你今天就好好儿休息。”
秦漫月点头,目送陆均璨和婉珍离开病房。
2.
等所有人走了后,她轻轻拉开床头灯,微弱的橘光,扭头,窗外是大片的夜色,缱绻在寂寞中的浓黑,璀璨的繁星镶满整整一个黑幕,秦漫月又看到了小七。
她忆起和小七一起仰望夜空,是在他们相识的两天后。
简宁的母亲来到学校,那是个财大气粗的土地主婆,根本不管秦漫月的父亲是什么地位,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公然大骂:“贱货,你母亲是个贱货,也就生了你这个贱货。你父亲也不要你了吧,要不然怎么和个没教养的孩子似的就知道害别人!”
秦漫月不卑不亢地凝视她,冷冷地说了三个字:“我没有。”
“真不知道什么样的贱人能教出这样的孩子?做了不承认是吧?”
“我没有。”秦漫月又重申。
然后也不管那女人下面要说什么,一用力就甩开她,迎面而来的是教务处主任,她根本不管不顾,径直走下楼。
此时正好响起上课铃,只听见身后的教务处主任毕恭毕敬地说:“赵女士您先别生气,有什么话到办公室说……”
他们对待自己的财主总是非常客气。
秦漫月在快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看到一堆男生正抓住一个人,往他脖子里灌纯净水。这种私立学校总是有一些欺负穷人的学生,仗着家里有点儿钱为非作歹。
秦漫月正好心里有气没地方撒,冲上去踹了眼前那几个人几脚,当大家转头看到秦漫月的时候,都愣住了,谁也不敢动,秦漫月的家世背景和混黑道的名声让他们对她都心有余悸,特别是“推女生跌倒”这件事出来之后,别人更觉得她做人狠毒。
“这个男生,是我的人,如果你们以后再找他麻烦,你们知道后果的。”秦漫月恶狠狠地对带头的男生说。
“知……知道……”男生们散去,跑得比兔子还快。
秦漫月准备走,被欺负的那个男生突然过来,站在她面前说:“谢谢你,我叫任夏航,你可以叫我小七。”
在学校的菖蒲花园外,她看清楚男生的样子,微微被水淋湿的头发一滴滴地顺着白皙的脸颊淌下来,湿透的白衬衫在烈日下透出里面同样白嫩的肌肤,让秦漫月觉得这个男生前世一定是白玉转世,唇红齿白,周身白皙,和仙人一般。
她认出,这个男生就是前两天捡鞋子给她的男生,在空寂的大桥上朝她奔过来的那个天使。
“不用谢。”她转身。无意向他介绍自己。
秦漫月一个人独自走在街道上,这似乎是她长久的习惯,一个人背着包,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直走,就能走到她常去的酒吧,再抽一支烟,喝一晚上的酒,然后被人用车接回家。
她找不到一点儿十七岁的童真,她没有,她不知道如何得到。
今天她走了很久,在快要转弯的时候,从酒吧的玻璃反光上,看到了身后的人影儿。
是小七。
他跟着她走了三条街,他没有回去上下午的最后一节课。这个看似好学生的小七,就这样跟着她。
她转过头去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怕你出事。”他的声音中透着担心。
秦漫月的心里突然有点儿难过。一个不相干的人,都会担心她出事,可是她最亲的人,却没空理她。
“我们去喝酒。”秦漫月说。
“不好。”他倔强地摇头。
“可是我饿了。想喝酒。”
“为什么是喝酒?饿了应该吃饭。”
“酒可以让我满足,饭不可以。”她准备走。
“我带你去吃饭,好不好?”他拖住她的手臂,阻止她进去。
“不好吃,我可会打人。”秦漫月恐吓他,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秦漫月总喜欢恐吓小七。
“随便你打,打死算我的。”他笑了,天真无邪。
等到了那个地方,秦漫月呆住了,安海最早期的平房,残破不堪,道路曲折,连柏油路都裂开了缝。
“这是什么地方?”秦漫月快要生气了。
“我家。”他认真地看着她,“我带你回家吃饭。”
家是什么?秦漫月快要忘记了家的真正样子,她自己家比这里华丽上千万倍,有四个用人,一个花园,一个游泳池,三层楼的欧式别墅。可以让所有人见了欷歔。
“你带女生回家,你不怕你爸揍你?”
“我成年了,不怕。我爸爸肯定很欢迎你。”他胸有成竹地说。
刚说着,就看到一个男人走过来说:“小七,站在那里干吗?”看了秦漫月一眼,“带女朋友回家不好意思啊?”
话一说完,小七和秦漫月都脸红了。
“这是我们家邻居江叔叔。喜欢开玩笑。呵呵。”他摸了摸头。
秦漫月觉得小七的动作非常可爱。
没想到小七的爸爸不仅没有骂小七,还喜笑颜开地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你怎么拐到的啊?”
秦漫月看小七这个很有趣的爸爸,穿一身麻布的衣服,头发长长的却一点儿也不难看,狭长的眼睛像个漂亮的月牙,虽然有点儿上了年纪,可是掩饰不了他曾经的俊逸。
小七的奶奶从厨房端菜出来:“不知道你要带同学来,只随便做了几个菜。”
秦漫月看着桌子上的菜,清绿的小白菜,米黄色的玉米窝窝头,油煎豆腐,毛豆炒雪菜。没有一个荤菜。
奶奶说:“真不好意思,没有荤菜呢,我把过年买的腊肉切片蒸上了,马上好。”
秦漫月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看着眼前的一切,说不出一句话。等到吃饭的时候,小七告诉她,他们家只在过年才有腊肉吃呢,奶奶说要有贵客来才能拿出来。
秦漫月盯着一盘亮晶晶的腊肉,眼睛又潮湿了,小七的爸爸一直给她夹菜,说:“多吃点儿菜,别客气。”
秦漫月红着眼睛一句话也没说。
奶奶停下来摸摸秦漫月的头发说:“小七,小月吃饭怎么吃得好像要哭了啊,平时她们家是不是不给饭吃啊?怪可怜的。以后经常带回家来吃饭吧。”奶奶笑得非常慈祥。秦漫月没有见过自己的奶奶,她只有一个外婆,在她母亲嫁给父亲之后就没有和家里联系了,听说住进了疗养院。
秦漫月又笑了,幸福地笑了。
“我像你这么大时就嫁给小七他爷爷了,他爷爷虽然去世得早,但他从来没让我吃过苦呢,小七,你以后要对小月好点儿,绝对不能让她吃苦。”奶奶认真地嘱咐。
小七点头,看着秦漫月说:“我会的奶奶。”
秦漫月看着不按常理出牌的一家人,他们没有别的家长那样复杂的思想,他们待人真诚,尊重孩子的决定。
她终于知道小七为什么这样单纯。
吃完饭,奶奶帮秦漫月梳头,说这是他们那的风俗,代表这个女孩要永远留在男孩家。水磨的桃木梳,一道一道地梳头,燕子在家门前安了巢,扑腾着打着圈,空灵的窗台上摆着一盆米兰和一台老式收音机,戏曲咿咿呀呀的声音漫过了整个季节,小七就坐在旁边看着秦漫月的脸,奶奶给秦漫月梳了一个别致的发髻,插上一支通亮的玛瑙发簪,小小的脸在铜镜前,衬出尖尖的下巴婉转的眼,韵致又美丽。
小七的爸爸在外面抽一支便宜的香烟,等到秦漫月和小七出来的时候,他看着秦漫月的发髻恍了神。
“小月是不是很像妈妈?”小七问。
“我有那么老吗?”秦漫月假装生气。
“不是的,我没见过我妈妈,可是我见过我小姨,我想她一定和我妈妈很像很像,你们都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小七的爸爸沉默地抽着烟,目光有些沉,铺天盖地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
像是在思念,又像是在回忆。
“你经常见你小姨?”
“她每年都来看我,是她告诉我妈妈不是不要我,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离开我。”
“那今年呢?”
“买了这只龙猫给我就走了,我真希望她留久一点儿,听她多说点儿妈妈的事情。”
那天晚上她知道了一些和小七有关的事情,小七因为在星期日出生,所以他爸爸给他取小名叫小七,因为家里穷,他到了九岁才上学,别的小朋友从小就嘲笑他没妈妈,可是他却坚强又快乐地活了下来。
小七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秦漫月,她在小七的身上看到了她的反面,虽然他们同样孤独,可是她却没有小七所拥有的纯真和坚强。
小七和她肩并肩地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看星星。小七仰头看着天空说:“小月,我爸爸说,妈妈是天上的珍珠,只是被星星挡住了光芒,所以我们暂时找不到她,可是她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从未离开。”
“总有一天,月亮会带你找到她。”秦漫月幽幽地接话。
秦漫月想起她妈妈的脸,美艳又绝望的一张脸,红色的呢绒大衣是她最喜欢的,她也是穿着这件衣服离开她的。没有留下一点儿眷恋。
秦漫月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梦里,似乎有人抱着她,把她轻轻地抱在怀里,像抱一个婴儿,那么暖,那么暖。
早上八点多,护士小姐进来说:“秦小姐,我们要为您换病房?”
“为什么?”
“原因我们也不清楚,是院长亲自交代的,要把您换去贵宾病房。”
他们不由分说,就把秦漫月抬到一辆轮椅上,随着电梯上上下下地转动,秦漫月终于到达了护士口中的“贵宾病房”。她瞬间傻眼。
在她眼前的是一个一百多平方的大房间,里面有超级大液晶电视,昂贵的意大利沙发,水晶茶几,荷叶盏吊灯,最夸张的是有一张足两米的大床,粉色的床单,星星点点的HELLO KITY。玫瑰红的雪纺窗帘在床边飘出一片旖旎。旁边还站着一个气质外貌身材都足以做明星的女护士对她笑意盈盈地说:“秦小姐,您好。”
这让她一度怀疑自己住的不是医院,而是酒店。
她转了一圈她脑袋里的人,除了婉珍能有这手笔,还有谁有啊?
“婉珍啊婉珍,就算觉得对不起我,也不要这么吓唬我吧。”她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说她也是出身于富人家,但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她在柔软的粉色大床上滚了几圈,她以前最喜欢在大床上滚来滚去,像个皮球。
她滚累了,就安静地待着,窗台上有一株静静的马蹄莲,是她最喜欢的花儿,一切都出了奇的像个巧合。
“有没有搞错,这是病房?这是总统套房吧!”婉珍的声音突然响起。
秦漫月不解:“这不是你安排的?”
“不是啊。我没这么聪明。”她转身看了看身旁沉默不语的陆均璨,“小陆同学,是你吧?你爸和院长很熟,我知道。”
陆均璨抿着嘴,不说话,直直地看着秦漫月。
婉珍似乎认定就是陆均璨,马上说:“没想到小陆同学想得这么周到,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我下楼给你买吃的。”婉珍对陆均璨挤了挤眼睛。
秦漫月盯着他们刚拿进来的大堆吃的,一下子就明白婉珍是故意给陆均璨制造机会。
婉珍走后,秦漫月坐在床边,抬头问陆均璨:“婉珍没有为难江蓉蓉吧?”
“她害你摔成这样,你还担心她?”
“小女孩的无心之失,我想她自己的内心早已经忏悔千万遍了。”
“如果我没记错,你和蓉蓉是同岁。怎么好像说得自己是历经沧桑的老女人一样。”
秦漫月苦涩地笑:“人不老,心已老。”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句话,正是二十岁的大好年华,却像经历了沧海桑田,整个人蜕变成美丽的蝴蝶,却时刻不忘曾经是蛹的丑陋。
“你的人生太悲观。”陆均璨手拿一束淡黄色的百合走到窗台边,拿起窗台上的乳白琉璃长颈花瓶,把百合插了进去,早晨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们的身上,感觉很舒服。
秦漫月恍惚觉得他就是小七。
都是一样的少年,都有一双晶亮的眼睛,白衣飘飘地站在阳光下,举手投足间,清雅得不像这个世界的人。
秦漫月慢慢地走到陆均璨的身边,慢慢地伸出手去,想触摸他的侧脸。
“林肯领袖一号,排量为5408cc的V8发动机,最大功率为221千瓦,最大扭矩为490牛米。物超所值的好车。”陆均璨转过头说。
“什么?”秦漫月的手停在半空,很快地放下,表情有些尴尬。自己刚才差点儿把他当成小七,还意图触摸他的脸,真是罪孽。
“唉哟,脸这么红,刚才是不是想偷亲我啊?”他低下头来,好笑地看着秦漫月。
“神经病。”秦漫月像是被抓包,赶快走到窗口,转移话题,“你刚才在看什么?”
“楼下那辆车啊,黑色的林肯领袖一号,在众多豪华车里,都不能掩盖它的王者气派。”陆均璨一指,“开走了开走了,你看。”
秦漫月看到的时候,只看到一个黑色的车尾。
刚才还晴朗无云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轰隆隆的雷声伴着大滴大滴的雨点打下来。
“天气无常。你快回床上休息。”陆均璨催促道。
秦漫月收回目光,心突然没来由地抽紧。
她捂着头,坐回床上,病房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异常舒服,窗台上的马蹄莲是她的最爱,粉色的床单是她的最爱,墙壁上挂的毕加索的画,也是她的心头好,就连护士送来的抗炎口服药都用糯米纸包好,每次吃的时候一点儿都不苦。
她舒服地把眼睛半眯起来,让阳光照进温暖的瞳孔里。
隐隐的,又有些愧疚,她何德何能,受如此大礼?
3.
秦漫月头好之后,回到学校,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目光有羡慕的,有忌妒的,还有不解的。
秦漫月这才知道,她住院期间有人把整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说陆均璨这次是认真和秦漫月谈恋爱,不是玩玩而已,系上有个同学的姑姑在秦漫月住的医院做事,说出了陆均璨为秦漫月捐血,她又住贵宾病房的事情。
婉珍安慰秦漫月:“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淡定淡定。”
同学们口耳相传,还有人把此事放到学校的BBS上,标题很雷——清榕大学贵公子陆均璨为抱美人归不惜下血本。
这个同学真是一语双关,秦漫月在农场的菜地杀虫时,觉得这个标题一定是新闻系的学生想的,血本,又出血又出钱,真是大大的血本!
就连平时最不八卦的同宿舍女生谢蕾都来问秦漫月:“是不是真的啊?”
“谢蕾,连你这个男人婆都八卦了,世界真可怕。”桑柔柔扯着尖细的嗓子说。
秦漫月喝了一口咖啡说:“人不八卦枉少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对于流言飞语,秦漫月最熟悉不过,都是一些用了N年的老戏码,早不新鲜了,对比她中学时期的堕胎、乱交、不良少女之类的流言,这个把她形容成美人的流言已经算是非常仁慈的了。
4.
秦漫月开始接纳陆均璨的无赖和体贴安排,他常常让秦漫月骑他的自行车,然后在旁边和自行车赛跑,边跑边学婉珍的口气说:“小美人,你没吃饭吗?骑得那么慢。”秦漫月瞪他,他看回去,一脸无赖又天真的笑容。
每当有新电影上映,陆均璨一定拉秦漫月去看。他早早地等在秦漫月的宿舍楼下,和她一起走路去公车站,上车的时候帮她占位子,人多的时候,用手臂护住她。有时候她看电影看得睡着了,醒来只见陆均璨把外套披在她的身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每一次,他都在回家的路上,用嘲笑又宠溺的口气说:“你睡得和只小猪似的。”
他不用豪华的跑车,不用惊人的财富,他就用这些小且简单的细节来和秦漫月相处,他会在沙滩上画个圈,让秦漫月站进去,然后故意像个神婆一样发出咒语般的声音说:“沙子啊沙子,把鸵鸟永远困在圈子里吧。”说完又自顾自地大笑。
秦漫月每次看到他的笑容,心里是温暖的,她似乎又回到了自己最童真的时代,和小七手牵手走在安海的每个角落。
秦漫月渐渐发现,陆均璨很多时候,和小七出奇地相似,看夜幕时幽幽的目光,推自行车时静静的姿势,哪怕是站在校园的树下,冲她挥手,露出洁白的牙齿,都一样的阳光灿烂。
很多次,秦漫月都恍惚以为,小七又回来了。像十七岁的时候,朝她奔跑过来,为她穿上漂亮的鞋子,做她的守护天使。
秦漫月每次想起小七,瞳孔就会渐渐地变得暗淡,像是有无限的心事。陆均璨总说:“你为什么总笑着笑着,就会突然悲伤起来?”
秦漫月每次都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5.
有一天大半夜,秦漫月已经钻到被窝里了。
陆均璨的电话打来,要她陪他吃夜宵,秦漫月大骂他变态,陆均璨说:“你别忘了你身上流的是谁的血,现在是你知恩图报的时候了。”
秦漫月想他耍个屁少爷毛病啊,要吃夜宵不会让用人煮啊,非要半夜骚扰她。如果不是用了他的血,玉皇大帝来了都不去。
陆均璨那天穿了一件非常白的衬衫,牛仔裤,蓝色拖鞋,像是半夜突然想起来要吃夜宵就出来了。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宿舍大铁门那里等她,月光下,整个人在冰冷的大风里,有一种瑟瑟的苍凉。
秦漫月本来想骂他的想法瞬间消失。
陆均璨在她出来的瞬间,过去拉她的手说:“快走,饿死了。”
那是冬天刚过的初春,夜里还是很冷的,秦漫月把自己裹得像只粽子,她不能理解陆均璨怎么能穿得和过夏天似的。陆均璨的手一直都很冰凉,他就这样牵着她,穿着一双有些破的三叶草拖鞋,吧嗒吧嗒地走着。
陆均璨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到了一家海边的夜排档,船停靠在海港,排档三面搭着蓝红的塑料布,挂着几盏照明的灯,停泊在岸边的货船上的工人都三三两两地下来吃饭,有人在划拳有人在嗑瓜子,还有人在自己的水煮锅里捞东西吃。
“比赛吃螺蛳。”坐下来之后,陆均璨说的第一句话。
“你不是饿了吗?吃螺蛳能饱?”
“吃完了螺蛳我就能吃好多饭。”
什么奇怪的逻辑?
小小颗的河螺,一人面前放三盘,老板娘亲自端过来,看到他们是学生,还和他们闲聊了几句。
“清榕大学的吧?看上去都是学生的样子,大半夜跑出来吃东西,真浪漫啊。”
秦漫月把手伸出来,说:“老板娘,你不知道,我这身上流的血都是我哥们儿的,别说半夜出来陪他吃夜宵,就是他现在让我跳海表演一个水上体操我也得想办法给他做是不?”
老板娘笑得更欢了:“不是情侣啊?真不像,以我这么多年的看人经验,头一回出错。”
陆均璨也说:“老板娘,这次终于栽了吧!我可看不上这么个面黄肌瘦小鸡崽似的女生。”
“谁小鸡崽,你个陆浑蛋。”秦漫月把桌子上配送的瓜子往陆均璨脑袋上丢。
老板娘在一旁大笑:“这还不是谈恋爱啊?小伙子肯定喜欢你的啦!”
秦漫月脸一红:“好了,吃螺蛳。”
秦漫月吸螺蛳的功力是小七教的,夏天的时候小七会去河里摸螺蛳,摸了一大碗回来泡在水里吐两天泥,再捞起来剪去尾巴,放点奶奶自己种的朝天椒,再用葱、醋、糖和酱油一起爆炒,亮晶晶的一盘,好吃到让人停不了口。秦漫月起初吃螺蛳都是要用手拿的,小七用筷子,一夹一颗,一吸螺蛳肉就进嘴里,秦漫月在小七家吃了一个夏天的螺蛳,终于也练成了用筷子吃螺蛳又快又准的本事。
陆均璨吸螺蛳也是用筷子,速度根本不比秦漫月慢,吃到后来两个人的嘴唇都辣得和香肠一样了,趴在桌子上大口大口地喝冰啤酒。
海风有些咸腥,风一吹就落入秦漫月的鼻腔里,说不出来的舒服。陆均璨吃了很多饭,也喝了很多酒,秦漫月劝也劝不住,就陪他喝,秦漫月的酒量从小就好,可是陆均璨不行,喝了几杯就晕晕的。
醉了之后,他开始敲着瓶子唱歌,停下来后,嘴里喃喃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和我开始想的不一样?”然后丢了筷子走过来拉住秦漫月的手说,“秦漫月,你怎么就不待见我呢?像我这样百分百的帅哥,千分千的富公子,多少人求我看她们一眼我都不看,为什么你就是不喜欢我呢?我软硬兼施,你百毒不侵,你难道真是铁石心肠吗?”
秦漫月有一些难受,刚想说什么的时候,他又甩开秦漫月的手,仰起无赖一样的笑脸说:“怎么样啊?我刚才那段台词背得让你有一点儿感动不?”
是台词!秦漫月松了口气,没好气地回答他:“我感动到差点儿要说我也喜欢你了。”
“真的假的?”陆均璨跳起来。
秦漫月喝了一口酒,斜他一眼:“当然是……假的。”
“靠。”他大骂,“骗一下我说你爱我会死是不是啊?能耽误你几分钟啊?”
秦漫月看了看陆均璨的脸,微微的醉眼中半开玩笑地说:“除非你愿意做小七的影子,我就考虑爱你。”
“秦漫月,你他妈的不是人,我陆均璨在清榕大学那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几时轮到做别人的影子?!”
秦漫月好笑地说:“还较真了,没人让你做影子,你的选择很多,比如对你死心塌地的大美人江蓉蓉。”
陆均璨被秦漫月噎得一句话没说,把酒灌得和喝水似的。秦漫月看得出陆均璨恨她,恨她这样一次又一次把他的爱放在脚下任意践踏。可是她也毫无办法,只能学会狠心,才能全身而退。
回宿舍的路上,陆均璨走在离秦漫月很远的位置,手拿着啤酒喝个不停,半途中好几次扼住秦漫月的手,假装恶狠狠地说:“小美人,快说你爱我,要不然我立刻非礼你。”
秦漫月真是哭笑不得,她不知道原来陆均璨喝醉后是这种小孩子脾性。
她哄他:“这话不能随便说,你是我的好朋友。”
“谁要做你的好朋友!”
陆均璨气恼地迎着风朝前跑,海港一带的风似乎比任何地方都要刮得长,每一阵逗留的时候都像有人抚摸你的头发,秦漫月停下来,头发被风吹起一缕一缕的波痕。她喜欢这样的夜晚,每一寸空气都在她的全身流淌,她不知道她要走向哪里,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陆均璨和她一起走到学校的门口,突然停住了脚步,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两口,夹着烟冲她说:“我真的,只能做小七的替代品吗?”
秦漫月停下来,轻轻地说:“有些话,何必要说得那么明白,现在这样不好吗?”
陆均璨吸了一大口烟,吐出来,又露出以往无赖的笑容冲她说:“开玩笑呢,小美人,又被我吓到了吧,快回去睡觉,我目送你。”
秦漫月皱眉,她知道陆均璨不是在和她开玩笑,她能感觉得出来陆均璨今晚很不开心。
但是她只是说了再见,就转身走了。
她边走边数着步子,一步两步三步,以前每次和小七分别,他们约定十步的时候一定要回头看看对方还在不在,每十步,回头,一百步的时候,就再也不要回头地走掉。
秦漫月在心里数着时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时光的影子上,陆均璨和小七的脸交替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不回头,她怕她一回头,看到的陆均璨又成了小七,她怕她看到陆均璨的样子,会不忍心地冲过去,给他一个拥抱。
当她走到第一百步的时候,突然一双手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
熟悉的酒气从后面传过来,陆均璨的下巴抵着她的侧脸。
秦漫月挣扎:“陆浑蛋你别和我发酒疯,快放开我。”
“就不,就不。”他抱得更紧了,像一个耍脾气的孩子。
“小月,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他突然说。声音是哀伤的。秦漫月怔住了。
“十二点一过的时候,我闭上眼睛,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你。在来的时候我和我自己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我爱你,可是现在,我要违背我对自己的承诺了。”
秦漫月有些颤抖,她静静地待在陆均璨的怀抱里,那样温暖的一个怀抱。
他继续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一个很喜欢的男生,他叫小七,你不能忘记他,哪怕你总是把我错认成他。开始,我痛恨做别人的影子。所以这半年,我故意对你好,待在你身边,我就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会被我感动得慢慢爱上我。可是没想到,我先爱上了你。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爱过谁,爱到明明知道自己是一个替代品,还依然甘愿地爱下去。在来的时候我和我自己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我爱你,可是我违背了我对自己的承诺。哪怕我只是小七的一个影子,是你爱的影子,我都愿意这样陪在你身边,爱着你,照顾你。”
陆均璨把秦漫月转过来,抱着她的肩膀,声音沙哑地说:“只是这样一个机会,这样一个卑微的机会,你愿意给我吗?”
秦漫月愣住,大脑一片空白,直直地看着陆均璨的脸,那张在夜色中和小七极为相似的白皙的脸,在白桦树的影子下,一如初见时,散发幽静的光。
秦漫月不回答,只是慢慢踮起脚尖,亲吻陆均璨的嘴唇,两个人的酒气,温柔而缠绵。陆均璨抱着她,闭着眼睛感受她嘴唇上的温柔。秦漫月的眼泪缓缓地掉落,亲爱的小七,你会原谅我这么做,对吗?
后半夜的校园,头顶上流泻而下的乳白光线,振翅而飞的蛾子在上空来回地盘旋,一切都像十七岁时的爱恋,一对如画的小爱人,彼此相依相偎。
是美丽的伊始,亦是罪恶的源头。
6.
感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后半夜校园的一切把他们拉入了一个半亲密的关系,他们从来没有对外人宣称他们在一起,他们中间还一直夹杂着一个江蓉蓉,可是他们谁也不说破,秦漫月接纳陆均璨做小七的替代品,仅仅是惦念曾经的温暖,希望得到延续,她觉得这样对陆均璨不公平,可是他却苦苦地哀求她,说愿意做她爱的影子。
他是和小七一样美好的男孩子,目光如水,感情真挚。
她亏欠了小七,又亏欠一个和小七相似的男生。她想要他的爱,却又害怕不能给他爱,她活在无边无际的煎熬中,不能自拔。
秦漫月很快又回归了她的宅女生活,在周日的傍晚,顶着一张素净的脸,穿一件特大号的男士T恤站在学校的食堂昏昏欲睡地打晚饭。
当江蓉蓉气势汹汹地蹬着一双八厘米高的宝蓝色高跟鞋朝她冲过来的时候,秦漫月一时间以为江蓉蓉要来杀人灭口。
或许因为做贼心虚,秦漫月看到江蓉蓉的时候并不那么镇定。
食堂本来喧嚣的气氛倏地静了下来,所有人屏息着等待江蓉蓉给秦漫月一个耳光,谁都知道江蓉蓉发了疯似的喜欢陆均璨,曾经创下在学校元旦晚会的歌唱结束后拿着话筒大声说出她的爱这一伟大的事迹,想不被人知道真的很难。
这阵子秦漫月和陆均璨的事情一发生,所有人都以为江蓉蓉被无情地打入了冷宫。这不,正好伺机报复来了吧。
可是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江蓉蓉一把亲热地抱住秦漫月说:“漫月,你怎么在这里啊?害我刚才去宿舍没找到你,下周我家办宴会,你来玩吧。”态度亲昵得好像她们认识了一辈子。
秦漫月挣扎着推开她,在大家疑惑的目光中说:“那个……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太好的?你是均璨的好朋友,就是我的好朋友啊,来玩吧,不来就是不给我和均璨面子。”江蓉蓉假装很生气。
但是这一番话说出来,解除了大家的疑虑,原来陆均璨没有和江蓉蓉分手,原来秦漫月只是陆均璨的好朋友。
秦漫月想这女生用这招也太不高明了,谁看不出来她是在做戏啊,但是秦漫月为了堵住幽幽之口,还是决定配合江蓉蓉。
“好啊,那我们下周见。”
7.
江蓉蓉的邀约,婉珍认定了是一场鸿门宴,千叮咛万嘱咐秦漫月不要去。
“她肯定是想在宴会上宣布她和陆均璨订婚什么的来打击你,让你难堪。”婉珍言之凿凿。
秦漫月笑了:“你大小姐看电视剧看太多了,订婚她不可能这么仓促地举办吧!”
“那很难说,说不定她给小陆来个霸王硬上弓,小陆在你这儿得不到爱,一时自暴自弃就同意了。”
秦漫月低头喝了一口浓浓的咖啡,她没有告诉婉珍那晚发生的事情,陆均璨游走在她和江蓉蓉之间,她并不放在心上。
现在的秦漫月铜筋铁骨,感情淡薄,绝不会痴怨。更何况,是自己有愧在先,又岂能诸多要求?
“如果真是订婚,哪岂不是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秦漫月回答得不紧不慢。
“你真是公主不急急死宫女啊。小陆哪里不好了?你非看不上,就是非要让给江蓉蓉那个女人。真被你气死了!”
秦漫月笑着说:“别紧张亲爱的,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抢得走的又有什么争的必要?”
婉珍开始对秦漫月刮目相看,好像这么长时间,她并不是很了解秦漫月,她在平日里为人低调,生活简单,不争不抢,永远挂着淡淡的笑容。她不知道原来秦漫月对于爱,可以如此淡定和有自己的定论。
8.
江蓉蓉家的宴会比秦漫月想象中的华丽,靠近山边的别墅,入门的大草坪就能打高尔夫球,门口世界名车停了一排,屋内灯光以冷蓝色为主打,顶部大盏透明罗马水晶吊灯,大大的藏柜依次摆放着汝窑的玉壶春瓶,唐三彩,琉璃瓦,定窑的玉枕。
桌椅亦是复古系列的,檀香木桌上铺着半透明的淡紫色纱,中餐西餐,西式糕点,香槟红酒,大支银托洋蜡烛,桌椅上挂着清一色的紫色香包。桌子中央一束一束的黄色玫瑰。墙角的香榧木根雕茶几,让整个宴会厅散发一阵淡淡的幽香。
看得出主人是一个很有复古情结的人。
虽说只是宴请一些亲朋好友,但是连电视上最近很红的明星都有露面,可见江家的地位在清榕城,不容小觑。
秦漫月的湖水绿小荷叶礼服,都显得有些不够高贵,好在年轻就是本钱,精心打点之后依然美丽。
秦漫月坐着婉珍的红色跑车来的,山边的别墅没有私车根本来不了。到达之后,婉珍亲昵地拉着秦漫月的手进入大厅。
江蓉蓉笑意盈盈地走过来,热络地拉着秦漫月和婉珍:“你们来了我真高兴啊。”
“高兴?本世纪最大的笑话。”婉珍不屑地讽刺道。
“婉珍……”秦漫月瞪她,“人家江蓉蓉是好意邀请我们来,你别总对别人吹胡子瞪眼的,再说这么多商政名流她一个小女生还能搞出什么名堂?!”秦漫月和婉珍说着耳语。
婉珍的脸色才好看一点儿。
“到我房间来看看,婉珍,我认识你这么久,你都没有参观过我的房间吧?”江蓉蓉也不管秦漫月和婉珍愿不愿意,硬拉着她们上楼。
江蓉蓉的房间,足有五十平方米,大到可以在房间里踢小型足球赛,色调是以紫色系为主,打扫得极其干净整洁,窗边挂着一串串水晶珠帘,白色的三角钢琴矗立在墙角。
“你是不是一直对我有误会,其实均璨和我说过你,他和你只是好朋友对不对?所以我不应该再对你有敌意,我们能做好朋友吗?”江蓉蓉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秦漫月。
“黄鼠狼给鸡拜年。”婉珍说。
“婉珍,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今天特意请了你最喜欢的歌手白萧来哦。”
白萧是清榕城今年势头最旺的新人,歌声轻灵甜美,人也长得秀气典雅,很受人追捧。前阵子签约新公司,拍了一部电影,电视上宣传得沸沸扬扬,只是还未上映。
婉珍很喜欢她的声音,说颇有当年王菲的感觉。
“真的假的?你不要骗我,这个白萧出了名的难请,脾气大,我爸托人要了好几次签名才要到。”
“真的,骗你干吗,偷偷告诉你,白萧其实是我表姐,不过她不喜欢别人说她靠关系进入演艺圈,所以从未对外宣布过。”江蓉蓉看了看表,“这下应该要到了,我陪你下去看看。”江蓉蓉拉起婉珍下楼,又转过身说,“漫月,宴会还没正式开始呢,要不你先弹弹琴,等开始了我再来叫你?”
秦漫月想想自己并不喜欢在人声嘈杂的环境里游走,于是点头同意了。
她坐下,抚摸着这台钢琴,流畅的线条映出自己模糊的剪影,她刚才没有看到陆均璨,她知道江蓉蓉请她来和她做好朋友是想留住陆均璨的心,是想让她主动退出。
女人的爱,有时候就是简单到连技巧都显得这么生疏。
她不小心敲到一个键——“咚”的一声,她的心突然抖了一下。她想起了一个她一直不想想起的人。他第一次教她弹琴,把她搂在怀里。她把手缩了回来,迅速地离开钢琴,拉开房门走出去。
9.
旋转楼梯下面,一张张面具似的脸孔,衣香鬓影,裙履风流,各行各业在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悉数到场,家庭盛宴,只不过借盛宴的借口,笼络商场人脉的手腕。
秦漫月对这些既熟悉又陌生,曾经,她对这些习以为常,而如今,似云烟浮影。
世事无常,人人虚伪,商场上无朋友,利益当头任谁都是笑脸相迎。想她秦家曾在安海,也是富甲一方,鼎盛时期,鞍前马后溜须拍马的人怕是数上数月都数不过,父亲的公司衰败之后,竟无一人伸出援手。或者说,父亲在商场上早已经树敌太多,一旦失势,不借机踩一脚已是恩惠!
思及过往,可笑得如同南柯一梦。现实如此丑陋,是她看清得太晚。
她就这样站在旋转楼梯上,扶着艳红色漆光扶手,看着下面宾客满朋,往日的记忆一点点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高处不胜寒,只有所处那个位置的人才能明白。下面尽是豺狼虎豹,任谁都想分得一杯羹,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你瞧,时刻等着你失足落马将你锉骨扬灰。
宴会的大门,走进来一对璧人,整个宴会的人一下子都把目光凝结在那对璧人身上。
女的就是婉珍一直喜欢的白萧,她比电视上更瘦一些,脸孔是精致的,身材并不算妙曼,却有一股动人的冷傲。
她旁边的男子,穿着黑色阿玛尼西装,露出王者的气派,消瘦的脸孔却不乏俊逸,在层叠的光线中依然透出他一双锐利得如鹰一样的眼睛,嘴角微微地露出一丝笑容,像黑夜的撒旦散发一股肃杀的气焰。他慢慢地抬起头,偏过来,正面对上秦漫月的眼睛。
一个仰望的姿势,像是经历了山河巨变,世纪更迭,更似一场幻觉。
他出现了,那个毁了她一切美好的人,那个在她的心上捅了一刀又一刀的人。
这个魔鬼一样的人,他又出现了。
他正在对她微笑,微笑,像罂粟的毒,蚀人心魄,秦漫月觉得自己要晕倒了,她进退维谷地矗立着,像一尊雕像。
“小月,怎么还不下去?”有人轻轻地唤她,在她身后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看到陆均璨的脸,突然像有了依靠。
“你怎么在楼上?”
“我刚才和江叔叔在楼上下棋呢。”陆均璨回答得很轻松。
“走吧,下楼去。”
“等等。”秦漫月拉住他。
他转身,有些疑惑,秦漫月把手钩住他的臂弯,苍白的脸上回升了一点儿暖意,像是下了多大的决心说:“走吧。”
陆均璨笑了,把手搭在秦漫月的手上,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江蓉蓉的爷爷此时正在楼下,握住男子的手,爬满皱纹的脸上笑意深深。
“谭先生,谢谢你能来我们江家的聚会,希望这次可以合作愉快。”江老重重地握住他的手。
“江老抬举。”对方从容应对。
“江老真是好福气,能和谭先生合作,不知道我们夏家几时能有此荣幸?”另一边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旁边站立一位翩翩公子,新潮的打扮,不谙世事的笑容,秦漫月一听夏家的名讳,大概就明白这是城中四大富商之一的夏乔生。
“这是犬子逸峰,今年刚从澳洲回来,以后希望能和谭先生学习。”旁边眼睛纯真的男生听到父亲喊他,礼貌性地说了句:“HI,谭先生,请多指教。”这话说得甚是别扭,看得出他并不适合这种场合。
“少公子年少有为,定能青出于蓝。”男子回答得不紧不慢。
陆均璨和他父亲也过去敬酒:“谭先生此次的大手笔,让我们真是望而兴叹啊。均璨,来认识下谭先生。”
陆均璨走到谭展飞面前,他伸出手,声音冷淡地说:“谭先生,久仰。”
谭展飞第一次近距离地看陆均璨,他的脸上挂着笑容,但是目光冰冷,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心思。他本人更像任夏航,只可惜,他永远都只是个替代品。
“不敢当。”谭展飞适当地把手抽离。场面非常壮观,城中四大富商除了婉珍父亲不在场,其余三家都对这个男人青睐有加,在金钱和利益面前,果然人人平等。
婉珍冲到白萧面前大喊:“白萧,我好喜欢你的歌,我能和你照张相吗?”她扭过头看到江蓉蓉的爷爷,又假意温婉地说,“江爷爷,我爹地这几日有事去英国,让我表示歉意。改日定当登门拜访。”婉珍不愧在上流社会混迹这么多年,在面对长辈的时候大家闺秀的气质立刻就能摆出来。
“两家都这么熟了,茂林还是如此客套。”江蓉蓉的爷爷回答得也很客套。
白萧的眉头一皱:“今天只是参加聚会不照相。”她感到不悦。
“照一张吧,我可喜欢你了。”婉珍要求。
“人家那么喜欢你,照一张何妨!”谭展飞缓缓开口,声音是深沉的,却非常有说服力。
“那好吧。”白萧有些不情愿地点头。
“帅哥,你真是个大好人,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哈哈。”婉珍高兴得口无遮拦,然后转过头来,也不顾那么多人在,就冲秦漫月喊,“小美人,快过来,和白萧照相。”
秦漫月快晕倒了,她攀住陆均璨的肩膀。
婉珍过来拉秦漫月:“快过来,多难得的机会,和白萧照相。”
“我不去,我不去。”秦漫月誓死抵抗。
“看来,你同学并不喜欢照相。”谭展飞不知何时已经走到秦漫月和婉珍的跟前。身上淡淡的“圣罗兰毒药”,辛辣的味道刺入她的皮囊。
秦漫月慌了,她不敢看这个男人的眼睛,她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想夺门而逃,可是她的腿像是灌了重重的铅,动弹不得。
“我家小美人就是低调。那我自己照了。”婉珍拿出相机递给男人,“帮我们照一下。”
谭展飞并不拒绝,拿起来:“1,2,3。”
江蓉蓉在她父亲的陪同下也朝这边走过来:“蓉蓉,见一见展飞集团的董事长,年纪轻轻,大有作为,很快要和我们合作娱乐城。”
“江叔叔,你是要给蓉蓉介绍男朋友吗?可是人家有女朋友了啊!”婉珍没大没小地搭话。
“我没有女朋友,白萧她只是我的女伴。”谭展飞慢慢地说出口。
旁边的白萧眼中有些不服,但是并没有反驳。
“我偶像你都看不上,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婉珍看到秦漫月,眼睛一转,“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清秀佳丽?”
“好啊。”像是开玩笑,谭展飞拿过一杯酒抿了一口,笑着说。
秦漫月吓坏了,转身要走。婉珍一把拉住她:“小美人,你既然看不上陆同学,我给你介绍个更好的。”婉珍朝着男人说,“我同学秦漫月,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人一字一顿地说:“谭、展、飞。”
“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个从香港来的大富商,不久前收购了讯音唱片公司,还把白萧挖角过来,我还以为是个有钱的老头儿呢,没想到长得这么帅啊。”
秦漫月又开始浑身发抖:“婉珍,我要走了,我有点儿不舒服。”
“开玩笑嘛。不是生气了吧?”婉珍有些担心。
“没有,我真的要走了。”
“漫月,别走嘛,难得来一次。”江蓉蓉过来拉住她的手,“一会儿还有表演呢。再说这里荒郊野外的,你又没有车,你怎么走?”
秦漫月泄气了,灯光突然暗淡下来,音乐轻轻地响起。
旋转舞台灯像一出清影般的水墨画,摇曳出每一片飘摇的彩光,一切像是进入了停泊的海港,秦漫月坐在角落,眼神恍惚,心不在焉。
谭展飞在一旁,手端一杯酒,女伴白萧已经被人约走跳舞去了,他隐在鸡尾酒的暗影里,脸显得更加阴霾,似有似无地笑,目光淡淡地看着秦漫月。
陆均璨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苍白,好像在害怕什么。”
“没有。”秦漫月喝了一口鸡尾酒,神情紧张不安地说,“我要出去透透气。”秦漫月迅速站起来。
陆均璨还想说什么,江蓉蓉过来拉陆均璨:“均璨,我们去跳舞吧。”陆均璨不方便再说什么,和江蓉蓉去了舞池,婉珍和刚才夏氏的二公子早已在舞池中陶醉得如痴如醉。浑然忘了秦漫月的存在。
秦漫月一个人朝外面走去,空荡荡的大草坪,整栋别墅就像崛起的城堡,歌舞喧嚣,雕梁画栋。曾几何时,她也是城堡里的公主,现在,她偏偏像个局外人。
“你瘦了。”谭展飞站在她面前,伸出手,马上要抚上她的脸。
秦漫月吓得倒退三步,眼露凶光瞪着他,那是仇恨的目光,不带一丝温暖,一道一道,割在谭展飞的心上。
秦漫月目光尖锐地看着谭展飞,两年不见,他还是一如当初的潇洒俊逸、气质超凡,比任何人都多的自信,眼睛像看猎物一样的凶狠,嘴边挂着嗜血般的笑容。
“你想怎么样?”她问。声音是冷静的,决绝的。
“我想你,小公主。”他回答得轻松,嘴角钩起一丝弧度。
“你想让我再死一次是不是?”秦漫月声音拔高。
“我怎么舍得你死呢?”他脸上挂着撒旦般的笑容,身子一点一点地靠近她。
“我从来都不要你死,我要的是让你,生、不、如、死。”谭展飞还在笑,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秦漫月倒吸了一口气,他这个魔鬼,她逃得这么远,还是被他缠上,她浑身开始抽搐,谭展飞走到她面前,俯在她耳边,笑容里是恐怖的阴冷:“两年前我就说过,我不容许任何人背叛我,没有人可以例外。包括你,我的小公主。”
“你这个魔鬼!魔鬼!”秦漫月吼。
“你忘了我和你说过,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是人了吗?!”谭展飞的声音在空旷的草坪上响起,那是秦漫月记忆里最深最深的噩梦。
她的记忆一下子颠覆到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她眼睁睁地看着小七站在马路对面,抱着一个装满珍珠的水晶罐子,被一辆急速开来的车撞得血肉模糊。
白色的珍珠撒落了一地,那个黑得像深渊一样的夜晚,小七未来得及跑过来的身影,未说出口的话,未完成的约定,就如同这些白珍珠。
砰的一声,淹没在秦漫月十八岁的夏天,和红色的液体一起停留在了泛着珍珠光的炎炎夏日里。
他再也没有机会活到一千岁,他停在了秦漫月的十八岁。永永远远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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