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医生知道-08 险象环生的刮宫术,差点让朋友“两肋插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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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

    险象环生的刮宫术,差点让朋友“两肋插刀”

    夜班只有两个护士,一个在床边挨个为不能下床的病人进行会阴冲洗,三十多人的病房,估计够她忙活一阵子的。另外一个在药房里,准备晚9点那一拨的输液治疗。

    我先将一切准备就绪,再扶琳琳上床,然后将门反锁,我们决定谁敲门也不开,反正最快五分钟就能解决问题。

    我用窥具撑开琳琳的阴道,咕咚一声,一个巴掌大的血块从里面喷涌而出,啪地落到我脚面上,我顿时感到一股温热。

    顾不了那么多了,时间有限,越利索越能减少被发现的概率,我用纱布块迅速清理了阴道里的积血,进行了基本的消毒,用宫颈钳夹住宫颈前唇,用探针探宫腔。

    可是,在只探进去4个厘米的时候,我就感到了阻力,探不进去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回事?怀孕的子宫至少7〜8个厘米以上,我的探针根本没有真正到达子宫底部,如果此时不管不顾地使用蛮力,势必子宫穿孔。可是不探清子宫方向,之后的步骤就无法实施。眼看鲜血正一股股从宫颈口往外冒,越快刮宫就能越早为琳琳止血,这时,我的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床上的琳琳是清醒的,她问:“怎么了?你怎么不动了?我能忍,不怕疼,你就当不认识我,别手软,赶紧的。”

    我说:“不是手软,刚探宫腔,4厘米的地方就有阻力,进行不下去了。”

    “哥们儿,你忘了给我做妇科检查,你把窥具取下来重新摸摸我子宫的位置,是不是极度的前倾前屈或者后倾后屈?”

    天啊!太紧张了,我竟然把术前最基本的妇科检查都给忘了,这是我开始计划生育工作后从未有过的疏忽,此刻,却发生在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身上。听老主任讲,外科医生大多不亲自给自己的父母或者孩子、朋友动刀。老话不无道理,医学伦理学的原则是同情而不动情,过多地怜悯和同情,心中便没了原则,手底下势必要乱分寸。

    我撤出窥具,重新摸了子宫,果真是传说中的前倾前屈位,就是子宫颈和子宫体之间打了一个90度的拐。这种情况下,接近笔直的探针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探到子宫底的,硬探,就是穿孔,医生必须对子宫位置进行矫正。

    我换了手套,重新放入窥具,改为钳夹宫颈的后唇,尽力向下拉,又将探针弯曲出一定的弧度,终于探进去了,整整9个厘米,谢天谢地!因为吃药的缘故,琳琳的宫颈口已经自然扩张,根本不用扩宫就可以直接进行吸宫了,否则,没有麻醉药,以我的优柔寡断,怎么下得去手。

    吸管接上400的负压后,我在子宫里吸了一圈,我知道琳琳在忍受,此时,似乎有一些肌声了。肌声不是声音,而是医生搔刮到子宫肌层时产生的一种特殊手感,类似于徒手挠墙。有肌声,但还不是很明显,说明刮宫不充分,我准备吸第二圈。这时,我发现眼前的屁股开始出现那种完全不配合的扭动,这导致阴道内压力骤然增高,窥具竟然被“噗”的一声顶了出来,又落到了我脚面上。我马上抬头看琳琳,此时,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浑身都是汗。

    我吓坏了,脑袋里迅速跳出五个大字:“人流综合征”!

    子宫属于盆腔器官,除接受植物神经支配外,还有丰富的感觉神经分布,子宫颈部的神经末梢更为敏感。可能因为我为了矫正子宫位置而用力牵拉宫颈,再加上负压吸宫,刺激了分布在这些区域的神经末梢。绝大部分人能够通过自身调节,耐受这些刺激,但是少数人植物神经稳定性差,迷走神经反射过激,短时间内释放出大量乙酰胆碱,使心脏冠状动脉痉挛,心肌收缩力减弱,心脏排血量减少。表现为恶心、呕吐、头晕、胸闷、气喘、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四肢厥冷,进而血压下降、心律不齐等,严重者还可能出现昏厥、抽搐、休克等一系列症状。

    我赶紧放下手里的家伙,摘了满是血的手套,去摸琳琳的脉搏,6秒钟只有4次,也就是说她的脉搏一分钟只有40次。我又拿血压计测血压,天啊,只有70/40mmHg。我冲向墙角的抢救车,慌忙中,根本找不到护士平时用来切割玻璃安瓿的齿轮。我顺手摸过手术台上的止血钳,“啪”的一声将药瓶细细的颈部击得粉碎,然后用注射器抽了0.5毫克的阿托品,准备静脉注射。

    这时我才发现,因为图省事,或者认为不会有事,我竟然忘了在琳琳身上建静脉通道!

    我的头上冒出了第二层汗。忘了阴道检查摸清子宫的位置,没有建立静脉通道,一切在病人身上不会犯的错误,我都犯了。

    我拉开抽屉,找出止血带,系在琳琳上臂,慌忙地在她肘部寻找静脉。琳琳虽然人不胖,但小胳膊上全是肉,根本看不到静脉。我拿出实习时每天早晨给全病房抽血练就的看家本领,完全凭手感摸着静脉,想都没想就扎了下去,回抽注射器时,我看到了暗红色的静脉血,心想就是它了,然后果断地将这救命的药品快速推了进去。

    我扔掉注射器,一手压着打针的地方,一手用力地拍琳琳的嘴巴,接着又轮番掐她的人中,压她的眼眶,低声而焦急地喊她的名字,谢天谢地,她很快缓了过来。

    按照刮宫流产的原则,我应该换刮匙清理两个宫角,然后换小号吸管改成低挡负压,再吸宫一次。但经过这么一折腾,我再也不敢向前了。

    琳琳睁开眼睛问:“怎么样了?做完了吗?我刚才好心慌,一下子像掉进很深的洞里,好像做梦一样,时空都停滞了。”

    我一点都没犹豫地说:“做完了,做完了,我马上去检查绒毛,你等我。”

    拧开巨大的玻璃吸瓶时,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看到水中一团白色水母样慵懒漂浮的绒毛时,我松了一口气,眼泪也唰地流了下来。

    幸亏这倒霉孩子被刮出来了,要是它还在肚子里,我真的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不能再刮了,即使剩下一点蜕膜组织,也能慢慢排干净的。我一边偷着抹眼泪,一边迅速收拾家伙,将人流室内的一切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我给琳琳套上蓝色的一次性手术帽子,趁值班护士不注意,用轮椅将她推出人流室,再推出病房,最后一路推回宿舍。

    把琳琳扶上床,盖好被子,又灌了一个热水袋放她被窝里,来不及说太多,我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匆匆赶回病房。我还在值班,万一病房有事找不到我,那就是犯了更大的错误。

    过了不知多久,李天穿着刷手服,匆匆赶来病房,小声问我怎么样了。

    我的脸仍然通红,紧张的心情还没有彻底平复,心还在咚咚地跳个不停,一看到他姗姗来迟还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顿时怒火中烧,我把他拉进值班室,关上门就冲他嚷嚷:“你怎么才来?你知不知道琳琳受了多少罪,疼成什么样,出了多少血?为了不让护士知道,刮宫的时候我们都没敢用杜冷丁,你跑哪儿去了,怎么才来?”

    “碰上一台特拧巴的阑尾炎,我和主治大夫花了俩小时愣是没有找到阑尾,最后把主任从家里call来,才发现是阑尾异位。”

    “阑尾异位?最后哪儿找到的?”

    “唉,上学的时候都学过,可是有几个人见过?小肠倒了一遍,大肠摸了一圈,后腹膜都打开了也没找到阑尾,口子向左延,发现也不是左位阑尾,又把口子向上延,才在肝脏下方找到的。本以为20分钟就能搞定来接琳琳,结果忙了这么久,真是抱歉,关键时候没有陪在她身边。”

    都说外科医生最不靠谱,确实是,一上了手术台就彻底没准了,也不能怪他,我气消了大半,说:“琳琳已经被我送回宿舍了,你快去看看她吧。”

    * * *

    后半夜的病房平安无事,本来沾枕头就睡着的我,这一夜噩梦连连。

    一会儿是汩汩直流的红色鲜血,一会儿是顺水摆动的白色绒毛,过一会儿感觉眼前都是子宫,一会儿是千疮百孔的,一会儿是极度扭曲的,一会儿是颜色污秽的。我仿佛蒙克画中的“号叫者”,天边全是死亡的颜色,我想动动不了,想喊喊不出,双手满是洗不去的热烫鲜血,整个脚背上,都是沉甸甸的温热血块,全身上下千百斤般沉重。

    早晨交班后,我赶紧回到宿舍,琳琳正对着镜子梳头。

    我问:“疼不疼了?”

    她说:“一点都不疼了。”

    “还出血吗?”

    “还有一点儿,别担心,应该没问题了,谢谢你哥们儿。”

    “要是我把你子宫弄穿孔了,你会恨我吗?”

    “不恨,真穿孔了也是命,最关键的时刻,有你这样的朋友为我两肋插刀,我永远不会忘记,就算是死都值了。”

    “以后,想要孩子怀不上的时候,会不会恨我?”

    “不恨,那也是命。”

    “昨天晚上,我朝李天发了通火,你有空帮我赔个不是,我当时太心疼你了,又着急又后怕,我心里太放不下事儿,你知道的。”

    “嗯,李天都和我说了,他特别内疚,我看都快有心理阴影了。其实这事儿真的也别责备男人,我又不是被强暴的,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谁也不欠谁,女人不能总把自己当成弱者,或者扮成奉献者,或者装成给予者,在一起是为了互相都高兴,否则还有什么意义呢?”

    琳琳淡淡地说着这些,表情平静,仿佛刚过去的一切血雨腥风都和她没有一点关系。一次流产,好像改变了她许多。但究竟改变了什么,我也说不好。

    * * *

    碰上难缠事的时候,时间就像被无限拉长了,每分每秒都是煎熬。波澜不惊的时候,日子总是一眨眼就过去了。我觉得这才是爱因斯坦相对论的真实含义。

    两天后,礼拜一的查房队伍里,又见到琳琳轻盈的步伐,两个礼拜后琳琳不再出血,一个月后,琳琳的大姨妈如期到访,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科里组织踏青,全科老小被两辆大巴车拉到京郊的潭柘寺,看漫山遍野说不出名的春花,还有院子里错落有致的紫玉兰。

    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我跟在钱老姐屁股后头,学她的样子双手合十,在千年古刹拜佛上香磕头许愿,之后,我们坐在灰色的石阶上休息聊天。

    我问钱老姐:“您信佛吗?”

    她说:“我没有信仰,因为不相信世上有上帝,没法信基督,本想皈依佛门,却又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轮回转世。”

    “我妈说,有信仰是好事儿,心有归属,现在中国这么乱,就是因为信仰缺失。”

    “你妈说的对,可是经历人间百态,看了太多美丑善恶,真的没法说服自己笃信一样什么东西。我这辈子干了这倒霉的计划生育工作,不知亲手杀死多少未见天日的孩子,自知罪孽深重,刚才拜佛,也是希望佛祖能够原谅我。”

    “佛祖不会怪您的,这是您的工作。再说,来人流的妇女都是主动找上门的,您也算帮她们解除了生活的烦恼。不是所有人都有超生的能力和勇气,丢了工作没有饭碗,拿什么养活孩子。再者说,您为那些继续怀孕可能危及性命的心脏病人、红斑狼疮病人还有严重的肝病肾病病人做流产做引产,是有功德的,伤的是没见天的小命,救的可都是太阳底下活生生的大命。”

    “小丫头,还挺会安慰人。你呀,表面看上去挺听话,暗地里有大主意,胆子太大,要是不知收敛,迟早要出大事儿。”

    钱老姐话里有话,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试探着问:“您……您什么意思?”

    “听说过‘死亡之吻’吗?”

    “没……没听说过。”

    “那我讲给你听听,真事儿,不糊弄你。俩小年轻儿,躲郊外小树林里激情拥吻,女方旋即倒地身亡,尸检结果正常,一个热吻,愣是把人给亲死了。”

    “为什么?”

    “你知道人脖子上有颈动脉窦吗?有些人颈动脉窦超级敏感,亲吻的时候抱得太紧,压着了,心跳呼吸骤停。因为在郊外,抢救不及时,人就死了。这样的‘一吻毙命’在法医学上称为抑制死。”

    我迅速回忆了一下关于颈动脉窦的一切局部解剖学和系统解剖学知识,它位于颈部两侧靠近下颌角的颈动脉内,是一种压力感受器,能通过复杂机制感知血压的高低,再通过神经反射调控心血管活动,将人体的血压控制在相对稳定的范围。当颈部两侧受到暴力累及颈动脉窦时,颈动脉窦内血压迅速升高,引起压力感受器强烈兴奋,就会通过迷走神经反射导致血压下降,甚至心跳骤停。

    理论上,情到深处吻得太重,给颈动脉窦造成强大的局部压迫,致人死亡是可能的,但应该是极低概率事件。

    “钱老姐,您为什么想起讲这故事?”

    “做人流也会因为同样的原理死人,你知道吗?”

    钱老姐应该在说“人流综合征”。

    “人流综合征也会死人吗?没听说过。”我怯怯地回答着。

    “两年前,我去广州参加过一个医疗事故鉴定会。好好的一个大姑娘,什么毛病没有,躺在人流床上,医生还没开始刮宫呢,只是用宫颈钳牵拉了宫颈,刚准备探宫腔,血压心率就没了,后来人死了。尸检结果就是‘抑制死’。”

    “这算医疗事故吗?”

    “没定性为医疗事故,又不是医生给刮死的,遇到这么一个超级敏感的,虽然不是医生的错,但是毕竟人死了,抢救也有不及时不得当的地方,医院还是赔了不少钱。当事医生再没勇气上手术台,彻底金盆洗手,听同行说,后来出家,信佛了。”

    “哦,这可是极低概率事件。”因为不知道钱老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只是随声附和。

    阵阵山风吹过,我一阵激灵,赶紧把小风衣的领子立了起来。

    “你有点子侠义心肠,我能看出来,但是不按医疗原则办事儿,没事儿是万幸,出了事儿怎么办?万一人死在人流床上怎么办?你自己想过没有?”

    完了,钱老姐一定是指我偷着给琳琳刮宫的事。她怎么会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钱老姐盯着寺院香炉里升起的缕缕青烟,并不看我。

    看来事情暴露了,但是不知道暴露了多少,暴露了什么,我不搭茬儿,生怕她还不知道什么,我自己就先招了。

    “你偷着给谁做过人流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朋友或者亲人。你别以为能逃过我的眼睛。进人流室刮宫的人数护士那里都有记录,人流包的数目也有记录,护士每天都会清点。有一个周五晚上少了一个人流包,那天你值班,护士说看见你进出过人流室,还亲自推了一个病人出来,只是病人戴着大帽子,具体是谁没看见。”

    看来这事真的暴露了,还好琳琳没暴露。

    “觉得自己学了三个月,对人流十拿九稳了是不是?觉得那是小事儿一桩是不是?我们都知道人流最怕穿孔,最怕残留,可这些都不至于死人,要是碰到一个严重的人流综合征,一个迷走反射极度敏感的病人,还什么都没开始呢,你就一碰她宫颈,她就呼吸心跳骤停,死在人流床上了,你怎么交代?”

    我低着头不吱声。

    “人流这东西,说小是小,说大是大,也是会出人命的。我做了一辈子人流,每次上台看似轻松潇洒心不在焉,但内心里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加着一百个小心的事儿我会说出来吗?手术这东西,做得越多犯错误的机会就越大,总在河边走,早晚要湿鞋,有几个大夫能做到哪天彻底放下这套家伙时说自己一辈子治病救人,总算没弄死过人命?年轻时候,总想为朋友两肋插刀,但弄不好就是直插朋友两刀,懂吗?”

    “嗯。”

    “这事儿我没声张,只和你一个人说,是对你负责任。其实不说也行,个人好坏都自己带着,碰上不懂事儿的年轻人,还觉得我交浅言深了,故意恶心或者为难人家,反遭嫉恨。老姐是过来人,看你有慈悲心肠,看在菩萨的分儿上,今儿才提醒你。”

    “嗯,谢谢您,我记住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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