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医生知道-01 “叫床”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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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床”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我前后一共做了4年的住院总医师,被人“老总”“老总”地叫了四年,但此老总非彼老总,没有毕恭毕敬的下属,没有觥筹交错的宴席,也没有一笔定乾坤的权力。除了本职工作,多出来的只有安排病房这一让我绞尽脑汁的事项,我每天都在安排病人住院和出院。床位一时一刻都不能空着,加床都是满负荷使用。每天早晨参加大查房,确定出院人数后,我才知道今天能够收几个病人入院,然后在一整天的医疗工作中,利用两台手术之间的空当,或者吃完午饭的碎片时间,一个一个打电话通知病人入院。要保证空床与病人,严丝合缝,一个不差。

    每个住院条后边,都有一个病人,一个故事,一个家庭,甚至好几个家庭,甚至,有能力的病人后边还可能有个大企业什么的,最严重的时候可能还牵扯着国家命运民族兴亡你我的安危。

    一个病人如果能有幸接到我的电话,她一定符合以下至少一个条件。

    一是经过排队和漫长的等待,而且愿意一直等待。机会总是留给有耐心的人。据说天使到上帝家里玩,发现墙角堆着很多礼物,天使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上帝说,这些都是人类一直向我祈求的东西,他们为了目标努力奋斗,却总是在最后一刻放弃。《圣经》上说,神常借拖延时间试验人类的诚意。

    二是病情紧急,刻不容缓。例如严重的深部浸润型子宫内膜异位症,虽然是良性疾病,但却以一种类似恶性肿瘤的行为方式浸润性地生长,所到之处就像水泥灌浆一样,将整个骨盆冰冻,将双侧输尿管在进入膀胱之前的一段完全禁锢。正常吃喝后,尿液自肾脏不断产生,经过输尿管进入膀胱,收集到一定容量,再定期排出。两侧输尿管一旦卡死,尿液无法下流,就只能上流和返流,结果就把上端的肾脏憋得积水,起过滤排毒作用的肾皮质将被越撑越薄,若不及时进行输尿管部位的松解和释放,病人将彻底丧失肾脏功能。这种病人一旦确诊,必须尽快入院手术,否则,她可能不会死于子宫内膜异位症,却死于尿毒症。

    三是有人情关系。中国是人情社会,人情世故是生活在现世的我们不可能完全摆脱、整个社会都不可能完全回避的问题。

    四是病情为医生所需。病人生病想住特需病房,殊不知自己也会成为医生的特需病人。大医生手里差不多都有几个限期结题、必须上交报告才能形成良性滚动的科研项目,能够进入科研组的病人,不论是研究组还是对照组,住院都会相对快一些。要是少见病例,或者某个专家教授正在攻克的难关,或者刚从国外学回来的新术式,正打算攒够了病例年底申报医疗成果奖的,说不定今天看门诊,明天就能住院。所有的临床科研成果,除了医生团队的努力创新,最大的贡献者,永远是我们的病人。所有医疗成果的获奖者,除了感谢国家感谢党感谢同事的支持合作,都应该在最后感谢我们的病人。

    五是病情特殊。少见病或者罕见病的病人也能被提早收治,但这并不见得一定是好事。面对各种疑难杂症,出于职业好奇心和征服疾病的痴迷心态,医生有时会表现出难以控制的跃跃欲试。但有激情并不代表真正有能力,有时病魔所向披靡,医生根本回天无力,越早发起攻势,死神越容易提前暴怒,越早住院,病人可能离死亡越近。

    虽然处于协和最底层,但是在“叫床”的时候,我还是经常能够找回社会对我们协和医生的尊重和爱戴。

    但在这世界上,我们协和大夫也不是一直都牛气十足,病人不需要我们时,我们屁都不是。

    例如,我给一个等了两个月的子宫肌瘤病人打电话,对方可能很冷漠地说:“大夫,我早做完手术了,等你们协和得猴年马月啊!”我说:“那祝您早日康复,再见。”这算是一个温和的性情中人,不痛不痒地给了我一小下,她出气了,我也没怎么觉出疼来,接着狂翻住院条叫下一个病人。

    再例如,我给一个子宫脱垂的老太太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她闺女。她问:“你谁啊?”

    我说:“我是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通知您家人来做手术。”

    她说:“你还有脸打电话,我妈都等一个多月了也没信儿,早在别的医院做完了,你们协和怎么回事儿?还协和呢,我妈要是再等下去出了什么事儿,你们负得起责任吗?你自己有妈吗?你于心何忍啊?”

    我一时语塞,本想说声对不起再见挂掉电话算了,但是我又觉得,我们虽然没给她妈做手术,但也一直在给别人的妈做手术呀,要是这一个多月,我们协和妇产科全体医生护士集体休假跑哪儿游山玩水去了,导致她妈没能及时做上手术,那就真是我们有错,我们活该挨骂。

    我心存侥幸,心想是不是问候一下老太太,问问做完手术以后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可以缓和一下矛盾,安抚一下女儿的焦躁情绪。没想到,她听了以后更加激动地骂我:“真有意思,你们这些冷漠的大夫还知道关心我妈手术后恢复得好不好。好不好也跟你们没什么关系,你们太不像话,太没医德了。”

    最后一句话狠狠地击中了我,我当医生,最怕听这句。没医德,也是公众最愿意向医生投掷的撒手锏,随手这么一扔,绝对有杀伤力,杀伤的不是敌人,是医生的心。

    做完住院总医师的工作以后,我荣升为主治大夫,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用病房电话打外线,每次一拨“0”,都是习惯性的心悸和后怕,我都有心理障碍了。

    年轻的时候,碰到什么事,我总想解释,总想辩解,总觉得自己小嘴挺厉害的,什么都要弄个明白,有时候还语不惊人死不休。

    后来,我渐渐学会了不争辩。因为理解你的人,你不用解释,她也愿意善意地去理解你,而不理解你的人,你越描越黑,反而留下个不诚恳、不老实的印象。活着活着就老了,内心就皮实了,成长是一个让人淡然,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称作冷漠的过程,谁都不能回避。

    我想告诉她,这种良性病、慢性病在协和等一个月床位已经不算长了。再说,你妈的子宫脱出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不是生你们给累的,你们做儿女的也有照看不当的地方,等到子宫都完全掉出来了,不用手推就送不回去的时候才带老人看病,还有脸骂我。

    实际上,那天能够轮到她妈住院做手术,是因为有一个比她妈等的时间更长的老太太不能来。那张住院条上写着:×××,69岁,子宫脱垂(重度),2型DM(糖尿病),内分泌门诊调整血糖满意后入院手术。结果我打电话一问,老人家空腹血糖还200多呢。问她餐后血糖怎么样,老太太说,每天就吃饭这点高兴事儿,空肚子的时候要扎手指头,吃饱了两个小时后还得再扎,我才不干呢。我说,那怎么行,血糖调不好,没法做手术的,您子宫总脱在阴道外边那也不是个事儿啊。老太太淡淡地说,谢谢你姑娘,已经好久没人这么关心过我了,这子宫也不是脱一天两天了,活到哪天算哪天吧。

    想象着电话那边一定是个沧桑老妪,要么缺少老伴儿的搀扶,要么缺少儿女的关心,要么是个落魄的知识分子,要么大字不识没啥文化。这么高的血糖根本没法做手术,控制不好的糖尿病人伤口愈合是大问题,弄不好来个酮症酸中毒,老太太就昏迷了,手术后彻底栽在病房。风烛残年的老年人,有时候就像悬崖边的一块大石头,没风没雨的时候,昂首屹立,千年不倒的样子,一有风吹草动就可能轱辘下去,一去不复返。

    可我准备这些下文又有什么用呢?作为病人和家属,作为一个患病个体,谁又愿意让自己的健康和生命空耗着呢?谁又愿意没承诺、没指望地一直等待下去呢?在门诊,你给人家看病,告诉人家有病,还说这病必须开刀,结果你又说没床位给人家住,让人家等,又不能承诺到底需要等多久,我们的病人也真可怜,我都不知道她们该怎么办。

    虽然不知道怎么办,但是我们还是在夜以继日地工作,手术做一个住院条就少一张。虽然过一个礼拜,教授一出门诊,就又弄回来一沓新住院条,但我们别无选择,只有闷头前行。

    只要第二天是手术日,提前一天的晚上,我都尽量早早上床睡觉,外科医生都有这个习惯。而且第二天早晨必须吃早餐,否则扛不住。

    后来,我无意中看到《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的一篇文章,专门讨论外科医生缺乏睡眠的问题,说手术前一天晚上睡眠少于6小时的外科医生,病人发生手术并发症的概率要高很多,因为疲劳会使外科医生的手术能力下降。文章指出,这个结果应该引起医院管理部门的高度重视,是否能缩短值班时间保证大夫们不疲劳,而接受手术的病人是否有权质问:“大夫,昨晚你睡好了吗?”

    这是一篇新发表的文章,但是多少年来,凡是上手术台的医生,确实都是这样要求自己的。有手术的日子,我都早早上床,即使做爱,也不泛滥。否则第二天起床,眼睛又酸又涨,进手术室换衣服的时候,看更衣室柜子的钥匙孔都重影,能干好革命工作吗?

    那时候,我和大志已经结婚好几年,早过了“看什么都没劲,到哪都想着上床那点事儿”的蜜月期。我上好闹表,准备好第二天要穿的衣裳裤子,整理好书包和自行车钥匙,爬上床,拍松枕头,拿过抱枕,选一个舒适的姿势准备睡觉。

    大志也摸上床,从身后抱着我说:“老婆,我想你。”我说:“嗯,我也想你。”他说:“我想干你。”我说:“困,让我先干睡觉他大爷的。”他一把把我冲墙的身体扳过来要硬来。我平静地说:“霸王硬上弓不好玩儿,人人拥有先睡觉再○○××的权利。”然后,可能我就打起小猫一般的呼噜来了。半睡半醒的时候,我听到他一边下床一边嘟囔:“万恶的协和旧社会,把我如花似玉的老婆给累得性欲全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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