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神话系列套装-超越时间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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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超越时间之影

    -1-

    二十二年来,我生活在噩梦和惊恐之中,只有一个绝望的念头勉强支撑着我,那就是某些特定的印象完全源自虚构的神话。时至今天,我已经不敢保证1935年7月17日至18日我在西澳大利亚发现的事物是否真实存在了。我有理由希望我的经历完全或部分是一场幻觉——是的,我能找出不计其数的原因。然而,这段经历的真实性又过于可怖,我时常觉得那份希望如此虚无缥缈。假如那件事情确实发生过,那么人类就必须做好准备接受宇宙的真相和人类在沸腾的时间旋涡中所处的真正位置了,而仅仅提到这些就足以吓得你我无法动弹。人类还必须提高警惕,抵抗某种潜伏的危险,尽管它不可能吞噬整个物种,但足以对其中那些热爱冒险的成员构成恐怖得无法想象的威胁。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必须以我的全部力量告诫世人,请放弃发掘那些不为人知的远古巨石遗迹的全部努力,我的探险队就曾前往这样一个地方进行勘察。

    假如我确实精神正常、头脑清醒,那么那晚我的经历就从未在其他人类身上发生过。甚至可以说,它可怖地证明了我企图归结为神话和梦境的事物确实存在。幸运的是我没有证据,因为在逃跑时遗失了那件恐怖的东西。假如它是真的,也确实来自那个邪恶的深渊,就将构成无可辩驳的铁证。我独自遭遇了那段恐怖的经历,迄今为止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我无法阻止其他人朝这个方向挖掘,好在直到今天,运气和变动的流沙还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它。现在我必须毫不含糊地做出一个声明,不但为了我本人的精神健康,也为了恳请文章的读者能够严肃对待此事。

    我在载我回家的船舱里写下这些手稿,其中前半部分的大多数内容早已为大众和科学报刊的读者所熟知。我打算将手稿托付给我的儿子,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温盖特·皮斯利教授。多年前我罹患怪异的遗忘症后,家中只有他对我不离不弃,同时也是最了解我的病症内情的人。假如我吐露那个命定夜晚所发生的一切,他是全世界所有活人里最不可能嘲笑我的。出海前我没有告诉他任何事情,因为我认为最好让他通过文字得知真相。比起听取我混乱的口头叙述,在闲暇时间翻阅和重读我的文字应该能产生更有说服力的印象。他可以用最合适的方式处理我的文稿——添加合适的评论,向任何有可能得到良好结果的人员展示。为了帮助不熟悉我早期遭遇的那些读者了解情况,我在揭开事实真相前撰写了颇为详尽的背景综述。

    我叫纳撒尼尔·温盖特·皮斯利,假如你还记得十几年前的新闻或六七年前心理学杂志刊发的信件和文章,那就肯定知道我的身份和职业。报刊详细描述了我在1908年至1913年罹患的怪异遗忘症,大部分内容都是潜藏于当时和现在居住的马萨诸塞州古老小镇背后的恐怖、疯狂与巫术传统。必须声明,我的家系和早年生活中都毫无那些疯狂险恶之事的影子。有鉴于来自外部源头的阴影如此突兀地降临在我身上,这就更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了。或许是几百年来的黑暗阴郁气氛带给流言缠绕的破败城镇阿卡姆,在面对这些阴影时增加了一种特别的脆弱性,但考虑到我后来研究过的另外一些事例,就连这一点也变得非常值得怀疑。不过我想说的重点是,我的祖辈和背景都完全正常。我遭遇的事物来自另一个地方,具体是哪里,到现在我也不愿用文字直接描述。

    我的父亲是乔纳森·皮斯利,母亲是汉娜·皮斯利(原姓温盖特),双方都来自黑弗里耳地方血统优良的古老家族。我在黑弗里耳出生和成长,古老的家宅位于黄金山附近的鲍德曼街上,十八岁进入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后才第一次前往阿卡姆。那是1889年的事情。毕业后我在哈佛研究经济学,于1895年以政治经济学讲师身份返回米斯卡托尼克大学。接下来的十三年,我过着风平浪静的快乐生活。1896年,我与黑弗里耳人爱丽丝·凯泽成婚,我的三个孩子罗伯特·K.、温盖特和汉娜分别出生于1898年、1900年和1903年。1898年,我当上副教授,1902年成为全职教授。我对神秘主义和变态心理学从未产生过任何兴趣。

    1908年5月14日星期二,那场奇特的遗忘症降临在我身上。事情来得非常突然,后来回忆起发病前的几小时,我曾短暂地见到过一些模糊的幻象——幻象混乱无序,让我深感不安,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这大概就是发病的前兆吧。我的头抽痛不已,有一种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独特感觉,那就是有什么人企图侵占我的思想。

    上午10点20分,我正在向一年级和少数二年级学生教授政治经济学的第六讲——经济学的历史和当前趋势。这时那种病症彻底发作了。我看见眼前出现了怪异的形状,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奇特的房间中,而非现实中的教室。我的思绪和讲话偏离了上课的内容,学生们注意到我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紧接着,我瘫坐在椅子里失去了知觉,谁也无法将我从昏迷中唤醒。等我的感官再次望见这个正常世界的阳光,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四个月零十三天。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当然都是其他人告诉我的。我被送回克雷恩街27号的家中,接受了最好的医疗看护,但在长达十六个半小时的时间内始终不省人事。5月15日凌晨3点,我睁开眼睛,开始说话,但没过多久,我的表情和语言的变化就彻底吓住了医生和我的家人。我明显无法回忆起我的身份和过往,但出于某些原因,我似乎急于掩盖这种记忆缺失。我的眼睛怪异地注视着身边的众人,面部肌肉的反射动作也变得全然陌生。

    就连我说话也变得笨拙而怪异。我磕绊地尝试着使用发声器官,用词有一种奇特的矫饰特质,就好像我正在费力地按照书本学习英语。我的发音变得粗鄙而陌生,遣词造句似乎既包括奇异的古语,也包括极其难以理解的表达方式。后者尤其给众人留下了强烈甚至恐怖的印象,最年轻的一位外科医生直到二十年后还记得清清楚楚。过去这十年间,一个特定的短语逐渐流行起来,首先是在英格兰,后来是在美国,尽管这个短语非常复杂,而且无可辩驳的是个新词,但早在1908年,阿卡姆的一名奇特病人就使用过了这个神秘的词语。

    我立刻恢复了身体力量,接着奇怪地花了大量时间重新学习使用手脚和身体的其他器官。因为这个,也因为失忆导致的另一些功能障碍,我不得不接受了一段时间严格的医学监护。企图掩饰症状的尝试失败后,我公开承认了自己的问题,如饥似渴地汲取各种各样的信息。事实上,在医生看来,我接受失忆症,将其视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后,就对找回原先的人格丧失了兴趣。他们发现我将精力主要放在历史、科学、艺术、语言和民间传说的某些特定题目上,其中有一些极为深奥难懂,也有一些简单得仿佛儿戏。说来奇怪,许多孩童都知道的事实却不在我的意识之内。

    另一方面,他们发现我难以解释地掌握了许多几乎不为人所知的知识,但我似乎更希望隐藏而不是展示自己对这些知识的通晓。我会在不经意间提到信史范围外的混沌纪元中的特定事件,见到人们脸上的惊讶表情后,我又会推说那只是开玩笑。而我谈论未来的时候,有两三次使得听众惶恐不已。这些离奇的不得体表现很快就消失了,但认真观察的人觉得那是因为我学会了小心翼翼地加以掩饰,而不是忘却了它们背后的怪异知识。事实上,我异乎寻常地急于吸收这个时代的语言、风俗和思潮,就仿佛我是一名来自遥远异国的勤勉旅者。

    得到允许后,我每时每刻都泡在大学图书馆里,很快就开始安排前往怪异地点的行程,并且在美国和欧洲的多所大学参加一些特别的课程,这在接下来的几年间引来了诸多非议。我从来不需要为缺乏学术交流而苦恼,因为我的病例在当时的心理学圈子里已经小有名气。我被当作第二人格的典型病例接受课堂研究,但偶尔表露出的怪异症状和小心掩饰的嘲讽神情却时常让演讲者困惑不已。

    我几乎没有结交真正的朋友。我的外表和言辞中似乎有某种东西会在我遇到的每个人身上激起模糊的恐惧和厌恶感觉,就仿佛我已被彻底排除在了健康的正常人群之外。这个黑暗潜藏的恐怖念头与某种难以衡量的距离感联系在一起,无处不在且难以改变。我的家人也不例外。自从我怪异地苏醒以后,我妻子看我的眼神中就充满了极端的惊恐和厌恶,发誓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强行占据了她丈夫的身体。1910年,她向法院申请离婚成功,哪怕在1913年我恢复正常后,她依然不愿见我。我的长子和小女儿持有同样的看法,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只有我的次子温盖特似乎能够克服我的变化引起的恐惧和厌恶。他确实觉得我是个陌生人,但即便如此,八年间依然坚信我能够恢复原先的自我。待我确实恢复之后,他找到我,法庭将他的监护权给了我。在接下来的这些年里,他协助我完成我受到驱使进行的研究,年仅三十五岁的他如今已是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一位心理学教授了。我对自己引起的恐慌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我非常确定,于1908年5月15日醒来的那个生物的意识、声音和面部表情,都不属于纳撒尼尔·温盖特·皮斯利。

    至于本人从1908年到1913年的生活细节,就不多赘述了,读者很容易能够从旧报纸和科学期刊上读到所有的外在情况——我基本上也是这么做的。我得到许可使用自己名下的资金,而我花销得很慢,大体而言用得颇为明智,主要用于旅行和在多个研究中心学习。但是我的行程却非常独特,其中有前往偏僻遥远之处的长时间探访。1909年,我在喜马拉雅待了一个月,1911年我骑骆驼前往阿拉伯的未知沙漠时引来了大量关注。这些行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永远也无法知晓。1912年夏季,我包下一艘船,航行至斯匹次卑尔根以北的北冰洋,事后表露出失望的种种情绪。当年晚些时候,我花了几个星期,独自在西弗吉尼亚的巨型石灰石岩洞系统中进行了一次空前绝后的探险,那片黑色迷宫无比错综复杂,试图追溯我的路线都是超乎想象的事情。

    在各所大学逗留期间,我异乎寻常的学习速度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第二人格似乎拥有远超我本人的智力。我自己也发现我的阅读和自学的速度堪称奇迹,随意翻阅一本书就能掌握其中的全部细节,而我在瞬息之间分析复杂图表的能力更是无人能及。偶尔甚至传出了一些恶意丑化的流言,称我拥有影响他人思想和行为的力量,但我对此非常谨慎,尽量不展露这种能力。

    另一些流言称,与我过从甚密的人士中有多名神秘主义组织的领导者,还有据信与可憎而无可名状的远古世界祭司团体有关联的一些学者。这些传闻在当时从未得到证实,无疑源于我众所周知的阅读取向,一个人查阅各地图书馆的珍本书籍很难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切实的证据也以页边笔记的形式存在,能够证明我仔细研读了一些书籍,其中包括埃雷特伯爵的《食尸异教》、路德维希·普林的《蠕虫秘典》、冯·容斯特的《不可描述的异教》《伊波恩之书》那令人困惑的残篇和阿拉伯疯人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的恐怖著作《死灵之书》。另外,无可否认的是,在我发生奇异变化的那段时间里,确实有一波前所未有的邪恶地下异教活动在悄然展开。

    1913年夏,我开始显现出倦怠和兴趣衰退的迹象,向多名关联人士暗示称,我身上即将发生变化。我提到早年生活的记忆正在逐渐恢复,但大多数听众认为我没有说实话,因为我提供的所有记忆都是琐碎小事,诸如此类的内容更有可能来自我以前的私人文件。8月中旬,我返回阿卡姆,重新住进克雷恩街上关闭已久的家宅,在这里独自装配了一台极为古怪的机器,所用零件来自欧洲和美国的数家科学仪器生产商。我小心翼翼地保守这个秘密,不让它出现在任何聪明得足以分析它的人面前。有几个人亲眼见过这台机器,包括一名工人、一名仆人和新来的管家,他们说机器奇特地混合了传动杆、飞轮和镜子,仅有两英尺高,一英尺宽,一英尺长。镶嵌在机器中央的是一块圆形凸面镜。能找到出处的零件的生产商也证实了这件事情。

    9月26日星期五傍晚,我打发管家和女仆离开,请他们第二天中午再回来。屋子里的灯光直到很晚才熄灭,一名男子乘轿车登门拜访,他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相貌古怪,像是个外国人。最后一次有人见到屋内的灯光是凌晨1点。凌晨2点15分,一名警察注意到陌生人的轿车还停在路边,但屋内已是一片黑暗。凌晨4点,那辆轿车已经开走。清晨6点,一个犹疑的外国人的声音打电话给威尔逊医生,请他前往我的住处,将我从某种特别的昏迷中唤醒。这是一通长途电话,后来追查到了波士顿市北车站的公共电话亭,那位瘦削的外国人自此再也没有露面。

    医生来到我的住处,发现我不省人事地躺在客厅的安乐椅里,椅子前方支着一张桌子。抛光的桌面上有一些擦痕,说明曾经承载过某种沉重的物体。怪异的机器不见了,后来也没有听到过它的任何消息。毫无疑问,那个瘦削黝黑的外国人带走了它。图书馆的壁炉里有大量灰烬,证明自从罹患失忆症以后我写下的所有材料都被付之一炬。威尔逊医生发现我的呼吸很不正常,打过一针后才恢复了规律。

    9月27日上午11点15分,我剧烈地扭动身体,一度呆板如面具的脸上开始出现表情。威尔逊医生判断这种表情不属于我的第二人格,更像来自我原本的自我。11点30分,我嘟囔着说出一些非常怪异的音节,这些音节似乎与所有的人类语言都毫无关联。我好像在和某种事物搏斗。刚过中午,管家和女仆已经回来了,我开始用英语喃喃自语:“……作为所处时代的正统派经济学家,杰文斯代表了运用科学方法建立联系的流行思潮。他尝试将繁荣与衰落的经济循环与太阳黑子的活动周期联系在一起,活动高峰期或许……”

    纳撒尼尔·温盖特·皮斯利回来了,这个灵魂在时间跨度上依然停留于1908年的那个星期四上午,经济学课程的学生们还在抬头仰望讲台上的那张破旧书桌。

    -2-

    回归正常生活的过程痛苦而艰难,超过五年的时间断层带来的麻烦多得超乎想象。对我来说,需要适应的事情不计其数。听闻自己1908年以后的行为,我深感震惊和不安,但尽量以客观的眼光看待整件事情。后来,我重新得到了次子温盖特的监护权,和他一起住进克雷恩街的老宅,尝试继续从事教学工作——大学好心地向我提供了原先的教授职位。

    我从1914年2月的那个学期返回教学岗位,但只坚持了一年。一年后我终于意识到我的经历给自身带来了多么严重的冲击。虽说依然神智健全(希望如此),原先的人格也没有任何纰漏,但我不再拥有当年的精神能量了。隐晦的梦境和怪异的念头持续折磨着我,世界大战的爆发将我的心灵引向历史,我发觉自己在以最不可能的怪异方法思考时间与事件。我对时间的概念,我区分连续性和同时性的能力,似乎出现了微妙的失调症状。在我脑中形成了一些离奇的念头:一个人可以在一个时代生活,但能够将意识投射在亘古流淌的时间长河之中,获取有关过去和未来的知识。

    战争使我产生了怪异的印象,我依稀记得它给遥远的未来带去的一些后果,就好像我知道战争将在何时结束,能够借助未来的信息回顾目前的局势。所有这些虚假记忆出现时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能感觉到阻挡它们出现的某种人造心理屏障。我吞吞吐吐地向其他人说到这些印象,得到的反应各有不同。一些人很不自在地望着我,数学系的友人则提起所谓相对论的最新进展——这个话题在当时只是学术圈内的议论话题,后来却变得那么著名。他们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博士将时间缩减为一个普通维度的观点正在迅速得到承认。

    但怪梦和不安的感觉对我的影响越来越大,1915年我不得不辞去固定工作。有一部分印象以异常恼人的形式存在,让我总是觉得失忆症导致了某种邪恶的意识交换,那个第二人格实际上是来自未知区域的入侵力量,置换了我本身的人格。于是我陷入朦胧而恐怖的猜测中无法自拔,想弄清那个异类占据我身体的数年时间内,真正的自我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越是通过旁人和报刊了解我身体的侵占者的怪异知识和离奇行为,我就越感觉不安。令其他人困惑的奇异之处似乎与盘踞在我潜意识深处的某些邪恶知识产生了恐怖的共鸣,我开始发狂般地搜寻各方信息,希望能了解另外那个我在这几年内的研究题目和详细行程。

    纠缠我的烦恼并非全是这种半抽象的概念。我做梦,梦境的清晰性和现实感似乎都变得越来越强烈。我知道绝大多数人会如何看待梦境,因此极少向其他人提起,只有我的儿子和我信任的几位心理学家除外,但后来我终于开始对其他人的病例展开科学研究,希望能确定这样的幻象是不是失忆症患者的典型情况。在心理学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和经验丰富的精神科专家的帮助下,我研究了人格分裂病例的全部记录,时间涵盖了从恶魔附体传说盛行的古代到医疗科学占据上风的现代,得到的结果不但没有安慰我,反而让我更加忧心忡忡。

    我很快就发现,尽管确诊为遗忘症的病例浩若烟海,但我的梦境却找不到完全相同的类似物。然而,也存在为数极少的记叙,与我本人的经历颇有相似之处,这一点多年来时常令我感到困惑和震惊。其中有些是古老民间传说的片段,有些是医学时代的病案,有一两则是埋藏在正史中的轶事。根据这些记叙,虽说我的病症罕见得难以想象,但从人类时代的起点开始,就以极长的间隔重复出现过。一个世纪或许会有一两件甚至三件病例,但也存在完全没有的时候——至少没有记录流传至今。

    叙事的核心永远相同:一个博学多识的人突然过上了怪异的第二人生,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内完全变成一个陌生人,刚开始他的说话和行动显得颇为笨拙,后来会如饥似渴地汲取科学、历史、艺术和人类学知识,这个学习过程总是伴随着狂热的态度和非同寻常的领悟能力。某一天,患者原先的意识会突然恢复,随后会断断续续地遭受难以描述的模糊梦境的折磨,这些梦境往往代表着某些被精心抹除的可怖记忆的片段。那些噩梦与我的梦境极为相似,连一些最微妙的细节都几乎相同,因此我认为它们无疑拥有某种特定的典型意义。有一两个案例更是让我隐约有一些讨厌的熟悉感,就仿佛我曾通过某个非俗世的渠道听说过它们,但那个渠道过于病态和恐怖,我不敢深入思考。有三件案例特别提到了一种未知的机器,在我第二次转变前也曾出现在我家里。

    在调查过程中,还有一点让我惴惴不安,那就是未曾确诊失忆症的人群也会受到典型噩梦的短暂侵袭,而且发生频率要高得多。这些人大体而言只是凡夫俗子,其中一些甚至头脑简单,不可能被认为是非凡学识和超卓智力的载体。异常的力量点亮他们片刻,但随即就会恢复原状,只剩下非人般恐怖的模糊记忆稍纵即逝。

    过去五十年间至少有三起这种事例,其中一起发生在仅仅十五年前。莫非我们无法想象的深渊中有某种存在,正在盲目地跨越时间茫然摸索?这些语焉不详的事例难道是什么恐怖而险恶的实验,幕后的力量完全超越了正常神智的理解范围?这些只是我在心灵虚弱时的一些无序推测,研究时读到的神话也助长了我的胡思乱想。毫无疑问,有某些流传已久、极为古老的传说能够令人惊骇地解释我这种记忆缺失的病症,但与近期那些失忆症事例相关的患者和医生对它们似乎都一无所知。

    那些梦境和印象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和强烈,但我依然不敢向其他人详细描述。它们饱含疯狂的味道,有时候我不得不认为自己确实要发疯了。记忆缺失的患者难道会被某种特别的妄想症折磨?潜意识或许会用虚假记忆填补令它困惑的空白断层,因而衍生出怪异的离奇想象。尽管到了最后,我还是觉得综合民间传说得出的理论更加具有说服力,尽管研究类似病例时帮助过我的许多精神病学家确实抱有这样的看法,但病例之间高度的相似性也同样让他们感到大惑不解。他们不认为我的症状是真正的疯病,而是将其归类为一种神经官能症。我没有选择视而不见或将其抛诸脑后,而是尝试记录并分析病情,医生们对此表示由衷的赞同,这么做是符合心理学最佳实践的正确做法。有几位医生在另一个人格控制我的身体时研究过我的病例,我尤其珍视他们的意见。

    最初侵扰我的并不是视觉上的幻象,而是我提到过的更加抽象的感觉。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与我本人相关的难以理解的深刻恐惧。我越来越奇怪地害怕看见自己的身体,就仿佛我的眼睛会在其中发现某些完全陌生,甚至彻底格格不入的东西。偶尔垂下视线,看见淡雅的灰色或蓝色衣衫包裹着一个熟悉的人类身体,我总会产生一种古怪的释然感觉,但想要得到这种感觉,必须先克服无比强烈的恐惧才行。我尽可能避开镜子,连剃须都在理发店解决。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将这些令人沮丧的感觉和逐渐开始出现的短暂幻象联系在一起。第一个联系似乎与我的记忆受到了外来的人为限制的怪异感觉有关。我体验到的幻视片段拥有恐怖的深刻意义,与我本人有着可怕的联系,但某种力量在蓄意阻止我领悟其中的意义和联系。随之而来的是我对时间这个概念的奇异领悟,我绝望地试图将我在梦境中瞥见的片段按时间和空间的顺序排列起来。

    刚开始,那些片段只是怪异,并不恐怖。我似乎置身于雄伟的拱顶厅堂之中,巨石穹棱几乎消失在头顶上的阴影里。天晓得这一幕发生在什么时间和地点,但建筑者和罗马人一样完全理解和热爱运用拱形结构。我看见庞大的圆形窗户和高阔的拱形大门,还有高度堪比普通房间的台座和桌子。墙边摆着黑色木头制作的宽大书架,上面放着尺寸巨大的精装本书籍,书脊上印着奇异的象形文字。外露的磐石制品上雕着怪异的图案,以符合数学原理的曲线花纹为主,也有刻印的铭文,使用的就是巨型书本上的那种象形文字。暗色花岗岩石块垒砌的建筑物巨大得堪称畸形,底部凹陷的石块严丝合缝地放在顶部凸起的石块之上。厅堂内没有座椅,巨型台座上散放着书籍、纸张和似乎是书写工具的东西,有形状奇特的紫色金属罐和尖端染上杂色的杆状物。这些台座很高,但我偶尔能从上方俯瞰它们。一些台座上摆着巨大的发光水晶球充当照明灯,另一些台座上是由玻璃管和金属杆构成的用途不明的机器。窗户上装有玻璃,镶着似乎非常结实的栅格栏杆。尽管我不敢走近窗户向外张望,但从站立的地方能看见怪异的蕨类植物摇曳的顶端。脚下是巨大的八角形石板,房间里完全没有地毯和窗帘。

    后来我在幻觉中穿过宏伟的石砌走廊,沿着同样巨大得畸形的巨石坡面上上下下。到处都没有楼梯,也没有宽度小于三十英尺的通道。我飘浮穿过的一些建筑物似乎以数千英尺的高度直插天空。底下有好几层幽暗的拱顶,从不打开的暗门用金属条封死,暗示着存在某种特殊的危险。我似乎是一名囚徒,恐怖的感觉阴森地笼罩着见到的每一样东西。墙上那些弯弯曲曲的象形文字像是在嘲笑我,假如没有慈悲的无知保护着我,其中蕴含的信息足以毁灭我的灵魂。

    后来的梦境中出现了从巨大的圆窗和宽阔的屋顶见到的景象,有怪异的花园、广袤的贫瘠土地和高耸的锯齿胸墙,建筑物最顶端的斜坡就通向石墙。庞然大物般的建筑物绵延到无数里格

    之外,每一幢建筑物都有自己的花园,排列在足有两百英尺宽的铺砌道路两侧。花园形状各异,占地几乎都在五百平方英尺以上,高度很少低于一千英尺。许多建筑物庞大得无边无际,正面的宽度甚至有数千英尺。还有一些建筑物高得离奇,如山峰般插进云雾缭绕的灰色天空。建筑物的主要材质似乎是石块或混凝土,绝大多数都体现出我在被禁锢的这座建筑物内部注意到的怪异的曲线石雕风格。屋顶平坦,由花园覆盖,往往建有锯齿胸墙。有些地方建有梯台和更高的平台,花园中辟出了宽阔的成片空地。开阔的道路上隐约能看见一些活动,但在较早期的幻觉中,我无法在这个印象中解析出细节。

    我在一些地方看见了大得惊人的黑色圆柱形高塔,它们比其他建筑物要高得多,似乎是某种截然不同之物,仿佛来自某个难以想象的古老时代,因为年久失修而风化坍塌。它们由怪异的方形玄武岩石块搭成,向着圆形的塔顶略微收拢成锥状。除了巨大的正门,塔身上找不到任何窗户或其他开口。我还看见了一些相对低矮的建筑物,建筑风格与黑色圆柱形高塔基本相同,经历了亿万年的风雨侵蚀之后,已经摇摇欲坠。巨型方石垒砌的怪异建筑物周围笼罩着一种难以解释的险恶气氛,像被封死的暗门一样让我感觉到强烈的恐惧。

    随处可见的花园怪异得令人害怕,奇特而陌生的植物遮蔽了花园中宽阔的路径,两侧林立着古怪的巨石雕像。阔大得不寻常的蕨类植物占据了优势地位,有些是绿色,有些是仿佛真菌的诡异惨白。它们之中还有一些似是芦木的奇特植物,犹如竹子的枝干生长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花园里还有形似畸形苏铁的簇生植物、奇形怪状的深绿色灌木丛和针叶树木。陌生的无色小花绽放于几何形状的花圃内和绿色植被之间。几个梯台和屋顶花园上有尺寸更大、颜色更鲜艳的花朵,但形状实在令人厌恶,似乎是人工培育的产物。尺寸、轮廓和颜色都难以想象的真菌拼成图案,象征着某种未知但高度发达的园艺风格。地面上那些较大的花园似乎在尽量保存大自然的无序风貌,屋顶花园则更多地体现出人为选择和园艺造型的特征。

    天空像是永远充满潮气和乌云,有时我也会目睹可怕的豪雨。偶尔能瞥见几眼太阳和月亮,太阳大得离奇,而月面图案与平时的月亮有所不同,但我说不清究竟不同在哪儿。在非常罕见的某些时候,夜空会彻底放晴,我见到的星座陌生得无法辨认。有极少数的轮廓类似于我熟悉的星座,但并不完全相同。就我能认出来的那几个星群的位置来看,我估计自己应该在南半球靠近南回归线的某处。遥远的地平线永远雾气弥漫、难以分辨,但能看见城市外是辽阔的大森林,其中生长着未知的蕨类植物、芦木、鳞木和封印木,奇异的枝叶在变幻的蒸汽中摇曳着嘲笑我。天空中时而有活动的迹象,但在较早期的幻象中我始终看不清楚。

    1914年秋,我开始偶尔做奇特的飘浮梦,在梦境中飘过城市及其周围的地域。我看见无始无终的道路穿过可怖的森林,树干上带有斑点、凹槽和条纹,道路还经过其他城市,与持续折磨我的这座城市一样怪异。我看见永远昏暗无光的林间空地,其中矗立着黑色或杂色石块搭建的庞然建筑。我穿过跨越沼泽的漫长堤道,那里阴暗得无法辨认周围高耸的潮湿植物。有一次我来到一片绵延无数英里的土地,看见久经时光摧残的玄武岩废墟,建筑风格类似于噩梦城市中那些没有窗户的圆顶高塔。还有一次我见到了海洋,蒸汽缭绕的无边水体出现在有着无数穹顶和拱门的宏伟城市的巨石码头之外。没有固定形状的憧憧黑影在大海之上移动,异乎寻常的激流从海面上的各个地方喷涌而出。

    -3-

    如前所述,这些狂野的幻象刚开始并没有展现出它们令人恐惧的实质。是啊,许多人梦到过怪异的东西,这些东西由日常生活中毫无关联的片段、见过的图像和读到的材料构成,在睡眠中由不受束缚的想象力以离奇的方式重新排列而成。有一段时间,我将这些幻象视为自然而然的事情,尽管以前我从不做如此怪诞夸张的噩梦。我认为,许多模糊异象无疑来自各种琐碎的源头,但数量太多,无法一一追溯。而另一些异象似乎反映了我对一亿五千万年前(也即二叠纪或三叠纪)原始世界的植物和其他自然条件方面的书本知识。但是在后来几个月的时间里,恐怖的因素逐渐累积,变得越来越明显。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梦境越来越坚定地拥有了记忆的特征,而我的意识开始将梦境和与日俱增的抽象烦恼联系在一起:记忆受到限制的感觉、对于时间的怪异印象、1908年至1913年之间与第二人格交换了身体的可怖感觉,还有较晚出现的对自身的难以解释的厌恶感。

    随着某些明确的细节进入梦境,它们带来的恐怖增长了千百倍,直到1915年10月,我认为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了。我开始广泛研究其他的失忆症和幻象病例,觉得通过这个办法,应该能解决自己的问题,摆脱它对我情绪的束缚。然而,如前所述,得到的结果刚开始甚至适得其反。得知我的怪梦存在近乎完全相同的类似案例,这个结果给我带来了极大的烦恼,尤其是有些叙述的年代非常久远,患者不可能拥有相应的地理学知识,更不用说对远古世界自然环境的任何了解了。更有甚者,许多同类叙述对巨大的建筑物、丛林花园和其他东西提供了异常可怖的细节和解释。视觉所见和模糊印象已经足够糟糕了,而另外一些做梦者或暗示或断言的事物却透着疯狂和渎神的气息。最可怕的是它们唤醒了我本人的虚假记忆,让我的梦境变得更加狂乱,使我感觉真相即将揭晓。值得一提的是,绝大多数医生都认为我的行为大体而言有益无害。

    于是我系统地学习了心理学,耳濡目染之下,我的儿子温盖特也开始这么做,而他的学习最终帮助他得到了现在的教授职位。1917年和1918年这两年,我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念了几门特别课程,还不知疲倦地研究医学、历史学和人类学记录的文献资料,为此专程前往远在异国他乡的多家图书馆,最后甚至阅读起了讲述禁忌的远古传说的邪恶书籍,因为第二人格曾对它们表现出令人不安的强烈兴趣。后者中有一些正是我在异常状态下查阅过的书籍,第二人格对可怖的文本做了不少页边标注和订正,所用的字体和文法不知为何都给人以怪异的非人类感觉。

    各种书籍上的注解几乎都使用了与原书相同的语言,撰写者似乎能够同样流畅但明显学院派地使用所有语言。但冯·容斯特《不可描述的异教》里的一条笔记是个令人惊恐的例外。这条笔记使用的墨水与德语书写的注脚相同,可文字是某种曲线式的象形符号,不符合任何已知的人类语言。这些象形符号与时常出现在我梦中的文字有着毋庸置疑的相似性,有时我会在恍惚之间觉得我知道或即将回忆起它们的含义。图书馆员在翻看这些书籍以前的检查结果和借阅记录之后,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所有注解都是我本人的第二人格留下的,这就更加增添了我心头的阴暗疑云。不管怎么说,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懂这些书籍所使用的三种语言。

    拼凑起古代与现代、人类学与医学的零散记录,我发现存在一个颇为一致的神话与幻觉的混合体,它的广阔和疯狂让我陷入了彻底的迷乱。能够安慰我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些神话在极为古老的时代就已经存在。什么样的失落知识能够将古生代或中生代的风景放进这些远古传说,那就是我无从猜测的了,但这些景象确实就在故事之中,这种固定类型的幻象确实有供其形成的基础。失忆症的病例无疑创造了基本的神话模式,但后来幻想在神话增添的部分又反过来影响了失忆症的患者,渲染了他们的虚假记忆。我本人在失忆期间读过和听说过这些远古传说,我的调查完全能够证明这一点。既然是这样,第二人格留在我记忆中的微末片段,最终渲染和造就了我后来的梦境和情感印象,这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吗?一些神话与史前世界的晦涩奇谈有着明显的联系,尤其是那些提到令人惊愕的时间深渊的印度传说,它们是现代神智学家必须掌握的基础知识。

    远古的传奇和现代的幻象有一点共同之处,就是都认为在这颗星球漫长而几乎不为人知的历史上,人类并非唯一一个高度进化的优势种族,很可能只是目前的最后一个。这些故事声称,早在三亿年前人类的两栖动物祖先爬出灼热的海洋以前,外形怪异得难以想象的生物就已经建造了直插天空的高塔,研究了大自然的所有秘密。它们中的一些来自群星,有少数一些和宇宙本身一样古老。剩下那些则由地球细菌飞速演化而来,与我们这个生命周期的第一批细菌之间隔着遥远的时间,从我们这批细菌演化成人类也只花了那么多时间。其中牵涉到的时间跨度以十亿年计算,与其他星系和宇宙都有所关联。事实上,这里的时间超越了人类能够接受的范畴。

    大多数传奇和幻象都提到了一个相对晚近的种族,生活在距离人类出现仅仅五千万年前的地球上,怪异而复杂的外形与现代科学所知的一切生命形式都毫无相似之处。按照传奇和幻象所说,它们是全部种族中最伟大的一个,因为只有它们破解了时间的秘密,能够将极为敏锐的意识投射到过去和未来,跨越数以百万年计的时间鸿沟,学习每一个时代的智慧成果,因而掌握了地球上曾被知晓和将被知晓的所有知识。从这个种族的成就中衍生出了所有关于先知的传说,包括人类神话体系中的那些先知故事。

    它们建立起宏伟的图书馆,用文本和图片记录了地球的整体编年史,曾经来过和将会降临地球的所有种族的历史和描述都被囊括其中,各个种族的艺术、成就、语言和心理学都有极为详尽的档案。有了这个贯穿万古的知识库,伟大种族从每一个年代的每一种生命形式中选择在思想、艺术和技术上最适合它们本性和情境的对象进行研究。获取有关过去的知识,需要已知感官之外的一种意识塑造方法,比获取有关未来的知识要困难一些。

    获取有关未来的知识相对容易也更加重要。在适当的机械装置帮助下,个体意识能够将自身沿着时间向前投射,以超越感官的模糊方式摸索去往意欲抵达的年代。抵达之后,它会进行数次初步试验,从这个年代最高级的生命形式中找到一个最突出的目标,进入这个有机体的大脑,构建它自己的感应频率,而被取代的意识则送往取代者所处的年代,留在取代者的躯体内,直到逆转过程完成为止。投射到未来生物体内的意识将伪装成这个种族的一名成员,以最快速度了解它选择的时代和这个时代的重要信息与科学技术。

    与此同时,被取代的意识送回取代者所处的年代和躯体内之后,将会得到悉心的照顾和看护,防止它伤害它所占据的那具躯体,并由训练有素的盘问者榨取它拥有的全部知识。假如先前去往未来的旅程已经带回了意识所用母语的记录,那么盘问者通常会用这种语言盘问意识。假如意识来自伟大种族无法用身体器官重现意识的母语,那么它们就会制造出精妙的机器,像演奏乐器一般用异族语言说话。伟大种族个体的外形犹如十英尺高、遍布褶皱的巨大锥体,顶部伸出四条一英尺粗的可伸缩肢体,头部和其他器官附着在这些肢体上。四条肢体中有两条的尽头是巨大的手爪或钩爪,彼此碰撞或刮擦的声音就是它们的语言。十英尺宽的身体底部有一层黏性物质,它们通过这层黏性物质的收缩和舒张行走。

    等囚徒意识的惊愕和反感逐渐消退,也不再恐惧它陌生的临时身体(假设它原本的身体与伟大种族的身体有着天壤之别),就会获得准许,研究自己所处的新环境,体验类似于取代者正在体验的好奇和智性活动的生活。作为提供适当服务的交换条件,在适当的防护措施之下,意识会获准登上巨型飞船,俯瞰伟大种族居住的整个世界,或者坐进原子能驱动的船形交通工具,驰骋穿过宽阔的道路,或者不受限制地出入图书馆,查阅这颗星球的过去和未来的全部记录。这种做法安抚了许多受到囚禁的意识,因为它们每一个都那么聪慧。对这样的意识来说,尽管同时往往也会揭开充满恐怖的无底深渊,但生命中最超卓的体验永远是揭开地球所隐藏的秘密:遥远得不可思议的过去的神秘篇章,如旋涡般令人头晕目眩的未来,甚至远远地超过了意识原先所在的年代。

    伟大种族偶尔会允许囚徒意识与来自未来的其他意识会面,让它们和生活在自己年代之前或之后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百万年的意识交流思想。伟大种族会敦促它们用各自时代的母语详尽地记录下会面的过程,这些记录会被送往中央档案馆归档存放。

    必须补充一点,囚徒中存在一种可怜的特殊类型,它们拥有的权限比大多数囚徒要高得多。这些囚徒是等待死亡的永久流放者,伟大种族的睿智个体强占了它们在未来的躯体,这些伟大种族个体的肉身即将死亡,通过这种办法逃脱精神的湮灭。这一令人抑郁的流放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常见,因为伟大种族的寿命极为漫长,降低了它们对生命的热爱,有能力进行投射的超卓意识更是如此。衰老意识的永久性投射创造出了后世历史(包括人类历史)中的诸多人格转换事例。

    至于更常见的探索历程,取代者的意识在未来掌握了它想了解的情况后,就会建造一台机械装置,类似于开始投射的那台装置,其功能是逆转整个过程。取代者的意识将重新进入它所在年代的躯体,囚徒意识则返回未来它原本的躯体内。假如在交换期间,两具躯体之一不幸死亡,那么逆转就不可能实现。若是遇到这种情况,探索者意识将不得不在未来的异类躯体内度过余生,就像逃避死亡的那些意识一样;或者,囚徒意识将不得不在伟大种族的时代和躯体内等待生命的终结,就像那些等死的永久流放者。

    假如囚徒意识凑巧也是伟大种族的一员,这样的命运就没那么可怕了。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因为在所有的时代之中,伟大种族最关注的正是它们自身的未来。同样来自伟大种族的永久流放者的数量非常稀少,主要因为垂死者替换未来伟大种族成员的意识将遭到极为严厉的惩罚。行刑者通过投射前往未来,惩罚占据了新躯体的强占者意识,有时候会动用非常手段,让两者的意识重新交换回来。探索者或囚徒意识偶尔也会被过去不同区域的意识所取代,这种复杂事例会被记录在案,仔细矫正。发明意识投射以后每一个年代的伟大种族群体中,都有一小批众所周知来自过去的意识或长或短地停留。

    来自异族的囚徒意识返回未来原本的躯体时,机械装置会通过精细复杂的催眠手段清洗它在伟大种族时代得知的一切,这是因为向未来大量输送知识会产生非常麻烦的后果。完整传送的少数几次事例导致了(或将在已知的未来导致)灾难性的后果。按照古老神话的记载,正是因为两次这样的事例,人类才得知了伟大种族的存在。从万古之前的世界残留至今的事物只剩下了位于偏远地区和海底的巨石遗迹,以及令人恐惧的《纳克特抄本》的残篇断章。

    意识在返回原本时代时,囚禁期间的全部经历只会遗留最模糊和支离破碎的一些印象。能够抹除的记忆会被悉数抹除,因此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从第一次交换到返回的那段时间只会是一段由梦境遮蔽的空白。有些意识会比其他意识记得更多的事情,记忆的偶尔融合在极为罕见的事例中会将禁忌过去的秘密带往未来。历史上或许始终有团体或异教在不为人知地守护这种秘密。《死灵之书》之中就暗示人类中存在一个这样的异教,有时会为从伟大种族时代跨越万古而来的意识提供帮助。

    另一方面,伟大种族逐渐成为几乎无所不知的存在,着手攻克与其他星球的意识交换躯体的难题,探索它们的过去和未来。它还曾研究一颗已经死寂万古的黑暗行星,这颗星球位于遥远的深度空间,是伟大种族的精神起源地——伟大种族的意识比肉身更加古老。这颗垂死的古老星球的睿智居民掌握了宇宙的终极秘密,它们四处寻找另一颗有生物存在的星球,希望能够在那里享有漫长的生命。它们集体将意识投向最适合容纳的未来种族,也就是十亿年前在地球上繁衍生息的锥形生物。伟大种族于是诞生,而无数锥形生物的意识则被送回过去,在陌生的躯体内惊恐地等待死亡。这个种族以后将会再次面临灭绝,它们会将群体内最优秀的意识送往未来,在更加长寿的异类躯体内继续生存下去。

    这就是传奇和幻象相互交织而成的背景故事。1920年前后,随着研究结果逐渐成形,我觉得先前越来越紧绷的神经有了略微放松的迹象。说到底,尽管这只是盲目情绪催生的奇思妙想,难道不也恰到好处地解释了我的大多数症状吗?失忆症期间,有无数种可能性会让我的意识开始研究一些晦暗的课题,因此读到了禁忌的传奇,会见了恶名在外的古老异教的成员,它们无疑就是我重拾记忆后的噩梦和不安感觉的原始材料。至于用梦中见到的象形文字和我不通晓的语言书写的页边笔记,尽管图书馆员说是我的所作所为,但更有可能只是我在第二人格的状态下学到了一点其他语言,而象形文字仅仅是我读过古老传奇后的胡编乱造,后来被编织进了我的梦境。我尝试向几位声名在外的异教首脑印证一些要点,可惜始终未能建立正确的联系。

    有时候,彼此间隔极为漫长的诸多事例之间的相似性依然像起初那样让我忧心忡忡,但另一方面又使我想到,稀奇古怪的民间传说在过去无疑比如今更加广为人知。与我类似的其他失忆症患者很可能早已熟知我在第二人格状态下才读到的那些传说。这些患者失去记忆之后,将自己与那些家喻户晓的神话中的生物(据说能够取代人们意识的入侵者)联系在了一起,于是开始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必须带着这些知识返回幻想中人类出现之前的过去。记忆恢复之后,他们又逆转了这个想象中的过程,认为自己不再是取代者,而是曾经遭到囚禁的意识。因此,他们的梦境和虚假记忆才会总是遵循神话的惯有模式。

    这样的解释看似过于累赘,但最后还是战胜了我脑海里的其他念头,主要因为其他的推论都实在经不起推敲。许多杰出的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都逐渐认可了我的观点。我越是思索,就越是认为我的理论站得住脚,直到最后我筑起了一道切实有效的堤防,将依然折磨着我的幻觉和印象拒之门外。就算我在夜里见到了奇异的景象,那又怎样呢?它们只是我听过和读过的材料而已。就算我确实有一些古怪的厌恶感、异常的视角和虚假记忆,那又怎样呢?它们只是我在第二人格状态下沉迷的神话故事的微弱回声。无论我梦见什么,无论我感觉到什么,都不可能有任何真正的意义。

    在这种哲学的庇佑下,我极大地改善了精神平衡状态,尽管幻觉(而不是抽象的印象)逐渐变得越来越频繁,还令人不安地充满细节。1922年,我自认为能够从事稳定的工作了,于是接受了大学的心理学讲师职位,让我学到的知识派上用场。我的政治经济学职位早由其他有资格的人士接手了。另外,比起我执教的时代,经济学的教学方法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儿子此时已是一位研究生,最终成为心理学教授,与我联手做了大量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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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我依然保留了原先的习惯,继续记录那些离奇的梦境,它们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并且栩栩如生。我坚信这样一份记录以心理学档案而言拥有巨大的价值。那些稍纵即逝的幻象仍旧可恶地与记忆相似,但我总算颇为成功地克服了这种感觉。只有在记录时,我才将幻象视为真实目睹的事物,但在其他时候,我将它们摒弃出脑海,假装它们仅仅是夜晚的缥缈梦境。我从不在日常谈话中提到这些事情,但撰写的报告还是在所难免地泄露了出去,引发了有关本人精神健康的各种流言。说来有趣,热衷于传播流言的只有门外汉,没有哪位医生和心理学家会认真地看待它们。

    至于本人1914年以后的梦境,我在此只会略微提及,完整的叙述和记录都已经交给了严肃的学者。它们能够证明我意识中的奇异屏障有所松动,因为幻象中我的活动范围扩大了许多。但幻象仍旧只是支离破碎的片段,没有明确的行为动机。在梦中,我似乎逐渐得到了越来越大的行动自由,能飘浮穿过许多怪异的巨石建筑物,沿着构成了日常交谈网络的宽阔地下通道在建筑物之间往来。有时候我会经过最底层被封死的巨型暗门,那里周围笼罩着恐怖和禁忌的气氛。我看见巨大的棋盘方格状水池,看见装满各种匪夷所思的怪异器具的房间。我还看见庞大如洞穴的厅堂,安置着精细复杂的机械,其外形和用途对我来说都完全陌生,它们发出的声响直到多年后仍在梦境中显现。需要说明一点,我在梦境世界中能够使用的感官仅限于视觉和听觉。

    真正的噩梦开始于1915年5月,彼时第一次见到了活物。当时我对神话和历史病例的研究还不够充分,不知道可能在梦中见到什么。随着精神屏障逐渐瓦解,我看见建筑物的各个部分和底下的街道上有大团大团的稀薄雾气。这些雾气渐渐越来越致密和清晰,直到最后我能够不安地轻易分辨出它们怪异的轮廓。那些似乎是色彩缤纷的巨大锥体,高约十英尺,基部直径同样约为十英尺,由某种有棱纹和鳞片的半弹性物质构成,从顶部伸出四条可伸缩的圆柱形肢体,每条约粗一英尺,和锥体本身一样遍布棱纹。这些肢体有时候收缩得几乎看不见,有时候伸展为从极短到十英尺的各种长度。两条肢体的尽头是硕大的钩爪或螯足。第三条肢体的尽头是四条喇叭形的红色附肢。第四条的尽头是个不规则的黄色圆球。圆球直径约为两英尺,中央圆周上排列着三只巨大的黑色眼睛。这个类似于头部的器官顶上是四条细长的杆状物,带有花朵状的附肢,而底下则悬着八条绿色的触角或触手。中央锥体基部的边缘是一圈灰色的弹性物质,锥体通过它的伸展和收缩而行动。

    它们的动作尽管没有恶意,但比外表更加让我惊恐,因为见到畸形怪物在做我们心目中只有人类才会做的事情,实在对身心无益。这些物体在巨大的房间里有意识地前后移动,从书架上取出书籍,带着书籍走向巨大的桌子,或者反过来将书籍放回书架上,有时候还会用绿色的头部触须抓着一根杆状物孜孜不倦地书写。它们用巨大的螯足拿着书本,用螯足彼此交谈,螯足的碰撞和刮擦声就是它们的语言。这些物体不穿衣服,用锥形身体的顶部挂着挎包和背囊。它们的头部和支撑头部的肢体通常与锥体顶部保持齐平,但也会频繁地抬高或降低。另外三条粗壮的肢体不使用时一般收在锥体侧面,缩回到每条五英尺长。从它们阅读、写字和操作机器(桌面上的机器似乎直接与思想相连接)的速度来看,我估计它们的智能要远远高于人类。

    后来我在所有地方都看见了它们,挤满了巨大的厅堂和走廊,在拱顶地下室里操作怪异的机器,驾着巨大的船形车辆疾驰于宽阔的道路上。我不再害怕它们,因为它们似乎是所处环境中极为自然的组成部分。它们个体之间的差异逐渐显现,其中一些似乎处于某种束缚之下。后者尽管在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但举止和习性方面的异常不但让它们有别于大多数个体,彼此之间也存在极大的差异。在我朦胧的梦境中,它们大量书写各种不同的字符,但从来不是大多数个体使用的曲线象形文字。我觉得其中一些使用的就是我熟悉的母语。大体而言,这种个体的工作速度要远远慢于其他个体。

    我本人在这些梦中似乎是个没有肉体的意识,视野比平常时候要宽广得多。我自由自在地飘来飘去,但被限制在普通的道路上以巡航速度行动。直到1915年8月,有形躯体存在的点滴迹象开始滋扰我。之所以说“滋扰”,是因为在最初的阶段中,那只是一种完全抽象的感觉,但与先前提到的我对自身影像的无端厌恶有着极为恐怖的关系。有一段时间,我在梦中最不愿去做的事情就是低头看自己,我记得在怪异房间里没有见到大块的镜子,曾让我感到何等的庆幸。有一个事实让我极为惶恐不安,那就是当我看到高度不低于十英尺的巨型桌台时,视线从来都不低于它们的表面。

    低头看自己的病态诱惑变得越来越强烈,直到一天夜里我再也无法忍受。我向下的视线刚开始没有见到任何东西,但片刻之后我意识到这是因为我的头部之下有一条可弯曲的极长颈部。我收回颈部,猛地向下望去,见到了一个遍布鳞片和皱纹的五彩锥体,高十英尺,基部直径也有十英尺。我疯狂地逃出睡梦的深渊,尖叫声惊醒了阿卡姆的半数居民。

    如此噩梦持续几周后,我算是勉强接受了幻觉中自己可怖的形象。梦境中的我开始用肉身在其他陌生个体之间行动,阅读望不见尽头的书架上的恐怖书籍,一连几个小时伏在巨型桌台上,用垂在头部底下的绿色触手抓着铁笔不停书写。书架上有其他星球和其他宇宙的历代记,有所有宇宙之外的无形生命的活动记录,有曾在被遗忘的远古占领地球的怪异团体的档案,有将在人类灭亡后几百万年占领这个世界的畸形智能生物的编年史。我读到了人类历史中从未有当代学者考虑过其存在的遗落篇章。绝大多数文本使用的都是那种象形文字,我在嗡嗡作响的机器的帮助下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学会了这门语言。它是一种黏着语,其词根体系与任何一种人类语言都毫无相似之处。还有一些典籍使用的是其他一些语言,我通过同样的怪异方式学会了它们。另有很少一部分卷宗使用的是我本来就懂的语言。极有说服力的图像给予我巨大的帮助,它们有些插在记录之中,有些单独装订成册。我的任务似乎是用英语书写我所在时代的历史。清醒时,对于梦中我掌握的那些未知语言,我只记得极小一部分毫无意义的琐碎片段,它们描述的整段历史却留在了梦中。

    早在我醒来后开始研究类似病例和无疑构成梦境源头的古老神话前,我就知道了梦中围绕着我的那些个体属于这颗星球历史上最伟大的种族,它们征服了时间,将热爱探索的意识投射向每一个时代。我也知道它们将我从我所在的年代虏获而来,另一个意识正在那个年代使用我的躯体,还有另外几个怪异躯体同样是囚徒意识的容器。我似乎能用钩爪碰撞的怪异语言与来自太阳系每一个角落的流放意识交谈。

    有一个意识来自我们称之为金星的星球,它生活在无数个世代之后的未来;还有一个意识来自六百万年前木星的一颗外层卫星。在地球的原生意识中,有一些来自第三纪生活在南极大陆的星状头部半植物膜翼生命体;有一个来自传说中伐鲁希亚的智慧爬虫;有三个来自人类出现前的极北之地,是浑身长毛的撒托古亚崇拜者;有一个来自极端可憎的丘丘种族;有两个来自地球终结前最后那个时代的蛛形生物;有五个来自紧随人类统治地球的鞘翅目昆虫,它们能够耐受极端环境,伟大种族日后面临可怖危机时会将最睿智的意识大规模投射进它们的躯体;还有几个来自人类的不同分支。

    我与许多意识交谈过,其中有哲学家黎阳,他来自公元五千年残暴的錾澶帝国;有公元前五万年占据非洲南部的棕肤巨头族的一名将军;有十二世纪的佛罗伦萨僧侣巴托罗缪·科齐;有一位洛玛的国王,他曾经统治恐怖的极地世界,去世十万年后,矮壮的黄肤因纽特族才从西方来占领那片土地;有努格-索斯,他是公元一万六千年那些暗黑征服者的魔法师;有罗马人泰特斯·塞普罗尼乌斯·布雷苏斯,他是苏拉时代的一位财务官;有埃及十四王朝的克弗尼斯,他向我讲述了

    奈亚拉托提普

    的骇人秘密;有亚特兰蒂斯中部王国的一位僧侣;有克伦威尔时代的萨福克郡绅士詹姆斯·伍德维尔;有秘鲁前印加帝国的一位宫廷天文学家;有澳大利亚物理学家内维尔·金斯顿-布朗,他将在公元两千五百一十八年去世;有太平洋上业已消失的耶和大陆的一位大魔法师;有泰奥多蒂德斯,他是公元前二百年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一名官员;有路易十三时代的一位法国长者,名叫皮埃尔-路易·蒙特马尼;有公元前一万五千年的西米里酋长克罗姆-亚;还有不计其数的其他意识,我的大脑无法容纳他们吐露的所有令人震惊的秘密和令人眩晕的奇事。

    每天早晨我都在狂热中醒来,有时候疯狂地想要核实或证伪恰好落在现代人类知识范畴内的要点。习以为常的事实显露出不为人知的可疑一面,梦境中的幻觉有时竟能令人惊异地弥补历史与科学的不足。过往或许隐藏的秘密让我战栗,未来可能到来的威胁使我颤抖。我甚至不愿写下人类之后的个体描述的人类命运对我造成的影响。紧接着人类统治地球的将是巨型甲虫缔造的文明,伟大种族的精英成员将在恐怖厄运侵袭古老世界时强占它们的躯体。随着地球的生存周期宣告结束,多次转移肉身的意识将再次跨越时空,进驻水星上球茎状植物生命的躯壳。在它们离开后,地球上仍将有物种存在,可悲地攀附着这颗冰冷的星球,向充满恐怖的地核挖掘,直到最终的毁灭降临。

    与此同时,我在梦中无休止地为伟大种族的中央档案馆撰写我所在时代的历史,半是出于自愿,半是因为它们承诺我能够以越来越大的自由度访问图书馆和外出旅行。这些档案存放于城市中心附近巨大的地下建筑物里,我时常在那里奋笔疾书或查询资料,因此很熟悉那个地方。档案馆的设计师希望它能存在到种族消亡的那一天,能承受住地球最剧烈的灾变,这个巨型存储库犹如山岳的坚固结构胜过了其他所有的建筑物。

    记录或者手写或者印刷在纤维坚韧得出奇的大开本纸张上,装订成从顶部打开的书册,各自存放在用永不生锈、极为轻盈的灰色金属打造的盒子里。盒子上装饰着符合数学规律的花纹,还刻着伟大种族的曲线象形文字书写的标题。这些盒子储藏在层层叠叠的矩形柜子里,储存柜形如封闭的上锁书架,同样由那种永不生锈的金属打造,用复杂的球锁锁紧。我撰写的历史分配到了最底下那层的某个位置,这块存储空间属于脊椎动物,也就是人类与在人类之前统治地球的长毛种族和爬虫类种族。

    但这些梦境从未展示过伟大种族完整的日常生活。我梦见的全都是毫无关联的朦胧片段,而且这些片段肯定不是按照正确时序排列的。举例来说,我对自己在梦境世界中的生活环境只有非常笼统的概念,只知道似乎有一间极为宽敞的石砌房间。我作为囚徒受到的限制逐渐消失,因此有些梦境栩栩如生地讲述了跨越林中道路的行程、在怪异城市中的逗留和前往某些庞大而黑暗的无窗废墟的探险,伟大种族似乎对那些废墟怀着怪异的恐惧。梦中我还乘着有许多层甲板的巨船,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海上做长途旅行,还坐着由电子推进系统驱动的封闭式抛射飞船越过蛮荒地带。跨过宽阔而温暖的海洋,我来到了伟大种族的其他城市。在一块遥远的陆地上,我见到了一种黑色嘴鼻的有翅生物的粗陋村落,伟大种族为了逃避逐渐蔓延的巨大恐怖而将精英意识投往未来后,这种生物将演化成统治地球的优势物种。平坦的地势和蓬勃的绿色植被永远是所有场景的基调,山丘稀少而低矮,往往显露出火成力量的迹象。

    至于我见到的动物,够我写好几本书了。所有动物都是野生的,因为伟大种族的机械文明早已不需要豢养牲畜,食物完全是植物合成的。笨拙的巨型爬虫类生物在蒸汽升腾的泥沼里蹒跚行走,在沉郁的空气中扑腾飞翔,在海洋和湖畔里喷水戏耍。我觉得在其中大致认出了许多生物体型较小的古老祖先,例如恐龙、翼手龙、鱼龙、迷齿动物、喙嘴翼龙和蛇颈龙等通过古生物学知晓的动物。我没有分辨出任何鸟类或哺乳类。

    在陆地和沼泽中时常能见到蛇类、蜥蜴和鳄鱼的身影,昆虫在茂密的植被中嗡嗡穿梭。遥远的大海里,不为人知的陌生巨兽向蒸汽弥漫的天空喷吐仿佛山峰的水沫。有一次我乘坐带有探照灯的巨型潜艇来到水下,见到了庞大得无法形容的恐怖活物。我还看见难以想象的沉没城市的废墟,海百合、腕足动物、珊瑚和鱼类比比皆是。

    至于伟大种族的生理学、心理学、社会习俗和详尽历史,我的梦境只保留了极少的内容,在此写下的零散要点更多地来自我对古老传说和其他病例的研究,而非本人的梦境。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阅读和研究在诸多方面赶上并超过了梦境,因此某些梦境片段提前得到解释,证实了我了解到的情况。这样的结果让我颇为欣慰,使得我坚定了信念:虚假记忆那整个可怖脉络的源头,正是我的第二人格完成的类似阅读和研究。

    我的梦境所处的时代似乎在一亿五千万年前左右,也就是古生代向中生代过渡的时候。伟大种族占据的躯体没有在陆地生物演化史上留下后裔,甚至不为现代科学所了解。这是一种个体间差异极小、高度特化的奇异有机体,介于植物和动物之间。独一无二的细胞活动机制使得它几乎永不疲劳,完全不需要睡眠。它通过一条粗壮肢体尽头的红色喇叭状附肢汲取养分,食物永远是半流质,许多方面与现代生物的食物不无相似之处。它只拥有两种我们知道的感官:视觉和听觉,后者通过头部顶端灰色杆状物上的花朵状附肢实现。它还拥有多个我们不能理解的其他感官,但栖息在它躯体里的异类囚徒意识无法良好地使用。它长着三只眼睛,所在位置使得它拥有超乎寻常的宽阔视野。它们的血液是一种极为黏稠的深绿色浓浆。它们没有性别之分,通过簇生于基部、只能在水下发育的种子或孢子繁殖。它们用很浅的大水箱培育幼体。然而,由于伟大种族的个体极为长寿,整个生命周期长达四五千年,因此幼体的数量永远很少。

    明显有缺陷的个体一经发现就会悄然除掉。伟大种族没有触觉和痛觉,因此只能靠视觉能观察到的迹象辨识疾病和死亡的到来。死者会在隆重的仪式上被火化。如前所述,偶尔也会有格外敏锐的个体向未来投射意识,借此逃脱死亡,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若是真的发生,从未来流放而来的意识就会得到最悉心的照顾,直到它陌生的肉身最终死亡。

    伟大种族似乎结成了一个组织松散的国家或联盟,在相同的政府机构管理下划分为四个政区。所有政区都施行类似于极权主义的政治和经济制度,主要资源按比例分配,通过了教育和心理学测试的全体社会成员选出一个统治委员会,由这个小团体掌握权力。它们并不特别看重家庭意义,但依然承认血统相同的成员之间有感情纽带,年轻一代通常由父母抚养长大。

    它们当然也拥有一些与人类相似的观念和制度,主要来自两个领域:一是高度抽象的哲学思想,二是全体有机生命共有的非特异化的基础需要。伟大种族探索未来时复制了它们喜欢的观念和制度,从而增加了这样的相似性。高度机械化的工业只要求每个公民付出极少的时间,大量的空闲时间则由各种各样的智力和美学活动填补。科学已经发达到了难以想象的高度,艺术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但在我梦境所处的那个年代,巅峰的全盛时期已经过去了。由于需要持续不断地挣扎求生,应对远古时期骇人的地质剧变,确保宏伟城市的建筑结构不受损坏,它们的技术在外界刺激下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犯罪稀少得惊人,高效的警务系统负责维持治安。惩罚从剥夺权利、监禁到死刑和精神折磨等,不一而足,施行前总是会仔细研究犯罪者的动机。战争很少发生,一旦发生就会带来不可估量、不堪设想的后果。过去几千年内的战争以内战为主,偶尔也有对抗爬虫类与头足纲入侵者的保卫战,敌人还包括长着星状头部和肉膜翼的南极洲古老者。伟大种族拥有庞大的军队,使用形如照相机的武器,这种武器能产生强大的电场效应,军队永远处于备战状态,原因很少有人提起,但显然与伟大种族对无窗的黑色古老废墟和建筑物底层被封死的巨大暗门的无尽恐惧有关。

    对玄武岩废墟和暗门的恐惧大体上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感觉,顶多也只会在私下里偷偷地交换传闻。公用书架上的典籍里没有任何与此有关的具体描述。这是伟大种族的一个禁忌话题,似乎与往昔的某些恐怖争斗有关,也和未来将逼着伟大种族向更远的未来集体输送精英意识的危机有关。尽管梦境和传说展现出的内容都不甚完整,或者说支离破碎,但这件事被隐瞒得尤其令人气馁。语焉不详的古老神话刻意回避它,也可能出于某些原因剔除了全部的明说暗指。在我本人和其他人的梦境中,这方面的信息极为稀少。伟大种族的成员从不有意提起这个话题,我只能从观察力更加敏锐的囚徒意识那里收集二手材料。

    根据这些残缺不全的信息,恐惧的根源是一个更加古老的可怖种族,这些彻底的异类形如水螅,来自遥远得无法估量的其他宇宙,在六亿年前统治着地球和太阳系内的另外三颗行星。它们是半物质(我们理解意义上的物质)的生物,意识的类型和感知的媒介与地球生物迥然不同。举例来说,它们的感官中没有视觉,精神世界由非视觉的怪异印象构成。但它们又足够物质,在蕴藏普通物质的宇宙区域内能够使用普通物质的器具。它们需要容身之处,并且要求非常特殊。尽管它们的感官能够穿透所有物质屏障,但身体却做不到。某些形式的电子能量可以将其彻底摧毁。它们没有翅膀,也不依靠任何有形的浮空手段,但依然拥有飞行的能力。它们的意识结构极为特别,伟大种族无法和它们交换身体。

    这些生物来到地球后,用玄武岩建造了无窗高塔组成的宏伟城市,可怖地捕猎能找到的所有生物。也就在这段时间,伟大种族的意识穿越虚空而来,它们的上一个家园位于银河系的另一侧,那颗晦暗的星球在令人不安且充满争议的《埃尔特顿陶片》中被称为

    伊斯

    。伟大种族借助发明的设备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捕猎者个体,将它们赶进地球内部的洞穴,这些洞穴本来就和捕猎者的居所相连。伟大种族随后封死了洞穴的出入口,让捕猎者去面对自己的命运,然后占领了捕猎者的宏伟城市,保留了一些重要的建筑物,更多的是出于迷信,而不是漠视、勇敢或对科学和历史的热情。

    但亿万年之后,这些远古之物在地下世界变得越来越强大,众多的邪恶征兆开始隐约浮现。格外丑恶的零星事件陆续爆发,既在伟大种族偏远的小城市里,也在没有伟大种族居住的荒弃古城里,这些城市通往地下深渊的路径既没有被完全封死,也无人看守。伟大种族于是采取了更严格的预防措施,彻底堵死了许多路径,但为了防止远古之物在出乎意料之处突破封锁,伟大种族还是保留了一些通道供战略部署使用,并且加装了封闭的坚固暗门。地质变动堵塞了一些路径,也制造出新的深渊,征服者未曾摧毁的地面建筑物和废墟的数量随之逐渐减少。

    远古之物的侵袭无疑带来了难以用文字形容的震惊,永久性地给伟大种族的心灵蒙上了阴影。根深蒂固的恐惧情绪使得伟大种族绝口不提那些生物的外形,我从未找到过对它们形象的清晰描述。有一些遮遮掩掩的说法称它们拥有怪诞的可塑性,能够短暂地隐形,还有一些支离破碎的传闻称它们驾驭了风力,能够将狂风应用于战争。与它们相关的其他特征还包括特殊的唿哨怪声和有五个圆形足趾的巨大脚印。

    伟大种族显然绝望地恐惧着未来那场无可逃避的劫难,造成劫难的必定是远古之物最终成功脱困,几百万敏锐的意识将被迫跨越时间的深渊,前往更安全的未来,占据另一批怪异的躯壳。前往未来的精神投射明确地预言了这桩恐怖祸事,伟大种族已经做出决定,凡是能够逃脱的个体都不必留下来面对灾难。根据这颗星球的未来历史,它们知道那将是一场复仇的血洗,远古之物并不会重新占领地表世界,因为伟大种族通过意识投射了解到那些可怖的生物没有滋扰日后将会统治地球的其他种族。比起暴风肆虐、环境多变的地表世界,那些生物或许更喜爱地球内部的深渊,因为光线对它们来说毫无意义。或许它们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变得软弱了。逃跑的意识将占据人类之后的甲虫种族的身体,到这个种族兴旺发达的时候,那些古老生物早已彻底灭绝。尽管恐惧使得伟大种族禁止在日常谈话和可查档案中提到这个话题,但它们依然保持着谨慎和戒备,时刻准备使用那些强大的武器。无可名状的恐惧阴影永远笼罩着被封死的暗门和古老的黑色无窗巨塔。

    -5-

    我每晚的梦境用零散而晦暗的回音向我勾画出这个世界的面貌。我不可能真正地描述出这些回音所蕴含的恐怖和惊惧,因为这些情绪主要依赖于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特质,也就是虚假记忆的强烈感觉。如我所说,科学研究让我用理性和心理学的解释逐渐筑起了抵挡这些情绪的堤防。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熟悉了梦境中见到的一切,愈加增强了这股挽救心智的力量。尽管令人毛骨悚然的模糊恐惧感依然会偶尔杀个回马枪,但不再像以前那样能够吞噬我的心灵了。1922年以后,我过上了工作和娱乐兼顾的平淡生活。

    在接下来的年月里,我开始觉得自己应该完整总结一下这段经历,加上类似的病例和相关的传说,出版文章供严肃的学者研究。因此我撰写了一系列文章讲述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配上粗糙的速写,描绘我在梦中见到的怪物、风景、装饰图案和象形文字。这些文章分几次刊载在1928年至1929年的美国心理学协会杂志上,但没有引来多少关注。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报告占据了大量空间,而我依然在尽可能详细地记录梦境。

    1934年7月10日,心理学协会将一封信转给我,开启了这场疯狂苦难最终也是最恐怖的一幕。邮戳说明这封信从西澳大利亚州的皮尔布拉寄出,我打听后得知,署名者是一位颇为著名的采矿工程师。随信附上的还有几张非常怪异的照片。我将全文引用这封信,所有读者都会明白这些文字和照片给我带来了何等巨大的震撼。

    起初我惊诧得不敢相信信中的内容。尽管我向来认为影响了我的梦境的传说必定拥有一定的现实基础,但还是没有准备好面对从遥远得超乎想象的失落世界遗留至今的确凿证据。破坏性最强的无疑是那些照片,因为冰冷而无可怀疑的现实就摆在我的眼前,黄沙背景前矗立着久经风霜雨雪侵蚀的几块巨石,略微凹陷的底部和略微凸起的顶部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我拿起放大镜仔细查看照片,清清楚楚地在坑洞疤痕之间看见了那些曲线花纹和象形文字的痕迹,在我眼里拥有无比可怖的意义。以下就是这封信,也是它自己最好的佐证:

    丹皮尔街49号

    西澳大利亚州皮尔布拉市

    1934年5月18日

    N.W.皮斯利教授

    美国心理学协会转呈

    东41街30号

    美国,纽约

    敬爱的皮斯利先生——

    我最近和珀斯的E.M.波义耳博士有过一次谈话,他刚刚将登载了先生文章的几份杂志寄给我,因此我认为有必要向您讲述我在我司大沙漠金矿以东见到的一些事物。根据您的描述,某些传说故事中提到了有着巨型石砌建筑物和怪异图案及象形文字的古老城市。据此来看,我大概发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澳洲土人经常会谈起“刻有符号的巨型石块”,似乎对它们怀着极为巨大的恐惧。他们将这些东西与种族传说中的菩达以某种方式联系在一起,菩达是个体型庞大的老人,用手臂枕着头部在地下沉睡了千百万年,待他日后某天醒来,就将吞噬整个世界。当地还有一些几乎被遗忘的古老传说称,地下有用石块垒砌的巨型屋舍,屋内的通道向地底永无止境地延伸,恐怖的事情就在那里发生。土人说曾有一些勇士战败逃跑,一头钻进这么一个深渊,再也没有回来,他们下去没多久,从那条地缝里就吹出了可怕的狂风。不过,土著说的话里通常没多少靠得住的内容。

    但是,我想告诉您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些。两年前,我在采矿点以东五百英里的沙漠中勘探时,偶然发现了一大批怪异的琢石残骸,它们长约三英尺,宽两英尺,高两英尺,已经遭受了非常严重的风化和磨蚀。刚开始我没有发现土著提到的所谓刻痕,但仔细研究之后,我发现在遭受严重风化的石块表面,依然能辨认出一些人工雕凿的较深线条。这些特异的曲线完全符合土著的描述。我估计那里有三四十块石头,有些几乎完全被黄沙掩埋,全都在直径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圆圈范围内。

    我发现几块样本后,就在附近用心搜寻更多的石块,并用仪器仔细测量了整片区域。我还拍摄了十到十二块最典型的石头,随信附上供您参考。我将勘察结果和照片交给珀斯市政府,但他们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后来我遇见了波义耳博士,他读过您发表在美国心理学协会杂志上的文章,里面恰好提到了类似的石块。他产生了极大兴趣,我向他展示拍摄的照片,他颇为兴奋,称石块和刻痕完全符合您在梦境中见到和古老传说中描述的那些巨石的特征。他本来想写信给您,但被另外一些事情耽搁。他将登载了先生文章的大多数杂志寄给我,根据您的素描和描述,我发现的无疑就是您提到的那种石块。请参考随信附上的照片。以后您将直接从波义耳博士那里听到他的看法。

    我明白这个发现对您来说会有多么重要。毫无疑问,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古老得超乎想象的未知文明的遗迹,它们就是您提到的那些传说的现实基础。身为一名采矿工程师,本人对地质学略有所知,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些石块古老得让我害怕。它们主要是砂岩和花岗岩,而我几乎可以确定其中一块的材质是某种怪异的水泥或混凝土。石块上有水流活动的痕迹,就好像自从这些石块被制造出来并使用之后,地球的这个角落曾经没入水下,经历了漫长的许多世代后重新浮出水面。我说的是数以百万年计的时间,上帝才知道究竟有多久。我不喜欢思考这个问题。

    考虑到您曾经认真搜集那些古老传说和与其相关的所有情况,我不怀疑您有兴趣带领一支探险队深入沙漠进行考古发掘。假如您或您熟悉的哪个组织愿意负责费用,波义耳博士和我都准备好了配合您完成这样的工作。若是繁重的挖掘任务需要人手,我可以召集十几名矿工。土著在这方面派不上用场,因为我发现他们对这片区域怀着近乎癫狂的恐惧。波义耳和我没有向其他人提起这件事,因为您显然有权优先探索此处并享受赞誉。

    驾驶重型拖拉机(用于牵引设备)从皮尔布拉到发现地点大约是四天的行程。它在沃伯顿1873年探险路径的西南方向,位于乔安娜泉东南一百英里的地方。我们也可以沿德格雷河逆流运送物资,而不是从皮尔布拉出发——具体细节可以再作商量。石块大约位于南纬22度3分14,东经125度0分39之处。当地气候属于热带气候,沙漠里的条件相当艰苦,探险最好选择六月到八月的冬天进行。我愿意与您进一步联络探讨,乐于为您制定的计划提供协助。研读您的文章后,这件事蕴含的深刻意义令我激动不已。波义耳博士随后也将写信给您。假如需要更快速地进行沟通,可通过无线电发送电报到珀斯。

    热切盼望您早日回信。

    您最忠实的朋友,

    罗伯特·B.F.麦肯齐

    真诚手书

    媒体详细报道了这封信引起的直接后果。我的运气不错,米斯卡托尼克大学慷慨地赞助了探险计划,麦肯齐先生和波义耳博士在澳大利亚完成了无可挑剔的前期安排工作。我们没有向大众详细阐述此行的目标,因为廉价小报肯定会用耸动或嬉闹的手法令人不快地渲染此事。因此,成文的报道并不多见,但足以宣布我们将前往澳大利亚研究此前报道过的古老遗迹,同时也按时间顺序列出了前期准备步骤。

    与我同行的有大学地质系的威廉·戴尔教授(米斯卡托尼克大学1930年至1931年南极探险队的领队)、古代历史系的费迪南·C.阿什利教授、人类学系的泰勒·M.佛雷伯恩教授和我的儿子温盖特。与我通信的麦肯齐于1935年年初来到阿卡姆,协助我们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工作。事实证明,这位年届五旬的绅士极为能干,性格和蔼,博学得令人敬佩,对于在澳大利亚旅行的各方面情况都非常熟悉。他安排了重型拖拉机在皮尔布拉待命,我们包租了一艘小型货船,它的吨位较轻,能够逆流而上到达想去的地点。我们准备以最细致和科学的方式进行挖掘,筛查每一粒黄沙,让所有物品以原状或尽可能近似原状地重见天日。

    1935年3月28日,我们从波士顿乘坐蒸汽轮船“莱克星敦号”出发,从容不迫地跨越大西洋和地中海,穿过苏伊士运河后向南经红海跨印度洋抵达目的地。我不想细说西澳大利亚那低矮的沙质海岸让我感到多么压抑,也无意描述我有多么厌恶粗陋的采矿小镇和沉闷的金矿,重型拖拉机在矿场装上了最后一批物资。接待我们的是波义耳博士,他是一位令人愉快的睿智长者,拥有渊博的心理学知识,和我们父子展开了多次长谈。

    我们一行十八人终于颠簸着驶上遍地黄沙和岩石的贫瘠土地,不安和期待的感觉怪异地混杂于大多数人的胸中。5月31日星期五,我们涉水渡过德格雷河的一条支流,进入那片荒凉的不毛之地。随着逐渐接近传说背后那远古世界的埋藏地点,明确的恐惧感变得越来越强烈,这种恐惧感无疑源自一个事实,那就是令人惶恐的梦境和虚假记忆依然在侵扰我,而且毫无消退的势头。

    6月3日星期一,我们见到了第一块半埋在黄沙中的石块。这块碎片来自远古的巨石建筑物,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酷似梦境中构成建筑物墙壁的石块,我无法用语言形容在客观真实的世界中触摸到它时的纷杂感受。石块上有清晰的刻痕,我认出了一种曲线装饰图案的一部分,多年折磨我的噩梦和令人沮丧的研究使得它在我眼中显得无比恐怖,我的双手不由颤抖起来。

    经过一个月的挖掘,我们共找到近1250块石头,它们遭到了不同程度的风化和磨蚀。大多数是有雕纹的建筑石材,顶部和底部呈现出弧形。少数石块较小也较薄,表面平坦,切割成四边或八边形(就像我梦中铺砌地板和步道的石板)。还有最少的那些石块极为巨大,曲面和斜角说明它们很可能曾经用于穹顶或拱棱,也可能是拱门或圆窗的一部分。越是偏向东北,挖掘得越深,我们发现的石块就越多,但没有发现它们存在排列规律的迹象。石块古老得难以估量,戴尔教授为此深深着迷。佛雷伯恩发现了一些符号的痕迹,它们可怕地契合巴布亚和波利尼西亚某些极其古老的民间传说。石块的保存状态和散落情况无声地诉说着令人眩晕的时光流逝和凶蛮无情的地质变动。

    我们运来了一架飞机,温盖特时常会飞到不同的高度,在黄沙和砾石的荒原上搜寻大规模建筑物的模糊轮廓——或者是高度的起伏差异,或者是石块的规则分布,但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结果。因为就算今天他认为自己瞥见了什么有意义的线条,下次飞行时却只会发现同样似有似无的另一个图案已经将其取代——这是沙漠在风力作用下的必然结果。不过,这些短暂印象中还是有一两个对我造成了怪异而不愉快的影响,似乎以某种方式可怖地呼应着我梦见或读到的一些东西,但我不记得具体究竟是什么。它们有一种恐怖的似曾相识感觉,不知为何会让我偷偷摸摸而担忧地望向北方和东北方那可憎的贫瘠荒原。

    七月的第一周,我对大致位于东北方的那片区域产生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混合情绪,有恐惧,也有好奇,另外还有一种顽固而令人困惑的错觉:我似乎记得那个地方。我尝试用各种各样的心理学手段将这些感觉驱逐出脑海,但无一例外地遭遇惨败。失眠也开始纠缠我,但我甚至更愿意失眠,因为它能够缩短梦境。我养成了深夜在沙漠里长时间独自散步的习惯,通常朝北方或东北方走,总之是新产生的怪异冲动潜移默化地拖着我前行的方向。

    散步时我有时会被几乎完全为黄沙掩埋的远古建筑物碎片绊倒。这里与我们发掘的起点不同,没有多少石块裸露在外,但我确定地表下肯定埋藏着不计其数的石块。这里的地势不如营地那么平整,狂风时常将沙砾堆成转瞬即逝的怪异丘陵,让一些古老石块的线条重见天日,同时又掩埋了另外一些线条。我奇怪地急于将发掘的范围延伸到这片区域来,但另一方面又对我们有可能挖出的东西充满恐惧。我显然陷入了一种极为糟糕的精神状态,而更可怕的是我无法解释个中缘由。

    我在夜间漫步时发现了一处古怪的地方,从我对它的反应就能看出我的精神健康已经恶化到了什么程度。7月11日晚间,一轮凸月将诡异的惨白色光华洒在神秘的沙丘上。我走出通常散步的范围,发现了一块巨石,它和我们到目前为止发现的所有石块都有着显著的区别。这块巨石几乎完全被黄沙掩埋,我弯下腰用双手清开沙子,用手电筒补充月光的不足,仔细研究这个物体。与其他大块石料不同,这块石头切割成正四方形,表面没有凸起或凹陷。它似乎是玄武岩质地,和我们见惯了的花岗岩、砂岩和偶尔有之的水泥都截然不同。

    我突然站起身,转身以最快速度奔向营地。我的逃跑完全是下意识和非理性的行为,直到离帐篷很近了,我才意识到究竟为什么要跑。原因是我在梦境中见过那块怪异的黑色岩石,也读到过关于它的文字,与流传万古的传说中的终极恐怖之物有关系。这块巨石来自故事中伟大种族无比恐惧的玄武岩高塔,阴森可怖的半物质异类生物留下了那些高耸入云的无窗遗迹,这种生物后来在地底深渊里繁衍,不眠卫士看守的暗门封锁着它们犹如狂风的无形力量。

    那晚我彻夜不眠,到黎明时才幡然醒悟:我太愚蠢了,竟然让神话故事的阴影搅扰自己的安宁。我不该害怕,而是应该表现出探索者的狂热情绪。第二天中午前,我向其他人讲述了昨夜的发现,戴尔、佛雷伯恩、波义耳、我的儿子和我出发去寻找那块不寻常的石头,结果却失望而归。我不记得那块石头的具体所在,夜间的狂风彻底改变了沙丘的形状。

    -6-

    接下来将是我的陈述中最至关重要也最难以启齿的部分,之所以难以启齿,是因为我对这段经历的真实性有所怀疑。我有时会不安地确认自己没有做梦或出现幻觉,促使我写下这份记录的正是这种感觉。假如我的经历都是客观现实,那么其中将蕴含何等恐怖的意义。我的儿子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完全了解我的全部病例,也对我充满同情,他将对我的叙述做出最终的判断。

    首先,请让我大致描述这件事的表面情况,也就是营地里其他人眼中的事情经过。7月17日的夜晚,经过了狂风肆虐的一天之后,我早早躺下休息,但就是睡不着。快到11点时,我干脆起身了,与东北方有关的那种怪异感觉照例折磨着我,于是我像平时一样外出散步。在离开营地的时候,只有澳大利亚矿工塔珀看见我出去并和我打了招呼。略亏的满月高挂在晴朗的夜空,古老的沙漠沐浴在麻风斑块般的白色月光下,在我眼中显得无比邪恶。狂风暂时停歇,直到近五小时后才重新起风,塔珀和另外几位没有一觉睡到天亮的探险队成员能够证明这一点。塔珀目送我踏着把守秘密的苍白沙丘,快步走向东北方。

    大约凌晨3点30分,一阵猛烈的狂风突然刮来,吵醒了营地里的所有人,吹倒了三顶帐篷。天空万里无云,麻风斑块般的惨白月光依然照亮着沙丘。探险队检查帐篷时发现我不见踪影,但考虑到我经常深更半夜外出散步,因此并没有引起大家的警觉。尽管如此,三位队员(全都是澳大利亚人)似乎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某种险恶的气息。麦肯齐向佛雷伯恩教授解释称,这是土著居民传染给他们的一种恐惧,当地人围绕着长时间间隔下晴天刮过沙丘的狂风编造了一整套稀奇古怪的邪恶神话。按照他们所说,这种狂风来自发生过恐怖坏事的地下巨石屋舍,而且仅在散落着刻痕巨石的地点附近才能感觉到。接近凌晨4点,狂风陡然停歇,和开始时一样毫无征兆,只留下形状陌生的一座座新生沙丘。

    时间刚过5点,惨白如真菌的肿胀月亮渐渐西沉,我踉踉跄跄地冲进营地——没戴帽子,衣衫褴褛,脸上带着擦伤,浑身血迹斑斑,手电筒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大部分队员已经回去休息,只有戴尔教授在他的帐篷前抽烟斗。他看见我气喘吁吁、近乎癫狂的模样,连忙叫醒了波义耳博士,两人搀扶着我回到我的床上,让我尽量舒服地休息。骚动吵醒了我儿子,他很快也来到我的帐篷里,三个人努力劝我躺着别动,先睡一觉再说。

    但我怎么都睡不着,陷入了一种非常特别的心理状态,不同于曾经折磨过我的任何一种情况。休息了一段时间后,我坚持要开口说话——紧张而详细地解释我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我告诉他们说我走累了,在沙地里躺下打瞌睡,然后做了一个比平时还要恐怖的噩梦,突然刮起的狂风吵醒了我,本已疲劳过度的神经终于彻底崩溃。我在惊恐中逃跑,半埋于地下的石块多次将我绊倒,摔得我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我那一觉肯定睡了很久,所以才会有好几个小时不见踪影。

    我完全没有提到看见或经历了什么怪事,尽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但我敦请他们重新考虑这次探险的整体目标,并迫切地劝告他们暂停东北方向的挖掘工作。我提出的理由非常牵强,宣称那个方向没有石块,说我们不该冒犯迷信的采矿者,说大学赞助的资金有可能短缺,还有一大堆或者子虚乌有或者毫无关系的所谓原因。当然了,所有人都没有理睬我的新愿望,连我的儿子也一样,尽管他对我健康的关注是众所周知的。

    第二天,我起床后在营地里走来走去,没有参与挖掘。我发现无法阻止他们继续挖掘下去,于是决定尽快回家,以免我的神经再受到刺激。我向儿子提出请求,他答应等他勘察完我希望能避而远之的那片区域,就驾机送我去西南方一千英里外的珀斯。然而转念一想,假如我见到的那块石头依然裸露在外,那么即使有可能遭受嘲讽,我也必须明确地警告他们。熟悉当地民间传说的矿工很可能会支持我。我的儿子迁就我,当天下午驾机外出勘察了我的足迹有可能到达的所有区域,却没有看见我发现的任何东西。那块异乎寻常的玄武岩的事情再次上演,变动的沙丘抹掉了一切踪迹。有一瞬间我颇为后悔,由于我极度的惊恐而使得探险队失去了一件能够引起轰动的物品,但现在看来那反而是上帝的慈悲了,让我依然能够相信整个经历只是一场幻觉,尤其是假如那个噩梦深渊永远不会被其他人发现——这是我由衷的愿望。

    7月20日,温盖特送我去珀斯,但他不肯放弃探险、跟我回家。他陪我到25日,送我登上前往利物浦的轮船。此刻我坐在“女帝号”的船舱里,长久而癫狂地回想整件事情,决定至少必须将前因后果告诉儿子,是否要公之于众就交给他决定吧。为了防止种种不测,以上我写下了本人背景情况的概述(人们通过其他零星途径对此已经有所了解),现在我想尽可能简略地讲述那个恐怖夜晚我认为自己在离开营地后究竟目睹了什么。

    难以解释、混合着恐惧的虚假记忆化为一种反常的渴望,逼迫着神经紧绷的我走向东北方。我在邪恶的灼灼月光下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前行,时而看见从无可名状的失落时代遗留至今的远古巨石半埋在黄沙中。怪异的荒原古老得无法估量,沉郁的恐怖气氛前所未有地压迫我的心灵,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令人发狂的梦境和梦境背后骇人的传说故事,还有土著和矿工对这片沙漠和刻纹石块表现出的恐惧。

    但我就是停不下脚步,好像要去参加什么怪诞的集会——离奇的幻想、无法抗拒的冲动和虚假的记忆越来越强烈地影响着我。我想起儿子在空中见过一些或许存在的石块排列而成的线条,思考它们为什么让我觉得既不祥又熟悉。有什么东西在拨弄我的记忆之锁,而另一股未知力量却想牢牢地关上这扇门。

    深夜里没有一丝风,惨白的沙丘上下起伏,仿佛被冻住的海浪。我不知道要去哪儿,但依然勉力前行,就像被命运操纵的木偶。梦境涌入清醒的世界,黄沙掩埋的每一块石头都仿佛来自远古建筑物的无尽走廊和万千房间,雕刻的花纹和象形文字全是我被伟大种族囚禁时逐渐熟悉的符号。有时候我觉得见到了那些无所不知的锥形恐怖生物,它们四处移动,完成各种日常工作。我不敢低头看身体,害怕发现自己也是它们中的一员。黄沙覆盖的石块、房间与走廊、灼灼照耀的邪恶月亮和发光水晶的照明灯、无边无际的沙漠和窗外摇曳生姿的蕨类植物与苏铁……不同的景象重叠出现在我眼中。我醒着,但同时也在做梦。

    不知朝什么方向走了多久和多远,我忽然看见一堆巨石,白天的狂风吹开了黄沙,这些巨石裸露在外。我从未在一个地点见过这么多的石块,它们给我带来了强烈的冲击,亿万年前的幻象因此陡然消失。我眼前顿时只剩下了沙漠和邪恶的月亮,还有从难以估量的远古遗留至今的记忆残片。我走到近处停下,用手电筒照亮那堆倾覆的石块。狂风吹走了一个沙丘,巨石和较小的碎块围成不规则的低矮圆环,直径约为四十英尺,石块高度在二英尺到八英尺之间。

    站在圆环的最外围,我已经意识到这些石块有着空前重要的意义。不但因为石块的数量多得无可比拟,更是因为当我借着月亮和手电筒的光线扫视它们时,被黄沙磨蚀的纹路中有某种东西使得我难以自拔。它们与我们已经发现的那些样本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我体验到的是一种更加微妙的感觉。这种感觉不会在我盯着单独一块巨石看时出现,而是在眼睛几乎同时扫过几块时悄然浮现。片刻之后,我终于领悟到了真相。许多石块上的曲线花纹有着密切的联系,都属于同一个庞大的装饰性图案。在这片万古荒寂的沙漠中,我第一次遇到了一座保存在原始位置上的建筑物,它倾覆倒塌、支离破碎,但依然确凿无疑地存在着。

    我从最底下开始,费劲地爬向废墟的顶端,时而停下,用手指清理沙砾,想方设法理解图案的尺寸、形状及风格的区别和彼此之间的关系。过了一会儿,我大致能够猜到这座早已成为历史的建筑物是什么了,也对曾经遍布这座远古石砌房屋外表面的图案有了一定的概念。它完全符合我在梦境中瞥见的一些景象,这件事情让我倍感惊骇和惶恐。它曾经是一条巨石垒砌的廊道,高达三十英尺,脚下铺着八边形的石板,上方是坚实的拱顶。廊道右侧应该有一些房间,尽头是一道怪异的斜坡,盘旋向下通往地底更深处的楼层。

    这些念头涌上心头,我震惊得几乎跳了起来,因为这些内容远远超出了石块本身提供的信息。我怎么可能知道这层楼面位于地下深处?我怎么可能知道背后的斜坡通向上方?我怎么可能知道连接石柱广场的漫长地下通道位于上方左侧的那个楼层?我怎么可能知道机械室和通往中央档案馆的右侧通道位于下方两层的那个楼面?我怎么可能知道向下四层即最底层有一道用金属条封死的恐怖暗门?梦境世界的事物忽然闯进现实,我惊愕得浑身颤抖,冷汗淋漓。

    我感到一股阴森而冰冷的微弱气流从废墟中央附近的低洼之处渗透出来,仿佛最后一根稻草般终于压垮了我。和先前一样,我的幻觉陡然消失,眼前又只剩下了邪异的月光、阴郁的沙漠和远古建筑物的废墟。此刻我不得不面对的是真实存在之物,但充斥着有关黑暗秘密的无数线索。因为从那股气流只能推出一个结论:地表的凌乱石堆下,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深渊。

    我首先想到的是土著传说中埋藏于巨石之间的地下屋舍,恐怖的坏事在狂风诞生之处发生。脚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即将揭开流传了亿万年的神话,以及阴魂不散的噩梦那难以想象的远古源头?我只犹豫了几秒钟,因为比好奇心和科研精神更狂热的某种力量驱使着我,压倒了我胸中越来越强烈的恐惧。

    我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像是被无法反抗的命运攥在了掌心里。我收起手电筒,以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力量搬开一块又一块巨大的石块,直到一股强烈的气流涌了上来,这股气流颇为湿润,与干燥的沙漠空气形成怪异的对比。黑色的洞口渐渐显露,等我搬开所有能推动的较小石块,麻风斑块似的白色月光照亮了一个足以容纳我出入的洞口。

    我掏出手电筒,将明亮的光束投入洞口。脚下是建筑物倾覆后的纷乱石堆,大致形成一道以四十五度通向北方的斜坡,显然是无数年前由上而下坍塌造成的结果。斜坡和地面之间是光线无法穿透的黑暗深坑,深坑的上表面还能看见巨型应力穹顶的些许痕迹。这片沙漠似乎坐落于从地球幼年就已存在的巍峨建筑基础之上,它们如何历经亿万年的地质活动而保存至今,这个问题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愿思考。

    回想起来,在任何人都不知道本人去向的情况下,突然单独走进这么一个充满疑点的深渊,这个念头完全等同于彻底的精神错乱。或许事实就是我疯了,但那晚我毫不犹豫地走了下去。一路上引导着我的诱惑感和宿命的推动力似乎再次出现。为了节省电池,我每隔一段时间才打开一会儿手电筒,就这样踏上了疯狂的征程。我钻进洞口,沿着险恶的巨石坡道向下爬——能找到搭手落脚的地方时面对上方,其他时候则转身面对巨石,晃晃悠悠地摸索着前行。在手电筒的光束下,左右两侧远远地隐约浮现出刻有雕纹的崩裂墙壁,而前方只有一成不变的黑暗。

    摸索着向下爬行时,我忘记了时间的存在。无法理解的线索与图像在我脑海中沸腾,一切客观事物似乎都退避到了无法衡量的远方,生理感觉同时失控,连恐惧都变成了幽魂般的懒散怪兽,没精打采地睨视着我。最后,我来到了水平的一层,这里遍地是塌落的石板、不规则的石块和数不尽的砂砾岩屑。左右两侧相距约三十英尺,高耸的石墙汇聚成巨大的穹棱,上面雕刻着能够勉强分辨的纹路,但其意义就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最吸引我的是上方的穹顶,手电筒的光束照不到,但怪异拱顶较为低矮的部分已经清晰可见。它们与我在无数梦境中见过的远古建筑物完全相同,我第一次从心底里感觉到了震撼。

    在我身后极高的地方有一团微弱的光芒,模糊地象征着月光下遥远的外部世界。残存的一丝谨慎提醒我,绝对不要让这团光芒离开视线,否则我就会失去返回地表的路标。我走向左边的石墙,那里的雕刻纹路最为明显。地面布满碎石,几乎和下来的乱石堆一样难以行走,但我还是勉强走到了墙边。在某个地方,我搬开几块碎石,踢开剩下的岩屑,只是想看看地面的样子。八边形的大块石板尽管已经弯曲变形,但依然大致拼接在一起,宿命般的熟悉感觉使得我不寒而栗。

    我站在离墙壁不远的地方,缓慢地转动手电筒的光束,仔细打量饱经磨蚀的雕纹。曾经存在的流水侵蚀了砂岩石块的表面,另外还存在一种我无法解释的怪异积垢。建筑结构在某些地方已经松垮和变形,真不知道这座埋藏万古的建筑物的留存痕迹在地壳变动中还能再坚持多少个地质年代。

    最让我发狂的还是雕纹本身。尽管经历了岁月的侵蚀,但凑到近处仔细看,依然很容易就能看清它们的走向。雕纹的每一个细节都让我体验到了发自内心的熟悉感,几乎震撼了我的整个头脑。假如我只是很熟悉这座古老建筑物的主要特征,那倒是并没有超出常理的范畴。建筑物的特征给某些神话的编造者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因而扎根在了传奇故事的血肉之中,在我失忆的那段时间内进入我的视野,在我的潜意识里刻印了清晰的画面。但是,我该怎么解释这些怪异图案连每一条直线和螺旋的最细致微妙之处都完全符合我这二十多年在梦境中见到的雕纹呢?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绘图方法能够复制出夜复一夜持续不断、毫无变化地在幻梦中包围我的图案的全部明暗对比和细微笔触呢?

    我见到的绝不仅仅是偶然或略微的相似性。脚下这条走廊修建于千万年前,又埋藏了几个地质时代,但无疑就是我在梦境中逐渐熟悉的某个场所的原型,我对此处和对克雷恩街住宅一样了如指掌。在我的梦境中,这个场所还是它未曾凋零前的全盛模样,但两者的相同本质依然是不容质疑的事实。可怕的是我完全知道自己的方位。我了解此刻所在的这座建筑物,也清楚它在梦中的恐怖古城内的位置。我惊恐而发自本能地意识到,我可以毫无差错地找到这座建筑物甚至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它躲过了漫长岁月的变迁和蹂躏。上帝的圣名啊,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怎么会知道我知道的这些事情?栖息在这座史前巨石迷宫中的生物的古老传说背后又隐藏着什么真相?

    恐惧和困惑纠缠在一起,蚕食着我的灵魂,文字只能肤浅地描述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我认识这个地方。我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知道在无数高塔崩塌成灰尘、碎石和沙漠前,上一层曾经存在什么。我战栗地心想,现在不需要把那团模糊的月光留在视野内了。两种渴望折磨着我,一种是逃跑,另一种是熊熊燃烧的好奇心和迫使我前行的宿命感混合而成的狂热情绪。从梦境的时代到现在的几百万年之间,这座怪诞的远古都市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命运?城市底下勾连所有巨塔的地下迷宫在多少程度上逃过了地壳的翻腾变动?

    难道我走进了一个深埋地底、古老得亵渎神圣的完整世界吗?我依然能找到书写大师的屋舍吗?还有斯格哈——一个囚徒意识,来自南极洲的星状头部半植物肉食种族——在墙壁空白处刻下壁雕的那座高塔吗?地下二层通往异类意识大厅的通道会不会没有堵死,仍旧能够使用呢?那个大厅里曾经放着一个囚徒意识用黏土制作的一尊塑像,那个意识来自一个不可思议的种族,它们半塑胶的个体于一千八百万年以后生活在某颗冥王星外未知行星的中空内部。

    我闭上眼睛,用手按住头部,徒劳而可悲地企图将这些疯狂的梦境片段赶出脑海。就在这时,我第一次切实地感觉到周围冰冷而潮湿的空气在悄然流动。我颤抖着意识到前方和脚下肯定隐藏着一连串万古死寂的黑色深渊。我想到曾在梦境中造访的厅堂、走廊和斜坡。通往中央档案馆的廊道还能使用吗?我想到有无数令人惊叹的记录存放在不锈金属打造的方形库房里,迫使我前进的宿命感又一次执拗地催促我迈开脚步。

    按照梦境和神话的说法,那里存放着宇宙时空连续体从过去到未来的整个历史,由来自太阳系每一颗星球和每一个时代的囚徒意识书写。对,太疯狂了,但我能够偶然闯进这么一个永夜世界,难道不也同样疯狂吗?我想到上锁的金属架,想到需要单独拧开的怪异球锁。我自己那个盒子栩栩如生地出现在脑海里。我曾经多少次以错综复杂的手法通过旋转按压打开最底层陆生脊椎动物区的那个盒子啊!所有的细节都那么鲜活和熟悉。假如梦境中的库房确实存在,我只需要几秒钟就能打开球锁。疯狂彻底占据了我的心灵。片刻之后,我跌跌撞撞地跑过遍地的碎石和岩屑,奔向记忆中通往最底层的那道斜坡。

    -7-

    从那以后,我的记忆就不怎么靠得住了。事实上,我到现在依然抱着最后一丝绝望的期盼,希望它们都是某个恐怖噩梦的一部分,或者我谵妄时的幻觉。狂热的情绪在我脑海里肆虐,全部感官都像是蒙着一层雾霭,有时甚至断断续续的。手电筒的光束无力地照进吞噬一切的黑暗,熟悉得可怕的墙壁和雕纹如幽魂般稍现即逝,岁月的侵蚀磨灭了所有光彩。有一段巨大的拱顶已经坍塌,我不得不爬过小山一般的乱石堆,几乎碰到了结满奇形怪状的钟乳石的参差天花板。这完全是最高级别的噩梦,可憎的虚假记忆不时刺激着我,情况因此变得更加糟糕。只有一个细节显得陌生,那就是我与巍峨建筑的相对比例。一种不寻常的渺小感压迫着我,就仿佛在区区凡人的身体里见到的高耸石墙是一件不寻常的陌生事物。我一次又一次紧张地低头看自己,我拥有的人类躯体使我隐约感到不安。

    我跃起跳下、磕磕碰碰地前行穿过黑暗的深渊,屡次跌倒,摔得遍体鳞伤,有一次险些撞碎手电筒。我认识这个恐怖地洞里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个转角,我在许多地方停下脚步,用光束照亮已经堵塞和崩裂但依然熟悉的拱门。有些房间已经彻底坍塌,还有一些空空荡荡或遍地碎石。我在几个房间里见到了成堆的金属物品,有些几乎完好,有些从中折断,有些被压烂或变形了,我认出它们就是梦中的台座和桌子。至于它们真正的用途,我甚至不敢猜测。

    我找到向下的斜坡,沿着它朝下走,但没多久就停下了,因为面前是一条深不见底、边缘犬牙交错的沟壑,最窄处也不少于四英尺。此处的石板已被砸穿,袒露出无法丈量的漆黑深渊。我知道这底下还有两层建筑物,想到最底层被金属条扣死的暗门,又一阵惊恐让我浑身颤抖。守卫不复存在,曾经潜伏地底的生物早已完成它们丑恶的复仇,随后进入了漫长的衰亡期。待到甲虫种族在人类之后统治地球时,它们将彻底灭绝。然而,一想到土著的那些传说,我再次不寒而栗。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越过这条深沟,遍地碎石使得我无法助跑,但在疯狂的驱动下,我选中了靠近左边墙壁的一个地方,深沟在那里最为狭窄,落地的位置也没有多少危险的碎石。一个疯狂的瞬间过后,我安全地抵达了深沟的另一侧,终于来到最底下一层,跌跌撞撞地经过机械室的拱门,奇形怪状的损毁器具半埋在坍塌的拱顶之下。所有东西都在我记忆中它们应该在的地方,我信心十足地爬过挡住了一条横向廊道的乱石堆。我记得很清楚,这条路能带我从城市底下走向中央档案馆。

    我跌跌撞撞地顺着满地碎石的廊道前行,无穷无尽的岁月仿佛在眼前展开。偶尔能在被时间侵蚀的墙壁上分辨出雕纹的线条,有些很熟悉,有些似乎是在我的梦境所处时代以后添加的。这条廊道是在地下连接不同建筑物的快速通道,因此只在通往其他建筑物较低楼层的路口修建了拱门。来到一个这样的交叉路口,我转向侧面,长时间地注视我记得清清楚楚的通道和房间,只发现了两点与梦境大相径庭之处,其中有一处我还能分辨出记忆中的拱门被封死后的轮廓。

    我不情愿地快步穿过一座无窗巨塔的地下室,异乎寻常的玄武岩石料讲述着传说中它们可怖的起源。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让我抬不起脚的虚弱感怪异地汹涌而来。这个古老的地下室呈圆形,直径足有两百英尺,暗色石墙上没有任何雕纹。地上也只有灰尘与砂砾,我能看见通往上方和下方的两个孔洞。高塔里没有楼梯或坡道。在我的梦境里,伟大种族绝不会触碰这些古老的高塔,而建造高塔的生物也不需要楼梯和坡道。梦中向下的孔道被紧紧封闭、密切看守,现在却敞开着漆黑的洞口,从中吹出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流。那底下暗藏着何等漫无边际的永夜洞窟,我甚至不允许自己思考这个问题。

    随后我爬过一段严重堵塞的廊道,来到一个天花板彻底塌陷的地方。碎石堆积如山,我好不容易才翻过去,然后穿过一个空旷的巨大房间,手电筒的光束甚至照不到拱顶和两侧的墙壁。我心想,这里肯定就是金属物品供应者所在大楼的地下室,这座建筑物面对第三广场,离档案馆不远。至于它遇到了什么变故,这就是我无从猜测的了。

    越过如山的岩屑和碎石,我回到正确的廊道里,没走多久,通道就彻底堵死了,坍塌的拱顶几乎碰到了岌岌可危的下陷天花板。天晓得我怎么搬动和推开足够多的石块,从中挖出了一条隧道,天晓得我怎么敢移动那些紧密堆积的碎石,因为哪怕最轻微的平衡变化也有可能让无数吨石料砸下来,将我碾成尘埃。假如这趟地下历险并不像我希望的那样,只是可怕的幻觉或迷离的梦境,那么驱策和引导我的就必定是纯粹的疯狂。但我确实挖出或梦见我挖出了一条能让我蠕动着穿过的隧道。我打开手电筒咬在嘴里,蜿蜒着爬过堆积如山的碎石,头顶上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划破了我的肌肤。

    现在我离巨大的地下档案馆不远了,那里应该就是我的目的地。我半滑半爬地从屏障的另一侧溜下去,拿着时开时关的手电筒,走完最后那段廊道,来到一个四面都有出入口、保存状况极为完好的低矮圆形地下室。墙壁,至少是手电筒光束笼罩范围内的墙壁,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象形文字和曲线符号,有些是我梦境所处时代以后添加的。

    我意识到,这里就是命运指引我前来的终点了。我转身穿过左边一道熟悉的拱门。说来奇怪,我毫不怀疑能找到一条畅通的廊道,沿着斜坡上下保存完好的所有楼层。这座雄伟的建筑物受到大地的庇护,存放着整个太阳系的编年史,伟大种族用神迹般的技术和伟力修建它,使它能够巍然矗立到太阳系毁灭的那一天。巨大得令人瞠目结舌的石块按照天才的数学设计层层垒放,用牢固得难以想象的水泥黏合成形,造就的建筑物和地球的岩石核心一样坚实。它经历的漫长岁月超过了我能用神智理解的范围,深埋地下的庞然身躯依然保持着原始的全部轮廓。开阔的地面上积满浮尘,但几乎没有在其他地方随处可见的碎石。

    从此处开始,道路变得颇为通畅,给我的头脑带来了古怪的影响。先前被障碍物重重阻挡的疯癫渴望以狂热之势喷涌而出,我按着清晰得可怕的记忆,沿着拱门口里的低矮通道向前奔跑。眼见之物的熟悉感觉不再令我震惊。刻着象形文字的金属柜门在左右两侧阴森浮现,有些完好无损,有些已经崩开,有些在不足以震碎庞然建筑物的地质压力下扭曲变形。洞开的柜门比比皆是,底下往往是一堆积满灰尘的金属盒,显然在地震中被晃了出来。间或出现的立柱上刻着偌大的符号或字母,代表着卷宗的门类与子类。

    我在一个打开的储存柜前驻足良久,因为无处不在的砂砾之中有几个金属盒还放在原处。我抬起手臂,费了点周折取出其中较薄的一个,放在地上仔细查看。盒面上刻着随处可见的曲线象形文字,但字符的排列有些微妙的不同寻常之处。锁住盒子的古怪钩形扣件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我掀开活动自如、依然毫无锈斑的盒盖,拿出里面的书册。和我记忆中的一样,书册长宽约为二十英寸和十五英寸,厚约两英寸,薄薄的金属封面从上方打开。亿万年岁月似乎没有给坚韧的纤维质纸张留下任何痕迹,我打量着用笔刷书写的色泽奇特的文字,这些符号与随处可见的曲线象形文字或人类学者知晓的任何一种字母都毫无相似之处,似有似无、萦绕不去的熟悉感折磨着我。我想了起来,这是梦境中一个囚徒意识使用的语言,我与它稍微有些交情,这个意识来自一颗较大的小行星,这颗小行星是一颗远古行星的碎片,保留了原始行星的大量生命和知识。同时我也想了起来,档案馆的这一层专门存放外星球生命的卷宗。

    我从这份不可思议的档案上收回视线,发现手电筒的灯光开始变暗,于是飞快地换上永远带在身边的备用电池。借着重新变得强烈的光线,我继续沿着错综复杂、永无止境的通道和走廊狂热地奔跑,不时认出一些熟悉的架子,脚步声在万古死寂的地下坟墓里回荡,刺耳的声音使得我隐约有些着恼。我在亿万年无人涉足的积尘上留下的脚印让我不寒而栗。假如我的梦境含有哪怕一星半点的事实,那么人类就从来没有踏上过这些古老的道路。我究竟在疯狂地跑向什么地方,我的意识没有任何概念,只是任由某种邪恶的力量拉扯着我茫然的意志和深藏的记忆,因此我大致知道自己并不是在漫无目的地乱跑。

    我来到一条向下的坡道,顺着它跑向更深的地下。许多楼层在我身边一闪而过,但我没有停下来仔细探索。我混乱的脑海里浮现出某种节奏,右手跟着这个节奏不停抽动。我想打开一把锁,自认为知道该如何用错综复杂的手法扭转按压打开这个像是装有组合锁的现代保险箱。无论是不是做梦,我都曾经知道,现在也依然知道。梦境(或无意识间吸收的传说片段)为何会让我通晓如此细致、精密和复杂的知识,我甚至都不想找出一个能自圆其说的解释。我已经丧失了前后连贯的思考能力。为何我会令人震惊地熟悉这个未知遗迹?眼前的一切事物为何都完全符合只在梦境和神话片段里出现过的场景?这整个经历难道不是打破所有逻辑的一场噩梦吗?或许这就是我当时(还有现在比较清醒的时刻)坚持的信念:我根本不是清醒的,深埋地下的古城只是癫狂幻觉的一个片段。

    我终于来到最底下的一层,跑向坡道的右侧。出于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我尽量放轻了脚步,也因此降低了速度。深埋地底的最后这个楼层有一片区域是我不敢贸然穿越的,逐渐靠近那里的时候,我回想起自己害怕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一道用金属条封死、受到严密看守的暗门。现在不再有守卫了,我颤抖着蹑手蹑脚地走向黑色玄武岩拱顶下同样质地的黑色暗门。和从前一样,我感觉到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流,真希望要走的路线位于另一个方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必须要走现在这条路线。

    来到目的地,我发现暗门敞开着。里面摆放的依然是储物架,我看见堆在一个架子底下的金属盒上只积了很薄的灰尘,显然那些盒子是最近才掉下来的。这时候,又一阵惊恐袭击了我,刚开始我还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金属盒落在地上并不稀奇,因为这座迷宫在黑暗中度过了千百万年,地壳起伏不止一次蹂躏过它,时常回荡着物体倾覆那震耳欲聋的巨响。穿过那片区域,我才意识到我的惊骇为何如此强烈。

    让我恐惧的不是那堆金属盒,而是地面上的积尘。在手电筒的光束下,灰尘似乎不是它们应有的样子——有些地方的积尘比较薄,像是在仅仅数以月计的时间前被扰动过。我不敢确定,因为即便是看似较薄的地方也积着颇厚的灰尘,但疑似不平整之处有着某种可疑的规律性,令我深深地感到不安。我将手电筒的光束对准这样的一个古怪地方,非常不喜欢见到的东西,因为原本只是想象的规律性变得非常明显。那是几行有规律的复合印痕,印痕三个一组,每个约一英尺见方,其中有五个近乎正圆的印迹,每个印迹长约三英寸,一个位于另外四个的前方。

    这些疑似印痕每个约有一英尺见方,朝两个方向延伸,像是留下印痕的主人去了某个地方,然后又原路返回。这些印痕无疑非常浅,有可能只是幻觉或偶然的结果。但它们在我心目中的走向有着某种模糊而难以言喻的恐怖感觉。因为印痕的一头是不久前掉落在地的那堆金属盒,而另一头就是那道险恶不祥的暗门,阴冷潮湿的气流从中涌出,无人看守的洞口通往超乎想象的深渊。

    -8-

    驱策我来到这里的强迫性力量深入内心,不可阻挡,乃至于战胜了我的恐惧。可怖的疑似脚印撩动了让我毛骨悚然的梦境记忆,没有任何符合逻辑的动机能够带着我继续前进。我的右手尽管因为害怕而颤抖不已,却依然有节奏地抽搐着,急不可耐地想找到并打开一把锁。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走过那堆最近掉落的金属盒,踩着没有任何印痕的积尘,蹑手蹑脚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跑向某个我熟悉得可怕乃至恐怖的地点。我的大脑向它自己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完全无法想象这些问题从何而来,彼此有什么联系。人类的躯体能摸到那个架子吗?人类的手能做出那亿万年前的记忆中的开锁动作吗?锁应该完好无损,仍旧能打开吧?我该怎么处理内心既希望又害怕(这是我逐渐意识到的感觉)发现的东西,或者说我敢怎么处理?它能证明什么?是远远超出正常概念、足以粉碎大脑的真相,还是仅仅是我的一场幻梦?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停下了蹑手蹑脚的奔跑,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里,望着一排刻着象形文字、熟悉得让人发疯的架子。它们保存得近乎完美无缺,这附近只有三扇柜门被崩开了。文字不可能描述出我对这些架子的感觉——那是一种多么强烈和不可动摇的熟识感啊!我抬头望向最顶上无论如何也摸不到的一排架子,琢磨着该怎么爬上去。从底向上第四排有一扇被崩开的柜门供我借力,紧闭柜门的球锁能够支撑我的手脚。用双手攀爬的时候,我可以把手电筒咬在嘴里。最重要的一点,我绝对不能弄出任何响动。该如何把我想取出来的金属盒搬到地面上是个难题,也许可以将盒子的活动扣件挂在外套衣领上,然后当它是个背囊。我依然很担心球锁会不会受到了损坏,但毫不怀疑我能否重复那每一个熟悉的动作。我希望柜门没有变形或破碎,能够让我的手顺利完成任务。

    就在我前思后想的当口,我已经用牙齿咬住手电筒,开始向高处攀爬了。突出的球锁难以借力,好在被崩开的柜门不出所料地帮了我很大忙。我借助柜门和柜子隔板的边缘向上爬,尽量不发出响亮的吱嘎声。我站在柜门上保持平衡,向右手边探出身体,远远地恰好摸到了想找的那把球锁。我的手指因为攀爬而变得麻木,刚开始还非常笨拙,没多久我就发现人类手指的解剖结构完全胜任这项工作。另外一方面,手指对节奏的记忆非常清晰。精细复杂的神秘动作跨越时间的未知深渊,将所有细节不差分毫地送进我的脑海。才尝试不到五分钟就响起了咔嗒一声,我的意识没有做好听见这个熟悉声音的准备,因此更加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灵。半秒钟过后,金属柜门缓缓打开,只发出了最微弱的一丝碾磨声。

    我头晕目眩地望着柜子里的一排灰色金属盒,难以解释的某种情绪势不可挡地涌上心头。就在我用右手刚好能摸到的地方,一个盒子上的曲线象形文字让我浑身颤抖,那一刻感到的冲击要比单纯的恐惧复杂无数倍。我伸出依然颤抖的手,勉强抽出这个盒子,灰尘像雪花似的纷纷落下,我将盒子拉向身体,没有发出任何剧烈的声响。和我见过的其他盒子一样,这个盒子长约二十英寸,宽十五英寸,厚度刚超过三英寸,盒面上用浅浮雕手法刻着精细的曲线图案。我将盒子夹在身体和我攀爬的表面之间,摆弄了一会儿扣件,终于解开了挂钩。我掀开盒盖,将沉重的盒子放在背上,用扣件钩住衣领。我的双手恢复自由,我笨拙地爬向积灰的地面,准备仔细查看战利品。

    我跪在沙砾和灰尘之中,将盒子拿回胸前,放在面前的地上。双手在颤抖,我既不敢取出里面的书册,同时又渴望这么做,甚至觉得必须这么做。我已经逐渐明白了即将在盒子里发现什么,这样的醒悟几乎让我的肢体丧失机能。假如盒子里确实就是那件东西,假如我没有在做梦,其中蕴含的意味就远远超出了人类灵魂的承载能力。最让我痛苦的是此刻我不再觉得身边的一切仅仅是梦境。现实的感觉强烈得恐怖——回想这一幕的时候,情况依然如此。

    我终于颤抖着从容器里取出那本书册,着魔似的盯着封面上熟悉的象形文字。书册保存得极为完好,组成标题的曲线字符几乎催眠了我,让我觉得似乎能够读懂它们。实话实说,我根本不敢发誓说绝对没有读懂它们,通往反常记忆的恐怖大门或许短暂地打开了一瞬间。我不知道隔了多久才有胆量掀开金属薄板做成的封面。我向自我妥协,寻找借口欺骗自己。我取出嘴里的手电筒,熄灭它以节省电池,然后在黑暗中积累勇气,总算摸黑掀开了封面。最后,我打开手电筒,照亮掀开封面后露出的纸页,同时下定决心,无论看见什么都绝对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只看了一眼,几乎瘫软下去,但我咬紧牙关,保持了沉默。我在吞噬一切的黑暗中坐倒在地,抬起手按住额头。我害怕和期待见到的东西就在眼前。假如这不是在做梦,那么时空区隔就成了一个笑话。我肯定是在做梦,但也愿意挑战内心的恐惧,因为假如这确实是现实,那就应该能把它带回去,展示给儿子看。我觉得天旋地转,尽管一片漆黑中没有任何可见的物体在围绕我旋转。那一眼激发了我记忆中的无数景象,最恐怖的念头和画面汹涌而来,蒙蔽了我的感官。

    我想到积灰中疑似脚印的痕迹,连我喘息的声音都吓得自己心惊胆战。我再次打开手电筒,绝望地盯着纸页,就像毒蛇的猎物望着捕食者的眼睛和毒牙。我在黑暗中用笨拙的手指合上书册,放回容器里,关紧盒盖,扣好那古怪的挂钩扣件。假如它确实存在,假如这个深渊确实存在,假如我和世界本身都确实存在,那么这就是我必须带回外部世界的证据。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开始向回走。我忽然想到一件奇怪的事情,在地下度过了可怖的几个小时,却连一次也没有看手表,这一点足以证明我与正常世界之间的分离感。我拿着手电筒,用另一条胳膊夹着那个不祥的盒子,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在寂静而惊恐的气氛中走过涌出寒气的深渊和那些疑似脚印的痕迹。我沿着永无尽头的坡道向上爬,终于逐渐放松了警惕,但还是摆脱不了心头忧惧的阴影,下来的时候我并没有这种感觉。

    想到不得不再次经过比城市更加古老的黑色玄武岩地窖,阴冷潮湿的气流从无人看守的深渊喷涌而出,我就感到心惊胆战。那是连伟大种族都畏惧的异族,它们是或许仍然潜伏在这底下——即便已经非常虚弱,濒临灭绝。我想到疑似存在的五环印痕,想到梦境告诉我那些印痕意味着什么,想到与它们联系紧密的怪异狂风和呼啸哨音。我想到澳洲土著的传说,想到故事里的恐怖狂风和无可名状、怪物盘踞的地下废墟。

    我按照墙壁上雕刻的符号拐上正确的楼层,经过先前查看的另一本书册后,回到了有多条拱顶岔道的那个巨大圆形厅堂。我立刻在右边认出了来时穿过的那道拱门。走进拱门之后,我意识到剩下的那段路会相当艰难,因为档案馆外的建筑物早已分崩离析。金属盒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我跌跌撞撞地走在碎石和岩屑之间,发现保持安静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我来到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乱石堆前,早些时候好不容易才从中挖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想到要再次爬过这条通道,我害怕得无以复加,因为先前钻过通道时制造出了不少噪音,此刻见过那些疑似脚印的痕迹后,我最畏惧的莫过于再弄出什么响动来了。金属盒让这个任务更是难上加难。我尽可能悄无声息地爬上乱石堆,先将盒子塞进逼仄的洞口,然后咬着手电筒,自己也钻了进去——和来时一样,钟乳石划破了我的背部。我想再次抓住金属盒,但它沿着碎石斜坡向下滑了一段距离,叮当碰撞声和随之而来的回声吓得我直冒冷汗。我立刻扑向盒子,一把抱住它,不让它制造出更多的噪音来。片刻之后,我脚下的几块石头忽然松动,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响动。

    这一阵响动是我的厄运之始。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觉得从背后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对它的回应。我好像听见了某种尖厉的哨声,尘世间没有与它类似的声音,也不可能找到合适的字眼加以描述。或许那只是我的想象,假如确实如此,那么随后发生的事,就是个残酷的笑话了:要是我没有因此而惊慌失措,那么接踵而来的事情就不可能发生。

    但事实上我吓得发狂,无可救药地彻底丧失了理智。一只手抓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无力地抱着金属盒,我疯狂地向前蹦跳奔跑,脑子里没有任何念头,只剩下一种单纯的欲望,那就是逃出噩梦般的废墟,返回遥不可及的清醒世界,投入月光和沙漠的怀抱。不知不觉之间,我跑进那个屋顶塌陷的房间,开始翻越伸向无边黑暗的碎石小山,沿着陡峭的斜坡向上爬的时候,我被犬牙交错的石块撞伤和磕破了好几次。更大的灾难随后降临。我莽撞地越过坡顶,没想到前方突然变成了下坡,我踩了个空,整个人都卷进一场碎石滑落引起的山崩之中,那响声犹如开炮,震耳欲聋、惊天动地的回声撕裂了漆黑洞穴里的空气。

    我不记得是怎么从这场混乱中脱身的了,记忆中有个片段是在不绝于耳的隆隆巨响中沿着走廊奔跑、跌倒和爬行,金属盒和手电筒依然在我身边。紧接着,就在接近令我无比恐惧的玄武岩地窖时,最疯狂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山崩的回声逐渐平息,我听见了一种令人恐惧的陌生哨音在不断重复。先前我只是好像听到这个声音,而此刻就绝对不可能弄错了。更可怕的是它并非来自背后,而是我的正前方。

    这时我很可能尖叫了起来。脑海里有一幅非常模糊的画面,画面里的我飞奔穿过远古之物那可怖的玄武岩地下室,耳朵里灌满了该受诅咒的诡异怪声,来自通往无底暗渊那缺少守卫的敞开门户。此外还有风,不是阴冷潮湿的气流,而是充满恶意的猛烈暴风,从发出污秽哨音的可憎深渊而来,狂暴而无情地吹向我。

    在记忆中,我奔跑着越过各种各样的障碍,狂风和呼啸哨音变得越来越强烈,充满恶意地涌出我背后和脚下的缝隙,似乎存心绕着我盘旋卷曲。风从我背后吹来,却很奇怪地没有形成助力,而是束缚着我的脚步,像是拴住我的套索或绳结。我顾不上保持安静,奋力爬过石块垒成的高大屏障,弄出许多噼噼啪啪的声音,终于回到了通往地表的那座建筑物。我记得望向机械室的拱门,看见坡道时几乎惊声尖叫,因为两层楼以下无疑有一道渎神的暗门张开了漆黑的洞口。但我没有真的叫出声来,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我只是在做梦,很快就会醒来。也许我在营地里睡觉,甚至有可能还在阿卡姆的家中。我凭借这些希望勉强维持理智,沿着斜坡走向更接近地表的楼层。

    我当然知道还必须重新跨越那条四英尺宽的裂隙,但其他的恐惧占据了我的意识,因此直至走到裂隙前我才完全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可怕。下来的时候,跳过这条裂隙还算轻松,但此刻我在上坡,恐惧、疲惫和金属盒的沉重分量折磨着我,再加上怪异的狂风拉扯着我的脚步,究竟该怎么越过这道天堑?我直到最后一刻才想到这些问题,无可名状的恐怖生物或许就潜伏在沟壑下的黑暗深渊里。

    手电筒的颤抖光束变得越来越微弱。走近裂隙时,模糊的记忆提醒了我。背后冰冷的狂风和令人作呕的尖啸哨音成了暂时的麻醉剂,仁慈地遏制住我的想象力,让我忘记了黑暗沟壑蕴藏的恐怖。这时我忽然发觉前方也出现了可憎的狂风和哨音,如潮水般从无法想象也不能想象的深渊涌出裂隙。

    纯粹噩梦的本质之物降临在我身上。理智抛弃了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生物的逃跑本能控制着我。我挣扎着跑上斜坡,就好像那条沟壑根本不存在。我看见裂隙的边缘,使出身体里的每一分力气,发狂般地一跃而起,可憎的怪异声音和仿佛实质的彻底黑暗汇集成的喧杂旋涡顿时吞没了我。

    在我的记忆中,这段经历到此为止。接下来的印象片段完全属于幻觉的范畴。梦境、狂想和记忆发疯般地融合成一连串怪异莫名、支离破碎的幻象,与现实中的任何事物都毫无关系。有一段可怖的坠落,我穿过无数里格有黏性、可感知的黑暗,耳畔的嘈杂声响对我们所知的地球和地球上的有机生命来说都彻底陌生。休眠的退化感官似乎变得活跃,描绘出浮游的恐怖怪物栖息的深渊和虚空,将我引向不见天日的危崖和海洋、从未被光线照亮过的密集城市和无窗的玄武岩巨塔。

    这颗星球的远古秘密和古老历史在我脑海里闪现,既不是画面,也没有声音,以前最狂野的梦境也从未向我吐露过这些事情。湿气仿佛冰冷的手指,自始至终攥紧我、拉扯我,怪异而可憎的哨音恶魔般地厉声尖啸,压过了黑暗旋涡中交替而来的喧嚣和寂静。

    随后的幻觉是我梦里的那座巨石城市,但不是现在的废墟,而是梦中的样子。我回到非人类的锥形躯体里,混在伟大种族和囚徒意识的行列之中,像它们一样拿着书册,沿着宽阔的走廊和坡道上上下下。叠加在这些画面上的是令人恐惧的闪现片段,这是一种非视觉的意识感知,其中有绝望的搏斗、扭动着挣脱尖啸狂风那攥紧我的触手、蝙蝠般疯狂飞过半凝固的空气、在暴风肆虐的黑暗中发狂地挖掘和癫狂地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跑过倒塌的建筑物。

    一段怪异的半视觉幻象陡然插入:一团弥散的模糊蓝光悬在头顶上的高处。接下来的梦境里,狂风追逐着攀爬奔逃的我,而我蠕动着钻过横七竖八的碎石,回到睥睨世间的月光下,乱石堆在我背后的恐怖狂风中滑动坍塌。令人发狂的月光邪恶而单调地照在身上,我曾经熟悉的客观存在的清醒世界终于回来了。

    我匍匐爬过澳大利亚的沙漠,喧嚣的狂风在四周咆哮,我从不知道这颗星球的表面竟能刮起如此暴虐的狂风。衣服已经变成破布,我全身上下都是瘀青和擦伤。完整的意识恢复得非常缓慢,没多久我就忘记了真正的记忆在何处结束,谵妄的梦境又在哪里开始。我隐约记得有巨大石块垒成的小丘,有乱石堆底下的深渊,有来自过去的骇人启示,还有一个梦魇般的结局——但这些事情有多少是真实的呢?手电筒不见了,或许存在的金属盒也不见了。这个盒子真的存在吗?地下真有什么深渊或乱石堆成的小丘吗?我抬起头,向背后张望,却只看见贫瘠的荒漠绵延起伏。

    恶魔般的狂风已经停歇,浮肿如真菌的月亮泛着红光沉向西方。我跳起来,蹒跚着走向西南方的营地。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会不会只是在沙漠里精神崩溃,拖着被梦境折磨的躯体走过了几英里的黄沙和半掩埋的石块?假如事实并非如此,那我该怎么苟活下去?我曾经坚信我的梦境全是神话催生的虚幻妄想,但面对新的疑虑,早先的可怖猜想再次瓦解了我的信念。假如那个深渊真实存在,那么伟大种族也必定是真实的,而它们穿越时空占据其他生物躯体的能力也不是传说或噩梦,而是足以粉碎灵魂的恐怖事实。

    而我,在那段罹患所谓失忆症的阴郁日子里,实际上难道是被带回了一亿五千万年前尚无人类的远古世界?难道真有一个恐怖的异类意识从第三纪来到现代,占据过我的这具身躯?我难道真的曾是蹒跚行走的恐怖怪物的俘虏,知道该诅咒的远古石城原先的样子?难道我真的曾蠕动着可憎的异类身体,穿过那些熟悉的走廊?折磨了我二十多年的噩梦难道完全是骇人记忆的产物?难道我真的和来自时空中遥不可及的角落的其他意识交谈过,知晓宇宙过去和未来的秘密?难道我真的曾经写下我所在世界的编年史,并将之放进巨型档案馆的某个金属盒子?难道真有伴随着狂风和邪恶哨音的远古

    飞天水螅

    潜伏于黑暗的深渊之中,在等待中变得越来越虚弱,而形形色色的生命形态在这颗星球被时间摧残的地表完成各自绵延千万年的演化历程?

    我不知道。假如深渊和潜伏之物确实存在,那么希望就将荡然无存,那么在人类栖息的现实世界之上就笼罩着我们难以想象、超越时间的阴影。幸运而仁慈的是,除了神话催生的梦境又多了几个新篇章,我没有任何证据。我丢失了或许会成为证据的金属盒,深埋地下的走廊直到今天也没有被找到。假如宇宙的法则还有一丝善良,那它们就永远也不该被找到。然而,我必须把我目睹或我认为自己目睹的事情告诉温盖特,让他从心理学家的角度判断我的经历是否真实,并将我的叙述公之于众。

    先前我说过,折磨我多年的梦境背后的可怖真相完全取决于我认为在深埋地底的巨石废墟里所见之物的真实性。对我来说,写下这个至关重要的启示极为困难,但读者肯定会猜到我究竟想说什么。它就藏在金属盒里的那本书页里。被我取出来之前,这个金属盒在积累了百万世纪的灰尘中静静地安歇于被遗忘的巢穴中。自从人类出现在这颗星球上以来,没有一双眼睛见过它,没有一根手指摸过它。但是,当我在那恐怖的巨石深渊里用手电筒照亮书册时,我看清了用颜色怪异的墨水写在被岁月染成棕色的纤维质纸页上的字符,它们不是地球早期的任何一种无可名状的象形文字……

    ……而是我亲手用我们熟悉的字母书写的英语字词。

    我所有的故事,都建立在这样一个基本前提上:在浩瀚的宇宙中,人类的法律、利益和情感毫无意义……若要了解世界以外那未知的真相,你必须忘记时间、空间、维度、生命机制、善与恶、爱与恨。这些不过是只有微不足道的人类才会拘泥的渺小概念。

    ——H.P.洛夫克拉夫特

    H.P.洛夫克拉夫特

    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

    (1890 — 1937)

    1890 年出生于普罗维登斯安格尔街194号。

    3 岁时父亲因精神崩溃被送进医院,五年后去世。

    14 岁时祖父去世,家道中落,他一度打算自杀。

    18 岁时深受精神崩溃的折磨,未及毕业便退学。

    29 岁时母亲也精神失常,两年后死于手术。

    34 岁时结婚,但婚后生活并不幸福。妻子的帽子商店破产,身体健康恶化。他因此陷入痛苦与孤独,五年后离婚。

    一贫如洗的他回到家乡普罗维登斯,将所有精力倾注于写作。然而直到46岁被诊断出肠癌,他的60部中短篇小说终究因为内容过于超前,未能为他带来名利回报。次年,他在疼痛与孤独的阴影中死去。

    今天,洛夫克拉夫特和他笔下的克苏鲁神话,被认为是20世纪影响力最大的古典恐怖小说体系,业已成为无数恐怖电影、游戏、文学作品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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