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神话系列套装-土 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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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 丘

    I

    直到最近几年,大众才不再将西部视为新的国土。“新”的想法之所以会根深蒂固,我猜是因为我们这个特定的文明对此处来说凑巧比较新,然而当代的探索者掘开表面,挖出了历史被记录之前就在那些平原和群山之间崛起与衰落的完整的生命篇章。一个有着两千五百年历史的普埃布洛人村庄早已不足为奇,即使考古学家将墨西哥的下佩德雷加尔文明回推到公元前一万七千至一万八千年,我们也几乎不会感到惊讶,毕竟还听说过更古老的事物的传闻,例如原始人类曾与已灭绝的动物共存,今天我们只能通过极少的骨骼碎片和古老器物知晓其存在,因此“新”这个概念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比起我们,欧洲人通常更擅长把握难以追溯的古老时代和前后接续之生命源流的深层积淀所带来的感觉。仅仅几年前,一位英国作家提到亚利桑那时还说它是“月光下的朦胧地域,自有其可爱之处,荒凉而古老——一片有历史的孤寂大地”。

    然而我认为,我对西部那惊人甚至骇人的古老的认识比任何一名欧洲人都更加深刻。这些认识完全来自1928年的一桩往事。我非常希望能将这件事的四分之三视为幻觉,然而它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得可怕的烙印,我无法轻易将其抛诸脑后。事情发生在俄克拉荷马,身为一名美洲印第安人民族学家,工作时常让我造访此处,我在这里接触过一些恶魔般怪异和令人惊惶的事物。请不要误会——俄克拉荷马不仅是开拓先锋和地产推广人眼中的边疆。这里有一些非常古老的部落,传承着极为久远的记忆。每到秋天,手鼓的节拍无休止地回荡在阴郁的平原上,裹挟着人们的灵魂危险地接近了某些只在窃窃私语中被提及的古老事物。我是白人,出身东部,然而任何人想了解众蛇之父伊格的祭典都会受到欢迎,无论何时何地想到这些,我都会真正地不寒而栗。这种事情我听得太多也见得太多,已经算是“见多识广”了。1928年的这件事也是如此。我很愿意当成玩笑,但我做不到。

    我去俄克拉荷马是为了追溯一个鬼故事,它是目前在白人定居者之间传播的诸多鬼故事之一,但在印第安部落中竟有着强烈的对应关系,我确定最终能查到它的印第安起源。它是那种极其怪异的荒野怪谈,尽管从白人嘴里说出来显得平淡无奇,却和土著神话中某些最寓意深长和最晦涩的篇章有着明确的联系。这些传说都围绕俄州西部那些辽阔、孤独、不自然的土丘展开,故事里的鬼魂都有着异常奇特的面貌和装束。

    在那些最古老的传闻中,流传最广的那个在1892年曾轰动一时,一位名叫约翰·威利斯的政府法警进入土丘地带追捕盗马贼,回来时讲述了一个疯狂的奇谈,他声称深夜有骑兵队伍在半空中交战,与看不见的幽灵大军殊死搏斗,战场上能听见马蹄和人脚冲锋的声音、重击落到实处的砰然巨响、金属撞击金属的铿锵震响、战士模糊不清的嘶喊声、人体和马匹颓然倒下的声音。这些事情发生在月光下,既惊吓了他的马,也让他感到害怕。这些声音每次持续一小时,栩栩如生,但微弱得像是被风从一段距离外送来的,而且没有伴随军队本身的任何影像。后来威利斯得知他听见那些声音的地方是个恶名昭著的闹鬼之处,定居者和印第安人都尽量避而远之。许多人在天空中见过或隐约见过交战的骑手,据此留下了一些不明确的模糊描述。定居者将鬼魂战士描述为印第安人,但不是任何一个众所周知的部落,交战者的服装和武器都极为独特。他们甚至更进一步声称不敢确定交战者骑的是真正的马匹。

    另一方面,印第安人似乎也不承认幽灵是他们的亲族。他们称之为“那些人”“古老者”或“下面的人”,似乎对后者怀着畏惧和崇敬的心情,不敢多说什么。没有哪位民族学家能从任何一名说故事者嘴里问出幽灵的详细描述,似乎也没有人看清楚过他们的模样。印第安人对这种现象有一两句流传已久的谚语,说什么“人非常老,灵魂就非常大;不怎么老,就不怎么大;比时间都古老,灵魂会大得近乎血肉。那些古老者和灵魂混在一起——变得不分彼此”。

    对民族学家来说,这些当然都是“老东西”,它们全都属于在普埃布洛人和其他平原印第安人之中流传已久的一类传奇,这些传奇牵扯到隐藏的奢华城市和埋葬地下的族群,几个世纪前曾诱使科罗纳多

    徒劳无功地寻找传说中的奎维拉。吸引我深入俄克拉荷马西部的东西则要明白和确凿得多,那是流行于当地的一个独特传说,尽管本身非常古老,对外界的研究者来说却是全新的材料,它第一次对所涉及的鬼魂给出了明确的描述。另外还有一项事实又为它增添了一份魅力,那就是传说源自偏僻的宾格镇,小镇位于喀多县,我早已知道这里发生过与蛇神相关、解释不清楚的恐怖事件。

    这个传说从表面上看非常幼稚和简单,围绕着平原上一座巨大而孤独的土丘或小山展开,这座土丘位于某个村庄以西三分之一英里处,有人认为它是大自然的产物,也有人认为是史前部落的墓地或典礼台。村民声称这座土丘多年来一直有两个印第安鬼魂作祟。他们轮流出现,一名老人,无论天气好坏,从黎明到黄昏总是在土丘顶部来回踱步,只会短暂地间歇性消失不见;还有一个女人,她到晚上接替老人,手持蓝色火焰的火把,火光一刻不停地燃烧到天亮。月光明亮的时候,你能相当清楚地看见女人的奇异形象,超过半数村民认为这个幽灵没有头部。

    当地人对这两个影像的行为动机和鬼魂与否的看法不尽相同。有人认为男人根本不是幽灵,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印第安人,他为了黄金残杀了一个女人并砍下后者的头颅,将尸体埋在土丘上的某处。抱着这种看法的人认为,他在土丘顶上踱来踱去纯粹是出于懊悔,只在天黑后才会显形的受害者的灵魂束缚着他。但抱着鬼魂看法的人的意见更加统一,他们认为男人和女人都是鬼魂,男人在非常遥远的过去杀死了女人和他自己。这两种看法和另一些较少见的变体自1889年威奇托地区被殖民以后就开始流传,而且根据我听说的情况,故事里的现象到现在依然存在,任何人都可以用自己的眼睛验证,因此也有一定的可信度。没有多少鬼故事能提供如此丰富和不加掩饰的证据,这个不为人知的小村庄远离人潮汹涌的道路和科学知识的无情检视,我非常希望能去看一看那里潜藏着什么样的怪异奇景。就这样,1928年夏末的一天,我坐上开往宾格的火车,列车沿着单行轨道战战兢兢地晃动前行,外面的地貌变得越来越荒凉,我沉思着各种奇异的谜团。

    宾格位于红色尘土飞扬的多风平原地带,只是一片丛生的简朴木屋和店铺。除了临近保留地的印第安原住民,村里有大约五百名定居者,主要产业似乎是农垦。土地相当肥沃,采油风潮还没有刮到俄州的这片区域。我乘坐的列车在暮色中进站,列车撇下我呼哧呼哧地向南而去,切断了我与普通的日常事物之间的联系,我因此颇为惶惑和不安。站台上满是好奇的闲汉,向他们打听的话,每个人似乎都乐于给我指路。他们领着我沿着一条没什么特色的主街向前走,遍布车辙的路面被此处的砂岩土壤染成红色,最终将我送到要招待我的主人家门口。为我安排各种事情的人考虑得很周到,因为康普顿先生非常聪明,在当地负责公职;他母亲和他同住,人们亲切地称呼她“康普顿奶奶”,她是首批来到此处的殖民者的一员,是一座奇闻异事和民间传说的宝库。那天晚上,康普顿一家为我介绍了在村民中流传的所有民间故事,证明我前来研究的现象确实重要且令人困惑。宾格的全部居民似乎都接受了那两个鬼魂的存在,将其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在怪异的孤独土丘和上面不肯安息的身影的陪伴下已经诞生了两代人。人们对于土丘附近的区域自然满怀畏惧并规避,因此村庄和农场在四十年的垦殖之中不曾朝那个方向扩展分毫,只有一些敢于冒险的个人前去探访过几次。有人回来后声称接近那个可怖山头时没有看见任何鬼魂。孤独的哨兵在他们抵达前不知怎么躲到了他们的视野之外,任凭他们爬上陡峭的山坡,探索山顶的平地。他们说山顶什么都没有——仅仅是一大片乱糟糟的矮树丛。对于印第安守望者能消失到哪儿去,他们一无所知。按照他们的看法,他肯定顺着山坡跑到了平原上,躲在他们看不见的某个地方,然而视线内并没有合适的隐藏地点。另一方面,土丘上似乎没有深入地下的洞口,这个结论是在颇为细致地搜索了四面八方的灌木丛和高秆草之后得出的。在少数几次冒险中,更敏感的探索者声称他们感觉到某种不可见的抑制性障碍,但除此之外他们也无法给出更明确的描述。感觉就像他们一旦想朝某个方向移动,空气就会变得稠密,阻挡他们的脚步。不消说,这些大胆的尝试都是在白天进行的。宇宙间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一个人——无论是白皮肤还是红皮肤的——在天黑后接近那片险恶的高地。事实上,哪怕在最明亮的阳光下,印第安人也绝对不想靠近这座土丘。

    然而鬼魂土丘所造成的恐惧情绪却并非来自这些神智健全、观察力敏锐的探索者讲述的故事。假如他们的经历很常见,那么在当地传说中就不会占据如此显赫的位置了。最凶险的一点是另有许多探索者回来时怪异地出现了精神和肉体的损伤,甚至根本没有回来。第一起事件发生于1891年,一位名叫西顿的年轻人带着铁铲去看看他能挖掘出什么隐藏的秘密。他从印第安人那里听说了一些怪异的传说,对去土丘后空手而归的另一名年轻人的无趣报告冷嘲热讽。另一名年轻人出发探险时,西顿在村里用望远镜观察土丘。随着探险者接近目的地,他看见印第安守望者从容地钻进了土丘,就好像山顶有个翻板活门和相应的楼梯。另一名年轻人没有看清印第安人是如何消失的,只知道当他爬上土丘时后者已经不见踪影。

    西顿自己出发时决心要揭开这个谜团,村里的观察者看见他斗志昂扬地劈砍土丘顶部的灌木丛,然后看见他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好几个小时的漫长时间里不曾露面,直到黄昏时分无头女人的火把在遥远的丘顶绽放骇人的光华。夜幕降临后两小时,他踉踉跄跄地回到村里,铁铲和其他物品都不在身边,他尖叫着前言不搭后语地喊出连珠炮般的疯话,嚎叫着骇人的深渊和怪物、恐怖的雕塑和神像、非人类的俘获者和怪诞的折磨,还有复杂和荒谬得甚至难以记住的其他虚妄奇谈。“

    古老!古老!古老!

    ”他一遍又一遍地呻吟道,“

    伟大的上帝啊,他们比地球更古老,从其他地方来到此处——他们知道你在想什么,使得你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半人类半鬼魂——跨越了界限——融化和重新成形——变得越来越像这样,但我们一开始全都源于他们——图鲁的子孙——所有东西都是用黄金做的——畸形的动物,半人类——死去的奴仆——疯狂——咿呀!莎布-尼古拉斯!——那个白人——啊,我的上帝,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西顿当了八年村里的傻瓜,最终死于癫痫发作。在他的不幸遭遇之后,村里还有两起因土丘而发疯和八起彻底失踪的事例。西顿疯疯癫癫地回到村庄后不久,三个不顾一切、意志坚定的男人结伴前往孤独土丘。他们全副武装,带着铁铲和锄头。观望的村民看见印第安鬼魂随着探险者的接近而消散,然后看着他们爬上土丘,在矮树丛里四处勘察。三个人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一名观望者有一架倍数特别大的望远镜,觉得他看见另有几条黑影在三个无助男人的身旁隐约现身,把他们拖进了土丘,然而没有人能够证实他的说法。不消说,这三个人失踪后,村民没有阻止队伍前去搜索。接下来的许多年,再也没有人前往土丘探访。只有在1891年的事情被大多数人遗忘后,才有人胆敢考虑继续探索这个地方。1910年前后,有个年轻得对骇人往事毫无印象的男人去了一趟大家避而远之的那个地方,却一无所获。

    到了1915年,1891年往事引起的激烈恐惧和疯狂传闻已经基本消散,在白人中演变成了目前流传的毫无想象力的普通鬼故事。相邻的保留地里,年长的印第安人对此依然顾虑重重,保持着自己的看法。就在这段时间前后,村民中掀起了第二波好奇和探险的风潮,几个大胆的探索者前往土丘又顺利返回。紧接着有两个东部人带着铁铲和其他工具前往土丘,这一对业余考古学家来自一所小型大学,当时正在印第安人群中从事研究。没有人在村里观望他们的行程,但这两个人再也没能回来。村民组织搜索队寻找他们的踪迹,招待我的主人克莱德·康普顿也在队伍里,但在土丘上未能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接下来是老劳顿上尉的单人探险,这位头发花白的拓荒者在1889年协助开辟了这片地区,但后来一直没有回来过。多年来他一直记挂着土丘和它的怪异传说,如今既然已经在享受舒适的退休生活了,于是就下定决心试一试解开这个古老的谜题。他很熟悉印第安神话,因此心里有一些比单纯村民的想法要怪异许多的念头,他为大规模挖掘活动做足了准备。1916年5月11日星期四上午,他爬上土丘,超过二十人在村里和附近平地上用望远镜观看他的一举一动。他消失得很突然,但当时他正在用砍刀清理灌木丛。所有人都只知道前一瞬间他还在视线内,下一瞬间就不见了。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宾格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然后在某一天半夜,一个怪物拖着自己的身躯爬进村庄,围绕它而起的争论到今天依然非常激烈。

    这个怪物自称是——或者说曾经是——劳顿上尉,然而它无疑比爬上土丘的老人年轻至少四十岁。它头发乌黑,脸上毫无皱纹,面容因为无可名状的恐惧而扭曲。但它确实让康普顿奶奶惊异地想到了上尉在1889年的模样。它的双脚从脚踝处被干净利落地截断,对一个仅仅一周前还在直立行走的人来说,断面愈合到了光滑得近乎不可思议的地步。它胡乱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一遍又一遍重复“乔治·劳顿,乔治·E.劳顿”这个名字,像是要让自己相信它本人的身份。在康普顿奶奶看来,它的胡话与已故年轻人西顿在1891年的谵妄狂言有着怪异的相似之处,只在一些细微之处存在区别。“

    那蓝光!——那蓝光……”怪物喃喃自语,“一直在底下,早于任何生物存在的时代——比恐龙更古老——始终如一,只会变弱——永生不死——潜伏、潜伏、潜伏——同一群人,半人半气体——死者能行走和劳作——噢,那些巨兽,那些半人的独角兽——黄金的房屋与城市——古老、古老、古老,比时间更古老——来自群星——伟大的图鲁——阿撒托斯——奈亚拉托提普——等待,等待……

    ”怪物在黎明前死去。

    事后当然展开了调查,保留地的印第安人受到无情的盘问。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肯说。至少没人愿意开口,只有老灰鹰除外,他是威奇托族的一名酋长,一个多世纪的年龄使得他超脱了世俗的恐惧。唯独他愿意屈尊给出一些忠告。

    “白人,不要打扰他们。不好打交道——那些人。全都在这底下,那些古老者,全都在这底下。伊格,众蛇的大父,他在那里。伊格是伊格。泰尔华,众人的大父,他在那里。泰尔华是泰尔华。不死。不老。和空气一样永恒。只是活着,等待着。有朝一日他们会出来,活着,征战。用泥土建造帐篷。带来黄金——他们有很多黄金。离开,建造新的居所。我是他们。你是他们。然后大水来了。一切改变。没有谁出来,不让任何人进去。进去就出不来。你不要打扰他们,你不懂坏巫术。红人知道,他不会被抓住。白人乱来,他回不来。别靠近小山丘。没有好事。听灰鹰一句。”

    假如乔·诺顿和兰斯·韦洛克接受了老酋长的建议,他们多半能够活到今天,但他们没有。他们博览群书,是唯物主义者,天不怕地不怕。他们认为某些印第安恶棍在土丘内部建立了秘密总部。他们去过那座土丘,现在打算再去一趟,为老劳顿上尉报仇——他们夸口说宁可把土丘夷为平地也要完成心愿。克莱德·康普顿用高倍望远镜观望,见到他们绕着险恶土丘的底部走向另一侧。他们显然想非常有条理和细致地勘测这片区域。几分钟过去了,他们没有出现。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土丘再次成为了惊吓和恐慌的源泉,若不是因为世界大战造成的波澜,它肯定不会返回宾格地方民间传说的背景深处。1916至1919年,无人探访这座土丘,倘若不是因为从法国服役归来的某些年轻人的鲁莽大胆,这种情况应该会保持下去。从1919至1920年,过早变得铁石心肠的年轻退伍军人之间掀起了探访土丘的风潮,随着一个又一个年轻人毫发无损、满脸轻蔑笑容地归来,这股风潮变得越来越流行。到了1920年——人类是何等健忘啊!——土丘几乎是个笑话了。被杀女人的平淡故事重新出现,渐渐替换了人们嘴里更阴森的传说。这时有一对做事不计后果的年轻兄弟,克雷家特别欠缺想象力和死脑筋的那两个小子,他们决定上山去挖出被埋葬的女人和黄金,据说印第安老人杀死她就是为了那些黄金。

    他们在9月的一个下午出发——印第安人的手鼓刚好在这段时间每年一次地敲响,鼓声不间断地在红土飘扬的平原上回荡。无人观望他们的行动,数小时后两人没有回到村里,他们的父母也并未开始担心。过了一段时间,人们才警觉起来,组织队伍前去搜寻,结果再一次无可奈何地输给了充满沉默与怀疑的谜团。

    但他们中的一个终究还是回来了。回来的是哥哥艾德,他稻草色的头发和胡须变成了白化症般的雪白色,从根部算至少长两英寸。他的额头有一个怪异的伤疤,状如烙印的象形文字。他和弟弟沃克失踪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他偷偷摸摸地潜入自己家,没穿任何东西,只裹着一条图案怪异的毛毯,他飞快地套上一身自己的衣服,立刻把毛毯塞进火炉。他告诉父母,一群奇特的印第安人——不是威奇塔人或喀多人——俘获了他和沃克,将他们关押在西边的某个地方。沃克死于残酷折磨,他逃了出来,但付出了极高的代价。这段经历过于恐怖,此刻他无法详细描述。他必须休息——再说搞得村民群情激昂、前去搜寻和惩罚那些印第安人也毫无意义。他们不是你能逮住或惩罚的那种人,另外为了宾格全村乃至于整个世界着想,还是不要把他们赶进他们的秘密巢穴比较好。事实上,你甚至不能称他们为真正的印第安人——他以后会解释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另一方面,他必须休息。最好不要用他回归的消息惊扰全村老小——他要上楼睡一觉。在他爬上陈旧的楼梯回自己卧室前,他拿走了客厅桌上的记事本和铅笔,还有他父亲写字台抽屉里的自动手枪。

    三小时后,楼上传来了枪声。艾德·克雷用左手攥紧手枪,一粒子弹干净利落地打穿了两侧太阳穴,一张稀稀拉拉写了几行字的纸放在床边的破旧木桌上。从削得只剩下最后一截的铅笔头和塞满炉膛的纸灰来看,他原本写了许多文字,但最终决定不透露他的见闻,只留下一些语焉不详的暗示。仅存的残缺片段仅仅是疯狂的警告,怪异地倒着写下潦草字母——显然是因为苦难而心智错乱之下的胡言乱语——读起来感觉也是这样。对一个向来感觉迟钝和讲求实际的人而言,会写出这么一段文字委实令人吃惊:

    验尸时法医发现,年轻人克雷体内的所有器官都从右到左反了过来,就好像他曾被内外调转了一遍似的。他难道一直就是这样吗?当时谁也说不清,然而后来从军方的记录得知,1919年5月艾德退役时身体完全正常。究竟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还是确实发生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变异过程,这个问题到现在依然没有得到解答,同样找不到答案的还有他额头上那个宛如象形文字的疤痕。

    人们对土丘的探索到此为止。接下来到现在的八年间,再也没有人靠近那地方,连愿意拿起望远镜看它的人都寥寥无几。人们时不时紧张地瞥向突兀耸立于平原上、西方天空映衬下的孤独山丘,见到白天巡行的黑色身影和夜晚舞动的闪烁鬼火就会不寒而栗。人们不折不扣地接受了现实,认为那东西是个不该被探索的谜团,全村一致赞同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说到底,想避开这座山丘其实很容易,因为其他各个方向都有无穷的空间可资利用,人们的社会生活只遵循既定的轨道展开。村庄朝着土丘的那一侧始终连个辙印都没有,就仿佛那里是水域、沼泽或沙漠。然而警告孩童和外来者远离土丘的惊恐传闻很快沉寂,嗜血的印第安鬼魂和被他杀死的女人的平淡故事再次抬头,为人类这种生物的迟钝和欠缺想象力写下了一个古怪的注脚。只有保留地的印第安部落和康普顿奶奶这种多虑的老一辈还记得那邪恶景象背后的暗示和回来后性情大变、精神崩溃者的胡言乱语所蕴含的深刻威胁。

    时间很晚了,等克莱德讲完所有事情,康普顿奶奶早已上楼歇息。我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个令人恐惧的谜团,然而与理性的唯物主义相矛盾的任何想法都让我感到厌恶。对探访土丘的那么多人来说,是何等力量催生了疯狂,还有逃跑与游荡的冲动?这些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却更多地驱策了我,而不是阻挡我的脚步。我当然必须追根究底,只要我能保持头脑冷静和意志坚定,就应该能查明真相。康普顿读懂了我的情绪,担忧地摇着头。他示意我跟他出去。

    我们离开木屋,走进安静的侧街或小巷,在8月渐亏的月亮下走了一段路,来到房屋变得稀疏的地方。半轮月亮还很低,月光尚未掩住天空中的诸多星辰,因此我不但能看见西面璀璨的牵牛星和织女星,也能看见银河那神秘的辉光,我的视线越过广阔的大地和天空,望向康普顿指给我看的方向。忽然,我看见了一团不是星辰的亮光——这个发蓝的光点在地平线附近的银河映衬下移动和闪烁,给人以比天穹中的任何事物都更加邪恶和凶险的模糊感觉。我又看了一小会儿,确定这个光点位于远处一片高地的顶端,这片高地耸立于一望无际、微光照耀下的平原上,我带着疑问转向康普顿。

    “对,”他答道,“这就是蓝色的鬼火——那里就是土丘。历史上没有哪个夜晚我们不曾看见它——宾格没有任何一个活人愿意越过这块平原走向它。那里只有坏事,年轻人,你要是聪明就不会去打搅它的安宁。你还是取消你的计划吧,孩子,在附近另找一些印第安神话去研究。老天在上,这儿有足够多的故事,可以让你忙得不可开交!”

    II

    然而我无意于接受任何忠告,尽管康普顿为我安排的房间很舒服,我却彻夜难以合眼,因为我期待着能在天亮后亲眼目睹白昼出没的鬼魂并去保留地向印第安人询问情况。我打算缓慢而彻底地仔细调查整件事情,在启动实际的考古学调查之前,先用来自白种人和红种人双方的所有资料武装自己。黎明时分,我起床穿衣,但等到听见别人的响动才下楼。康普顿正在厨房生火,他母亲在食品储藏室忙碌。康普顿看见我,对我点头致意,随即邀请我去初升的迷人朝阳下散散步。我知道我们要去哪儿,沿着小路向前走的时候,我隔着西面的平原极目眺望。

    土丘就在那里——很远,人为的规则线条显得非常奇异。它高约三十到四十英尺,按照我的估计,从北到南约长一百码。康普顿说从东到西没这么宽,轮廓仿佛被压扁的椭圆形。我知道他曾数次前往土丘并全身而退。我望着西面深蓝色天空映衬下的土丘边缘,尝试在上面寻找微小的不规则之处,产生了一种有东西沿着它表面移动的感觉。我的脉搏变得有点狂热,康普顿默不作声地递给我一副高倍望远镜,我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我飞快地调好焦距,第一眼只看见了遥远土丘轮廓线上的一片灌木丛——这时某样东西刚好大踏步地走进视野。

    它无疑是一条人影,我立刻意识到我见到的正是白昼出没的所谓“印第安鬼魂”。我不再怀疑前人对它的描述了,因为这是一个高大、瘦削、身披黑袍的男人,黑色的头发扎着羽饰,古铜色的脸上遍布皱纹,鹰隼般的面孔毫无表情,比我遇到过的任何事物都更像一名印第安人。然而我受过民族学训练的眼睛立刻告诉我,他不属于迄今为止我们已知的任何一种红种人,而是剧烈种族变异的产物,并且来自迥然不同的文化源流。现代印第安人是短颅形的,也就是俗称的圆头,除了在两千五百年甚至更久以前的古普埃布洛遗址中,你找不到任何一个长颅形(也就是长头)的印第安人。然而这个人的长头特征非常显著,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连遥远的距离和望远镜里摇动的视野也没有构成障碍。我还看见他那件长袍所遵循的装饰传统与我们熟知的西南部土著艺术毫无相似之处。他身上闪闪发亮的金属饰物和挂在侧面的短剑或类似的武器也是这样,其样式完全不同于我听闻过的所有事物。

    他在丘顶前后踱步,我用望远镜盯着他看了几分钟,观察他迈步时的运动学特征和他昂着头摆出的姿势,这些使得我强烈而确切地认为这个男人——无论他是谁或什么东西——绝对不是一个不开化的野人。我本能地感觉,他是文明教养的产物,但具体是哪个文明我就说不准了。过了一段时间,他消失在土丘远离我们的另一侧,就好像走下了对面我看不见的山坡。我放下望远镜,困惑引起的各种情绪怪异地混合在一起。康普顿好奇地看着我,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你怎么看?”他问我,“这就是我们在宾格从小到大每一天见到的景象。”

    中午时分,我们来到印第安保留地找老灰鹰谈话——缘于某些奇迹,他还活着,但我觉得他足有一百五十岁了。他是个古怪的人,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这是一位从不妥协、毫无畏惧的领袖,打过交道的对象有穿流苏鹿皮衬衫的歹徒和商贩,也有穿马裤戴三角帽的法国官员——我对他表现出了顺从与尊重的态度,因此很高兴地见到他似乎挺喜欢我。然而,当他得知我的来意之后,他对我的欣赏反而不幸地变成了障碍。因为他想做的只有劝说我放弃我打算展开的调查工作。

    “你年轻人——你别去打扰那座山。坏巫术。底下有许多恶鬼——你挖土就会来抓你。不挖,不伤害。去挖,回不来。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我父亲和他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一直在白天行走,没头的女人在夜里行走。穿铁皮衣服的白人从日落处和大河下游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很久很久以前——比灰鹰的年纪还要早三四倍——比法国人那时候早两倍——从那时候起就是这样。比那时候还早,没人靠近小山和有白色洞窟的深谷。再早一些,那些古老者不躲藏,出来建造村庄。带来许多黄金。我是他们。你是他们。然后大水来了。一切改变。没有谁出来,不让任何人进去。进去就出不来。他们不会死——不像灰鹰,脸上长出山谷,头上积满白雪。就和空气一样——部分是人,部分是鬼魂。坏巫术。有时候夜里鬼魂骑着半人半角马出来,在人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战斗。远离他们的地方。没好事。好孩子,你走远些,别打扰那些古老者。”

    老酋长愿意对我说的就是这些了,其他的印第安人根本不肯开口。假如说我心里不安,灰鹰显然更加如此,因为想到我即将侵入他无比恐惧的区域,他明显产生了深深的遗憾情绪。我准备离开保留地的时候,他叫住我,仪式性地和我道别,再次尝试让我放弃研究。当他意识到他终于还是拦不住我,于是有点胆怯地从身边的鹿皮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非常庄重地递给我。这是一枚金属圆盘,直径约两英寸,磨得很旧但做工精美,刻着奇异的雕纹,穿孔后吊在一根皮绳上。

    “你不答应我,灰鹰也说不清什么会来抓你。但假如说有什么能帮助你,那就是这个好巫术了。来自我父亲——他父亲给他的——他父亲的父亲给他父亲的——可以一直追溯回泰尔华,众人的父。我父亲说:‘你要避开那些古老者,避开小山丘和有岩石洞穴的山谷。假如古老者出来抓你,你就给他们看这个巫术。他们知道。他们很久以前制作了它。他们看见,也许不会对你行那些坏巫术。但没人说得准。你还是别去比较好,和我们一样。他们不做好事。说不准他们会怎么做。’”

    灰鹰一边说,一边把那东西挂在我的脖子上,我注意到这是个非常奇特的物品。我看得越久,就越是暗自惊叹,不仅因为它沉重、发暗、斑驳和有光泽的材质是一种我完全陌生的金属,更因为残存的图案似乎极其富有艺术性,但我从未见过类似的工艺风格。就我能看清的部分而言,它一面镌刻着无比精致的长蛇图案,另一面描绘的是某种章鱼或其他有触手的怪物。圆盘上还有一些磨损严重的象形文字,没有哪一位考古学家能够辨认出甚至猜测其所属种类。后来在征得灰鹰许可的前提下,我请专业的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地理学家和化学家轮流仔细检验这枚圆盘,然而收获的却只有异口同声的“不明白”。它抵挡住了一切分类和分析的努力。化学家说它是某些高原子量的未知金属元素的合金,有一位地理学家称它的材质肯定来自从星际间未知深渊落到地面上的陨石。它是否真的拯救了我的生命或理性或作为人类的存在,我不敢妄下结论,但灰鹰对此非常确定。现在它又回到他的手上了,我怀疑它和他非同寻常的年龄有所关联。他所有的父辈,只要得到它的护佑,寿命就会远远超过世纪的界限,战斗变成了唯一的死因。灰鹰若是能做到不遭遇意外,会不会永生不灭呢?对不起,我跑题了。

    我回到村庄里,尝试搜集与土丘有关的其他民间故事,但得到的只有小道消息和反对意见。见到人们对我的安全竟然如此关切,我实在是受宠若惊,然而我必须对他们近乎癫狂的劝告置之不理。我向他们展示灰鹰的护身符,但没有人听说过它的存在或见过哪怕只是稍微有些类似的东西。他们一致同意这不可能是印第安人的造物,认为肯定是老酋长的祖先从商贩手上弄来的。

    宾格的村民发现他们无法打消我的探险念头,于是惋惜地尽其所能帮我准备行装。我来这里之前就知道我要完成什么工作,因此随身带来了大部分装备——用于清理灌木丛和挖掘的大砍刀和双刃短刀、用于可能的地下探险的手电筒、绳索、野外望远镜、卷尺、显微镜和用于紧急情况的各种物品——所有东西都妥帖地塞进了一个方便携带的旅行包。除此之外,我只加上了一把沉重的左轮手枪——这是治安官亲自强迫我收下的——和我认为能够为我的工作提供便利的锄头和铁铲。

    我很快就发现我无法指望村民帮助我或与我一同探险,因此决定用一根结实的绳子拴着最后这些东西挎在肩膀上。村民无疑会用能找到的所有单筒和双筒望远镜关注我的行动,但绝对不会派遣任何一个人朝着孤独山丘的方向在平原上多走哪怕一码。我把出发的时间定在第二天清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村民对待我的尊重态度里充满了敬畏和不安,就像在款待一个即将走向注定的厄运的倒霉蛋。

    早晨来临——多云,但并没有险恶的感觉——全村人都出来送我穿越尘土飞扬的平原。望远镜里能看见孤独的男人依然在丘顶踱来踱去,我决心在走向山丘的途中要尽可能平稳地将他留在视野内。最后一刻,某种朦胧的恐惧感慑服了我,软弱和异想天开一时间占据上风,使得我掏出灰鹰的护身符挂在胸口,任何有可能注意到它的生物或鬼魂都会一眼看见它。我向康普顿和他母亲告别,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村庄,用左手拎着旅行包,锄头和铁铲在我背后叮当碰撞。我用右手拿着望远镜,每隔一段时间就看一眼丘顶的踱步者。靠近土丘之后,我完全看清了那个男人,觉得能在他皱纹丛生、没有毛发的脸上辨认出一个无比邪恶和堕落的表情。我很诧异地发现他金光闪烁的武器套上有一些象形文字,与我佩戴的未知护身符上的那些非常类似。这个生灵的所有服装和饰物都昭示着精致的做工和发达的文明。但是,忽然之间,我看见他朝着土丘的另一侧走去,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外。出发大约十分钟后,我抵达了目的地,然而丘顶已经空无一人。

    考察的初期阶段我是如何展开工作的就不必多说了,无非是勘测和环绕土丘并丈量尺寸,后退以从各个角度观察整个地貌。走到近处,土丘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它过于规则的轮廓中似乎潜藏着某种威胁。辽阔而平坦的平原上只有这么一处高地,我瞬间就确定这是一座自然形成的“陵墓”。陡峭的侧面似乎毫无缺损,没有人类居住或通行的痕迹。我找不到通向丘顶的道路,我身负重物,因此付出可观的努力才爬了上去。等我来到丘顶,我发现那是一块还算整齐的椭圆形平地,长轴约300英尺,短轴约50英尺,满满地覆盖着丛生的青草和茂密的灌木丛,完全不符合永远有哨兵在此处出现的情况。这个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因为它毫无疑问地证明了所谓“印第安老人”尽管栩栩如生,却只可能是群体性的幻觉。

    我怀着相当大的困惑和警觉环顾四周,时而愁闷地望向村庄和聚集在一起的许多黑点,我知道那是村民在观望我的行动。我拿起望远镜打量他们,发现他们正在用望远镜急切地注视着我;为了让他们安心,我向他们挥舞帽子以显示欢腾雀跃,然而我的心情却大相径庭。过了一阵,我开始履行职责,扔下锄头、铁铲和旅行包,从包里取出大砍刀,着手清理灌木丛。这是一项令人厌烦的工作,反常的怪风时而吹起,几乎是蓄意地阻挡我的动作,奇异的战栗感觉不禁油然而生。偶尔甚至似乎有某种半实在的力量将我向后推,仿佛我前方的空气忽然变得稠密,或是有无形的手臂在拉扯我的手腕。在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结果前,我的能量似乎就耗尽了,不过我还是取得了一定的进展。

    下午时分,我清楚地注意到靠近丘顶北侧尽头的树根纠缠的泥土中有一片碗状洼地。尽管或许并没有任何意义,但等我进展到挖掘阶段,那将是个适合开始的地点,我在脑海里记下一笔。另一方面,我注意到另一件事情,这个细节非常特别——简而言之:挂在我脖子上的印第安护身符在上述碗状地貌东南约十七英尺处表现得很奇怪。每次我在那个地点附近弯下腰,它的回旋摆动模式就会发生变化,而且像是受到土壤里的某种磁场吸引似的向下扯动。我越是留意,就越是觉得不寻常,最终我决定不再拖延,在那里进行一些先期挖掘工作。

    我用双刃短刀挖开土地,发现该地区特征性的红色土壤相对较薄,不禁感到惊讶。附近区域完全被红色砂岩土壤所覆盖,然而在此处我只挖了不到一英尺就奇怪地见到了黑色肥土。这种土壤多见于西面和南面那些怪异的深邃山谷之中,在土丘形成的史前时代被搬运了非常可观的一段距离来到此处。我跪在那里挖掘,感觉拉扯我脖子上皮绳的力量逐渐越来越大,就仿佛土壤中有某种东西在越来越强烈地吸引沉重的金属护身符。不久,我感觉工具碰到了一个坚硬的表面,心想莫非底下是坚实的岩层。我用双刃短刀插进土壤探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而是挖出了一个由板结泥土覆盖的圆柱形沉重物体,它长约一英尺,直径约四英寸,挂在我脖子上的护身符像被胶水粘住似的贴在上面,令我感到极为惊讶,激起了我狂热的兴趣。随着我清理掉它外壳上的黑色肥土,逐渐出现在眼前的浅浮雕让我越来越诧异和紧张。整个圆筒,包括两端和侧面,都刻满了图画和象形文字。我愈发兴奋地注意到这些东西和灰鹰的护身符还有我通过望远镜看见的鬼魂的黄色金属佩饰遵循着相同的未知传统。

    我坐下来,用灯笼裤粗糙的灯芯绒布料进一步清理有磁性的圆筒,发现它的质地和护身符一样,也是那种沉重而有光泽的未知金属——因此,毫无疑问,这就是那种独特的吸引力的来源。雕纹与镂刻的内容非常奇异也非常恐怖——无可名状的怪物,阴森邪恶的图案——全都是最精致的抛光与做工的产物。刚开始我难以确定这东西的头尾,漫无目标地摸索了好一阵,直到在一端发现了一个裂口。然后我开始急切地寻求能够打开它的办法,最后发现只需要简单地拧开那一端即可。

    拧盖子费了些工夫,但最后还是成功了,它释放出一股奇异的芬芳气味。圆筒里只有厚厚的一卷类似泛黄纸张的东西,上面写着泛绿色的文字,一瞬间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幻想我拿到了通往未知的远古世界和超越时间的深渊的文字钥匙。然而展开这卷纸张的一端,我立刻就认出手稿使用的语言是西班牙文——不过是属于一个早已逝去的时代的正式而华丽的西班牙文。在金黄色的落日光线下,我看着标题和开头的段落,尝试解读早已消失的作者留下的句读怪异的难懂文字。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文物?我碰巧发现了什么?最初映入眼帘的那些单词让我再次陷入了狂热的激动和好奇,因为它们没有将我从原本的征途上引开,而是令人惊诧地证明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用绿色笔迹写成的泛黄手卷始于标志性的粗体字标题,然后是隆重的绝望恳求,希望读者能够相信接下来揭示的不可思议的事实:

    我停下来思考我读到的这些内容的不祥含义。“阿斯图里亚斯公国之卢阿尔卡的潘费罗·德·萨玛科纳-努涅兹绅士就昆扬地下世界的叙述,公元1545年”……仅仅这个标题就超过了任何头脑能够消化的极限。地下世界——又是这个持续不变的主题,印第安人的每一个传说和从土丘回来的那些人讲述的每一个故事都渗透着这个主题。至于时间——1545年——这代表着什么呢?1540年,科罗纳多和他的人马已经从墨西哥向北走进荒野,但直到1542年才回来!我的视线困惑地顺着书卷打开的部分向下移动,几乎立刻落在了弗朗西斯科·巴斯奎斯·德·科罗纳多的名字上。这份文件的作者显然是科罗纳多的部下之一——但他所属的队伍已经踏上归途三年后,他在这个荒郊野外的地方干什么?我必须读下去,再看一眼,我发现正在打开的部分仅仅是科罗纳多向北征程的概述,与历史上已知的记录并无本质区别。

    阻止我继续打开纸卷读下去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光线正在变暗,急躁和困惑的心情使得我几乎忘记了因为黑暗逼近这个险恶之处而感到恐惧。但其他人并没有忘记潜伏于此的恐怖,因为我远远地听见了一阵响亮的呼喝声,叫声来自一群聚集在村庄边缘的男人。作为对焦急召唤的回应,我把手稿放回怪异的圆筒里。脖子上的圆盘依然粘在筒身上,直到被我用力扒开。然后,我收拾好圆筒和较小的工具,准备返回村庄。我把锄头和铁铲留在土丘上,因为明天挖掘还要用。我拎起旅行包,跌跌撞撞地爬下陡峭的山坡,一刻钟后就回到了村里,向人们展示和解释我奇异的发现。随着夜幕降临,我扭头望向不久前才离开的丘顶,战栗着见到夜晚出没的女性鬼魂所持的蓝色火把开始闪烁微光。

    释读已逝的西班牙人的叙述将是个苦差事,为了更好地翻译手稿,我知道我必须拥有一个安静和放松的环境,因此不情愿地将这个任务推迟到了深夜时分。我向村民承诺明早一定会仔细解释我的种种发现,给了他们充分的时间查看这个怪异和撩动好奇心的圆筒。我和克莱德·康普顿回家,打算一有机会就上楼去我的房间开始翻译。招待我的主人和他母亲迫不及待地想听我讲述故事,然而我认为他们最好等我先读懂整个文本再说,这样我才能简明且准确地向他们复述所有的要点。

    我在房间里唯一的电灯泡下打开旅行包,取出圆筒时注意到磁力立刻发挥作用,将印第安护身符牵引向它遍布雕纹的表面。有着细致光泽的未知金属外壳上,图案闪烁着邪恶的寒光,我研究着那些做工无比精致的亵渎神圣的畸形怪物,而它们睨视着我,使得我不禁战栗。此刻我真希望我仔细拍摄了所有的图案,尽管反过来我或许会希望我并没有拍摄。有一点我确实感到庆幸,那就是当时我还不认识在绝大多数装饰纹路中占据主要位置的那个蹲伏着的章鱼头怪物,手稿将其称为“图鲁”。最近我将它本身及手稿中与其有关的篇章和关于不能被提及的可怖怪物克苏鲁的一些新发现的民间传说联系到了一起,后者是在年轻的地球才半成形时从群星渗漏而至的恐怖之物。若是我早知道如此联系的存在,就绝对不可能和这东西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了。图案中次要的主题是一条半人的巨蛇,很容易就能确定它是伊格、克特萨尔科瓦特尔和库库尔坎

    的原型。在打开圆筒前,我在除灰鹰那个圆盘外的几种金属上测试它的磁性,却发现吸力并不存在。将未知世界的这块病态碎片与其同类联系在一起的并不是普通磁力。

    最后,我取出手稿开始翻译——边读边用英语粗略地撰写摘要,遇到特别晦涩或古老的词语或句式时为身边没有西班牙语字典而感到遗憾。我在进行探索时被抛回近四个世纪之前,这其中有着某种难以描述的怪异感,因为那会儿我的祖先还在亨利八世统治下守着萨默塞特和德文郡的家业,这些好绅士从未动过冒险将血脉送往弗吉尼亚和新世界的念头,但此时新世界已经孕育了土丘中的阴森谜团,而同一个谜团现在又构成了我的整个世界和地平线。被抛回过去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因为我本能地觉察到西班牙人和我共同面对的难题超越了无比幽深的时间深渊,属于极为不洁和奇异的永恒范畴,而我们隔开的短短四百年相形之下毫无意义。只需要看一眼那个怪诞而险恶的圆筒,我就意识到了在已知世界的全人类和它代表的远古神秘之间横亘着令人眩晕的鸿沟。面对这道鸿沟,潘费罗·德·萨玛科纳与我同在,正如亚里士多德与我、基奥普斯与我一样。

    III

    萨玛科纳早年在比斯开湾一个名叫卢阿尔卡的宁静港口小城度过,关于这段时间他着墨甚少。他是家中的次子,生活过得狂放不羁,1532年来到新西班牙时年仅二十岁。他性格敏感,富有想象力,深深着迷于北方的富裕城市和未知世界的缥缈传言——尤其是圣方济各会修士马可斯·德尼萨讲述的故事,后者1539年旅行归来后绘声绘色地向人们描述不可思议的锡伯拉和它高墙大城中石砌的成排房屋。听说科罗纳多准备组织远征队去寻找这些奇迹——还有传闻中存在于更遥远的野牛之地的更璀璨的奇迹——年轻的萨玛科纳想方设法加入了精挑细选的三百人队伍,于1540年启程前往北方。

    历史记录了那场远征的前后经过——他们如何发现锡伯拉仅仅是个祖尼人的肮脏村庄。德尼萨如何因为他的浮夸描述而被耻辱地赶回墨西哥。科罗纳多如何第一次见到大峡谷,他如何来到佩科斯河上的西库耶,听一个外号叫突厥佬的印第安人说遥远的东北方有一片富饶而神秘的土地,这个名叫基维拉的国度盛产黄金、白银和野牛,有一条宽达两里格的大河在那里奔流。萨玛科纳简要讲述了他们如何在佩科斯河上蒂盖科斯镇建立冬季营地,如何在来年4月启程向北而去,土著向导如何诓骗他们,领着队伍游荡于遍布土拨鼠、盐沼和捕猎野牛的流浪部落的土地之上。

    后来科罗纳多解散大部队,带领一个他亲自选择的小分队继续最终的四十二天探险,萨玛科纳想方设法挤进了这支队伍。他提到肥沃的田野和极深的溪谷,树木只有从陡峭的河岸边缘才能看见,而所有人的食物只有野牛肉。接下来他提到了探险最终抵达的疆域,也就是声名在外但令人失望的奎维拉,那里有茅草屋组成的村落,有小溪和大河,有上佳的黑色土壤,出产李子、坚果、葡萄和桑葚,还有种植玉米、使用铜器的印第安居民。他随口提到诓骗他们的土著向导突厥佬如何被处决,还提到1541年秋科罗纳多如何在一条大河的岸边立起十字架,上面刻着“伟大统帅弗朗西斯科·巴斯奎斯·德·科罗纳多远征至此”的铭文。

    所谓的奎维拉坐落于北纬四十度左右,我注意到纽约考古学家霍奇博士不久前将其定位于阿肯色河流经阿肯色州巴顿县与莱斯县之间的地域。在苏族将威奇托部落向南驱赶到如今的俄克拉荷马之前,那里曾是威奇托人的老家,考古学家在此处发现了多个茅屋村落的遗址并挖掘以搜寻器物。科罗纳多在这附近进行了可观的探索工作,多年来在印第安人口耳之间满怀敬畏地传播的富裕城市和隐藏世界的流言带着他东奔西走。这些北方土著似乎比墨西哥印第安人更加不敢和不愿谈论那些传说中的城市和世界,然而若是他们敢于和愿意开口,能够揭示的情况也比墨西哥印第安人多得多。他们的语焉不详触怒了西班牙人的首领,许多次徒劳无功的搜寻过后,他对待说故事的那些人越来越残酷。萨玛科纳比科罗纳多更有耐心,发现这些传说特别有意思。他学习当地人的口头语言,熟练得足以与一位名叫冲牛的年轻人进行长时间交谈,好奇心曾驱使后者去过比部落里其他人敢于涉足之处更加怪异的一些地点。

    冲牛告诉萨玛科纳,在某些遍覆树木的陡峭深谷的底部——探险队在向北行进的路上见过这些溪谷——存在着奇特的石砌通道、大门和洞穴入口。他说,这些洞口大多数被灌木丛遮住了,难以计算的千万年间极少有人进去过。进去的人几乎再也没有回来过,寥寥无几的归来者不是疯了就是怪异地残疾了。然而这些全都是传说,因为在附近最年长的老人的祖父辈记忆中就没有人曾靠近那些地方到有限的距离。冲牛本人走得恐怕已经比其他人都要远,见过的事物足以克制他的好奇心和对传说中埋藏于底下的黄金的贪念。

    他进入的洞口里是一条漫长的通道,这条通道令人发疯地上下左右盘旋迂回,墙壁上满是可怕的雕纹,所绘制的怪物和恐怖景象是没有人曾见到过的。最后,在无数英里曲折下降的行进后,前方出现了一团可怖的蓝光,通道前方豁然开朗,连接着一个骇人的地下世界。说到这里,印第安人再也不肯说下去了,因为他见到的某些东西使得他连忙后退。但黄金城市肯定就在底下的某个地方,他又说,带着能释放雷电魔法的棍子的白人也许能成功地抵达那里。他不想把他知道的情况告诉大首领科罗纳多,因为科罗纳多已经不会相信印第安人的任何话了。对——要是白人愿意脱离队伍,接受他的引导,他可以给萨玛科纳指路。但他不会陪白人走进洞口。里面有不好的东西。

    那个地方在向南走大约五天行程之处,临近巨大土丘林立的区域。这些土丘与地底下的邪恶世界有所联系,很可能是连接那里的远古通道已被封死的入口,因为古老者在地面上曾经有过殖民地,与各处的人们有贸易往来,连后来被大水淹没的土地上的居民也不例外。就是在那些土地沉没的时候,古老者将自己封闭在地下,拒绝再和地面上的人们打交道。沉没土地的幸存者告诉他们,外部世界的神祇与人类作对,除了和邪神结盟的恶徒,外部世界的居民全都必死无疑。正是因为这些,他们才和所有地表居民断绝了往来,对胆敢入侵它他们栖息之地的人做出各种令人胆寒的事情。各个通道口曾经驻扎过哨兵,但随着世代交替,渐渐地不再需要哨兵了。没有多少人愿意谈论隐藏地下的古老者,若不是偶尔有一两件可怕的事情提醒人们记住他们的存在,关于他们的传说大概早就彻底消亡了。这些生物古老得近乎永恒,使得他们怪异地接近灵体的界限,因此他们幽魂般的投影出现得颇为频繁和生动。遍布巨大土丘的区域相应地在深夜时分经常因鬼魅之间的争战而躁动,它们反映的是通道口封闭前展开过的殊死搏斗。

    古老者本身是半魂体的——事实上,据说他们不再衰老和繁殖,而是永远在介于肉身和灵魂之间的状态中摇曳存在。然而变化并不彻底,因为他们必须呼吸。地下世界需要空气,所以深谷里的隧洞和平原上的土丘隧洞一样没有完全堵死。冲牛还说,这些隧洞很可能是以土地中的自然孔隙为基础挖掘的。有传闻称古老者是在这个世界尚年轻时从群星降临的,他们进入地下建造纯金的城市,因为当时的地表还不适合生存。他们是全人类的祖先,但谁也无法想象他们来自哪颗星辰或群星外的什么地方。他们的隐藏城市依然遍地黄金和白银,但人们最好不要去招惹他们,除非有非常强大的魔法保护。

    他们豢养混有一丝人类血脉的可怖兽类,将其充当坐骑,也用于其他场合。人们含蓄地提到,这些兽类和它们的主人一样,也是肉食动物,尤其喜欢人肉的味道。因此尽管古老者本身并不繁殖,但他们拥有某种半人类的奴隶阶层,同时也为它们和兽类提供血食。这个阶层通过怪异的手段补充成员,另有由复活尸体构成的次级奴隶阶层从旁辅助。古老者通晓将尸体变成自动机的手段,这些自动机可以近乎永恒地持续运转,能够在思维流的指挥下完成各种工作。冲牛说古老者仅仅通过思维就能进行交谈。在亿万年的探索和研究实践中,他们发觉语言是粗鲁和无用的,因此只有在宗教仪式和表达情感时才会使用。他们崇拜伊格,众蛇的大父,还有图鲁,将他们从群星带到地球上来的章鱼头存在体。他们向这两个骇人的畸形怪物献祭人类,其怪异的方式是冲牛无论如何都不肯详细描述的。

    印第安人讲述的故事迷住了萨玛科纳,他立刻决定请冲牛当向导,带他去溪谷看一看那所谓的神秘石门。他并不相信传说中对隐藏种族的奇特习俗的描述,因为探险队的经验已经足以打破一个人对土著神话中未知国度的幻想了。然而他确实认为地下那些墙壁刻有怪异雕纹的通道必然连接着充满财富和冒险的神奇土地。刚开始他还想说服冲牛向科罗纳多讲述这个故事,许诺会承担首领那暴躁的怀疑情绪有可能造成的一切后果,但后来他决定还是一个人单独探险比较好。假如没有帮手,无论发现什么他都不需要和别人分享,而且有可能成为一位伟大的发现者,拥有不可思议的财富。胜利会让他成为比科罗纳多更伟大的人物,甚至整个新西班牙最伟大的人物,连一手遮天的总督大人安东尼奥·德门多萨也会黯然失色。

    1541年10月7日,午夜前一小时,萨玛科纳悄悄离开茅屋村庄不远处的西班牙人营地,与冲牛会合后踏上了向南的漫长征程。他尽可能轻装上阵,没有戴沉重的头盔和胸甲。手稿没怎么详述旅程的细节,萨玛科纳只记录了他在10月13日抵达了那条深谷。他们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沿着林木茂密的山坡降至谷底,印第安人在深谷微弱的光线中寻找隐藏在灌木丛中的石门遇到了一些麻烦,好在最后还是成功地找到了。就通道入口而言,这个洞口委实很小,用整块砂岩搭成门柱和门楣,刻着几乎磨损殆尽、现已无法解读的雕纹。它高约七英尺,宽度不到四英尺。门柱上有几个位置钻过孔,证明曾经存在过带铰链的门扇,然而这么一个东西留下的其他痕迹都早已消失了。

    看见这个黑黢黢的深洞,冲牛表现出了极大的恐惧,扔下装满给养的背包,动作中流露出匆忙的迹象。他为萨玛科纳带来了足量的树脂火把和口粮,诚实而认真地履行了向导的职责,但拒绝和萨玛科纳一同完成即将展开的冒险。萨玛科纳给了他一些专门为这种场合储备的小饰品,请冲牛承诺他一定会在一个月后返回此处,然后再带萨玛科纳向南返回佩科斯河上的土著村庄。他们选择平原上的一块显眼岩石为会合地点,先抵达者应扎营等待另一人的到来。

    萨玛科纳在手稿中表达了他对印第安人在会合地点等了多久的期冀与好奇,因为他终究没能守住这个约定。直到最后一刻,冲牛还企图说服他放弃进入深渊的念头,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白费力气,于是听天由命地挥手告别。在点燃第一支火把走进洞口之前,西班牙人目送印第安人瘦削的身影如释重负地匆忙穿过树林爬向坡顶。这切断他和世界的最后一道联系,此刻他还不知道他将再也不会见到其他人类了,至少从人类一词的公认意义上说是这样。

    萨玛科纳走进那道不祥的石门,尽管从一开始就被某种怪异而不洁的气氛包围,但并没有立刻感觉到邪恶降临的征兆。通道本身比洞口稍高一些也稍宽一些,最初的一长段路是用巨石垒砌的平坦隧道,脚下是磨损严重的石板地面,墙壁和天花板是花岗岩和砂岩的石块,刻着光怪陆离的雕纹。从萨玛科纳的描述来看,那些雕纹肯定非常恐怖和令人厌恶;根据他的叙述,它们绝大多数围绕伊格和图鲁这两个怪异生物展开。它们与这位冒险家见过的任何事物都毫无相似之处,不过他也说在外部世界的所有事物中,墨西哥土著的建筑物与它们最为接近。走了一段距离,隧道陡然下降,上下左右都露出了不规则的自然岩石。通道似乎只有部分是人工建造的,装饰物仅限于偶尔出现的镶板和其中骇人的浅浮雕。

    这段下降的距离非常长,地面的陡峭有时甚至造成了滑倒和滚落的迫切危险,通道随后变得方向极其不定、表面异常崎岖。它有时狭窄得变成一条缝隙,或者低矮得需要弯腰甚至爬行,而有时宽阔得变成了尺寸可观的洞穴或连串洞穴。显而易见的是极少有人工造物进入这部分隧道,不过偶尔还是会在墙壁上见到阴森的镶板或象形文字或堵死的侧向通道,提醒萨玛科纳想起这事实上是已被遗忘千万年的通衢大道,连接着一个居住着难以想象的活物的远古世界。

    就他尽可能准确的估计而言,潘费罗·德·萨玛科纳跌跌撞撞地穿行于万古长夜中的这个黑暗区域,行进了足足三天,隧道时而向下,时而向上,时而水平,时而迂回,但总体趋势始终是向下。他偶尔会听见某些属于黑暗的隐秘生物从他前方的道路上走开或飞离,有一次还隐约瞥见了一只惨白的庞大生物,使得他战栗不已。空气质量大体而言尚可忍受,但时不时会经过散发恶臭的区域,还有一个遍布钟乳石和石笋的巨大洞穴潮湿得令人窒息。冲牛也曾遇到过这个洞穴,它颇为严重地挡住了去路,因为无数岁月中积累的石灰石在远古深渊居民通行的道路上筑起了一根根廊柱。然而印第安人先前已经突破了障碍,萨玛科纳此时也不觉得他被绊住了脚步。对他来说,想到还有其他外部世界的来客曾经来过这里,他在潜意识中就受到了安慰——印第安人的细致描述消除了惊讶和意外的情绪。更有甚者——冲牛对隧道的了解使得他提供了足以完成来去旅程的火把,因此萨玛科纳不会遭遇受困于黑暗的危险。萨玛科纳扎营两次,自然通风良好地处理了篝火的烟雾。

    他所认为的第三天行将结束的时候——尽管他对自己估计时间的能力深信不疑,然而实际上未必靠得住——萨玛科纳遇到了一段陡降和紧接着的陡升坡道,按照冲牛的描述,这就是隧道的最后一部分了。从先前的一些地方开始,人工建筑的痕迹变得越来越明显,有几处陡峭的坡道上粗略地凿出了台阶。火把照亮了墙上越来越多的怪诞雕饰,走完最后一段向下的台阶,萨玛科纳向上攀爬,树脂燃烧的火光中似乎混合了某种黯淡的弥散微光。上升的坡道走到尽头,前方是一段由暗色玄武岩石块人工垒砌的水平通道。现在不再需要火把了,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泛蓝色、准电离、如极光般闪烁的辉光。这正是印第安人描述的地下世界的那种怪异光线——没多久,萨玛科纳就走出隧道,来到了一片乱石嶙峋的荒芜山坡上,头顶上是沸腾翻滚、视线无法穿透的天空,涌动着泛蓝色的光辉,高得令人眩晕的山坡底下是看似广袤无垠的平原,笼罩着泛蓝色的雾气。

    他终于来到了这个未知世界,根据手稿所述,他俯瞰着这片无定形的景象,那一刻骄傲和得意的情绪无疑能和其同胞巴尔沃亚踏上达里恩那座难忘高峰俯瞰新发现的太平洋时相提并论。冲牛来到此处就折返了,驱使他逃离的恐惧感来自他只肯闪烁其词地模糊描述为一群恶畜的东西,它们不是马匹也不是野牛,而是更像土丘鬼魂夜间骑行的那些动物——然而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挡不住萨玛科纳。充斥他内心的不是畏惧,而是一种奇异的荣耀感。因为他拥有足够的想象力,知道单独来到一个别的白人甚至不曾梦想过其存在的神秘地下世界意味着什么。

    在他背后急剧隆起、在他脚下陡峭地向下伸展的这座山峰的土壤是深灰色的,遍布石块,没有任何植被,很可能是玄武岩构成的。一种非尘世的怪异气息笼罩着山峰,他感觉自己像是来到外星球的入侵者。数千英尺之下广袤的平原上辨认不出任何地貌,首要的原因是缭绕的泛蓝色蒸汽似乎遮蔽了大部分土地。比起山峰、平原和雾气,给冒险家留下最深刻的奇妙感和神秘感的还是那散发蓝色辉光的天空。他无法想象是什么在一颗星球的内部创造了这片天空,但他知道北极光的存在,甚至亲眼目睹过一两次。他的结论是这种地下辉光与极光有着隐约的同族关系。当代人多半会赞同他的观点,不过特定的某些放射现象似乎也可以列入考虑范围。

    萨玛科纳所走出的隧道口在他背后幽深地敞开着,框住它的石门很像他在地上世界走进的那道石门,但质地并非红色的砂岩,而是灰黑色的玄武岩。门上有一些保持完好的骇人雕纹,很可能与外部入口被时间几乎磨损殆尽的雕纹互相呼应。此处没有风化的痕迹,说明气候干燥而温和。事实上,西班牙人已经注意到这里的温度犹如春天,令人愉快地恒定不变,类似于北方内陆地带的天气。石头门柱上留有曾经存在铰链的痕迹,但门扇本身早已无影无踪。萨玛科纳坐下休息和思考,他取出足以帮他穿过隧道返回地面的食物和火把,借此减轻行李的重量。他用随处可见的碎石在门口垒成一个锥形石冢,把这些东西藏在底下。他重新调整已经变轻的行装,然后下山走向遥远的平原。他准备侵入的区域在一个多世纪内没有任何外部世界的活物曾经涉足,历史上白人从未来过这里,而且若是传说故事可以采信,进来的有机生物没有一个回去还能神智健全的。

    萨玛科纳沿着看不见尽头的陡峭山坡轻快地大步向下走,松动的碎石和过于险峻的坡度时而阻挡他的行进。雾气缭绕的平原肯定遥远得不可思议,因为许多个小时的行走并没有让它比刚开始时稍显接近。他背后那座雄峰依然向上伸展,插向散发着泛蓝色辉光的明亮云海。寂静笼罩一切,他的脚步声和被他碰落的石块的滚动声听起来清晰得令人惊诧。到了他所认为的中午时分,他第一次见到了怪异的脚印,他不禁想到冲牛那些可怖的暗示、突如其来的逃跑和持续不变的怪异的恐惧。

    遍布石块的土壤质地没有给任何种类的痕迹多少得到存留的机会,然而山坡上有一处的地势较为平整,松脱的碎石得以堆积成一道山脊,制造出一块面积可观的区域,灰黑色的肥土完全裸露在外。萨玛科纳在这里发现了那些怪异的脚印,它们杂乱无章,意味着有一大群动物曾在此漫无目标地游荡。非常可惜的是他未能更详细地描述这些脚印,而且手稿里显示出的语焉不详的恐惧超过了精确的观察结果。究竟是什么让西班牙人如此害怕,这就只能从他后面对那些兽类转弯抹角的描述来推测了。他提到那些脚印时称之为“不是蹄子,不是手,不是脚,也不完全是爪——就尺寸而言也没有大得足以引起警觉”。这些动物在多久前经过此处和为何在此停留,这是两个难以猜测其答案的问题。山坡上看不见任何植被,因此排除了放牧的可能性。不过另一方面,假如这些兽类是肉食的,那它们应该会捕食较小的动物,而后者的足迹往往会被前者消除。

    他从这片高地回望更高的山坡。萨玛科纳觉得他分辨出了从隧道口向下通向平原的蜿蜒道路的残余痕迹。你只能从视野开阔之处得到这条道路的印象,因为松脱的岩石碎片如水流般淹没了它,不过冒险家还是能够感觉到它确实曾经存在过。它很可能不是一条精心铺设的主干道,因为它连接的小隧道恐怕算不上通往外部世界的主要通道。萨玛科纳选择了径直下山的路径,没有顺着它曲折的路线向前走,但他肯定曾经横穿过它一两次。此刻注意力完全放在了这条路上,于是他望向前方,看能不能顺着它下山走向平原,他最后的结论是可以。他决定等下次横穿的时候研究一下它的表面,若是能够看清道路的走向,就不妨顺着它走完剩下的距离。

    萨玛科纳继续前进,走了一段时间,他踏上了他认为是古老道路的一个转弯的地方。这里能看见铺平地面和多年前切削岩石的迹象,但道路早已残破得不值得费力沿着它向前走了。他用佩剑在土里乱翻,挖出了一件在永恒的蓝色天光中闪闪发亮的物品,他激动地发现这是某种钱币和奖章,质地是某种有光泽的深色未知金属,两面都刻着骇人的图案。这东西让他觉得既困惑又陌生,根据他的描述,它无疑与灰鹰在四个世纪后给我的护身符完全相同。他怀着好奇心长时间地研究它,随后将它装进口袋,继续大步前行。过了一个小时,他猜测外部世界已经到了晚上,于是扎营休息。

    第二天,萨玛科纳起得很早,他沿着山坡继续下行,穿过蓝光照耀下充满迷雾和孤寂、寂静得异乎寻常的世界。随着他的前进,他终于能够辨认出底下平原上的一些物体了——树木、灌木丛、岩石和一条小河,小河从右侧流入视野,在他预期路线左侧某处转弯流向前方。河上似乎有一座桥连接着下山的道路,探索者仔细查看后认为这条路在过桥后径直深入平原。沿着这条笔直的长带向前看,他甚至觉得他辨认出了散落其旁的一些城镇。城镇的左侧边缘延伸到河畔,有时还会过河到另一侧河畔。随着他继续下山,他发现在过河之处总能见到桥梁存在的迹象,有些桥梁已经损毁,有些依然完好。此时他置身于稀疏的草本植被之中,看见底下的植被变得越来越茂密。道路现在变得很容易分辨了,因为路面不像松软的土壤那样适合植物生长。岩石碎片越来越常见,比起此刻所处的环境,背后贫瘠的高处显得愈发凄凉和令人望而生畏。

    就是在这一天,他看见远处的平原上有一团模糊的成群生物在移动。自从他第一次看见那些险恶的脚印,他再也没有遇到过类似的痕迹,但那一团缓慢而有目标地移动的成群生物有某些特征让他产生了极其厌恶的情绪。除了一群正在放牧的动物,没有任何东西能以这种方式移动,见过那些脚印之后,他非常不愿意遇到制造出此种痕迹的东西。不过,移动的成群生物并不靠近道路,而他对传说中的黄金的好奇和贪欲更加强烈。另外,一个人难道应该根据杂乱而模糊的脚印或者无知印第安人被惊恐扭曲的叙述做出判断吗?

    萨玛科纳瞪大眼睛观察移动的成群生物,同时注意到了另外几件有意思的事情。首先是此刻已经清晰可见的城镇里有些区域在雾蒙蒙的蓝光中奇异地闪闪发亮。其次是除了城镇,还有一些同样闪闪发亮但单独耸立的建筑物散落于道路旁和平原上。它们似乎被簇生的植被包围,道路旁的那些有小径通往大路。所有城镇和建筑物都找不到炉烟或其他生命迹象的存在。萨玛科纳终于发现平原并非无穷无尽地延伸,只是朦胧的蓝色雾气使得它看起来如此。一列低矮的山峦在极远处为它画出边界,河流和道路似乎通向山脉上的一个缺口。萨玛科纳在永恒的蓝色白昼中第二次扎营,这时所有这些都已经变得非常清晰,尤其是城镇里某些闪闪发亮的尖顶。他还注意到了高飞的鸟群,但无法看清它们的模样。

    第二天下午——用手稿从头到尾所使用的外部世界的语言来说——萨玛科纳踏上了死寂的平原,从刻有怪异雕纹、保存得颇为完好的黑色玄武岩桥梁跨越了无声无息地缓慢流淌的河流。河水很清澈,游动着面貌完全陌生的大型鱼类。此时的路面显然经过铺筑,但长满了杂草和藤蔓,时常能见到刻着晦涩符号的小立柱标出道路的边界。平坦的草地在道路两旁延伸,偶尔有一丛树木或灌木点缀其中,不知名的蓝色花朵毫无规律地到处生长。草丛偶尔会突兀地抖动片刻,证明那里有蛇类出没。旅行者行进了几个小时,终于来到一丛似乎非常古老的常绿植物前,从他在远处的观察得知,这丛植物遮蔽着一座那种屋顶闪闪发亮的孤立建筑物。他在蚕食道路的植被中分辨出路边一座石门的刻有骇人雕纹的塔柱,遍覆青苔的棋盘格步道两侧林立着巨大的树木和庞然的廊柱,他穿过重重荆棘勉力前行。

    最后,他终于在寂静的绿色微光中见到了建筑物那风蚀剥落、古老得难以言喻的正立面——毫无疑问,这是一座神庙。你能见到不计其数的令人作呕的浅浮雕,描绘的景象和生物、物件和仪式在这颗或任何一颗居住者神智健全的星球上都绝不可能有容身之所。萨玛科纳只愿意间接描述这些事物,第一次显示出了震惊和虔信者的迟疑,因此削弱了手稿剩余部分的见闻价值。我们不得不遗憾于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的天主教气氛如此彻底地渗透了他的思想与情绪。神庙的大门洞开,没有窗户的内部充满了无法穿透的黑暗。萨玛科纳克服了壁雕激起的反感情绪,取出燧石和钢块,点燃一支树脂火炬,他掀开仿佛帘幕的藤蔓,勇敢地跨过了散发不祥意味的门槛。

    有一瞬间他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呆了。惊呆他的不是无数岁月积累的灰尘和蛛网覆盖了一切,不是扑打着翅膀乱飞的生物,不是墙上可憎得让他想尖叫的雕像,不是为数众多的水盆和火盆的怪异形状,不是险恶的顶部凹陷的角锥状祭坛,不是阴森地蹲伏于刻着象形文字的台座上睨视众生的用暗色怪异金属打造的章鱼头恐怖怪物,尽管这尊塑像甚至剥夺了他吓得尖叫的力量。惊呆他的不是这些非尘世的神秘事物,而仅仅是因为除了灰尘、蛛网、有翅生物和翡翠眼睛的庞大塑像,视线内所有东西的每一颗粒子都完全由纯粹的黄金组成。

    即便撰写手稿时萨玛科纳已经知道地下世界蕴藏着用之不竭的黄金矿脉,因此黄金在这里是最常见的金属,但他依然表达出了旅行者突然发现印第安人的黄金城市传说的真正源头时的狂热兴奋情绪。有好一段时间,仔细观察的能力离他而去,最后还是他紧身上衣口袋里传来的一种奇异的拉扯感觉唤醒了他。追寻之下,他发觉他在废弃道路上发现的怪异金属的圆盘受到了台座上章鱼头、翡翠眼塑像的强烈吸引,此时他看见塑像的质地也是同一种未知的奇特金属。他后来得知这种有磁性的特异物质——对地下世界和地上世界的居民来说同样陌生——是蓝光深渊中的一种贵金属。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和在自然界中产自何处,这颗星球上的全部该金属都是伟大的图鲁——也就是章鱼头的神祇——最初将这些居民从群星带到世间时一起带来的。因此它唯一的已知来源就是既有的传承物品,包括大量的庞然塑像。人们始终无法成功地找到其来源或分析其成分,连它们的磁性都只对同种物质起作用。它是隐藏居民最具仪式意义的金属,使用它必须遵循一定的习俗,以免其磁性造成任何不便。它与诸如铁、金、银、铜和锌等贱金属铸成的合金具有非常微弱的磁性,在隐藏居民历史上的一段时期曾构成他们专有的货币形式。

    滔天的恐惧像巨浪打断了萨玛科纳对奇异塑像及其磁性的沉思,因为自从走进这个死寂的世界,他第一次听见了声音,这种非常清晰的隆隆声似乎正在向他接近。他不可能猜测声音的来源。这是一群大型动物奔跑时仿佛雷鸣的脚步声。西班牙人回想起印第安人的惊恐、他看到的脚印和远远望见其移动的成群动物,不禁在恐惧的预感中瑟瑟发抖。他没有花时间分析他的处境和一群庞大动物奔驰的意义,而是仅仅缘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冲动做出了反应。奔跑的兽群不会停下来寻找躲在暗处的弱者,若是在外部世界,待在这么一座树林环绕的巨大建筑物里,萨玛科纳几乎不会甚至完全不会感觉到任何惊慌。然而此刻却有某种本能在他灵魂深处孕育出了深切而特别的畏惧心理,他疯狂地环顾四周,寻找能够确保安全的防护手段。

    遍覆黄金的宽敞室内并没有任何藏身之处,因此他觉得必须关上那扇弃用了无数年的大门。门扇依然挂在古老的铰链上,背面贴着内侧的墙壁。泥土、藤蔓和苔藓从室外侵入了门洞,因此他必须用佩剑为黄金大门挖开一条通道。还好在越来越近的恐怖噪声的驱策下,他非常迅速地完成了这项工作。他奋力推动沉重的门扇,蹄声每时每刻都变得愈发震耳和凶险,他的恐惧一时间达到了令人发狂的高度,推动堵塞了无数年的金属大门的希望变得渺茫。但就在这时,随着吱嘎一声,那东西对他年轻的力量做出了反应,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癫狂的生拉硬拽。在庞杂的践踏声之中,他终于成功了,沉重的黄金大门铿然关闭,黑暗顿时吞没了萨玛科纳,只有他插在一个三角台水盆的两根支撑柱之间的火把还在绽放光芒。门上有门闩,惊恐的年轻人向他的主保圣人祈愿,希望门闩还能派上用场。

    只有声音能告诉这位避难者后来发生了什么。喧嚣声来到足够接近的地方,逐渐变成了一个个单独的脚步声,大概是常绿树丛使得兽群必须放慢速度和散开。然而脚步声依然在接近,那些动物显然在树木之间穿行,绕着刻有可怖雕纹的神庙外墙转圈。门有一次在古老的铰链上不祥地咣咣作响,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所幸它还是熬过去了。过了似乎没有尽头的一段时间,他听见脚步声开始远去,意识到他的未知访客正在离开。动物的数量似乎并非非常巨大,因此再过半小时甚至更短的时间,他就可以安全地出去了。不过萨玛科纳没有冒险。他打开背包,准备在神庙的黄金地砖上扎营,沉重的大门依然牢牢地闩着,将所有不速之客挡在外面。最后他坠入了香甜的梦乡,他在外面蓝光照耀下的地方绝不可能睡得如此安稳。他甚至不再介意伟大图鲁那章鱼头的恐怖塑像,它用未知金属铸造的庞然身躯蹲伏在刻着怪诞象形文字的台座上,从他上方的黑暗中以海绿色的鱼类眼睛睨视着他。

    自从离开隧道,黑暗第一次包围了他,萨玛科纳睡得既踏实又长久。这一觉不但弥补了他前两次扎营损失的睡眠,当时永不熄灭的天空辉光使得他尽管疲惫却依然清醒,而且在他陷入安稳无梦的沉睡时,其他活物的腿脚替他走完了许多旅程。他能如此舒坦地休息可真是太好了,因为在他下一个清醒的周期里,他将遭遇那么多怪异的事情。

    IV

    最终唤醒萨玛科纳的是雷鸣般的砸门声。声音穿透他的梦境,在他意识到这是什么之后,立刻驱散了所有残存的蒙眬睡意。他不可能听错——这是人类制造出的清晰而专横的砸门声,似乎是用某种金属器物敲出来的,背后存在着数量可观的意识或意图。惊醒的人笨拙地爬起身,一个尖锐的叫声加入了召唤的行列——有人在大喊,声音并不难听,手稿将喊叫的内容记录为“

    oxi, oxi, giathcán ycá relex

    ”。萨玛科纳确信来访者是人类,而非魔鬼,认为他们不可能有理由将他视为敌人,决定坦然地立刻与他们见面。于是他摸索着拉开古老的门闩,黄金大门在外部的压力下吱嘎打开。

    沉重的门扇向内打开,萨玛科纳站在门口面对着一群大约二十个人,他们的外貌并不足以让他感到惊恐。他们似乎是印第安人,但有品位的长袍、饰物和佩剑与他在地面世界的部落中见到的毫无相似之处,而且面容与印第安人也有诸多微妙的差别。有一点非常清楚,那就是他们似乎不打算无缘无故地显露敌意。因为他们没有以任何方式威胁他,而是用眼神专注而意味深长地试探他,像是希望用视线开启某种交流。他们盯着他看得越久,他似乎越是了解他们和他们的使命。尽管自从开门前用声音召唤他之后,这些人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但他发现自己慢慢地知道了他们来自低矮群山另一侧的巨大城市,兽类向他们报告了他的存在,他们骑着兽类来到此处。他们不确定他是什么种类的人、来自何方,但知道他肯定与他们模糊记得、在怪异梦境中偶尔造访的外部世界有关。他如何能从两三个头领的视线中读懂所有这些,这是他无法解释的事情,不过很快他就会知道原因了。

    接下来,他试图用他从冲牛那里学来的威奇托方言与来访者交谈,未能得到口头回应后他接连尝试了阿兹特克语、西班牙语、法语甚至拉丁语——还尽可能从记忆中搜刮出他蹩脚的希腊语、加利西亚语和葡萄牙语的许多字词加进去,甚至没有放过他的故乡阿斯图里亚斯的农夫使用的巴布里方言。然而如此多种语言并列的努力——用尽了他所有的语言库存——依然未能得到任何回应。他停了下来,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名来访者开口了,使用的是一种彻底陌生、非常有意思的语言,西班牙人在将其发音转录为文字时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他无法理解这种语言,说话者首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指了指额头,然后又指向眼睛,像是在命令对方注视他,以接受他想传送的内容。

    萨玛科纳听话地照着做,发现他迅速掌握了一些特定的知识。他得知,这些人如今用不发声的思想波沟通,不过他们也曾使用一种语言交谈,这种语言如今只作为书写语言而存在,他们偶尔开口说话不是因为传统的习俗,就是强烈的感情需要一个自发的表达渠道。他只要将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眼睛上就能理解他们。若是想要回应,他可以在脑海里将他意欲传递的消息构想成一幅图像,然后将其内容通过视线发送给对方。思想说话者停下来,显然是在等待回应,萨玛科纳尽其所能按照教给他的方法传递思想,结果却不太如意。他只好点点头,尝试用手势描述他本人和他的旅程。他指向上方,仿佛那是外部世界,然后闭上眼睛,比画着模仿鼹鼠挖洞。然后他睁开眼睛,指向下方,以此指代他沿着陡峭山坡的下降过程。他尝试着在手势里混入一两个词语——比方说,他依次指着自己和所有来访者,嘴里说“

    un hombre

    ”

    ,然后单独指着自己,非常慢地说出他本人的名字,潘费罗·德·萨玛科纳。

    在这场怪异的谈话结束前,双方交换了大量的信息。萨玛科纳渐渐懂得了该如何投射思想,同时学会了此处古老的口头语言的一些字词。来访者反过来学会了许多西班牙语基础词汇。他们自己古老的语言与西班牙人听说过的任何语言都毫无相似之处,但后来他似乎觉察到这种语言与阿兹特克语之间存在某种极为遥远的联系,就仿佛后者反映了前者长期退化后的结果,或者有着非常稀薄的借词渗透的血缘关系。萨玛科纳得知,地下世界有个古老的名字,手稿将其记录为“

    Xinaián

    ”,根据作者的补充说明和标记的变音符号,对盎格鲁-萨克逊人的耳朵来说,它的读音近似于“

    K’n-yan”——昆扬

    。

    不足为奇的是他们最初的交流仅限于最基础的事实,但这些基础事实也极为重要。萨玛科纳得知昆扬的居民古老得近乎永恒,来自太空中一个遥远的星球,那里的物理条件与地球上的几乎相同。当然了,所有这些如今只是传奇故事。谁也无法断定其中有多少事实,或者对章鱼头生物图鲁的崇拜有多少出于真心诚意,传说称它将他们带到地球来,他们依然为了美学原因敬畏它。他们确实了解外部世界,事实上地壳刚冷却得适合生存之后,最初在地表定居的就是他们。在冰河时代之间,他们创造出了伟大的地表文明,尤其是在南极洲卡达斯山脉附近的那一个。

    在过去某个无比遥远的时期,地表世界的大部分土地沉没至海面之下,只有少数幸存者活下来将消息带到昆扬。这场灾难无疑源于某些太空邪魔的愤怒攻击,它们对人类和人类信仰的诸神都怀有敌意——这证实了更早的远古时代曾有另一场大沉没的传闻,诸神在这场沉没中未能幸免于难,连伟大的图鲁也不例外,它到现在还被囚禁在半宇宙城市雷莱克斯的水牢里沉睡做梦。传说称除了太空邪魔的奴仆,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外部世界长时间生存。因此,结论是还居住在地表的生物都与魔鬼有着邪恶的联系。相应的,地下世界立刻中止了与太阳和星光照耀下的土地之间的所有往来。通往昆扬的地下隧道,只要他们还能想起来,就被堵死或驻兵看守。外来者全被视为危险的探子和敌人。

    但那是很久以前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来拜访昆扬的人越来越少,最终未被堵死的洞口不再驻扎哨兵。大部分人忘记了外部世界的存在,只有经由扭曲的记忆、神话和非常怪异的梦境才会偶尔想起,不过受过教育的人们始终记得那些基础事实。记录中最后的那些来访者——已经是几个世纪前了——并没有被视为恶魔的探子,对古老传说的信念早已磨灭。他们曾热切地向来访者详细询问奇妙的外部世界的情况。因为昆扬人的科学好奇心始终非常强烈,与地表相关的神话、记忆、梦境和历史片段时常诱惑着学者外出探险,然而没有任何人敢于尝试。他们对来访者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禁止他们回去和将昆扬确实存在的消息告诉外部世界,因为他们对地表世界终究不太放心。外来者觊觎黄金与白银,有可能招来非常麻烦的入侵者。遵守命令的人都活得很快乐,但存活的时间总是短暂得令人痛心,他们将对外部世界的所有了解全部告诉了昆扬人——然而并不足够,因为他们的叙述往往支离破碎和自相矛盾,你分不清该相信什么,又该怀疑什么。昆扬希望能有更多的外来者到访。至于那些不服从命令和企图逃跑的人——他们的命运就非常不幸了。萨玛科纳受到了热烈欢迎,因为比起他们记忆中来到地下世界的其他人,他所处的阶层似乎比较高,对外部世界的了解也更多。他能告诉他们许多知识——他们希望他能安于终生待在这里。

    在第一次会谈中,萨玛科纳得知的许多有关昆扬的事实让他惊讶得难以呼吸。举例来说,他得知在过去的几千年间,昆扬人已经征服了衰老和死亡。因此人们不再会变老,除了暴力因素和主观意志使然,也没有人会死亡。通过调整生理系统,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肉体上永葆青春和长生不灭。若是有人愿意变老,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要享受生活在一个被停滞和陈腐统治的世界里的感受,而且只要他们愿意,随时都可以重新变得年轻。除了实验性的目标,生育已经终止,因为这个主宰了大自然和有机生命竞争者的优势种族认为大量人口是毫无必要的。不过,有许多个体在存活一段时间后选择了死亡,因为不管怎么用最刺激的手段发明新的乐趣,意识存在的折磨对于敏感的灵魂来说,迟早会变得过于枯燥——尤其是对其中一些人来说,时间与饱腻感蒙蔽了原始本能和自我保护的念头。萨玛科纳面前这群人的年龄都在五百岁到一千五百岁之间,其中有几位见过来自地表的访客,但时间已经模糊了记忆。另一方面,以往的访客经常会尝试复制地下种族的长寿特性,但仅仅取得了非常有限的成就,因为分隔了一两百万年以后,两者之间已经演化出了种族差异。

    令人惊异的是,这些演化差异在另一个方面甚至更加明显——比永生本身还要怪异许多的一个方面——这就是昆扬人能够利用经过技术训练的纯粹意志力量调节物质与抽象能量之间的平衡,甚至在牵涉到有机活生物的躯体时也是一样。换句话说,一名受过训练的昆扬人付出一定的力量,就能非物质化和重物质化其自身,若是付出更大的力量,使用更加微妙的技法,还能对他选择的其他物体做出同样的事情:毫无损伤地将有形物质转换为自由粒子和将粒子重新聚集成物质。假如萨玛科纳没有像他先前那样回应来访者的敲门,他大概会在极其困惑的情况下见到这批客人,因为阻挡这二十个人不等回应就径直穿过黄金大门的障碍仅仅是过程中需要耗费的力量和麻烦。这套技法比永生技法还要古老,任何一名有智力的人类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学会,但不可能完美地掌握。据说它在过去的亿万年间传到了外部世界,但只通过秘密教义和缥缈传奇辗转流传。外部世界的游荡者带下来的原始而不完整的鬼故事曾逗得昆扬人乐不可支。在实际生活中,这套技法有着一定的生产性用途,但大体而言乏人问津,因为这里没有需要使用它的理由。它留存至今的主要方式与做梦有关,梦境鉴赏家为了寻求刺激,使用它增进他们漫游梦境的逼真度。通过使用这种方法,某些做梦者甚至以半物质的方式造访过一个怪异而朦胧的地方,那里有土丘、山谷和变幻莫测的光线,部分人认为那就是早被遗忘的外部世界。他们会骑着他们的牲畜前往那里,在和平的年代重演上古先辈的壮丽战事。有些哲学家认为,在这种时候,他们实际上接触到了好战祖辈遗留下来的非物质力量。

    昆扬人现在全都居住在群山另一侧高耸的巨大城市里,这座城市名叫撒托。地下世界向地心延伸到无法测量的深渊之下,深渊中除了蓝光照耀的区域,还有一个名叫幽斯的红光照耀的区域,考古学家在那里找到了更古老的非人类种族留下的遗迹。地下世界曾经栖息着多个种族。然而在时间的进程中,撒托的居民征服和奴役了其他种族,将他们与红光区域某种长角的四足动物配种杂交,后者的半人类倾向非常明显,尽管包含着某种人工创造的因素,但有可能部分是留下那些遗迹的生物的退化后代。随着亿万年过去,机械方面的发明使得生活变得异常方便,撒托人因此聚集在一起,所以昆扬的大部分土地变得较为荒芜。

    聚居一处更方便生活,维持人口继续增长也毫无意义。许多古老的机械设备依然在使用,但也有许多设备遭到弃置,因为它们不再能够给予乐趣,或者对于一个人口数量持续减少的种族来说缺乏必要性,更何况这个种族还能用精神力量控制大量劣等和半人类的劳工有机生物。这个为数众多的奴工阶层是高度合成性的,杂交配种的来源有古代被征服的敌人,有外部世界的漫游者,有被奇异地重新唤醒的死尸,有撒托统治阶层中自然产生的劣等成员。统治者本身通过选择配种和社会进化变得极为优等——整个国家经历过一段理想主义和工业化的民主政治时期,所有人机会均等,将自然赋予的智力转变为权力就此耗尽了所有人的脑力和毅力。他们后来发现,除了用来满足基本需要和不可避免的某些欲望之外,工业大体而言毫无益处,因而变得非常简单。以标准化和易于维修为准绳建立的机械化都市确保了生理舒适,而科学化的农业和畜牧业满足了其他基本需求。长途旅行被彻底放弃,人们回到使用长角的半人兽类的时代,不再维护曾经穿梭于陆地、水面和天空的无数黄金、白银和钢铁的运输机器。萨玛科纳难以相信这些事物能够存在于梦境外的现实中,但他们说他可以去博物馆参观它们的样本。他还可以走一天的路程去督诃纳谷,参观其他有着魔法般伟力的巨型装置的残骸。在这个种族的成员还为数众多时,他们曾经将居住区域拓展到了那里。辽阔平原上的城市和神庙来自更加古老的年代,自从撒托族人夺取了地下世界的霸权,它们就仅仅被视为宗教和古文物遗址了。

    在政体方面,撒托算是某种共产主义或准无政府主义的国家。决定日常事务的与其说是法律,不如说是习俗。长寿带来的阅历和让整个种族丧失斗志的倦怠为这一切奠定了基础,他们的需求和欲望仅限于最基础的生理需求和新鲜的感官刺激。千百年忍耐造成的反作用与日俱增,尽管尚未将根基侵蚀殆尽,但已经摧毁了关于价值和准则的所有幻象,剩下能够寻求或期待的也只有类似于习惯的东西了。为了确保寻求享乐这种共同自毁的行为不至于导致社会生活陷入瘫痪——他们希望达到的仅仅是这个目标——家庭组织很久以前就灭亡了,性别的文化与社会差异也消失了。日常生活按照仪式性的模式来组织。游戏、饮酒、折磨奴隶、做白日梦、美食与情绪的狂欢、宗教典礼、怪异实验、讨论艺术与哲学和其他类似的事情构成了主要的消遣。财产——以土地、奴隶、牲畜、撒托的市有企业的股份和曾是通用货币标准的图鲁磁性金属铸块计算——通过极为复杂的计算方法进行分配,其中有一定的总量均分给所有的自由人。贫穷闻所未闻,所谓的劳动只是行政管理,通过一套测试与选拔的精密体系将责任指派给个人。萨玛科纳发现他难以描述这些与他对世界的认知天差地别的情况,手稿这一部分的文本显得异乎寻常地令人困惑。

    按照他们的说法,艺术与智性活动在撒托达到过极高的水平,但后来逐渐变得倦怠和颓废。机械占据主导地位曾在一段时间内打断了正常美学的发展,引入毫无生命的几何风格,扼杀了健全的表达方式。这种风格很快就被放弃了,但在所有图画和装饰实践中留下了印记。因此,除了传统主义统治的宗教艺术领域,他们后来的作品中几乎找不到深度和感情的存在。人们发现他们更喜欢从旧时作品的仿制品中寻找快乐。文学作品都是高度个人化和分析性的,对萨玛科纳来说完全不可理解。科学曾经发展得精深而准确,研究范围包罗万象,只有天文学除外。但后来也陷入衰落,因为人们发现动用脑力去记住庞杂得令人发疯的细节和分支变得越来越没有意义。他们认为更明智的做法是放弃深度思考,将自然科学限制在传统形式之内。技术这东西,毕竟可以全凭经验继续下去。历史越来越不受重视,但图书馆藏有详尽而丰富的年代记。人们对这个主题还感兴趣,萨玛科纳带来的外部世界的知识肯定会带来堪称海量的欣喜。然而,总体来说,当代的流行趋势是用感觉代替思考。因此发明新消遣的人比保存古老史实或向宇宙神秘之边界发动进攻的人更受到看重。

    宗教是撒托居民的首要爱好,尽管极少有人真的相信超自然力量。他们渴求的是伴随丰富多彩的远古信仰而来的神秘主义的情绪和刺激感官的仪式所孕育的美学与情感冲击。伟大的图鲁,代表宇宙和谐的灵体,在古代被符号化为将所有人类从群星带到世间的章鱼头神祇,为它修建的神庙是全昆扬最华美的建筑物。另一方面,伊格,代表生命法则的灵体,符号化为众蛇之父,为它修建的神庙几乎同样奢侈和壮观。后来萨玛科纳知晓了与这个宗教相关的许多狂欢与祭祀仪式的情况,但似乎不愿在手稿中详细描述。他本人从未参与过这些仪式,除了偶尔将某些仪式误认为他自己的信仰的倒错曲解。他同时也抓住每一个机会,试图让昆扬人皈依西班牙人希望能传遍全世界的十字架信仰。

    在当时撒托居民的宗教活动中,最显著的特征是图鲁金属崇拜的近乎虔诚的复兴——这种罕有而神圣的金属,这种有光泽的深色磁性物质,在自然界中无处可觅,但一向以神像和圣职用具的形式存在于他们之中。从最古老的时代起,人们只要见到它非合金的形态就会表达尊敬,所有神圣的档案和祷文抄本都必须保存在用最纯粹的这种物质铸造的圆筒里。近年来,对科学和智力活动的摒弃蒙蔽了懂得批判性分析事物的灵性,人们再次开始围绕这种金属,用曾经存在于远古时代的敬畏和迷信编织罗网。

    宗教的另一个功能是校准日历,他们的历法诞生于时间与速度被视为人们情感生活中的头等崇拜对象的时代。清醒与睡眠交替的周期随情绪和生活的需要而延长、缩短或倒转,由伟大蛇神伊格的尾部敲击的节拍来定时,这个周期非常粗略地对应于地面上的白昼与夜晚,但萨玛科纳的感官告诉他,它们实际上肯定要长一倍。年度这个单位由伊格的蜕皮周期来确定,大约等于外部世界的一年半。萨玛科纳撰写手稿时认为他已经很好地掌握了这套历法,因而信心十足地将日期定为1545年。然而文本未能提供他对此事的信心确有道理的证据。

    随着撒托居民的发言人继续讲述情况,萨玛科纳内心的反感和警觉越来越强烈。不仅因为他们讲述的内容,也因为所使用的怪异的心灵感应方法,还有返回外部世界已不再可能的明确推论,西班牙人因此希望他当时没有深入地下,来到这个充满魔法、变态和堕落的国度。然而他知道能够被接受的态度只有友好和默许,于是决定满足来访者的所有愿望,提供他们想要的一切信息。另一方面,他遮遮掩掩吐露的有关外部世界的消息深深地迷住了他们。

    从亿万年前亚特兰蒂斯和雷姆利亚的避难者算起,这是他们第一次得到有关地表的翔实可靠的信息,因为后来从外部下来的那些人都是眼界狭隘的当地群体的成员,对整体而言的地表世界没有任何了解,他们基本上只知道平原上的无知部落的情况,顶多对玛雅、托尔特克和阿兹特克略知一二。萨玛科纳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的欧洲人,他是一名受过教育、头脑敏捷的年轻人,这使得他作为知识来源的价值更加显著。来访者们屏息静气,对他经过考虑后透露的情况表达出了浓厚兴趣。他的到来无疑能够重新激起厌倦的撒托居民对地理与历史这些领域现已萎靡的兴趣。

    唯一让撒托来客感到不悦的似乎是热衷于冒险的古怪陌生人近来像潮水似的涌入连接昆扬的通道所在的地表区域。萨玛科纳向他们讲述佛罗里达和新西班牙如何建立,探险热如何正在搅动外部世界的绝大部分地区,西班牙、葡萄牙、法国和英国如何相互竞争。墨西哥和佛罗里达迟早会统合为一个殖民大帝国,到时候就不太可能阻挡外来者探索传说中充满黄金和白银的深渊了。冲牛知道萨玛科纳进入地下的事情。若是他未能在预定的会合地点见到旅行者,他说不定会报告科罗纳多,消息甚至有可能传进总督阁下的耳朵。来访者的脸上流露出了对昆扬的私密和安全的担忧,萨玛科纳从他们的思绪中得知,从现在开始,哨兵无疑将再次驻扎在撒托居民能记起且未被堵死的连接外部世界的通道入口。

    V

    萨玛科纳与来访者的长时间交谈发生于神庙大门外树林中的蓝绿色微光下。有些人躺在隐约可见的步道旁的杂草和青苔上,包括西班牙人和撒托来客的发言人在内的其他人坐在林立于神庙小径两侧的低矮石柱上。交谈肯定耗费了地表上近一整天的时间,因为萨玛科纳数次感觉到饥饿,不得不打开补给充足的背包吃东西,撒托来客中的几位返回大路上去取口粮,他们将所骑的动物留在了那里。最后,这群人的首领结束了这次会谈,说现在该前往城市了。

    首领说队伍里有几头备用的兽类,萨玛科纳可以骑其中的一头。想到要跨上这种不祥的混血怪物——它们的营养来源是那么地令人惊恐,而冲牛只看了它们一眼就发狂般地逃回地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旅行者感到安心。这些动物的另一个特征也令他极为不安——它们显然拥有超乎寻常的智力,前一天狂奔兽群中的部分成员向撒托居民报告他的行踪,带来了面前这个探险队。然而萨玛科纳不是懦夫,因此他勇敢地跟着他们踏上杂草丛生的步道,走向大路边那些动物停留的地方。

    然而当他穿过藤蔓覆盖的塔门回到古老的大路上时,所见到的事物还是令他惊骇得忍不住叫出了声。他不再怀疑好奇的威奇托人为何落荒而逃,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以避免理性崩溃。非常可惜,某种程度上的虔诚与克制阻止了萨玛科纳在手稿中详细描述他见到的无可名状的景象。事实上,他仅仅转弯抹角地暗示了那些焦躁的白色巨物那令人震惊的畸形外貌,它们背部长着黑色皮毛,前额中央有一根未完全发育的独角,扁平的鼻子和突出的嘴唇确凿无疑地呈现出一丝人类或类人猿的血统。后来他在手稿中声称,无论是在昆扬还是在外部世界,这都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可怖的客观实体。它们最无与伦比的恐怖特质却不容易被辨认或描述。它们最令人不安的一点是它们并非完全的自然造物。

    这群人注意到了萨玛科纳的惊恐,连忙尽可能地安慰他。他们解释道,这些名为杰厄-幽斯的兽类无疑非常怪异,但确实完全没有伤害性。它们的肉食绝非来自优势种族的高智能群体,而仅仅是一个特别的奴隶种族,它们在绝大多数方面都早已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类,其实根本就是昆扬的主要肉畜。它们——或者更准确地说,它们的配种先祖——最初在昆扬蓝光世界以下荒芜的幽斯红光世界的庞然遗迹中以野生形态被发现。它们有一部分血统来自人类,这一点似乎非常明显;但科学研究者始终无法确定它们是否就是曾经统治那片怪异废墟的居民的后代。这个假说的主要论据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幽斯现已消失的居住者是四足动物。研究者在幽斯最大的废墟城市底下的辛族墓葬发现了为数极少的手稿和雕像,从中得知了这件事情。然而同一批手稿也宣称,幽斯的居民拥有人工合成生命的技术,在其历史上曾创造和毁灭过好几种设计得极为精妙的劳力与运输动物——更不用说他们在漫长的衰落岁月中,还为取乐和新鲜刺激而创造了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活物。幽斯的统治者从血缘意义上说无疑曾是爬行动物,撒托绝大多数的生理学家都赞同这些兽类在与昆扬的哺乳动物奴隶阶层杂交前确实非常接近爬行动物。

    事实证明文艺复兴时期的西班牙人胸中确实燃烧着无畏的烈火,因为潘费罗·德·萨玛科纳-努涅兹真的爬上一头撒托人的病态兽类,与队伍首领并肩骑行——首领名叫吉尔-哈萨-伊恩,先前双方交流各自世界情况时最活跃的就是他。骑着怪物赶路自然令人厌恶,但稳稳地坐着倒是不难,杰厄-幽斯看似笨拙,步伐却出奇地平稳和规则。不需要鞍座,这种动物似乎也不需要任何引导。队伍轻快地向前移动,一路上只在萨玛科纳感到好奇的荒弃城市和神庙稍作停留,吉尔-哈萨-伊恩亲切地带他参观和为他解说。这些城镇中最大的一座名叫毕格拉,是用黄金精雕细琢而成的伟大奇观,萨玛科纳带着渴求和兴趣研究那装饰怪异的建筑风格。建筑物追求的是高度和细长,屋顶突起变成无数尖顶。街道狭窄而曲折,时有风景画一般的山路,不过吉尔-哈萨-伊恩说昆扬后来的城市在设计上更加宽敞和规整。平原上所有这些古老城市都能找到已被夷平的城墙的痕迹,提醒人们想起现已解散的撒托军队如何在无数年前逐步征服这片土地。

    吉尔-哈萨-伊恩还主动向萨玛科纳展示了一件物品,尽管去那里需要绕道沿着藤蔓纠缠的一条岔路行走一英里左右。这是用黑色玄武岩砌成的一座低矮神庙,它的墙壁上没有任何雕刻,里面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缟玛瑙台座。这座神庙的特殊之处是关于它的故事,因为它与传说中一个更古老的世界有所联系,相比它的古老,连神秘的幽斯都近得仿佛就在昨天。他们模仿辛族墓葬里描绘的神庙修建了这座建筑物,用以供奉在红光世界中发现的一尊极其可怕的黑色蟾蜍神像,根据幽斯人的手稿,它名叫撒托古亚。这个神通广大的神曾广受崇拜,昆扬人接受它之后,用它为后来统治那片土地的城市命名。幽斯传奇称它来自红光世界之下一个神秘莫测的地下国度——那是一个黑暗国度,不存在任何光线,居住在那里的生物拥有特殊感官,但在幽斯的四足生物出现前就诞生了伟大的文明和强大的神祇。幽斯有许多撒托古亚的雕像,据说全都来自地球内部的黑暗国度,幽斯的考古学家认为它代表着那里万古以前就已灭绝的种族。在幽斯人的手稿中,黑暗国度被称为恩凯,这些考古学家尽可能详尽地探索了那里,发现的怪异石槽或地洞激起了无穷无尽的猜测。

    昆扬人发现红光世界并破译了那些奇异手稿后,他们接纳了撒托古亚宗教,将可怖的蟾蜍雕像全都带到蓝光照耀的土地上来,供奉在用开采自幽斯的玄武岩修建的庙宇里,萨玛科纳此刻看见的就是其中一座神庙。这个宗教蓬勃发展,最终几乎能和伊格与图鲁的宗教相提并论,他们种族的一个分支甚至将它带去了外部世界,最小的一尊撒托古亚神像后来被发现于地球北极附近洛玛大陆的奥拉索埃城的一座神庙之中。据说这个外部世界的教团甚至熬过了大冰河期和多毛生物诺弗刻毁灭洛玛的灾祸,不过昆扬人不敢说他们确定地知道这些事情。这个宗教在蓝光世界终结得非常突然,只有撒托古亚这个名字存续至今。

    结束了这个宗教的是对幽斯红光世界之下恩凯黑暗国度的部分探索。根据幽斯人的手稿所述,恩凯没有任何生命存活,但在幽斯人的时代和人类来到地球之间的亿万年岁月中,那里肯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那些事情与幽斯人的覆灭未必毫无关系。发生的可能是一场地震,它打开了无光世界更底层拒绝向幽斯考古学家开放的暗室。也可能是能量与电子之间更可怖的交叠作用,任何一种脊椎动物的大脑都无法理解。总而言之,当昆扬人带着原子能探照灯下降进入恩凯的黑暗深渊时,他们发现了活物——那些活物沿着石砌隧洞流淌涌动,崇拜用缟玛瑙和玄武岩雕刻的撒托古亚神像。但它们不是类似于撒托古亚的蟾蜍状生物。不,它们要恐怖得多——它们是有毒黑色黏液的无定形结块,能暂时改变形状以满足不同的功用。昆扬的探索者没有停下来仔细观察,侥幸逃生的那些人封死了从红光幽斯世界通往底下恐怖国度的隧道。人们用分解射线将昆扬大地上的所有撒托古亚神像化作虚无,永久性地废除了这个宗教。

    亿万年后,人们忘记了发自肺腑的恐惧,科学研究的好奇心取而代之,撒托古亚和恩凯的古老传说起死回生,一支全副武装、装备精良的探险队下降进入幽斯,寻找通往黑暗深渊的封闭大门,去看一看栖息在底下的究竟是什么。然而他们没有找到那道门,后来千百年里怀着同样念头而去的其他人也一无所获。现在有些人甚至怀疑所谓深渊是否真的存在,但还能解读幽斯手稿的少数几位学者相信有充分的证据能证明这一点,尽管昆扬发现的、关于恐怖探险的二手记录还有待考证。后世有些宗教团体尝试阻止人们想起恩凯的存在,对提到恩凯的人施加严酷惩罚。然而在萨玛科纳进入昆扬探险时,人们还没有开始认真看待这些事情。

    队伍回到古老的大路上,逐渐接近了低矮的山脉,萨玛科纳注意到那条河就在左侧不远处。过了一段时间,随着地势抬升,河流进溪谷,穿过山峦,道路从接近崖顶的较高处越过山口。这时飘起了濛濛细雨。萨玛科纳注意到雨点和雨丝断断续续落下,于是抬头望向散发蓝色辉光的天空,但怪异的光芒没有任何减弱的迹象。吉尔-哈萨-伊恩告诉他,水蒸气的凝聚和沉降过程在此处并不罕见,而且绝对不会让天穹的光耀变得黯淡。另一方面,昆扬地势较低的区域永远蒙着某种薄雾,弥补了真正云朵彻底缺失的遗憾。

    山路所在的地势缓缓上升,萨玛科纳回头望去,他曾在对面见过的古老而荒芜的平原一览无余。他似乎能够欣赏这幅景象的奇异美丽,即将离它远去使得他隐约感到遗憾。吉尔-哈萨-伊恩催促他驱策驮兽走得更快一些。等他再次面向前方,坡顶已经非常近了,杂草丛生的荒凉道路通往上方,消失在蓝光映照的虚空之中。这幅景象无疑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右侧是陡峭的绿色岩壁,左侧是幽深的河谷和另一道陡峭的绿色岩壁,前方是蓝色辉光沸腾搅动的海洋,向上的道路消融其中。他们随即爬到了坡顶,撒托世界的全景图惊人地在眼前无限铺展。

    繁华的巨幅景象看得萨玛科纳不禁屏住了呼吸,因为这里如蜂巢般汇聚的垦殖场和人类活动远远超过了他见过甚至梦想过的任何事物。向下的山坡上相对稀疏地分布着小农场和偶尔一见的神庙,但从山脚开始则是一片广袤的平原,像棋盘似的遍覆种植的树木,从河流引出狭窄的水渠用于灌溉,几何线条般精确的宽阔大道穿梭其中,铺路的是黄金或玄武岩石块。粗大的银色线缆挂在金色高柱上,连接着各处低矮蔓生的建筑物和簇生的高大楼宇,有些地方能看见一排排已经弃用、没有线缆的高柱。缓缓移动的物体说明田野正在被耕耘,萨玛科纳在一些地方看见人们在可憎的半人类四足动物辅助下犁地。

    然而在这一切当中,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簇生高塔和尖顶组成的令人困惑的景象,它们耸立于平原上遥远的地方,在蓝色辉光中如花朵和幽魂般闪烁微光。萨玛科纳刚开始以为那是一座遍覆房屋和神庙的山峰,就像他的故乡西班牙那些风景如画的山城,然而再看一眼,他发现实际上并非如此。那是平原上的一座城市,但充满了直插天空的塔楼,因此其轮廓线确实仿佛山峰。这座城市上方悬挂着怪异的灰色雾霭,蓝光穿过它照在数以百万计的黄金塔尖上,为辉光增加了别样的色彩。萨玛科纳望向吉尔-哈萨-伊恩,意识到那就是撒托,一座畸形、庞大而不祥的城市。

    随着道路转向下方的平原,萨玛科纳产生了某种不安和邪恶的感觉。他不喜欢他所骑的兽类和能够供应如此兽类的这个世界,更不喜欢笼罩着远方撒托城的阴沉气氛。队伍开始经过山坡上的零星农场,西班牙人注意到了在田地里劳作的生物。他不喜欢它们的动作和身体比例,更加不喜欢他在许多个体身上见到的肢体残疾。另外,他也不喜欢部分生物在兽栏里被蓄养的方式,尤其是它们啃食大把新鲜饲料的模样。吉尔-哈萨-伊恩说这些生物是奴隶阶层的成员,行为受到农场主的控制,农场主早晨用催眠印象告诉它们这一天都要做些什么。作为半有意识的机器,它们的生产效率近乎完美。兽栏里的那些是较为劣等的个体,唯一的用途就是作为肉畜。

    抵达平原之后,萨玛科纳见到了一些更大的农场,注意到几乎所有工作都由令人厌恶的独角动物杰厄-幽斯完成。他也注意到还有一些更像人类的生物沿着犁沟辛勤劳作,其中一部分个体的动作比其他个体更加机械,他对它们产生了怪异的畏惧和厌恶的情绪。吉尔-哈萨-伊恩向他解释,那些就是人们称之为“伊姆-比希”的东西——它们是死去的有机生物,通过原子能和思想力量的手段复活为用于生产的机械。奴隶阶层不像撒托的自由人那样可以长生不老,因此随着时间流逝,伊姆-比希的数量变得非常巨大。它们像狗一样忠心耿耿,但不像活奴隶那样能够毫无困难地执行思想命令。最让萨玛科纳反感的是肢体残缺最严重的一些个体,有些失去了整个头部,其他一些的身体各处有着似乎毫无规律的缺损、变形、换位和嫁接。西班牙人无从想象这种情况的起因,吉尔-哈萨-伊恩解释称这些奴隶曾在大竞技场供人们取乐。因为撒托的居民最懂得欣赏精妙的感官体验,为了满足他们已经疲惫的神经,需要时刻追求花样百出的新鲜刺激。萨玛科纳无论从什么角度说都不算是有洁癖的人,对他的所见所闻却也无法产生任何好感。

    走近之后,巍峨都市那畸形的辽阔和非人类的高度使得它变得隐约有些恐怖。吉尔-哈萨-伊恩解释说巨型塔楼的较高部分已经无人使用,其中大部分早被拆毁,以省去维修的麻烦。原本都市区域周围的平原遍布更新和更小的聚居区,许多人更喜欢住在那里,而不是古老的塔楼。伴随黄金和砖石的庞大聚合体里的各种活动而生的单调喧嚣传遍了平原,骑着兽类的队伍和兽类拉着的车辆如流水般在铺着黄金或石块的道路上进出城市。

    吉尔-哈萨-伊恩停下几次,向萨玛科纳展示值得关注的事物,尤其是崇拜伊格、图鲁、纳各、耶伯和不可言喻者的神庙,它们稀稀落落地点缀在路旁,每座神庙都按照昆扬的习俗由树林环绕。这些神庙还在被人们使用,与山脉另一侧荒凉平原上的那些不同。骑着兽类的拜祭者川流不息,成群结队地来来去去。吉尔-哈萨-伊恩带着萨玛科纳参观每一座神庙,西班牙人怀着兴趣和反感观看深奥的狂欢仪式。祭祀纳各和耶伯的典礼尤其让他作呕,甚至到了他拒绝在手稿中进行描述的地步。他们经过一座低矮、黑色的撒托古亚神庙,不过它已经转而供奉莎布-尼古拉斯了,她是万物之母,不可言喻者的妻子。这个神祇有点像更加成熟和完备的阿斯塔蒂,对她的崇拜使得这位虔诚的天主教徒感到极为厌恶。他最不喜欢的一点是主持者发出的情绪激昂的声音,对一个不再用口头语言进行日常交流的种族来说,这种声音异常刺耳。

    来到撒托拥挤的外围,完全置身于令人恐惧的高塔的阴影之中,吉尔-哈萨-伊恩指着一座怪异的环形建筑物请萨玛科纳看,大量人群在这座建筑物外排队。他说,这是城里诸多的圆形露天剧场之一,专门为昆扬的厌世居民提供奇特的运动表演和感官刺激。他正要停下,邀请萨玛科纳走进它巨大的弧形正门,西班牙人想到他在田地里见到的损毁躯体,于是激烈地表达了拒绝之意。这是口味不同引发的许多次善意冲突中的第一次,撒托的居民因此认为他们的客人肯定遵循着某些奇特而狭隘的行为准则。

    撒托本身是怪异的古老街道组成的一个庞大网络。尽管感觉越来越恐惧和疏离,萨玛科纳还是被它蕴含的神秘和无处不在的奇景深深地迷住了。威慑心灵的塔楼庞大得令人头晕目眩,来来往往的人群犹如巨大得可怕的洪流,穿行于装饰华美的街道上,大门与窗户刻着怪异的雕纹,从栏杆包围的广场与层层叠叠的宽阔露台能望见奇特的风景,笼罩一切的灰色雾霭仿佛低矮的天花板,压在宛若河谷的街道上,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催生了他从未体验过的无比强烈的冒险与期待的感觉。他立刻被带到管理者组成的委员会面前,会议在黄金与青铜打造的宫殿里举行,宫殿的前方是有花圃和喷泉的园地。在壁饰的花纹繁复得令人眩晕的拱顶大厅里,他被友好而仔细地盘问了很长时间。他看得出来,在外部世界的历史知识方面,他们对他怀着很高的期待。作为回报,昆扬的全部秘密也将向他揭开面纱。但只有一点让他感到痛苦,那就是禁止他返回原先那个世界的冷酷命令,他将再也无法见到太阳、星辰和西班牙了。

    他们为来访者定下了每日活动的安排表,时间明智地分配给几类不同的活动。他将在各种地方与有学识的人交谈,学习撒托人知识的许多分支。他们将给他自由研究的时间,等他掌握了书面语言,昆扬世俗和非世俗的所有图书馆都会向他开放。他可以观摩所有仪式和典礼——除非他本人强烈反对——还给他留出大量时间,供他参与文明人追求愉悦和情感刺激的活动,这些事情构成了昆扬人日常生活的目标和核心。他将分到一幢城郊的房屋或一套市区的公寓,他将被纳入不计其数的大型友爱团体之一,群体内包括许多贵族女性,她们拥有通过技术增强的极致美貌,近代的昆扬人由此代替了家庭单位。他将得到几头独角动物杰厄-幽斯,用于代步和跑腿。十名躯体完好无损的活奴隶将为他做家务,保护他不受盗贼、虐待狂和公共道路上的宗教狂欢者伤害。他必须学会使用许多种机械装置,吉尔-哈萨-伊恩会立刻教他使用其中最重要的一些。

    萨玛科纳在市区公寓和城郊别墅中选择了前者,城市管理者彬彬有礼、郑重其事地送他出门,向导领着他穿过几条金碧辉煌的街道,走进一座七八十层高、仿佛峭壁一般的建筑物。人们已经收到通知,为他的到来做好准备。位于底层的一套宽敞的拱顶公寓里,奴隶正忙着调整帷帐和家具。房间里有涂漆、嵌花饰的矮几,有天鹅绒和丝绸的休憩角和坐垫,有望不见尽头的一排排柚木和乌木分类架,插在格子里的金属圆筒装着他很快就会读到的一些手稿——城区所有公寓都配备的公认经典。每个房间都有的书桌上放着成摞的羊皮纸和此处流行的绿色染料,还有从大到小排列的成套染料刷和其他稀奇古怪的零碎文具。机械书写装置搁在有雕纹的黄金三角台上,一切都笼罩在天花板上的能量球射出的明亮的蓝色光线之中。房间有窗户,但大楼底层位于阴影之中,因此窗户几乎没有照明价值。部分房间带有精致的洗浴设施,厨房堪称科技发明构成的迷宫。萨玛科纳得知,日用品通过撒托城底下的地下隧道网络送到家中,那里曾经运行着奇异的机械交通装置。地下层有棚厩供兽类栖息,向导向萨玛科纳展示了如何找到通往大街的最近一条通道。参观即将结束的时候,永远属于他的奴隶们来了,向导为双方介绍。没过多久,他未来所属的友爱团体来了五六名自由人男性和女性,接下来的几天内他们将陪伴着他,为他的教育和娱乐尽可能贡献力量。他们离开后,另一群人会取而代之,整个团体的大约五十名成员将如此轮换。

    VI

    潘费罗·德·萨玛科纳-努涅兹就这样融入了险恶的撒托城市的生活,在蓝光照耀的昆扬地下世界居住了四年。在此期间学到的知识、做过的事情都没有写进手稿。他开始用西班牙母语撰写手稿时,虔诚的缄默征服了他,同时他也不敢写下所有见闻。他对许多事情始终怀着强烈的反感,坚定不移地拒绝观看某些场景、参与某些活动和食用某些东西。对于另外一些事情,他通过不断数念珠诵《玫瑰经》来赎罪。他探索了整个昆扬世界,包括开满金雀花的尼斯平原上中古时代遗留的荒弃机器城市,还去了一趟红光照耀的幽斯世界,见识那些巍峨壮观的废墟。手工艺和机械造就的奇观看得他忘记了呼吸。人类变形、非物质化、重物质化和起死回生让他在胸前一次又一次画十字。日复一日见到的新奇迹逐渐过剩,钝化了他感到惊讶的能力。

    然而他待得越久,他就越渴望离开,因为昆扬人内在生活所基于的情感动力明显超出了他能接纳的范围。随着他逐渐掌握了历史知识,他越来越理解他们,然而理解只是加剧了他的厌恶。他觉得撒托的居民是一个迷失方向的危险种族——他们对自己的威胁比他们所知道的更巨大——他们对抗一成不变的单调,想方设法寻求新鲜刺激,这种与日俱增的狂热正带领他们迅速走向社会崩溃的悬崖和彻底的恐怖境界。他看得很清楚,他的到来加剧了局面的动荡,不仅因为他造成了人们对外部世界入侵的担忧,还在许多人心中激起了探索多姿多彩的外部世界的欲望。时间流逝,他注意到人们越来越喜欢把非物质化当作消遣,因此撒托的公寓和竞技场成了货真价实的巫妖狂欢,他们改变形态、调整年龄、试验死亡和投射灵魂。他注意到随着无聊和焦躁的加剧,残忍、欺诈和对抗行为也在快速增加。变态异常越来越普遍,奇特的虐待行径越来越常见,无知和迷信越来越盛行,逃离物质存在、进入电子分散的半幽魂状态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然而,他逃离昆扬的所有努力都一无所获。劝说纯属白费力气,接二连三的尝试证明了这一点。上层阶级早已有了思想准备,刚开始并未因为客人公开表示想离开而产生怨恨。一年后,也就是萨玛科纳计算中的1543年,他企图通过他进入昆扬的那条隧道逃跑,然而在跨越荒弃平原的疲惫旅行后,他在黑暗的通道中遇到了哨兵,他于是放弃了继续朝那个方向努力的念头。就在这段时间前后,为了保持胸中的希望,将家乡的印象留在脑海里,他开始起草讲述冒险历程的手稿。使用他热爱的西班牙语词汇和熟悉的罗马字母让他欣喜若狂。他幻想自己能用某种手段将手稿送往外部世界。为了说服自己的同胞,他决定将手稿封存在用于放置宗教文本的图鲁金属圆筒之中。这种有磁性的陌生物质无疑能够证明他讲述的不可思议的故事。

    然而计划归计划,他对与地表建立联系这件事几乎不抱任何希望。他知道,所有已知的通道入口都有人类或哨兵把守,与之对抗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他企图逃跑更是雪上加霜,因为他看得出人们对他所代表的外部世界的敌意越来越强烈。他希望别再有其他欧洲人发现他进入地下世界的通道,因为后来者未必会得到他那么好的待遇了。他本人曾经是一个受到珍视的信息源泉,因而享受了拥有特权的地位。其他人就没那么重要了,受到的对待恐怕会大相径庭。他甚至开始怀疑,等撒托的贤者们认为他知道的新奇知识已被榨干,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为了保护自己,他在谈论地表世界时变得有所保留,尽量给他们留下还有无限的知识的印象。

    还有一件事威胁着萨玛科纳在撒托的地位,那就是他对红光世界幽斯下的终极深渊恩凯持续不变的好奇心,而昆扬占主导地位的宗教团体越来越趋向于否认这个地方的存在。探索幽斯的时候,他曾徒劳无功地尝试寻找被堵死的通道口。后来他努力练习非物质化和精神投射的技艺,希望他能借此将意识向下投入他凭肉眼无法发现的深渊。他始终没有能够真正掌握这些方法,却因此得到了一系列怪诞而奇异的噩梦,他相信这些关于恩凯的梦多少是有些真实的元素。他向伊格和图鲁崇拜的领袖讲述这些噩梦,极大地震惊和搅扰了他们的心灵,朋友们建议他隐瞒而不是公开这些情况。后来,这些噩梦变得非常频繁和令人疯狂,他不敢在这份主要手稿里描述其中的事物,但撰写了一份特别记录,供撒托一些有学识的人参考。

    非常不幸——但或许是仁慈的幸运也未可知——萨玛科纳在许多地方保持缄默,将许多主题和叙述留给较为次要的那些手稿。主要文件帮助读者形成了撒托的外观和日常生活的清晰景象,同时也让你对昆扬人礼仪、习俗、思想、语言和历史的细节浮想联翩。你还会对那些人真正的动机产生困惑,他们思想消极,怯懦避战,虽然掌握了原子能和非物质化这些能使他们战无不胜的技术,他们还是对外部世界有着近乎卑微的恐惧。很明显,昆扬在衰败之路上已经走了很远,冷漠和歇斯底里交替着对抗中古时期的机械化给他们带来的严谨、标准化的生活。怪诞和令人反感的习俗、思维方式和感情都能追溯到这个源头。因为萨玛科纳研究历史时找到了证据,在某个早已逝去的年代,昆扬人也曾怀着类似外部世界古典时代和文艺复兴时代那些思潮的理念,拥有过欧洲人眼中充满了庄严、仁慈和高尚的国民性格和艺术。

    萨玛科纳越是研究这些资料,就越是为他将要面对的未来而感到忧惧。因为他看得出道德和智性的瓦解无处不在,不但根源深固,而且在急剧下滑。仅仅在他逗留的这段时间内,衰败的迹象就增加了许多倍。理性主义愈发变质,让位于疯癫和放任的迷信——集中体现为对磁性的图鲁金属的狂热膜拜——各种各样的疯狂憎恨逐渐吞噬宽容,其中首当其冲的对象就是外部世界,而他们的学者从他这里搜集了大量的情报。他有时甚至担心这些人有朝一日会抛下他们坚持亿万年的冷漠和颓丧,像疯狂鼠群似的对顶上的未知土地发动攻击,用他们依然掌握的独一无二的科学力量荡平一切。不过,目前他们还在用其他方式消磨厌倦和空虚感。他们骇人的情感宣泄手段成倍增加,娱乐中怪诞和畸形的成分不断增长。撒托的竞技场本就是邪恶、无法想象的地方——萨玛科纳从未接近过它们。再过一个世纪,甚至再过十年,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是他不敢思考的一个问题。虔诚的西班牙人在那段时间比过去更频繁地画十字和数念珠。

    1545年——按照他的估算——萨玛科纳开始了他逃离昆扬的最后一系列尝试。他的新机会来自一个始料未及的源头——他所属的友爱团体里的一名女性,她对撒托以往奉行一夫一妻制婚姻的年代尚有一些世代相传的记忆,因而对他产生了某种奇异的个人迷恋情感。这位女性名叫缇拉-尤布,属于贵族阶层,拥有中等的美貌和至少平均水准以上的智力,萨玛科纳对她有着非同寻常的影响力,最终成功地引诱她帮助他逃跑,向她承诺她将会陪他一起离开昆扬。偶然性在事态进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为缇拉-尤布来自一个古老的大门领主家族,口头传承的知识告诉她,至少有一条连接外部世界的通道在大封闭时期之前就早已被大众遗忘。这条通道的出口位于地表平原地带的一个土丘上,因此既未被堵死也无人看守。她解释说古老的大门领主不是看守或哨兵,而是仪式性和经济上的土地业主,类似拥有采邑的封建贵族,存在于昆扬与地表切断联系之前的年代。她的家族在大封闭之时已经完全没落,因此他们的大门被彻底忽略了。后来他们严守存在这么一条通道的秘密,将其视为某种世袭秘密——那是自豪感的来源,隐藏力量的象征,以此抵消时常令他们烦恼的失去财富和影响力的感觉。

    萨玛科纳狂热地将手稿整理成最终形态,以防他遇到什么不测。他决定只带五头兽类能驮动的用于微小装潢的纯金锭踏上征程——按照他的计算,它们足以让他在他的世界里成为拥有无尽权力的显赫人物了。在撒托居住四年之后,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可以直视那些畸形恐怖的杰厄-幽斯,因此他不会害怕使用它们。然而等他回到外部世界,他会立刻杀死并埋葬它们,找个地方存放黄金,因为他知道只需要瞥一眼它们就能吓疯一名普通印第安人。然后他会组织一支可靠的队伍将宝物运往墨西哥。他允许缇拉-尤布分享财富,因为她无论如何都并非毫无魅力。但他大概会安排她留在平原印第安人之中,因为他并不热衷于保留与撒托的生活方式之间的联系。就妻子而言,他当然会选择一位西班牙的淑女,最差也得是具备外部世界正常血统、有着靠得住的良好背景的一名印第安公主。然而目前他还需要缇拉-尤布担任向导。他会把手稿带在身上,装进一个用神圣的磁性图鲁金属铸造的书籍圆筒。

    远行过程记录在手稿的补遗之中,这些文字是后来添加的,笔迹显得潦草紧张。他们极为谨慎地做足了预防措施,选择人们休息的时间段出发,尽可能远地沿着城市地下光线昏暗的隧道前进。萨玛科纳和缇拉-尤布乔装打扮成奴隶,背着装口粮的行囊,徒步领着五头负重的兽类,很容易就被别人误认为随处可见的工人。他们尽可能只走地下通道——他们利用了一条人迹罕至的漫长岔路,它曾是通往现已沦为废墟的勒萨城郊的机械运输装置所走的隧道。他们在勒萨的废墟中回到地表,随后尽可能迅速地穿过蓝光照耀下荒凉的尼斯平原,赶往低矮丘陵组成的戈赫-扬山脉。缇拉-尤布在那里彼此纠缠的灌木丛中找到了弃用已久、近乎传说的入口,走进早被遗忘的隧道。她此前只见过一次——无数年以前,她父亲带她来到这里,向她展示这个象征着家族骄傲的历史遗迹。想驱赶背负重物的杰厄-幽斯穿过拦路的藤蔓和荆棘是非常艰难的工作,其中一头兽类显示出不服从的态度,因而造成了极为可怕的后果——它飞奔逃离队伍,挥动它可憎的蹄垫,带着背上的黄金等物跑向撒托。

    在蓝光火把的光线下穿行于潮湿而憋闷的隧道中是宛如噩梦的经历,他们向上爬,向下爬,向前爬,又向上爬,自从亚特兰蒂斯沉没以来的千万年间,这里不曾迎来过任何人的脚步。途中某个地方,缇拉-尤布必须诉诸非物质化的可怕能力帮助她自己、萨玛科纳和负重的兽类穿过一段被地层移动彻底堵死的隧道。对萨玛科纳来说,这是一种恐怖的体验。尽管他经常目睹其他人非物质化,甚至自己也练习到了梦中投射意识的那一步,但他在此之前从未成为过非物质化的目标物。然而缇拉-尤布对昆扬的各种技艺都非常熟悉,两次变形都完成得绝对安全。

    他们于是继续在遍布钟乳石的恐怖地洞中穿行,每个转弯处都有怪诞的壁雕睨视他们。他们交替宿营和前进,萨玛科纳估计他们行进了三天,然而实际上也有可能更短。他们最终来到一个非常狭窄的地方,自然形成或粗略开凿过的岩壁让位于完全由人工垒砌、刻着可怖的浅浮雕的墙壁。这段隧道向上陡峭地攀升了大约一英里,终点有一对宽阔的壁龛嵌在左右两侧墙壁里,伊格和图鲁那结满硝石的恐怖雕像蹲伏其中,隔着隧道互相瞪视,一如它们在人类世界最年轻的时候那样。隧道在此处变成一个人类修建的带有庞大拱顶的圆形房间,墙壁上满是可怖的雕纹,对面能隐约看见一道拱门里是一段台阶的起点。根据家传的故事,缇拉-尤布知道此处肯定非常接近地表,但不确定究竟有多近。他们就地扎营,这本来应该是他们在地下世界的最后一次歇息。

    过了几个小时,金属碰撞的铿锵声和兽类行走的脚步声惊醒了萨玛科纳和缇拉-尤布。伊格和图鲁神像之下的狭窄隧道里射出了泛蓝色的辉光,真相立刻变得显而易见。撒托发出警报,行动迅速的追击者前来逮捕逃跑者,后来他们得知,通风报信的是在遍布荆棘的隧道口背叛主人逃跑的那头杰厄-幽斯。抵抗显然毫无用处,他们束手就擒。一行十二个骑着兽类的追击者存心表现得彬彬有礼,他们立刻踏上归途,双方没有交流一个字或一个念头。

    这是一段不祥与压抑的旅程,为了通过堵塞之处,他不得不再次承受非物质化和重物质化的折磨,先前逃向外部世界时因为希望和期待而减轻的恐惧此刻变得愈加可怕。萨玛科纳听见抓捕者讨论要尽快用强辐射线清理这块地方,因为以后必须在未知的地面出口处部署哨兵。他们将不允许地表居民进入通道,因为假如有人在得到恰当处理前逃出去,就有可能觉察到地下世界有多么广阔,从而产生足够强烈的好奇心,带着更强大的力量回来查看。在萨玛科纳抵达之后,其他所有通道都驻扎了哨兵,连最偏远的大门也不例外。哨兵来自奴隶阶层、活死人伊姆-比希和丧失资格的自由人。按照西班牙人的预测,数以千计的欧洲人将会在美洲平原上驰骋,因此每条通道都是一个潜在的危险源。它们必须得到严密的把守,直到撒托的技术专家蓄积能量,一劳永逸地彻底隐藏入口,他们在过去精力更旺盛的时候曾这么处理过许多条通道。

    萨玛科纳和缇拉-尤布经过花圃与喷泉的园地,被带进黄金与青铜的宫殿,在最高法院的三名格恩-阿格恩面前接受审判,西班牙人因为他还有外部世界的重要信息可供榨取而重获自由。法官命令他回到自己的公寓和所属的友爱团体之中,像往常一样生活,根据近期所遵循的时间表,继续会见学者组成的代表团。只要他安安静静地待在昆扬,活动就不会受到限制——但他们警告他,假如他再次尝试逃跑,就不会得到如此宽大的处理了。萨玛科纳在主审格恩-阿格恩的告别词中觉察到了一丝讥讽,因为对方向他保证,他的所有杰厄-幽斯都会交还给他,背叛他的那一头也不例外。

    缇拉-尤布的下场就没这么乐观了。留下她已经毫无意义,她古老的撒托血统使得她的背叛比萨玛科纳的行为更加罪孽深重,她被下令送往竞技场满足一些怪异的癖好。后来她残缺的躯体以半非物质化的形式被赋予伊姆-比希——也就是复活尸奴——的功能,与哨兵驻扎在一起,守护她知道的那条秘密通道。消息很快传到萨玛科纳耳中,可怜的缇拉-尤布残缺的无头身体出现在竞技场上,然后被安置在那条隧道尽头的土丘上,担任最靠近外部的哨兵。别人告诉他,她成了一名夜间哨兵,职责是用火把吓阻所有来客。假如有人无视警告继续靠近,她就通知底下拱顶圆形房间里的十二名伊姆-比希和六名活着但部分非物质化的自由人。人们还告诉他,她与一名日间哨兵轮流执勤——那是一名活着的自由人,他触犯了其他法律,选择用这种方法赎罪。萨玛科纳自然早已知道,守护大门的哨兵以这种丧失资格的自由人为主。

    话已经说清楚了,尽管并非直接告知,假如再次尝试逃跑,他将得到的惩罚就是去担任大门哨兵——然而是以活死人奴隶伊姆-比希的形式,首先还要在竞技场遭受比缇拉-尤布所经历的更加异乎寻常的折磨。他们明确地告诉他,他——更准确地说,他的部分身体——将在死后复活,守护通道内部的某一段。在其他人的视线下,他残缺的身体将永远象征着背叛的代价。不过,前来通知他的人也总是说,他主动追寻如此厄运的未来是难以想象的。只要他安安静静地待在昆扬,他就永远是一个享有特权、备受尊重的显赫自由人。

    然而最终潘费罗·德·萨玛科纳还是去追寻恐怖厄运了。是的,他并没有料到自己真会遭遇如此命运。但手稿中精神紧张的末尾部分说得很清楚,他准备好了去面对这种可能性。他最后一丝出逃的希望是越来越熟悉非物质化这门技艺了。他研究了这门技法好几年,在前两次体验的过程中也学到了很多,现在他愈发觉得自己能够独立而有效地使用它了。手稿记录了数次值得注意的试验——在他公寓里获得的小规模成功——说明萨玛科纳希望能尽快进入完全隐形的幽魂状态并尽可能长久保持。

    他声称,一旦达到这个水平,通往外部的通道就将向他敞开。当然了,他不能携带任何黄金,但能够脱身就足够了。不过他打算把装有手稿的图鲁金属圆筒非物质化后带在身边,哪怕需要付出额外的努力也在所不惜。因为他必须不惜代价地将报告和证据送回外部世界。他现在已经了解了那条隧道,假如能够以原子弥散状态穿过它,他看不出任何人或力量能觉察或阻止他。唯一的问题在于他能否每时每刻都保持幽魂状态。他从自己的试验中得知,这种风险始终存在。然而冒险不就是一个人在拿死亡和更坏的结局赌命吗?萨玛科纳是古老西班牙的一名绅士,流着直面未知、开拓了半个新世界文明的血液。

    在最终下定决心后的许多个夜晚里,萨玛科纳向圣帕菲利厄斯和其他主保圣人祈祷,数着念珠吟诵《玫瑰经》。手稿到末尾越来越像日记,最后一篇仅有一句话——

    “Es más tarde de lo que pensaba—tengo que marcharme”

    ……“现在比我预想的晚了;我必须出发。”在此之后留给我的只有沉默和猜测——还有手稿本身的存在所代表的证据以及或许能从手稿中得出的结论。

    VII

    我从半麻木的阅读和摘抄中抬起头来,上午的太阳已经高挂空中。灯泡还亮着,但属于真实世界——现代化的外部世界的这些事物却远离了我混乱的大脑。我知道我在宾格村克莱德·康普顿家我的房间里——然而我偶然揭开的是何等怪诞的一幅风景?这是个巧妙的骗局还是一份疯病发作的编年史?假如是骗局,它是十六世纪还是现今的产物?手稿的年代在我这双并非没有经过训练的眼睛看来真实得骇人,而怪异的金属圆筒引出的问题则是我连想也不敢想的。

    更有甚者,它为土丘那些令人困惑的现象给出了一个确切得堪称恐怖的解释——白昼和夜晚按时出现的鬼魂看似毫无意义的荒谬举动,还有发疯和失踪的离奇事例!假如你能够接受这个难以置信的故事,这个解释合理得甚至该受诅咒,吻合得异常险恶。它肯定是某个了解有关土丘的所有知识的人制造出的惊人骗局。在描述充满了恐怖和衰败的难以想象的地下世界时,语气中甚至有一丝社会讽刺的味道。它当然是某个学识出众、愤世嫉俗的人精心编造的赝品——就像新墨西哥的铅十字架,某个小丑将它埋在地下,然后假装发掘出了被忘记的黑暗时代欧洲殖民者留下的遗迹。

    下楼去吃早饭的时候,我几乎不知道该对康普顿和他母亲以及已经陆续赶来的好奇村民说些什么。我依然头晕目眩,照着笔记念了几个要点,嘟囔说我认为这是以前来过土丘的探索者制造的精妙骗局——等我大致说完手稿的内容,他们纷纷点头赞同。说来奇怪,早餐桌上的所有人,还有后来辗转听说故事内容的其他村民,似乎都觉得有人在捉弄其他人的想法将阴沉的气氛一扫而空。大家一时间都忘记了土丘近期已知历史中的谜团与手稿里的那些同样怪异,而且这些谜团始终缺少可接受的答案。

    我邀请志愿者陪我一起去探索土丘,但畏惧和怀疑回到了村民身上。我想组织一个更大的挖掘队伍,然而去那个令人不安的地方对宾格村民来说一如既往地毫无诱惑力可言。我望向土丘,见到一个来回移动的小点,我知道那是白昼出没的哨兵,这时我感觉到惊恐的情绪在胸中滋生。因为不管我如何信奉怀疑主义,手稿的骇人之处还是给我留下了印象,与土丘有关的所有事物也笼罩上了全新的怪诞含义。我完全没有勇气用望远镜仔细观察那个移动的小点,而是像我们在噩梦中常做的那样虚张声势——有时候我们知道自己在做梦,会存心扑向更恐怖的深渊,希望能让整件事情更快地结束。我的锄头和铁铲还在土丘上,因此我只需要用旅行包携带更小的那些物品。我把怪异的圆筒和其中的手稿放进旅行包,隐约觉得我或许能发现某些东西来验证绿色墨水书写的西班牙文手稿的部分内容。精妙的骗局很有可能得益于以前某位探索者在土丘上发现的一些特性,而那种磁性金属确实古怪得可恨!灰鹰神秘的护身符依然用皮绳挂在我的脖子上。

    走向土丘的时候,我不敢仔细打量它。等我来到坡底,视线内见不到任何人。我重复前一天的攀爬历程,若是奇迹发生,手稿里随便哪个部分确实有几分是真的,近在咫尺之处就有可能埋藏着什么,这样的念头让我心烦意乱。我忍不住想到,假如确实如此,那位虚构的西班牙人萨玛科纳肯定几乎就要抵达外部世界了,却被某种灾难挡住了脚步——也许是非自愿的重物质化。假如真是这样,他自然会被哨兵抓住,无论当时执勤的是谁——也许是丧失资格的自由人,也许极度讽刺地凑巧是参与策划并协助他第一次逃跑的缇拉-尤布——在接下来的搏斗中,装着手稿的圆筒大概掉落在了丘顶上,它在哨兵的视而不见下逐渐被掩埋,直到近四个世纪后被我发现。但是,我必须多说一句,像我这样爬向丘顶的时候,你绝对不该琢磨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不过,假如故事里确有几分真相,萨玛科纳被抓回去以后必定面对了无比恐怖的厄运……竞技场……切断肢体……在结满硝石的湿冷隧道里执勤,作为一名活死人奴隶……遭到损毁的残缺尸体,充当机器驱动的地下哨兵……

    将这些病态猜想从我脑海里驱散的是异常强烈的震惊,因为扫视椭圆形的丘顶一圈后,我立刻发现我的锄头和铁铲被偷走了。这是一个极度令人愤怒和不安的变化。同时也让人困惑,因为宾格的所有居民似乎都不愿造访这座土丘。他们莫非是在假装不情愿,爱开玩笑的村里人此刻难道正因为我的受窘吃吃发笑,而仅仅十分钟前还一脸肃穆地送我离开?我取出望远镜,扫视聚集在小村边缘的人群。不——他们似乎没有在等待某种戏剧性的高潮。这整件事说到底难道不就是一个巨大的玩笑吗,村庄和保留地的所有居民都牵涉其中——传说,手稿,金属圆筒,等等等等?我想到我如何在远处看见哨兵,然后发现他无法解释地消失了。我又想到老灰鹰的言行,想到康普顿和他母亲的语言和表情,想到宾格大多数村民脸上不可能作假的惊恐神色。整体而言,这不可能是个涉及全村人的大玩笑。恐惧和问题无疑是真实的,只是宾格显然有一两个胆大包天的滑稽家伙,趁我离开的时候偷偷爬上土丘布置好这一切。

    土丘上的其他东西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我用大砍刀清理开的树丛,靠近北侧尽头的碗状洼地,我用双刃短刀挖出因为磁性而被发现的圆筒时留下的坑洞。回宾格去取新的锄头和铁铲无疑是对不知名的恶作剧者做出的巨大妥协,于是我决定用行李包里的大砍刀和双刃短刀尽可能地继续下去。我取出工具,开始挖掘那片碗状洼地,因为我的眼睛告诉我,这里最有可能是昔日通往土丘内部的入口所在地。我刚开始动手,就感觉到了大风突然吹向我的奇异迹象,昨天我也注意到了同样的事情——随着我越来越深地挖开根系纠缠的红色土壤,抵达了底下奇特的黑色肥土层,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仿佛有几只不可见、无定形、朝反方向用力的手拉住了我的手腕。我脖子上的护身符似乎在风中怪异地摆动——不是像被埋在土里的圆筒吸引时那样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而是没有明确方向地以完全无法解释的方式乱动一气。

    就在这时,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我脚下根系丛生的黑色泥土开始裂开和沉降,我听见底下深处传来泥土洒落的微弱声响。阻挡我的怪风或力量或隐形的手似乎就是从沉降之处涌向我的,我向后跳出坑洞以免被塌方卷进去的时候,我觉得它们像是用推力帮了我一把。我在坑洞边缘弯腰张望,用大砍刀清理裹着泥土的纠缠根系,这时我觉得它们又开始阻挡我了——然而从头到尾,它们都没有强大到足以妨碍我工作的地步。我清理开的根系越多,底下的泥土洒落声就越是清晰。最后,土坑开始朝着中心陷落,我看见泥土掉进底下的巨大空洞,束缚泥土的根系去除后,一个尺寸颇大的洞口出现在我眼前。大砍刀又劈了几下,又一块泥土掉下去,最后的障碍终于消失,怪异的寒风和陌生的气味扑面而来。在上午的阳光下,至少三英尺见方的巨大洞口向我敞开,一段石阶最顶上的部分重见天日,坍塌下去的松脱泥土还在沿着台阶滑动。我的追寻总算有了发现!成功的喜悦一时间几乎盖过了恐惧,我把双刃短刀和大砍刀装进行李包,取出大功率的手电筒,十分得意地准备一个人贸然进入这个神奇的地下世界。

    刚开始的几级台阶很难走,既因为掉落的泥土堵住了道路,也因为底下吹来阵阵险恶的冷风。我脖子上的护身符怪异地左右摇摆,我开始怀念逐渐消失在头顶上的那一方阳光。手电筒照亮了巨型玄武岩石块砌成的潮湿、有水渍和矿物质沉积的墙壁,我时常觉得自己在硝石底下瞥见了雕纹的线条。我紧紧地抓住行李包,右侧外衣口袋里治安官沉重的左轮手枪的分量让我感到安心。走了一段时间,通道开始左右盘绕,阶梯也没有任何障碍物了。墙壁上的雕纹变得清晰可辨,那些奇形怪状的图像与我发现的圆筒上的怪诞浅浮雕相似得令我战栗。怪风或力量继续充满恶意地袭向我,在一两个拐弯的地方,我几乎认为手电筒光束让我瞥见了某种透明而稀薄的身影,它们与我用望远镜在丘顶看见的哨兵不无相似之处。我的视觉错乱居然发展到了这个阶段,我不得不驻足片刻以镇定心神。接下来我无疑将面临疲惫的考验和我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考古发现,我绝对不会允许紧张情绪在刚开始的时候就征服我。

    然而我衷心希望我没有选择在此处停下脚步,因为这个行为使得我的注意力完全不受干扰地集中在了某件东西上。它只是一个很小的物品,落在我底下一级台阶上靠近墙壁的地方,但这件物品严峻地考验了我的理性,一连串最令人惊惶的猜测由此而生。从灌木根系的生长情况和积土的厚度来看,我上方的洞口已向全部的有形物质封闭了数个世代之久。但我前方的那件物品却毫无疑问地不可能产自数个世代以前。因为它是一个手电筒,很像我手里的这个——在潮湿如坟墓的环境中弯曲变形且结满矿物质,但绝对不可能看错。我向下走了几级台阶捡起它,用我粗糙的外衣布料擦掉恶心的结晶物。手电筒外壳上的一条镀镍横带刻着其主人的姓名和住址,我刚辨认出那些文字就惊愕地意识到我知道他是谁。文字是“詹斯·C.威廉姆斯,特罗布里奇街17号,剑桥,马州”——我知道它属于1915年6月28日失踪的两位勇敢的大学教员中的一位。他失踪于仅仅十三年前,而我破开的土层却有几个世纪之厚!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那儿?是这里还有另一个出入口——还是非物质化和重物质化的疯狂念头居然真有可能实现?

    我沿着似乎没有尽头的台阶继续向下走,怀疑和恐惧在我内心滋生,这阶梯难道永远不会到头吗?壁雕变得越来越奇异,其图像叙事的特质使得我几乎惊慌失措,因为我认出了它们与我行李包里的手稿所描述的昆扬历史有着许多确凿无误的对应之处。我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向下走是否明智的问题,考虑是否应该即刻返回能自由呼吸空气的地方,以免遇到什么东西将我健全的神智留在地底下。不过我没有犹豫太久,身为一名弗吉尼亚人,我感觉到先祖斗士和绅士冒险家的血液在激动地抗议,阻止我在已知和未知的一切危险面前退却。

    我向下走得更快而不是更慢了,尽量不仔细查看让我胆战心惊的可怖的浅浮雕和凹雕。很快,我看见前方有一个拱形的洞口,意识到长度惊人的阶梯终于来到了尽头。然而随着我意识到这一点,惊恐也成倍增加,因为前方向我敞开巨口的是个带拱顶的庞大房间,它的轮廓实在不可能更熟悉了——那是个巨大的圆形空间,所有细节都在呼应萨玛科纳手稿中描述的雕像林立的房间。

    这就是那个地方。不可能有任何错误。假如怀疑还有任何容身之处的话,我隔着巨大的房间正面看见的东西也抹杀了这一点容身之处。那是第二道拱门,里面是一条狭窄而漫长的隧道的起点,门口有两个巨大的壁龛相向而立,其中是两尊庞大塑像,十分骇人。黑暗中,不洁的伊格和恐怖的图鲁永世蹲伏,隔着隧道彼此瞪视,一如它们在人类世界最年轻的时候那样。

    我无法保证从此以后我的叙述——我认为我见到的事物——全都真实可信。它们完全悖逆自然,过于怪诞和难以置信,不可能属于神智健全的人类经历或客观现实。我的手电筒可以向前投出明晃晃的光束,却不可能同时照亮整个庞大的房间;因此我开始转动光束,一点一点扫视高阔的墙壁。然而这么一来,我惊恐地发现房间里绝对不是空荡荡的,而是散落着各种古怪的家具、器皿和成堆的包裹,说明不久前还居住着数量可观的人口——不是结着硝石的古代遗物,而是供现代人日常使用的形状怪异的物品和补给。然而只要手电筒光束落在某一件或一组物品上,其清晰的轮廓就立刻开始变得模糊,直到最后我几乎无法分辨这些事物究竟属于物质范畴还是灵体范畴。

    与此同时,阻止我前进的风变得愈加狂暴,看不见的手怀着恶意拖拽我,拉扯我脖子上带有怪异磁性的护身符。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里肆虐。我想到手稿和它提到的驻扎此处的卫戍队伍——十二名伊姆-比希和六名活着但部分非物质化的自由人——那是1545年——三百八十三年前……后来发生了什么?萨玛科纳预测会有变故发生……不可言喻的崩溃……进一步的非物质化……越来越虚弱……莫非是灰鹰的护身符阻挡了他们?——他们神圣的图鲁金属——他们难道在无力地企图抢夺护身符,然后对我做他们对以前进来那些人做过的事情?……我忽然战栗着想到,我这些推测的前提是我完全相信了萨玛科纳手稿的内容——事实不可能是那样的——我必须控制住自己——

    然而,真是该死,每次我想控制住自己,就会看到一些从未见过的事物,从而更进一步地击碎我的理智。这次,就在我即将用意志力让那些半隐半现的物品彻底消失的时候,我随意的一瞥和手电筒的光束使得我见到了两样其本质迥然不同的东西。这两样东西来自极其真实和正常的世界,却比我先前见过的任何东西都更能摧残我已经动摇的理性——因为我知道它们是什么,也从内心深处知道,只要自然规律还成立,它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它们是我失踪的锄头和铁铲,整整齐齐地并排靠在这个地狱魔窟那刻着渎神图案的墙壁上。上帝啊——我居然还自言自语胡说什么宾格村里有些爱开玩笑的家伙确实胆大妄为!

    这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此之后,手稿的催眠力量慑服了我,我确切地看见了那些东西半透明的形体在推搡和拉拽我。推搡和拉拽——那些恶心如麻风病患者、古老似来自早第三纪的怪物,还残存着一丝人类的特征——有完整的身体,也有病态而反常地不完整的……所有这些,以及骇人的其他个体——渎神的四足生物,猿猴般的面容和突出的独角……地下深处结着硝石的魔窟里,到现在为止始终没有任何声音……

    这时响起了一个声音——扑通扑通,啪嗒啪嗒。一个单调的声音逐渐接近,毫无疑问预示着一个与鹤嘴锄和铁铲一样由坚实物质构成的客观存在物——它和包围着我的那些朦胧怪影迥然不同,但与地表正常世界所理解的生命形式同样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我崩溃的大脑试图让我准备好面对即将来临的东西,但无法形成任何符合逻辑的影像。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它来自深渊,但不是非物质化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我从机械的脚步声中听出在黑暗中走来的是个没有生命的物体。然后——啊,上帝啊,我在手电筒的光束正中看见了它。它像哨兵似的伫立在狭窄的隧道口,夹在巨蛇伊格和章鱼图鲁那噩梦般的塑像之间……

    请允许我镇定一下再形容我见到了什么,解释我为何扔下手电筒和行李包,空着手在彻底的黑暗中逃跑,无意识状态仁慈地包裹着我,直到阳光和村里人远远的喊叫声唤醒我,这时我发现我气喘吁吁地躺在土丘顶端。我到现在依然不知道是什么指引我再次回到地表,只知道宾格的观望者看见我在消失三小时后踉踉跄跄地走进视野,看见我跳起来然后平躺在地上,就像挨了一颗子弹。他们谁也不敢出来帮助我,但知道我肯定情况不妙,于是尽其所能地齐声叫喊和对天放枪以唤醒我。

    他们的努力最终奏效了,我渴望远离那个依然张开巨口的黑色深洞,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坡。我的手电筒和工具连同装着手稿的行李包全留在了地下,但读者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我或其他人都没有去找回它们。我跌跌撞撞地穿过平原走进村庄,不敢透露我究竟见到了什么。我只是语焉不详地嘟囔了一些有关雕纹、塑像、巨蛇和恐慌的话。有人说就在我踉跄着回村走到一半的时候,鬼魂哨兵重新出现在土丘顶上,我再次失去了知觉。当天傍晚我离开宾格,再也没有回去过,不过他们告诉我那两个鬼魂依然日夜巡行于土丘顶端。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此说出我不敢告诉宾格村民的事情:我在那个可怖的8月下午到底见到了什么。直到今天我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假如听到最后你认为我的缄默过于奇怪,请记住想象如此恐怖的事物是一回事,而亲眼见到则是另一回事。我看见了。读者应该记得我在先前的叙述中提到过一个名叫西顿的聪慧青年,1891年的一天他爬上那座土丘,回来或变成了村里的傻瓜,胡言乱语了八年各种恐怖事物,最后在癫痫发作中死去。他经常呻吟的一句话是:“那个白人——啊,我的上帝,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唉,我也见到了可怜人西顿见过的东西——我在阅读手稿后见到了它,所以我比他更清楚这个东西的过往,因此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因为我完全清楚它象征着什么:所有的一切必定还在地底深处发酵、败坏和等待。我说过它机械地走出狭窄的隧道向我靠近,像哨兵似的站在伊格和图鲁这两个恐怖魔物之间的入口处。这是非常自然和无可避免的事情,因为这东西就是一名哨兵。它被制造成一名哨兵以示惩罚,它没有任何生命——它缺少头部、手臂、小腿和人类按惯例应有的其他部件。是的——它曾经是人类的一员,而且,它曾经是一个白人。假如手稿和我认为的一样真实,那么显而易见,这个生灵曾在竞技场被用于各种怪异的消遣活动,直到生机断绝,被改造成由外部控制的自动装置驱动。

    它覆盖着少许体毛的白色胸膛上刻印或烙印了一些文字——我没有停下来仔细查看,只注意到那是蹩脚的西班牙语。它的蹩脚蕴含着讽刺的意味,使用这种语言的外族题字者既不熟悉其语法现象也不熟悉用来记录它的罗马字母。这段文字是

    —— “在昆扬之意志下由缇拉-尤布的无头躯体捕获。”

    为了人类自身的平和与安定,绝对不要去触碰那些地球的黑暗角落或无底深渊。那将唤醒无以言说的怪形巨物,它们会自亵渎神明的噩梦中苏醒,蠕动着走出无光的巢穴,再一次统治地表世界。

    ——H.P.洛夫克拉夫特

    H.P.洛夫克拉夫特

    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1890 — 1937)

    1890年出生于普罗维登斯安格尔街194号。

    3岁时父亲因精神崩溃被送进医院,五年后去世。

    14岁时祖父去世,家道中落,他一度打算自杀。

    18岁时深受精神崩溃的折磨,未及毕业便退学。

    29岁时母亲也精神失常,两年后死于手术。

    34岁时结婚,但婚后生活并不幸福。妻子的帽子商店破产,身体健康恶化。他因此陷入痛苦与孤独,五年后离婚。

    一贫如洗的他回到家乡普罗维登斯,将所有精力倾注于写作。然而直到46岁被诊断出肠癌,他的60部中短篇小说终究因为内容过于超前,未能为他带来名利回报。次年,他在疼痛与孤独的阴影中死去。

    今天,洛夫克拉夫特和他笔下的克苏鲁神话,被认为是20世纪影响力最大的古典恐怖小说体系,业已成为无数恐怖电影、游戏、文学作品的根源。

    姚向辉

    ,又名BY,克苏鲁资深信徒,四处“发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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