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团团是一条鱼，一条正值青春岁月的红尾巴鲤。照说，他完全可以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在清清的河水里甩着长长的尾巴，一天天地成长，可他却躲进了河底的一只玻璃罐头瓶里，无声无息地打发着半辈子光阴。

    现在，他想出去了。可他的身子太胖了，胖得把瓶子挤得满满的。瓶口那么小，他怎么能出得来呢。

    他的嘴巴就贴着瓶口。每天，他就这样张着嘴巴等妈妈给他送饭来，偶尔，一些浮游、碎草漂进瓶口，他赶快张开嘴，美美地享受一回。

    越懒越想吃，越吃身子越胖。现在，他的身材已经跟瓶子差不多了。真不敢想象，瓶子一旦破了，这个鱼肉团团滚进哪个石头缝里，就再也别指望动弹了。

    他依稀记得，那是个金色的黄昏，晚霞把河面映得金灿灿的。他跟着爸爸和几个弟兄在水面上做甩尾巴游戏。正甩得带劲，不知从哪蹿出一条凶猛的黑鱼。这是个专门残害小鱼的家伙。爸爸叫了一声：“快跑!”弟兄们四散而逃。他身子一闪，躲进了旁边的一条石头缝。巧了，那块大石头边上正巧歪着一只大口玻璃瓶，就是商店里盛腌菜的那种。他便一头钻了进去。

    河面恢复了平静。

    他一直不敢出来，常常侧着脑袋听着外面的动静。他看见水草根根直立，听见一只小河蚌冒水泡发出的“咕噜咕噜”声。他感到整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了，真是说不出的孤独。

    “团团!团团，你在哪里？”

    妈妈在远处叫他。

    他从瓶口探出半个脑袋，一眼看见妈妈顺着水流的方向一路找了过来，身后跟着好几个兄弟。

    “我在这儿哩。”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慌忙又缩进了瓶子，他怀疑那条凶猛的黑鱼就藏在大石头背后。

    全家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他，怎么藏到这里来了，他苦笑着说：“这里好，安全，保险!”‘

    哥哥劝他：“出来吧!闷在瓶子里，能看到什么？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他不肯出来，说瓶子里亮晶晶的，把外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再说，这里温暖，舒服，光线又好。他哪儿也不想去了。

    快嘴巴小弟接着说：“你主要是怕黑鱼，对吗?”

    团团脸一红，不吭声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正想问妈妈，爸爸呢，他发现妈妈的眼圈红红的。这才知道，就在那天傍晚，爸爸被黑鱼……团团伤心地啜泣，对妈妈说：

    “你们快走吧，我就留在这儿。”

    妈妈看着胆小的儿子，知道他是吓怕了，点点头说：“那也好，以后我每天给你送饭来。”

    二

    就这样，不知不觉，他在瓶子里过了半年零三天。对于鲤来说，算是小半辈子了。

    每当天气晴朗的时候，他能看到兄弟姐妹们在瓶外游来游去，心想，他们也太傻了，那有多危险呀，哪有他在这里安稳。

    一天，他听说又有个姐姐成了黑鱼的美餐，他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有了这个安乐窝，要不，早没命了。

    那位红尾巴哥哥真烦人，有事没事，就跑到瓶口来奚落他，说他没出息，是胆小鬼，还说：“你别以为瓶子里一片光明，其实一点出路也没有。”

    出路!什么是出路?能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就是最好的出路，总比在外面提心吊胆好吧!

    转眼，春天来到了，河水变得至清澈了，像隔着玻璃那样晶莹透亮。隔着河水，能看见柳枝在水面上拂动，感觉到一圈圈涟漪正向四周扩散，透过瓶口，一直扩散到他身上，撩得肚子咕咕作响。整整一个冬天，他几乎没吃一点东西，他太饿了。

    妈妈呢?怎么也不给他送吃的来?可怜的妈妈，莫不是老了，游不动了。有好几次，他看见妈妈衔着一只螺蛳来到瓶子外面，靠在那儿，腮帮不停地翕动。他喊着妈妈，妈妈用力欠起身，可怎么也不能把螺蛳递到他的嘴边。

    兄弟姐妹们都成家了。只有他，离开了妈妈，谁还能来照应他呢!

    他曾不止一次想要离开瓶子，但挣啊挣啊，挣得浑身火辣辣地疼也出不去。夜深了，他真想对着空旷的河水大吼几声，可一声也叫不出来，只吐出几串小泡泡。该死的瓶子把他周身箍得铁紧铁紧。

    三

    那天，天蒙蒙亮，他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睁眼看看，只见一条红红的肉丝从瓶口掉下来，正好落到他的嘴边。这回，他看清了，是半截蚯蚓。奇怪，那蚯蚓竟扭动着身子，像在朝他打招呼：“喂，伙计，饿坏了吧?”

    饥饿像一只野兽的爪子从喉咙里伸了出来，他再也憋不住了，嘴巴一张，一口把蚯蚓吞了下去。正要往肚子里咽，那软软的肉丝竟变成了一只尖锐的小铁钩，一下子钩进了他的肉里，把他的身体连同那只玻璃瓶一起吊将起来。

    他这才意识到，他被岸上的人用鱼钩钓起来了。

    钓鱼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爷。他万万没想到，刚把鱼饵垂进水底，水面上的浮子就猛地一沉。老爷爷的心也一惊，忙把渔线往上提。好沉哟，准是条大家伙!他激动起来，激动得头上直冒汗，在心里盘算着是鲫还是青鲲?拉了半天，觉得不对劲，这不像是大鱼那么拼命地挣扎。上回，他钩上一条十多千克重的青鲲，那家伙硬不服输，在水里不停地扑腾，竟把老爷爷的鱼竿挣断了。害得他跳下水，跟青鲲较了半天劲才把他提了上来。这回，到底碰到什么啦?

    水底下的团团正处在一发千钧的危急关头。

    年迈的鱼妈妈恰好赶到，看见儿子被一根渔线钓了起来，吓得全身的鳞片一起竖将起来，高声呼叫：“孩子!我的孩子!”

    正是鱼儿们出来吃早饭的时间，在附近游动的弟兄们闻讯赶到。一看到自己的亲人正危在旦夕，大伙儿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一起抱着瓶子拼命往下坠。

    一场奇特的拔河赛开始了。

    老爷爷在往上拉，团团一家在水下拖。

    拖呀，拉呀，足足相持了好几分钟，也分不出胜负。惊得水边一只鹭鸶侧着脑袋，呆呆地朝这边瞅，不知老爷爷在跟谁比赛。

    和团团相邻的小河蚌呼地腾起，扑到瓶口上，用锋利的蚌壳刀“嘶啦嘶啦”地割着渔线。

    不知是岸上的老爷爷太老了，没劲了，还是水下的一家心太齐了，力大了，不知是那根渔线太细了，还是小河蚌的刀刃太锋利，只听“扑”的一声，瓶子坠落下来，滚了几下，正好卡在两块大石头中间。

    岸上的老爷爷感到手猛地一轻，拎上来看看，渔线断了。钩子呢?老爷爷有些发懵，他想象不出水底下到底是什么玩意?怎么有这么大的劲！

    从此，团团的嘴巴里就多出了一截渔线。

    钩子嵌在肉里，疼得团团哎哟哎哟直叫，他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石头上。他想翻个身，可瓶子却无动于衷，两边的大石头像两个妖怪挟持着瓶子，使他动弹不得。他感到满身的肉已和玻璃混为一体。

    “妈妈，我不行了，我难受死了……”

    从早到晚，他就这么叫着。

    一直守在瓶外的妈妈听了，伤心地直掉眼泪，一边安慰儿子，一边四处找医生。虾大夫带着刀、剪子来了。他先把大钳子伸进瓶口，探了半天，说钩子藏得太深，他无能为力。

    小河蚌把他的舅舅三角帆蚌请来了，都说他是有名的一把刀。小河蚌领着舅舅，绕瓶子转了三圈，舅舅说，有玻璃挡着，无从下手。

    一条粗壮的老黄鳝游了过来，问明了情况，笑得腰都弯不过来。

    妈妈问他笑什么。他说：“大嫂，你发财了，发财啦！”

    妈妈瞪跟望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老黄鳝眯着绿豆眼说：“我家的秤砣不见了，用你儿子和瓶子做个秤砣正好。线也不用剪了!”

    “开什么玩笑！”妈妈一脸不高兴。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老黄鳝说，“我儿子不也是在我的店堂里当秤杆子用吗?秤杆子是黄鳝，鲤是砣，般配得要命。说着又嘿嘿地笑了，“只要干得好，一个月少说给你儿子18粒珍珠!”

    鱼妈妈火了，大声道：“滚一边去!就是死我也不让儿子给你当秤砣!”

    “秤砣怎么啦!秤砣虽小压千斤!”

    老黄鳝讨个没趣，哧溜一下跑了。

    团团越想越难过，又呜呜地哭了。妈妈不停地安慰他，叫他别害怕，有妈妈在，就饿不死团团。

    四

    尽管妈妈全身心地疼他，爱他，可那要命的铁钩仍然像个妖怪，潜伏在他的喉咙里，使他常常产生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妈妈动员孩子们一起搬到瓶子附近住，为的是照应团团，关心团团，为他减轻痛苦。

    可痛苦还在团团身上，减不掉。

    团团悲观到极点，天天在瓶子里哭泣，声音嗡嗡的，有点让人毛骨悚然。小河蚌再也不想听到这种哭泣声，把家搬得远远的。日子长了，谁也不想留在这个倒霉的地方住了。

    哥哥被他的哭声烦得透透的，跟几个兄弟商量，把瓶子推到深沟里摔破，把团团解放出来。

    这想法让妈妈知道了，泪汪汪地说：“不行吧，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哥哥说：“哪会呢，他是鱼，鱼在水里能摔伤吗！”

    妈妈还是不答应，说玻璃把团团扎伤了怎么办！

    哥哥有些不耐烦了：“扎伤也比在瓶子里等死好。”

    妈妈头直摇，反正就是不愿意。

    一个寒冷的早晨，哥哥趁妈妈不注意，带着几个兄弟，真的把团团和他的瓶子推上河底的一座山峰。团团被惊醒了，他感觉到天旋地转，开始以为地震，但一抬眼，隔着瓶子发现兄弟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推着他往高处滚动时，他吓得连声音都变了：“别，别……”

    他想喊妈妈，可妈妈在哪里呢？

    瓶子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推上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那石头尖尖的，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峽谷。

    妈妈来了，先到团团呆的地方，见瓶子不在了，便飞快地往前游，不一会儿，看见孩子们把瓶子推上高高的山峰，顿时明白了一切。正想上前阻止，只听老大在大声呼叫：“预备——放！”

    瓶子顺着水底山沟直朝下滚。好在水是有浮力的，瓶子落到实处，完好无损。团团在瓶子里紧闭着眼睛，一颗心紧缩着，不知翻滚了多少回，砰的一声，瓶子定住了。

    一看瓶子没碎，哥哥叫来几个河蚌兄弟，大家乒乒乓乓直往瓶子上撞，直撞得河蚌们皮开肉绽，那瓶子才开了一道小缝。

    哥哥要大家加把劲，再来一次。

    瓶子又被推上了山峰。这回滚到沟底时，只听一声闷响，真的碎了！

    团团躺在破碎的玻璃当中，睁着一双惶恐的眼望望四周。太阳从水面上直射下来，在河底留下斑斑驳驳的影子。亮如水晶的虾子，缩头缩脑的螺蛳，五颜六色的卵石，一切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他甚至看见了草叶上的筋脉，一道一道，那么细腻，那么精彩。

    团团真的从玻璃牢房里解救出来了!

    小河蚌的舅舅当天赶来为他做了手术，取出了鱼钩，团团顿时有了精神。

    姐妹们围着他，甩起红红的尾巴，跳着欢乐的旋转舞。一群青蛙在水边呱呱呱地唱着一支嘹亮的歌。河蚌们把箱子盖一开一合，击得砰砰响。水上水下的朋友都在为团团的新生表示庆贺呢。

    鱼妈妈噙着泪望着跟瓶子形状一模一样的儿子，望着他那没有一片鳞的光身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肉球球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宝贝。

    五

    故事到这儿似乎可以打住了，回头看看，还缺个尾巴。于是，我又写道：就在那天夜里，毫无抵抗能力的团团被潜伏在河底的老黄鳝咬死了。老黄鳝是从泥沙里打洞来侵害他的。开始，他感到有点疼，想喊，但嗓子却被老黄鳝用尾巴堵住了。只好躺在那里，任那个凶残的家伙一点点侵害他，他听见老黄鳝一边吃一边咂嘴：“鱼丸子，好吃的鱼丸子!”

    我把这个结尾读给许多小朋友听，有个小胖子竟然吓哭了。他说他也叫团团，他不想让水里的团团被坏蛋吃掉。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团团从小就躲进那个避风港呢!他丧失了自卫能力，结局只能是这样。

    有个大眼睛孩子呼地站起来对我说：“伯伯，应该这样结尾!”

    他眨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说起了他的想法。

    ……就在团团脱离瓶子的那天晚上，他的兄弟姐妹们为他在沙地上筑起一座高高的鱼墙，保护着他。第二天一早，当彩霞落满河面的时候，鱼哥哥驮着团团在水里游呀，游呀。

    开始，团团很害怕，大家就在两边游，为他护航，为他开道。他没有尾巴，用哥哥的；没有鱼鳍，大家有。有趣的是，不用十天，团团的身上竟长出了好几片鳍来；尾巴也冒出来了，鲜红鲜红，比所有鲤的尾巴还要鲜亮，还要潇洒。

    真不知用哪个结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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