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初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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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庆却淡淡地笑着。办完一桩事情以后,心情轻快,他对着屋里说道:“颜组长,你休息一下吧,我去通知开会啰!”说完就穿过院坝头的树荫出去了。出门时,他手板遮眼睛,特别向许茂老汉送去一个开心的微笑,并点头告辞,对于老汉的烦恼,这位性情豁达的大队干部竟好像没有看见。

    许琴这时从屋里跑出来,将代理支书叫住,转达颜组长的话说:“大队干部们这两天不是正忙着决算分配的工作么,如果你没有紧要的事情,白天就别开会了吧。”

    “呵?”龙庆回过头来,睁大了红肿的眼睛。

    “不必开会了。”许琴以为龙二叔没有听清楚,又补充道,“颜组长说,大家都挺忙的,白天又何必开会?……”

    工作组来了,而不开会,连个见面的干部会都不召开,这似乎已经超过了龙庆同志的常识范围,惊疑的表情长久地凝固在这个经验丰富的代理支书脸上。他边走边想,过了好一阵,才得出他的结论:“唔,看样子,这个女同志没得经验。”

    几分钟以后,颜少春就从房里出来了。她顺手在廊檐下拿起一把锄头。这把锄头明锃瓦亮,柏木把儿光滑匀称,―看便知道它的主人是一位勤劳能干的庄稼人。颜少春喜爱地掂了掂锄头,把它扛在肩上,笑着招呼许茂道:“大爷,你忙啊!……这把锄头一定好使。”

    许茂眯缝着眼睛回过身来,装着没听清楚她的话的样儿,嘴里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

    “大爷,今年这个冬天不怎么冷,你感觉是不是?”

    “唔,是稍微热和一点。”

    “听说冬天不冷,明春的庄稼虫口重,影响收成,是不是呀?”

    “唔,唔,是有这个说法……”老汉的左眼睛微微睁开,注意地瞅着这位穿灰布衣服的女同志。他觉得这位干部似乎有点不同寻常,他不曾想到如今除了靠着庄稼吃喝的农民以外,还有谁把庄稼放在心上。

    颜少春也盯着他,像是要证实一下公社炊事员描绘的形象是否准确似的。接着,她笑问道:“大爷,你常在街上卖小菜么?”

    许茂听着这话,把脸一沉,扭过身去扒柴,嘟哝道:“不卖,留着干啥子?……庄稼人喉咙细吞不下呢!”

    “哈哈哈……”颜少春愉快地笑起来。对于老汉这又顶又撑的回答,她并不介意。

    许琴也扛起一把锄头来到院坝里,她们二人相跟着出了大门,向田野走去了。

    许茂老汉见她们出去了,便三步并成两步跨到大门口,望着颜少春的背影,心里揣摩着: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看样子好像是个“高级官儿”呢。她该不会像前年那个工作组那样的“乱来”吧?只要一想起那次硬把老汉老娘们集合起来唱戏的情景,他不由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好嘛!你们硬是安心不让庄稼人过日子的啰。好嘛!”

    许茂回到柴堆旁,忿忿地嘟哝着,越是往下想,越是想不通。这两天来的各种各样的恼人的事情一齐兜上心来。人说这老汉刚强,是也倒是。不过他的心脏也和常人一样是肉做的,有时也会疲乏。这一阵,他突然感到力气不行,便丢开竹筢,一屁股坐在一捆干柴火上,直到天色黑尽了才爬起来。

    三

    出了门以后,颜少春让许琴走在前面领路。许琴快活地问道:“是不是到四队去看看他们的科研地?”

    她本来要提吴昌全的名字,不知为啥,说出口的时候,却变成了“他们”。

    颜少春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小的情节,但她马上回忆起两天以前听许琴讲过的事来,便问了一句:“就是吴昌全科研组么?”

    “嗯。”许琴点点头,脸色绯红。

    “明天去看吧。”颜组长说:“今天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在近边干一会儿活路好了。”说着,她望着前边一片灰蒙蒙的园地问道:“那片地里有人在挖土?”

    许琴说:“不是挖土,是在挖树桩子。”

    “那不是桑树吗,为什么挖了?”

    “哼!这几年砍得不少呢,砍了树干,还连根子都挖掉。许琴气愤地说,表示她是不赞成砍树的。

    “这是为什么嘛,不养蚕了么”

    “上边开会,叫抓粮食呢,养蚕是不务正业,资本主义。”

    “哎,哪儿有那么多的‘资本主义’哟!”颜少春苦笑着说,“走,我们去看看。”

    说着,她们走近了桑田。这一片地颇不小,桑树已经年老了,树冠没有经过很好的修剪,显得高高矮矮、乱七八糟的,十分难看。这会儿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愤怒地指向天空。林间分散着一群妇女在挖掘着树疙蔸。

    看见许家九姑娘领着一位陌生的女干部走来,正在吵吵嚷嚷的妇女们突然不开腔了。有的在默默地埋头干活,有的直愣愣地望着颜少春。她们毫不掩饰自己好奇的心情,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这位剪短发、身体健康的女同志,特别注意她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好像这是一件什么稀奇事。

    许琴笑吟吟地对大家说:“嗨,你们看这是谁?这就是工作组的颜组长呀!”

    “我叫颜少春。”颜组长补充道。

    “什么?什么?盐——少春?”一个中年女人问。

    “颜,姓颜的颜,颜色的颜。”颜少春说。

    妇女们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笑得许琴都有点手足无措了,她着急地制止道:“笑什么,笑什么……”

    但是,颜组长自己被妇女的笑声感染着,也一同笑起来:“盐、颜都差不多,随便叫好了。”

    一个肥胖的女人说:“盐巴的盐,好记。”

    一个伶牙俐嘴的姑娘却说:“红颜色、白颜色的颜字,不也好记么?”

    说着大家又争论起这两个字来。

    颜少春心想:“随便一个毫无意思的问题,她们都好像对它有趣似的。难道她们心里就没有装着一点使她们牵挂的事情?哪能啊……但是,她们都在想些什么呢?”

    过了一阵,颜少春的注意力不由得集中到一个三十左右、容颜消瘦俊俏的妇女身上去了。因为从一开始,她就留心到这个女人既没有笑,也没有跟人家答白,只是埋头狠命地挖。看那单薄的身子,好像很有一把力气,她挥动着一把大锄头,那么三下五下的一个树疙蔸就绐挖起来了。

    颜少春对付着一棵老树疙蔸,一连挖了几十下,也挖不起来。这时,那个沉默的女人跨过来,微微一笑,轻声说:“我来。”只见她翻上翻下几锄头把四周的根子斩断,把土刨了开来,咬紧嘴唇,对准那插入泥土的入地根,又是那么几锄,树疙蔸就起来了。

    颜少春十分羡慕这个妇女,她说:“你真有劲哩!”

    那个女人苦笑一下,还没开口,旁边一位干瘦的黄脸膛女人就酸溜溜接过话去说:“同志,我们这些乡坝头的女人,要是没得劲,哪个男人要你!白吃闲饭的好事,没得!”

    她这话还没说完,一下子又被别的女人接了过去。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关于有劲没劲啦,白吃不白吃啦,谁家的男人打婆娘啦,等等“闲条”又呱啦开了,没完没了的,好像她们全是一些无忧无虑的、没有心肠的女人。她们嘻嘻哈哈,谈笑风生,仿佛现刻不是葫芦坝的漫长而寂寞的冬季,那落日余晖也像增添了几分暖意,犹如春天已经来到了似的!

    这样的气氛容易感染新来乍到的客人,使人暂时忘却眼前的现实,而想起那些美好的事情。颜少春置身在这群勤劳的妇女当中,这些年来笼罩在她眉宇间的那一抹愁云,一下子散开了,一种新鲜清澈的空气充满了她的心胸,脸色变得红润,手上的锄头挥舞得更加灵活了。不多一会儿,她已经刨出了两个老树疙蔸。她像别的女人一样,扯起衣袖擦着脸上的汗水。

    许琴在隔着一丈多远的地方挥动着锄头。这个健壮的年轻人已经脱去了棉袄,只穿一件果绿色的半旧的衬衣,浑身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红扑扑的脸上冒着热气,两根粗大的发辫随随便便地挽起来挂在头顶,露出一段修长的油黑颈项。颜少春擦着汗,望着这矫健的身影,不由想起了两天前许琴和她的一场谈话。

    那天下午,会议进行分组讨论,颜少春参加了年轻人那个小组,各大队的团干部们看到新来的工作组长来听取他们的发言,都很兴奋,争先恐后地汇报着自己那个团支部的工作。他们生怕工作组长有轻视他们的意思,还特别慎重地摸出小本子来念着一些据说是很重要的数字:组织青年参加了多少次批判大会,写了多少箱批判稿,批斗了多少个人,收缴了多少本黄色书刊……总之,团干部们做了很多工作,他们每一个人的发言几乎都带有当时十分流行的话:资本主义已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无产阶级专政越来越巩固。

    许琴在那个会上没有发言。散会以后,颜组长把她请进自己屋里,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许琴。”

    “对,你看我这小本儿上记着呢,各大队的团支书都发了言,就你没有说话,你们葫芦坝没啥好说的么?”

    “嗯,没啥好说的……哎,不晓得该咋说呢。”许琴神色紧张地看着工作组组长。其实,这个二十岁的姑娘这一天的思想活动,是她有生以来最激烈的,四姐搬家时的眼泪,八姐信上的话语,七姐的庸俗无聊,郑百如矜持的笑脸,还有工作组长在大会上的一番热情洋溢、语重心长的演讲……这一切,引起她对葫芦坝过去未来的思考,引起了她对姐姐们的前途的思考,同时,她也不能不为自己的处境思索。这一天,她像一片落叶,被狂风吹落,一会儿落进深渊,一会儿又飘向云天。她心里有多少话要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颜少春见她神态有些紧张,便给她倒了一杯开水,说道:“实在想起来,也真没啥子好说的。团的工作,这些年来很难搞,都搞了一些什么呢?天才晓得!……”颜组长说到这儿笑了起来,“那些团干部们真可爱,他们拿报纸上没人看的那些空话来对付我。哈哈哈……好像我特别爱听那些一样……”

    听着颜组长轻松的笑声,许琴紧张的神情缓和下来了,再抬眼看看工作组长坦率的表情,她感到很新奇,但还是放心地露出微笑来。而当她从颜少春那平平淡淡的叙述中,得知眼前这个像慈母般的工作组组长在五十年代也曾做过团的工作时,一种亲切的感情油然而生,接下去她便毫不顾忌地把自己今天经过的、想过的一切都倾吐了出来。颜少春被她的天真而又诚恳的述说感动了,尤其是姑娘对于葫芦坝现实的那种忧虑和思考,使颜少春深深激动,她们的心靠近了。但颜少春回答许琴的,却不是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而是沉思。她沉思良久以后,说道:“许琴啦,你可别以为我有什么锦囊妙计,可以解决葫芦坝的问题和你心中的疑团。真的,说一句亮底儿的话,我们都差不多!你以为‘工作组’就能包打天下啦?哈哈哈……我可没有那个本事。如今干什么事,都像在茫茫大雾里走路一样,虽然心头明白自己要往哪儿去,可道路却不清楚啊!你说是不是?……不过,党既然派了我们来,当然不会来白吃干饭,总得干点儿什么吧。比如说,跟大伙儿一起,先把生产恢复起来。要把生产恢复起来,该做的事儿可多啦!”

    “要说发展生产,大家劲头很足的。比方说我三姐吧,一家六口,日子过得很艰难,吃的穿的都顾不上,天冷了,孩子们还光着屁股呢,可她和我三姐夫又都不是懒人!他们勤巴苦做,却总是艰难!……再说我家四姐吧,唉……”

    颜少春听完了许琴对自己家庭成员的介绍,以及有关葫芦坝上近年来人事关系变化情况的叙述以后,又进行了详细的询问,从人们对于政治运动的态度,到经济收入水平,以及家庭生活的细节都问到了。最后,她告诉许琴:工作组的大部分同志即将派到各大队去,而她自己,则打算到葫芦坝住一段时间。

    许琴听到颜组长的这个许诺,简直高兴极了,她直截了当地邀请颜组长住到她家里去。颜少春告诉她说:“住在谁家都一样,这事儿得由大队支部去安排,我们到了大队,按组织原则,应该在党支部领导下开展工作。”

    听到这几句话,许琴心里又凉了半截,她可没听说过这样的“组织原则”呢!她担心如果工作组的权力在葫芦坝现在那个党支部之下,那么一切的愿望都会化为泡影。

    颜组长看出了许琴的这个意思,安慰她道:“不过,还有公社党委、还有县委、区委呢!葫芦坝还有那么多党员、团员、群众,我们可不糊涂,你别担心我们。”

    许琴转忧为喜,红着脸辩解道:“我不是担心你们,我是说我们葫芦坝的病,害得很沉重,不是上级派来的‘医生’,怕治不了。”

    颜少春笑了,她又故意逗趣地说:“那有什么关系?——医病不着,原病退还嘛!”

    说得许琴笑了起来,劲头十足地离开公社,立即摸黑奔回葫芦坝去了。

    ……

    眼下,从许琴这干劲冲天的架势,颜少春看得出来:这个一心急于要改变葫芦坝面貌的姑娘,这两天一定是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她此刻不由得默默地想道:“我们应该怎样用行动来回答姑娘的问题,回答群众对工作组寄托的希望呢?”

    冬日的太阳,在柳溪河对岸的环形山峦抖动了一下,就迅速地隐没了,葫芦坝立即昏暗起来,朦胧中,耳鼓山上现出了半轮乳白色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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