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连云场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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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块儿来的熟人们就聚在宽阔的店堂里拉扯着闲话,传递着各自对这一场物价情况的感想;不相熟的,则喜欢从一旁去瞅着别人,不外乎是注意人家的年龄、体态,衣服的颜色、式样,以及鞋子做得好不好看。……这时候,从门外走进一个年轻妇女来。店堂里的妇女们立即就注意到了,眼睛都停在这个挎着小布包、刚刚进门的少妇身上,她们看着,品评着:这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已经不年轻了。”)蓝色半新的中式衣裳,(“针线还不错,颜色太老了一些。”)细高身材,(“瘦!”)鹅蛋脸,(“下巴太尖了点儿。”)眼里含着一丝忧郁,(“睫毛好长啊!”)形容略显得有些憔悴,(“这是为什么呢?”)……但是,谁都看得出来,这贫寒的装束,怎么也掩不住她美丽、天然的风姿。

    那年轻女人侧身挤到柜台前,仔细地挑选着那些布匹。

    “合适么?要哪种颜色?”营业员问。

    她指着青哔叽,说:“扯一丈二。”

    营业员很麻利地撕下一丈二尺青哔叽来,又问道:“还买一点什么?”

    “还扯点花布。”

    “这个花子素净,合适么?”

    “不,要那个细红花的。”

    “多少?你穿六尺合适。”

    “不,两尺。”

    营业员哗哗地撕下两尺白底细红花布。

    女人又指着货架上的草绿色咔叽:“要四尺,那,草绿色的。对。”

    算账,付钱,一切手续齐备以后,那女人就将大小三块布放进她的小布包里,结好结子,像刚才进来一样,平平静静地走出店堂去了。妇女们的目光一直把她送到人流之中。

    那年轻女人在人丛中慢慢移动着脚步,不时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好像希望碰见她心中思念着的什么人似的。

    不多一会儿,她又买到一封杂糖,四把机器挂面。最后来到食品站的肉架子旁边。

    这里排着长长的队伍。当她排在队伍后面的时候,听到前面在吵嚷着:“不兴开后门哟,外面人还多呢!”

    “还有一点规矩没得!老子等了半天啦!”

    她听着,微微皱起眉头来,担心轮到自己时已经割不到肉了。

    队伍缓缓地向前移动着,终于轮到她了。

    “师傅!我要一块礼菜。”她对卖肉的说。

    满头大汗的刀儿师傅抬头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这儿卖猪肉,没有卖‘礼菜’!”

    女人的脸红了,很难为情地说:“那就请你割肉吧,要一块‘膀’。”

    刀儿师傅缓和一点了,问她:“要‘膀’呀?是走娘家的吧?”

    她更难为情了,含糊地点了点头。

    但是那位噜苏客又说:“你没有赶过场吧?什么‘礼菜’呀!反‘四旧’早把这个名词反掉了。割肉就叫做割肉,现今不兴那些旧风俗了。懂么?”

    说着,一块圆形的肘子肉已经割好了。

    “三斤半。”刀儿师傅说。

    她忙掏钱。然而数了一数,三斤半肉钱却凑不齐了。她急得满头大汗。

    “怎么,钱不够么?”刀儿师傅问。

    “是不够了。呃,师傅,请你放在那儿,我这就去借了钱来取。”她想到老七那儿去借钱。

    在这种情形下,对待一个农村妇女,卖肉的却是铁面无私的,他说:“不行!没钱就让开。下一个!”

    女人只得让出位子来。她怏怏地站在食品站大门口,好不惆怅!

    “秀云!是你……”

    突然,从她背后传出一个男子的沙哑声音,她不由得本能地紧张起来。

    郑百如提着一块猪肉从食品站门内走过来了。停在她面前,无限温情地问道:“你赶场么,怎么在这儿呀?割肉?”

    “不。……”她撇过脸去,狭路相逢,真使人难堪呢!许秀云是半点儿也不曾预想到。

    旁边一个刚割了肉出来的老头儿对郑百如解释道:“这位女同志刚割了一块,三斤半,可是钱不够了。”

    “哦,这有啥关系嘛!”郑百如立即摸出一把票子递到许秀云的面前:“拿去。”

    秀云看都不愿意看一眼,说:“让开!我还有事哩!”

    郑百如把票子揣回口袋里,说:“那么你等一等,我去给你取来就是。”说罢就大步奔进大门去了。

    一旁有人羡慕地对秀云说:“你等着,没得问题,他是有面子走后门的。”

    秀云趁着这个空儿赶紧离开了这里,向人群拥挤的热闹处走去。

    郑百如提着那块三斤半的猪肉肘子跑出来时,已经看不到秀云的影子了。不由得失望地叹了口气。

    他这些天来千方百计要想找到许秀云单独谈判一次,但是,总找不到机会。许家院子里他去试过了一次,却因自己太鲁莽,差一点儿被人家当贼娃子捉了起来,有时他想到地里去找她谈,怎奈有着那样多社员在场。……今天这个机会,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他早晨一早就到场上来了,向公社交了葫芦坝大队的决算表,顺便又向领导汇报了支委会上制定远景规划的情况。公社书记当场表扬了葫芦坝的工作搞得出色,粮食跨了纲要,很可能名列全公社第一位,而制定规划的行动又这么雷厉风行,对别的大队有很大推动作用。郑百如受了表扬,心情轻松多了,到街上转一圈,恰好又帮了许茂老汉一个大忙,料想自己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于是心头简直有几分飘飘然起来,跑到食品站,从“后门”上割了两斤肉,正打算到连云场后街那个寡妇家去,谁知天赐良机在这儿把许家四姑娘碰上了。

    然而,她又溜了!此刻,他的失望,倒是十分真实的。想了一阵,他决定无论如何今天得找她谈一次话。根据他这几天来的分析,他认为希望还是有的,秀云不愿改嫁到耳鼓山去,这就是一个最好的重修旧好的时机。他想:退一万步说,即使“复婚”不成至少能将她笼络住一个时候,只要在工作组没有离开葫芦坝这个期间内,能够将她拖着,对他说来也就是胜利。工作组一走,葫芦坝依然是他的天下;而且,现在从小齐同志的态度看来,笼络住许秀云的计划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呢!

    郑百如提着两块猪肉钻进了后街那个名叫王老三的寡妇家里。王老三是个反属,当年开始造反那阵,她就和郑百如勾搭上了,只是后来出了告示,不准她这样有“身分”的人参加造反,她才收刀敛卦深居简出,时时盼望像郑百如这样的“老朋友”去看望她。现在见郑百如提着两块猪肉来,真是喜出望外,忙把他安排坐定,就要去烧火煮饭。

    可是郑百如却不多坐。他说:“我还有事哩!要出去一下。”

    王老三说:“我可晓得你要干什么,今天你那个从前的婆娘在街上赶场呢!”

    “是么?”郑百如装着不晓得。

    “是呀!我前会儿出去买菜,亲眼见了。”

    “那么我得麻烦你一件事,”郑百如乘机说道,“我去找了她来,借你这屋子谈谈话。”

    王老三老大不痛快,她不情愿地说:“你们要谈,在街上谈不可以么?”

    郑百如忙解释说:“你别酸溜溜的,以为我还对她有意思么?不,早没有啦,她不是跟我一条心的人!可是,眼下葫芦坝来了工作组,我对工作组卖的什么药又还摸不清底细,怕的是那个婆娘万―成了积极分子,她会整我的黑材料。我得先把她稳住。”

    王老三听了肉麻地说:“这个,是你的拿手好戏呢!你人才又好,口才又强,还下得软,哪个女人遇到你呀,都会……”

    “不要开玩笑了。”郑百如正经地说道,“你先把屋子收拾一下,我这就上街找她。”

    “那我怎么办?在这儿不会妨碍着吧?”

    郑百如要求道:“你远远看到我领了她来,你就先躲一躲,我会告诉她这是一个干部的家里。事后,我再感谢你,好不好?”

    “不好!”王老三故意说。

    郑百如在她脸上迅速捏了一把,就起身出门去了。

    这时日头当顶,快近中午了。许秀云挎着个布包正往上场口走着。她要去找她的七妹子许贞借钱割肉。

    刚才和郑百如狭路相逢,使她很不偷快。但过后,她反而镇定了。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害怕他。不是么,虽然她至今还仍然生活在郑百如的阴影笼罩之下,但她却已经看到了一线可以去争取的光明。有了那一线光明的召唤,她就将努力去冲破这阴影,哪怕是历尽艰辛、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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