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田园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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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年来,老金心中的忧愤,比起四姑娘深沉的苦楚来,要更为广阔得多。他领着两个没娘的孩子困居在葫芦坝的小茅屋里,思考过许多问题,对于葫芦坝的现状,人民的疾苦,亲爱的党和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他想得很多,忧心如焚。他常常一往情深地追忆前些年如火如荼的生产建设,神往于自己尚末实现的建设葫芦坝的蓝图,为自己空怀壮志而彻夜难眠。每当深夜,小长秀呼唤着“妈妈”从梦中惊醒,也曾引起他对从小一起长大的相亲相爱的妻子的刻骨思念。然而,这个刚强的汉子懂得:个人问题是受着社会问题制约的,当党和人民都面临着困难的时刻,他怎么能要求自己生活得美满呢?在这样的岁月里,他咬紧牙关忍受着一切困苦,甚至残忍地强迫自己不要泡在个人的情绪里面,而潜心于研究、修政和丰富他那建设葫芦坝的蓝图,准备什么时候拿出来献给党、献给乡亲们。他就是这样生活着,习惯于忘记个人的困难,失去了吃苦的感觉。对于女性的温存,在他头脑里几乎没有什么位置。在他看来,难道世界上还有比自己那死去了的妻子更好的女人么?没有!

    是的,共产党员金东水也有着那种庄稼人的固执的秉性;如果因为和妇女们打交道遭来流言蜚语,影响他的声誉,从而毁坏他所从事的革命事业,那么,他宁肯拒绝一切女性的同情和温存!前几年,人家把他当做“反大寨的典型”来批判斗争,他不曾惧怕;但是,因为女人去世,四姨子代他抚养小长秀而招来的闲话,却使他义愤填膺。正是这种庄稼人式的固执,使他常常忽视了生活中不应该忽视的东西。葫芦坝的事情他什么都想到了:群众的穿衣吃饭、扩大耕地面积、加厚土层、水利、兴修小型水电站,等等问题他都想到了,就是没有去想一想像许秀云这样的妇女的个人生活幸福!他不曾想到:四姑娘内心深处的痛苦、希望和祈求,同样也应是他所关注的社会问题的一部分。此刻,站在他面前、拉着小长秀,面容俏丽而又神色怅然的这个妇女,她对于自身幸福的希望和追求,难道不是社会问题,不是当代人民的希望和追求的一个小小的缩影么?

    可惜,金东水一时还难以理解这一点。因此他对于许秀云无所顾忌的勇气,感到困惑而又吃惊。

    四姑娘的目光从食品站紧闭的铺板门那儿移开,回过头来对着长生娃——实际是对她大姐夫——说道:“哎呀,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收摊子啦!”

    卖肉的收了摊子,倒好像是她的不是似的。她脸上和语气中都明显地流露出难为情的样子,悄悄抬眼看了一下老金。这迅速的一瞥,她接触到了大姐夫那淡漠的目光和局促的神情。

    老金捺住不安的心跳,做出温和的样子伸手去拉小长秀:“秀,跟我回家去吧,时候不早了呢!”

    长秀躲开他的手,紧紧地抱住四姨娘的腿,侧过小脸说:“不跟你回去!我跟四娘去买肉肉吃。”

    长生娃懂事些,他对妹妹说:“卖肉的关门了,过几天再来吧。”

    “不嘛,不嘛……”小长秀把四娘的腿抱得更紧了。

    当父亲的为难极了。但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哄孩子的办法,蹲下身子,对孩子说:“秀,跟我回去,我到河里摸条大鱼……”

    长生娃一旁天真地插话说:“爹,这样冷的天气,咋能下河摸鱼哟!”

    老金说:“能!你们看,我不怕冷!……摸条鲢鱼,又肥又大。秀啊,好吃得很呢!”

    可是,小长秀不听他的。她把脑袋钻到四娘挎着的包袱下面去。

    许秀云乞求地望着大姐夫,说道:“娃娃们都饿了,那边有饭馆,我们……”

    才说出“我们”两个字,她的脸就红了。下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只见老金烦躁地站了起来,伸手抓住长秀的小胳膊,凶狠狠地一提,抱起来就走,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这个粗心大意的汉子!

    长生娃迟疑了一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四姨娘,跟在他爹身后走着,一步一回头……小长秀被吓了一跳,当她惊魂初定,早已离开她的四姨娘几丈远了,她在他爹的手臂里号啕大哭起来,两只手在空中挥舞,拼命地叫唤着:“四娘,四娘……我要四娘!”

    许秀云怔怔地站在原地,脸色惨白,紧紧地咬着嘴唇。直到金东水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石板路的尽头,还听得见小长秀凄厉的哭喊。这时候,她再也忍不住,双手掩住脸,眼泪像清泉似的从每个指缝里渗了出来。

    羞辱,失望,幻灭……种种情绪搅着四姑娘的心。好苦啊!

    在这严寒的冬季里,只有正午的时候,那阳光才是明亮的,给人世间带来一丝儿暖意,但,惟独四姑娘没有福分享受这片刻的温暖。……不知捱过了多久,赶场的庄稼人渐渐走散,连云场变得空旷寂寞起来了。天上的浮云移来遮住了阳光,小北风一阵阵吹起来,肮脏的街面上的草屑、纸头,随风飞卷着。

    四姑娘终于打起精神,抹干净脸上的泪痕,埋着脸,迈开细碎的脚步朝葫芦坝走去。她走得很快,赶过了一个一个归去的庄稼人,把那些挑担儿的男子汉,提筐儿的妇女们甩在身后。她迅速地走完那一段荒凉的红土山梁,下坡的时间,差不多是放小跑,不多一会,就来到了柳溪河桥头。她停在黄桷树底下,极目远望,对岸就是葫芦坝阡陌纵横的田野,挨近河沿的地方一片灰濛濛的桑园挡住了她的视线,再也看不见长生娃和大姐夫的影子,听不见小长秀的声音。此刻,她又一次失去了勇气,只觉心里一沉,仿佛她生命中一件重要的东西从此丢失,将永远不复返了。

    三

    许茂老汉从来不曾感到过今天这样的疲乏。高大精瘦的身板微微伛着,背着个背篼,脚步沉重,人也显得苍老了许多。他回得家来的时候,屋顶上没有炊烟,老九和颜组长还未回屋,四姑娘的破小屋也是冷冷清清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下背篼,一屁股坐在冰冷的阶沿石上。

    整个许家院子显得空旷寂寞。九姑娘早晨晾在树枝上的衣服落在地下。太阳光照着的地方,几只母鸡蹲在那儿打瞌睡。老黄狗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两眼忧郁地望着天空的白云。圈里的猪嗷嗷地发出饥饿的呼喊,这声音更增添了寂寞和冷清的气氛。

    院坝里种的玉兰花还未曾含苞,迎春的杏树也还没有醒绽,梨树枝丫挂着几片凋零的红叶,美人蕉显得苍老而憔悴,几株老柏树在院中投下浓重的阴影。惟有报春的腊梅,孤芳自赏。春天还没有来,冬天迟迟不肯离去。多年来,一向以房舍庭院的宽阔清幽而暗中自负的老汉,今天第一次感到:这一切都是这样的死气沉沉!

    他今天例外地没有像往日赶场回来那样,立即动手去打扫院子里的落叶和鸡粪,也没有掏出钱袋来计算赶场的收获。不,他再也没有那种兴趣和精力了。刚强的老汉活了这么多年,今天才发现人世间还有这么多的烦恼在等待着他,他此刻感到难耐的孤寂。虽然他比一般庄稼人有着更为良好的思考的习惯,但,今天接二连三的失败和耻辱,快把他的脑袋涨破,他无力进行思考了。

    是的,正如俗话说的:“输钱只为蠃钱起”。许茂老汉这几年来在乱纷纷的市场上,学到了一些见识,干下了一些昩良心的事情。像今天,他做出怜悯的神情,用低于市场价格的钱买下那个女人的菜油,然后再以高价卖出去,简单而迅速地赚点外水,这样不光彩的事情在他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他就没有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没良心,一个小钱不花,白白拿走他的油。“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难道那样的世道又回来了么?他许茂老汉算是一个小鱼呢,还是算个虾米?

    这叫人有多么的不愉快!尤其是想起那个可怜女人求乞的样子。她的孩子病得很重,等着拿钱去取药,那情形是够窘迫、够凄惶的了。而他许茂从前也曾窘迫过、凄惶过的,如今竟然忘记了,竟然用那种欺骗和虚伪去对待他的阶级姐妹!难道他的良心也被狗吃了么?这个合作化时期的作业组长,领过奖状的积极分子,为什么这些年会变成这样啊?

    抱着发烧孩子的可怜的卖油女人,此刻仿佛走进许茂老汉寂寞的院子里来了,她对直向着老汉走来,可怜巴巴地对他说:“大爷,请你行个方便吧,你是个好人!”

    许茂老汉使劲地闭上眼睛,他不敢去看那个幻觉中出现的影子。但是,他的脑海里立刻又跳出那个留小胡须、穿翻毛皮鞋的青年。……紧接着,是卖油女人的声音:“就是他!”随着这一声凄厉的叫喊,一个壮实的汉子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街市上的人流堵塞起来了,愤怒的吼叫声像石头子儿一样向他飞来。接下去是七姑娘许贞的哭声:“哇……”

    这一连串令人心悸的情景,像走马灯一样出现在老汉的心中,他那本来十分健康的心脏也难以承受这样的冲击。他觉得头晕脑涨,喉头干渴,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阵阵剧烈的咳嗽使他浑身颤抖起来,肩膀伛偻得更加厉害了。

    然而烦恼人的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葫芦坝的代理支书龙庆来了。因为熬夜,龙庆的眼病不但没见好转反而更加红肿起来,眼泡涨得像两个桃子。好心肠的龙庆看不清楚老汉脸上痛苦的表情,笑嘻嘻地打招呼:“怎么,许大爷今天没去赶场么?”

    许茂“唔唔”两声,算是回答。他站起身来,挪了一下身子,漠然地问:“你找工作组么?”

    代理支书自己端了一根板凳坐下来,摇摇头,表示不找工作组,是专门找老汉来的。他脸上挂着笑容,然而看起来却像哭似的,说道:“啊哟,这个院子好清静哟!你们家老九,这会儿……”

    “还没落屋呢!这个死女子。”

    “我晓得,她在四队上,今天怕要在吴昌全屋头吃午饭哩,公事嘛,她陪着颜组长参观吴昌全的科研地,这一阵转到葫芦颈去了,颜组长说是要去找老金呢。”

    许茂老汉哭丧着脸,开始习惯性地思忖起来。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龙支书此来,是为着什么呢?

    “吴昌全真是一个很不错的青年人呢!”龙庆毫不掩饰自己对吴昌全的喜爱。“高中毕业回来,安安心心搞农业生产,钻研科学种田的学问,会计工作也很出色,清清白白的,没得半点‘虚假’。”他停了停,使劲地睁起红肿眼睛向老汉脸上扫了一眼,又继续说下去:“为主的,是思想要好,人老实,吃得苦。这几个方面,昌全都占着了:实在是个有前途的青年!”

    龙庆左一个昌全,右一个昌全,称赞不已。然而许茂对那个小伙子印象不佳,他认为那是一个愚蠢的小子,太大公无私了,不是个成家立业的人。再说,他又并不关心人家有前途没前途,眼下,他自家的事都已经够操心了!

    “呃,许大爷对这个小伙子的看法如何啊?”龙庆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

    许茂摇了摇脑袋。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龙庆为着什么目的来的了。老汉家里女儿多,这辈子跟那些提亲做媒的人打交道的经验丰富极了。但凡那样的人,都要向他夸耀小伙子如何的好,他的家庭如何富裕,等等。到底不愧是个精明的老汉,他此刻不由得警惕起来。

    “你家老九,”龙庆接下去说,“表现也很好的!金顺玉大娘早有那个心事……”

    老汉(目古)起眼睛,大张着嘴:“啥?”

    “金顺玉大娘也没有多的儿子,她有心找个好媳妇。”

    许茂老汉坚决地摇着脑袋,撇过脸去,做出不容商量的架势。

    “当然啰,现在而今这种事情本来也用不着老年人管,更用不着旁人来过问。年轻人的事情,他们自己主动得很呢,不等外人知道,他们早都相好起来了。”

    “呵?”老汉惊愕地回过头来,愤怒地瞪着对方。

    可是龙庆却没有注意到老汉气急败坏的样子。他继续着他的议论:“不过社会风气已经到了这个样子,大凡规矩人家,当父母的,还是该关心一下。明来明往的,不是很好么!不过,你家老九年纪还小呢,二十岁,还不够‘晚婚’年龄。”

    许茂老汉脸色灰白,胡子打颤。从龙庆的话里,他断定老九和那个吴昌全已经私下交往起来了。要不,代理支书的话为啥说得吞吞吐吐呢?

    在许茂老汉深谋远虑的生活计划里,他早为九姑娘的未来安排下合适的地位了。他不能让老九嫁了出去,而要找一个上门女婿。但这个上门女婿,可绝不是吴昌全那样的闷着脑袋为人民服务、一点儿也不知道为自己盘算的青年!——他断定,像吴昌全这样的傻瓜做了他的上门女婿,将来什么时候,准能把这个家里的一切全都拿出去“为人民服务”的!

    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老汉却还蒙在鼓里。

    龙庆的话已说完,他认为金顺玉大娘托他办的事情,就算完成了,便起身告辞。

    老汉没送。他的身子动都没有动一下,直立在那儿,很响亮地喷着鼻子。

    龙庆出去不久,三姑娘打发她的十岁的儿子到外公家里来了。

    孩子穿着过于短小的棉祅,鼻子下面挂着两条稀鼻涕,高高兴兴叫了一声:“外公!”接着报告说,屋头死了瘟鸡,请老汉去那边吃饭。

    “不去,不去!”老汉没好气地回答。他瞪着双眼,把外孙吓了一跳。小家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倒退几步,转过身跑出了大门。不一会,三姑娘就风风火火地亲自赶来了。她还在门口,就向老汉问道:“爹!今天怎么请不动你啦?是我们几时得罪了你老人家么?还是你嫌我们穷呀?再穷嘛,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噼里啪啦的质问,弄得老汉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看样儿今天还是得去。

    三姑娘奔到老汉面前,神色严重地凑着老汉的耳朵,大声说:“老先人板板!你默道我今天请你就只是为了吃么?那光骨头瘟鸡有个屁的啃头,我是有话对你说呢!四妹子,她、她……走嘛,快点过去,郑百如在我们屋头坐着等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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