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雨潇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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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贞怔怔地站住,回转身走近床前。

    老汉的嘴唇翕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看样子他是想询问七姑娘一件什么事,却又难以启齿。

    七姑娘自从到供销社去工作以后,一年四季很难得回到葫芦坝这个家里来。这绝不是因为路途遥远,葫芦坝离连云场近得很嘛。别人家的儿女在外边工作,千里迢迢还要回来看看家乡的亲人呢。她不,遇到休假的日子,宁愿往百里外的县城跑,甚至跟着她的男朋友乘车到更为遥远的省会去,为的是享受一下都市风光。城乡的差别本来是历史的产物,逐渐缩小这个差别,应该是城乡劳动者共同的任务。可怜的许贞不懂得这个道理,她被那些高楼大厦、公园、戏院、大马路,以及那些穿着时髦服装在大街上闲游的人们吸引着,越发地感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太寒酸、太丑陋了!为了向城市物质生活水平看齐,这个供销分社营业员的微薄的薪水,差不多全花在服装上,她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城里的姑娘,不让别人发现她身上曾有过泥土的气息。这是她不常回家的原因,也是她和自己亲老子在感情上生疏起来的根由。众所周知,许茂老汉是并不忌讳“钱”字的。而每月挣三十多元的七姑娘竟然对老汉的财政没有一点贡献,还谈得上什么感情呢?——“钱”字使许茂和七姑娘之间的父女感情淡漠了!老汉有时不能不气忿而失望地想:“只当没有生她罢了!”

    然而,话虽如此,人,究竟不是石头。许茂老汉把金钱看得重,也难以把骨肉之情完全撇开,他有时也会原谅这个还没有出嫁的漂亮而轻佻的姑娘。尤其是当他发现七姑娘竟然同那样一个流氓混在一起的时候,使他感到羞辱,更使他感到担心。那天离开连云场时,七姑娘的痛哭声,不能不引动老汉内心深处的恻隐之情,父亲之爱……这时,他终于开口询问道:

    “那个……姓朱的小流氓,还到连云场来?”

    许贞一听父亲问的这个,不由收起了笑脸,羞愧地回答:“没……没有来了。”

    “是实话么?”老汉紧接着厉声问。

    “真的。”许贞低着头说,“他要再来,我也不理他了。我……我瞎了眼睛!”

    老汉睁开一只眼,从旁打量着七姑娘,他发觉女儿眼里包着一泡泪水。

    的确,在这一刹那间,羞愧和懊悔突然使七姑娘的容颜变得老实、庄重起来,一反平时那种娇骄和浅薄的神态。

    她继续悔恨地说:“那天的事情,真丢人!我晓得你怄气了。领导上又找我谈话,批评我。我真痛恨自己糊涂!……爹,你原谅我吧,以后我再也不敢那样了。”

    “晓得了么?晓得错了,也好。”老汉教训老七,“人活脸,树活皮。老子一辈子就是你们几个姐妹。我现在老了,我不能看着你们……唉,要是你们娘在世,老子也焦不到这样多的心!”

    七姑娘掩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了。

    许贞刚刚生下地的时候,也和所有的姑娘们一样,并未带有什么不好的印记。就是在她已经长到二十岁的时候,许家姑娘们所具有的那种纯朴和敦厚的品性,在她身上也同样存在着。为什么后来就不同了呢?……可惜,许茂老汉和她本人都没有从社会物质和精神生活方面去加以探究。他们只怨自己,而无从去怨别人。其实,就算许家的老太婆还活在人世,那一位性情像棉花一样温柔的母亲,又有几多的作为能叫七姑娘免子那样的丢人现眼呢?

    女儿凄楚的眼泪,今天意外地使老汉的心肠变软了。他觉得还有一个重要的意思要说出来,告诫这个长得太漂亮了的女儿,他咳嗽着,在心中斟酌字句。一会儿,终于说道:“女孩儿家,自己要尊重自己嘛……唉,名声要得紧哟!……一辈子的终身大事,要把稳。”说到这里停了停,太阳穴上鼓起两条青筋。他很奇怪自己的语言为什么竟这样的温和。平常遇到这种场合,他可不这样对女儿们说话,他会瞪着眼,严厉训斥:“不给老子顾脸!看老子捶断你的脚杆!”

    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要是用在此刻的许茂老汉身上,是最合适的了。他在这一刻,确实想到他不会活得太久的了。他接着往下说:“要把稳!……我是管不了你们许多事了,要是能管,我就一定得把你许配给有根有底的庄户人家,诚实子弟,牢牢靠靠的好人。”

    “爹!我不……”七姑娘痛苦地回答道,“我这一辈子都不找对象,不结婚了……’’“瞎说!”老汉喝道。忧郁地望了她一眼之后,又说:“为啥子说这种胡话!”

    七姑娘捂着脸,伤心地回答:“我看到那些人就厌烦!爹,你不晓得,现在……‘诚实子弟’在哪儿啊?……‘牢牢靠靠’的人,哪里还有哇!……”

    老汉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瘦骨嶙峋的拳头不停地捶着床沿,似乎想制止许贞那凄厉的呼喊。这时,外面的屋檐水正滴滴答答打在美人蕉的枯叶上。

    三

    人生有些局面,真是艰难。年纪轻轻的九姑娘,风华正茂的团支书,此刻正两手托腮,黛眉深锁,满面愁容。她天天都在开会,比葫芦坝的庄稼人懂得更多的革命理论,然而她却不能用那些道理去解开她自己思想上的疙瘩!遇到这种时候,不论多么快活的人,都会感到愁苦的。

    送走了代理支书龙二叔以后,许琴没有跟许贞一起跨进父亲卧室去。她需要冷静地想一想眼前发生的事情。

    她坐在自己屋里,两眼怔怔地望着颜组长床上的白床单和整整齐齐叠着的被盖,心想:今天自己拒绝去参加党支部大会的行为,对不对呢?颜组长从区上回来,工作组的齐同志向她汇报了这件事,她会不会批评我呢?我又怎么向她解释这件事呢?……她拉开柏木条桌的抽屉,拿出一个旧时的讲义夹。打开讲义夹,里面并没有什么“讲义”,而是夹着共有十页的一份“入党申请书”——这是她前年读完高中回来,被公社指定为团支书时写下的。

    “……我坚信,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共产主义的理想一定能实现,我自愿为这一壮丽的事业贡献出我的青春和生命,终身跟党走,誓死不回头!……”

    两年了,那洁白的纸张边缘已经发黄,墨迹已开始褪淡,然而字里行间依然燃烧着火一般的激情。两年来,许琴一次一次地把这申请书取出来,又一次一次地放回去。她始终没有交给葫芦坝的党支部。她觉得,郑百如把持下的党支部,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崇高、光荣和伟大的党。这的确使她十分伤心。她不明白,为什么葫芦坝的党支部会失去那夺目的光彩呢?有时她天真地想着:也许在别的地区,我们的党依旧是光荣伟大的,只有在葫芦坝才被云遮雾罩吧?要真是如此,那么,她许琴才真不该生活在葫芦坝!特别是几天前,她夜里偷偷读完《青春之歌》,心里更是深悔自己“生不逢辰”,要是自己生活在林道静那个时代,才真有意义啦!

    “入党是人生一件大事,应该是庄严无比的,没有经过自己积极的争取,就突然被什么人‘看中了’而拉进党里,这样做一个党员,有什么意义呢?……”

    许琴思索着,甚至感到有些厌恶了,仿佛有谁玷污了她对党的纯真的感情。她终于关上讲义夹,又放回抽屉里去。她两手托腮,越想越觉得惆怅。她真恨不得立刻跑出去,跑到风雨漫漫的田野里去,向什么人吐露自己的心声,得到他的帮助,也许能解开心上的疙瘩!

    这时,七姑娘许贞从父亲那边走过来了,一边走,一边还用花手绢儿揩着眼睛。这会儿的九姑娘多么不愿意见着她的这个姐姐呀!她觉得,自己和七姐之间不可能有共同的语言。

    这姐妹俩之间确实少有共同之点。老九向来看不起七姑娘在连云场的生活方式,她为老七的浅薄无聊而感到羞耻。尤其是在这个时候,许贞那不高的身材,漂亮的脸蛋,高耸的胸脯,粉红毛衣,花呢外套,衣服上飘出来的香水味儿,这一切在九姑娘的眼里,真是显得俗不可耐,使她厌恶极了!

    许贞很难为情地在床沿上坐下,然后问:“这张铺,是四姐的么?”

    “不,不是。”

    “是哪个的呀?”

    “工作组颜组长的。”

    “呵!……那么,四姐不住在隔壁了么?”

    “嗯。”

    “她搬到哪儿去了呀?”

    “院子里——那间破小屋。”

    “呵,这是为啥子呢?”

    “……”一言难尽。许琴不愿向这个不关心人只关心自己的七姐枉费口舌。

    许贞从妹妹脸上明显地感到了冷淡。她停了停,才又问:“我的信你们收到了么?”

    “收到了。”许琴回答,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封信来。这是许贞托人带回来,向四姐和九妹俩诉说她和小朱分手以后的各种感想和苦闷心情的。

    “你看过了么?”

    “看过了。”

    “四姐也看了么?”

    “我没有给四姐看。”

    “为什么呢?”七姑娘一点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来葫芦坝上的事情和家里的变化,她为九妹这样不重视她的信而万分委屈,差点要哭出来了。她重复说:“为什么不给四姐看?我原以为能从你们这里得到一点安慰,谁知你是这样的不把我放在心上!……拿来,我去请四姐看看……”

    许琴冷淡地打断她的话:“用不着!何必呢?”

    “你……”

    “你只关心你一个人,自私自利!你可知道,这些日子,家里都出了些什么事情?四姐的问题比你多得多,哪有工夫管你的事呀?你,只不过是……又失恋了吧,再说,对于你,失恋也不是第一次……”九姑娘不知道那天连云场上的风波,因此言语有些尖刻。七姑娘哪里受得了,不由得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从许琴手上抓过那封信,跑出去了。

    “转来!你跑哪儿去?”九姑娘见势不妙,怕七姐真的被气跑了,老汉问起来,又讨气怄。她起身追出房门。

    七姑娘在院坝里站着,天上的细雨,树叶上的水滴,很快就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许琴站在阶沿上叫道:“转来呀!有话慢慢说……”

    许贞没有转来。她向四姑娘的破小屋走去,叫了一声:“四姐!”

    四姑娘打开门,揉揉眼睛看清了是七姑娘,便淡淡的一笑,说:“快进来。”

    许贞扑上去,抱着四姐瘦削的肩膀,哭了起来。四姑娘大惑不解,忙问:“啥子事情啊,是谁欺负你么?”说着,把许贞拉进了小屋。

    本来就很狭窄的小屋当中,又铺上了一块门板,四姑娘在上面缝制父亲的皮袄,白生生的毛皮,白生生的棉花,青色哔叽布头堆在门板上,门板的一端搭在四姑娘的床沿上,另一端搭着一条高板凳。七姑娘进得门来,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一种惊惶的感觉使她止住了啼哭。四姐居住的屋子,在她看来确实是太寒伧了。她一时竟不晓得该往哪儿坐。细心的四姑娘招呼她坐在仅有的一条小板凳上,又把一个空箩篼倒转过来,自己坐了,强装出一脸高兴的样子,和气地问道:“才回来,就哭哭啼啼的,出了什么事啦?”

    七姑娘怔怔地望着这冷清清的小屋,漂亮的脸上掠过一丝疑问的神色,忘了回答四姐的问话。

    “爹爹病倒了,你听说了么?”

    七姑娘看见老九也来到小屋门口,便赌气地掉过脸去,拿后脑勺对着门口。

    四姐看在眼里,不明白这小姐妹间发生了什么事,便对老九说;“还不快来招呼你七姐啦。”随即又向许贞说:“快把胶鞋换下来吧,满是稀泥……”

    老九站在门口不动。自从前天她参加大队专案组的会,听人说起关于大姐夫和四姐的“作风问题”的传言以后,她就没有再跨进过四姐这孤独的小屋。她心头惴惴不安,她本来不相信那个肮脏的传言,但是,那晚“闹贼”的事,她又明知确实发生过。当时真有一个人影儿从这小屋里蹿了出去,虽然,她不明白四姐为什么会惊叫,在慌乱中也没有看清那人是谁。但是,不信其有,却不敢否认其无,她自己的嘴先软了,便没胆量去反驳人家,这令她多么的难受啊!心地洁白正直的九姑娘,不相信自己的四姐会干下那样伤风败俗的事。有时,她真想当面质问和斥责四姐,然而,万一真有其事呢?四姐已经够可怜了,善良的九姑娘怎么也不忍心对她放下脸,透露出那令人痛苦的流言来。她只好回避四姐,怀着一线希望,希望那些事全是无中生有,希望四姐不至于那样。……烦恼啊!为什么生活会如此的艰难,把一切不顺心的事情全都推到年纪轻轻的九姑娘身上来呢?

    四姑娘自从那天在三姐门上受了那一场冷遇之后,就没有再迈出大门一步。许茂老汉病在床上,她两次去问候,两次都使她难堪:许茂不仅不回答四姑娘亲切的问候,竟然把脑壳掉过去,面对墙壁,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只好吞声饮泣地退了出来,回到小屋里,一边为老汉镶皮袄,一边伤心地想: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当一个人被痛苦折磨得近乎麻木的时候,一种固执的忧郁症就会慢慢地生根,痛苦也就变得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四姑娘虽然还没有达到“麻木”的程度,但是因为经受得多了,时间长了,她也并不把那一步步向她逼近的苦难看得怎样的了不起。她想:父亲要把她嫁到耳鼓山去,她拒绝了;三姐和三姐夫劝她跟郑百如复婚,她也没有听从。这样一来二去的违抗他们的心意,他们生了她的气,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没什么了不起。她如今看见这个一向同情和支持自己的九妹子也这样冷淡,更加使她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的正确性:如今这个世道,什么都是假的,谁也不同情谁,只有自己顾自己!

    九姑娘站在小屋门口,既不回答四姐的话,也不看四姐的脸。她俩各有各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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