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夜深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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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姑娘这人,不论她个人的生活多么艰难,为着别人,她也要活下去。小长秀天真秀美的小脸,长生娃那小大人似的可怜模样,以及他们呼叫“四娘”的声音,是那样亲切,那样凄婉。她舍不得离开他们,割不断那条紧紧系着他们的情思,为了这一对孤苦伶仃的侄儿侄女,她要活,就是天塌下来,她也要活下去!她要是离开了人世,那么,他们冷了,谁给他们做衣裳,饿了,谁去照料他们?要是遭到谁家孩子的欺负,谁去安慰他们、为他们擦干眼泪?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谁去教养他们,把他们培育成材?……大姐临死时,流着泪,把孩子的命运嘱托给众姐妹们,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啊!……希望,总是永远都有的。要为美好的希望活下去!求生的欲望给了她无穷的力量,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近乎疯狂的奋斗,使她终于从地狱的边缘走回来了。怀着一线希望,她死而复生。

    她爬到岸边来了,周身无力,软瘫在河坝里坚硬的石头上,嘴角漫出水来。

    寒风呼啸,四姑娘忘掉了冷。为了孩子们,她从死神手中挣脱了出来,从自己懦弱和哀怨的性格中解放了出来。那种只有母亲才具有的伟大感情,使她眷恋这苦难的人生。她明知此举会招来更大的灾难,迎着她的决不是美丽的鲜花,但是,从死亡里复活过来的四姑娘,对一切都无所顾忌了。为了心爱的人,她什么都能忍受!苦,对于她已无所谓了。

    她倚着一棵柳树,在河岸上坐了很久。双手抱着膝盖,没有悲伤的眼泪,没有痛苦的叹息。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望着漆黑的夜空,忍受着刺骨的寒冷,她站了起来,决定再尝尝人世间的甘苦,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于是,她拖着湿漉漉的身躯回去,毅然和许家院子、破小屋告别了。

    梨树坪就在眼前了,狗吠声响彻空旷的田野,棵棵梨树把光禿禿的枝条,愤怒地指向雨雾濛濛的夜空,前面再也没有纵横的阡陌,只有一条笔直的长满荒草的小路,通向葫芦颈上去。四姑娘突然放慢了脚步。

    心呵,你不要跳得那样快。那个即将出现的情景,是幸福?是辛酸?四姑娘需要先平静一下自己,以迎接那困难的时刻!

    她慢慢走着,低头沉思。即将来临的相见,到底是太突然,使人难堪啊!……这时,四姑娘才不得不承认隐藏在心底的一个强硬的事实:此去,不仅仅是为了两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也是为了——他啊!

    当想到这个的时候,平常间不曾明确的一种潜在意识,像开闸的流水,一发而不可收拾!原来,她朝朝暮暮思念的是他,在她心中播下希望的种子的人,也是他。平日里,他越是回避她,她却越是将他眷恋。

    一种羞怯的心情,使她苍白的面颊现出一抹红晕。爱情这个东西,越是遭到灾难和折磨,却越是浓烈得刻骨铭心!

    这个发现使她自己也吃惊,她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了,她的脚步放得更慢了。

    “这样去……合适么?”这个念头浮上心来,她稍微犹豫了一下。

    “但是,除了这条路,我还能往哪儿去呢?”她这样想着,又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心里默默叫喊着她那死去的大姐:“大姐!你要是可怜我们这几个苦命人,那么,请你在天上保佑我们吧!”

    三

    老七呼唤四姐的声音消失在茫茫风雨中。看不清前面的路,她又惊又怕,慌乱地走着,时而停下来辨别一下自己在什么地方。

    她一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许茂老汉的神态令人迷惑不解,她只记住了老汉的一句话:“他们要逼死她!……”这句话的力量催动着她的脚腿,不停地,机械地行走在泥泞的田野上。

    但是,在这样漆黑的夜里行走,她很害怕。这个傻大姐,竟然还迷信呢,她怕“鬼”。小时候听过的关于鬼怪妖狐的故事里,大都少不了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四姐刚才那副模样,不就像个女鬼么?……前面一棵光秃禿的老树、路旁一块石包、风吹断了的竹子,什么样的东西都使她害怕。

    七姑娘还害怕遇到歹人,尤其是担心遇到郑百如。郑百如不是刚离开不久么?说不定这会儿也正在哪一条路上走着呢!一想到前一会儿的情景,她还直是心跳:那个家伙不是就要爬到床上了么?

    郑百如是个坏蛋。这一点,葫芦坝上的人,除了四姑娘清楚以外,恐怕就要算老七明白了。三年前,为了出去工作,郑百如利用机会,残暴地污辱了她。那些情形,如今想来,她还气愤得很呢!这是她隐藏在内心深处难以愈合的伤痕。今天,当她醒悟的时刻,当她从吴昌全眼睛里懂得了什么是纯洁和忠贞的时候,觉得尤为痛心,使她没有胆量去正视吴昌全那种透彻的目光。

    “挨千刀的郑百如!你害得人不浅哩。”她心里骂着。她痛恨自己:为什么平常还和他周旋呀?

    然而,她依然还是怕。“一个姑娘家,赤手空拳的……”她停下来,倚着树干,努力辨别着方向,她肯定自己来到梨树坪了。前面是一条小路,通向荒僻狭窄的葫芦颈,那个地方在她的记忆里,除了一个守水人的小草棚外,什么也没有,太可怕了。

    这时,她甚至觉得许茂老汉大惊小怪,糊里糊涂地把她支使到这荒野里来,实在是不应该。

    “一个人,活得好好儿的,为什么要去死嘛?……‘他们逼她’,谁逼她啊?是郑百如么?对,郑百如要求跟四姐复婚哩。”老七这样思索着。但她依然看不出四姐有什么必要去寻短路。

    转身往回走吧,老七又怕在她爹面前交不了差。老汉的脾气她是晓得的。

    怎么办呢?

    七姑娘不知道:此刻她的四姐就在她前边慢慢地走着。只要她轻轻地呼喊一声,四姐都会听得见的。然而,她没有喊。她怕自己的声音招来野狗或什么歹人。

    可怜啊!在这样寒风飕飕、细雨纷飞的夜晚,在每一个家庭里,妇女们偎着自己的孩子,轻声哼着催眠的歌儿,姑娘们早已困在温暖的被窝里,进入了甜蜜的梦乡。……而许茂家里的两个姑娘,却还怀着重重心事,孤独地艰难地行走在这泥泞的羊肠小道上。这一切,都是为什么?都是怎么发生的啊?

    ……

    生活是一本最全面的教材。

    许茂老汉将七姑娘打发出去追赶四姑娘,不用说,这个举动本身包含着异常复杂的心理活动过程。可以认为,这是他精神上的一次飞跃,或者说是他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

    当他浑身无力,躺在床上,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回想一遍以后,败兴,当然是很败兴;然而,他倒觉得心头渐渐地明亮起来了。眼下,一个最强硬、最有说服力的事实摆在他面前,不能不使他对于他周围的人和事,来一个重新估价。他大声地骂道:“郑百如,你这个混账东西!小混蛋!老子把你祖宗八代……”

    他骂得咬牙切齿,唾沫横飞,把庄稼人用来骂人、骂牲畜的所有词汇都用上了。而平时,这位颇为自尊的当家老者是不喜欢使用那些肮脏语言的。

    接着,老汉就责骂起自己来了:“糊涂!我才糊涂哩!”这里指的是不久前的一天,擦黑时候,郑百如绕到老汉的自留地里的那一番表演。当时,对于郑百如的“检讨”,老汉心头确曾涌起过满足和胜利的喜悦。正是那种虛荣心,使现实主义者许茂老汉上了当,忘记了自己的现实主义原则,相信起郑百如这个混蛋来了。

    不,还不止这一点。老汉近日来思索着的一些问题,这会儿仿佛也找到了答案。这几年葫芦坝生活给他和他的女儿们的种种不愉快,不都和郑百如上台有关系么?——金东水当支书的年头,日子不是这样的啊!

    这是一场严重的教训。

    认识一个人,本来就不容易,认识自己也同样的困难。许茂这一回可不简单:他在识破郑百如的面目的同时,看到了自己的虚伪和残忍。

    他懊悔,不该那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许秀云!但是,他又担心:如今懊悔,已经太迟了,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吧?

    他慢慢坐起来,倾听着院子里有什么动静没有?老七去追赶她,是不是回来了?

    没有动静。只有屋檐水不紧不慢的滴答声。好急人啦!

    四

    郑百如的背上挨了许茂老汉一棍子,当时还不觉得怎么样;可是一跨出大门,走了几步,就感到不是滋味了。他不得不靠在石头院墙上,腰眼痛得要命!

    “莫不是把腰子打落了吧?”他自语道,反过手去摸着腰部。

    “不对!……是背脊骨……”

    他摸到背脊骨上一块隆起的大包块,而一想到眼下这个处境,额头上就冒起冷汗来了。他的身子支撑不住,只得往下蹲。哪知,一屁股就坐在水汪汪的泥地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许秀云迈出大门,手上提个小包袱,往梨树坪方向走去。

    “她到金东水那儿去?……完了!”郑百如恨得牙痒痒地咒骂。如果这会儿他能够动弹的话,他会上前一把抓住四姑娘,将她掐死。怎奈背上痛得站都站不起来。

    接着,他又看见七姑娘许贞奔出门,叫喊着“四姐”,跟踪追去了……“我不能老蹲在这个鬼地方啊!”郑百如考虑着下一步怎么办的时候,首先想到,必须立即离开这个地方。

    郑百如,一个堂堂正正的“大队干部”,党支部的“副支书”,一两个钟头以前,还端端正正坐在社员大会主席台上的“大人物”,这会儿可真是狼狈极了。你看他:四肢着地,正像一条狗似的在泥泞的路上爬着走哩。

    他具有一切赌棍的顽强劲儿。他不能呆在这里让人发现他的这副丑态,他得回到他的窝里去。要是明天别人问他为什么受了伤,他还可以给自己抹点红颜色,编排一个什么英勇的故事情节呢。这个流氓什么谎话都说得出来。

    他一步一挨地爬行着。黑暗的大幕掩藏着他的丑态。

    突然,前面射来一道雪白的手电的光柱。有人对着他走来了。

    “糟了!”郑百如想躲开去,可小路两旁都是满盈盈的冬水田,连一棵树,一块石头都没有,往哪儿躲呢?

    郑百如到底不愧为一个乱世英雄贼坯子。他急中生智,顺势往左边一滚,扑通一声,掉进水田中去了。

    与此同时,拿手电的人发出问询:“吔,是哪个掉进水田去了?”

    这是小齐同志的声音。郑百如忙喊道:“哎呀,不好……”

    小齐同志听到叫喊,紧跑几步,来到面前,手电光直射着躲在水田里的郑百如,大惊失色:“老郑!你怎么啦?伤着哪儿没有哇?”

    郑百如吃力地往田坎上爬,齐明江捋了捋袖子,弯腰去将他拉了起来。郑百如说:“糟了,糟了,齐同志,我的腰杆……”

    “腰杆闪了么?”

    “好像是闪了呢。”

    “还走得动么?”

    “不行,痛得很呢!”

    “那……我叫人抬你到大队医疗站去?”

    小齐十分关心,立即跑到附近一个草房院里去,不一会就领着两个壮年汉子出来,将他们的副支书放在一个大箩筐里面,抬着前往医疗站去了。

    齐明江弯腰在田里洗掉手上的泥巴以后,便又亮着电简往前走。

    他是前往许家院子找许琴的。

    这个面孔严肃、脑子僵化的青年,一向把恋爱视为一种不正当的行为。吃晚饭的时候,为这个问题,跟吴昌全闹了一架,吴昌全气冲冲地出走以后,他再也憋不住要去找许琴谈了。近日来,不知怎么搞的,他一会儿不看见许琴,就总觉得心头空空的。不论开什么会,他都要叫人去通知许琴参加。他主动介绍许琴入党,提名推荐许琴出去工作,这种明明白白的偏心眼,谁都看得出来是为什么。可小齐同志呢,却并不认为自己是在“搞恋爱”。小齐同志怎么会去做那些事呢?他找许琴是为了谈工作嘛!但是,不管咋说,反正一样,他脑子里满是许琴的音容笑貌,他事实上是坠入情网了。

    许家院子的黄狗守卫着大门,“汪!汪!汪!”叫着,不让他进去。他站在门外,满心希望许琴会出来把狗赶到一边去,像往天一样,礼貌地将他迎接进屋。然而,等了一阵,院子里没有声响。

    “奇怪!”

    对于许琴的如此冷淡,他不由得感到委屈了。停了停,他喊道:

    “许琴同志!你们的狗好凶哟,你快来救救我呀!……”声音,不像是他自己的;令人感到可笑的是,这声音、语气里充满着一种俗气的感情流露。“是哪个在喊呀?”

    许茂老汉的愤怒的声音,像一瓢冷水泼来,使小齐同志从头凉到足。他马上恢复镇定,回答道:“是我呀!许大爷……”

    “老九没在家!”许茂在堂屋门口说。

    “没在家么?到哪儿去了呀?”

    “跟颜组长出去了。”

    “咹?”小齐同志大吃一惊,“颜组长都回来了么,几时回来的呀?又到哪儿去了呢?”

    许茂老汉很不愿多说话,冷冷地回答:“我咋个晓得?”

    小齐同志来找团支书“谈谈工作”的兴趣,此刻全都冰消了。他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不能容忍的错误:颜组长都回来了,而他竟然不知道!颜组长回来,一定带着上边的新精神或重要指示,这是他急需了解的。而他呢,也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向颜组长汇报。

    不容多想,他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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