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寂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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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会儿,外面又下起雨来了。

    天色麻麻黑的时候,各队都有人悄悄离开会场,他们惦念着家里的事,担心天黑以后,孩子们在家里饿着,鸡鸭不够数,等等。

    而小齐同志的报告还没完,八股大概才讲到四股呢。于是,就有更多的人,说是出去“解个小手”,再也没转来。这期间,许家的三姑娘许秋云也动身走了。她刚刚出了小学校的大门,男人罗祖华就跟了上来,小声叫道:“秋云,你……这就走了么?等一等……”三姑娘回头嗔道:“你这个人才讨厌咧!自己找不着路么?”

    罗祖华哭丧着脸,没头没脑地说:“你没有看到么?今天这个架势……情形有点不妙哩!”

    “啥子不妙啊?”三姐没好气地问。

    “你真的不晓得呀?那些糟牙巴,当着秀云在那里,说那些淡话。我看她实在有点受不了呢!”

    “哼!自作自受,活该!我不管!”

    “不能不管啊!我很担心要出事哩!你看她坐在那里,脸色煞白……”

    “跟我啥子相干?她自己做出的那种丑事,我还没脸呢!……我许秋云不得给她撑腰!”

    “秀云是个烈性子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哎,秋云哩,她千错万错,不错都错了,总不能看着她受罪呀!你们到底是姐妹嘛。当然,自己的人犯了错误,哪能不气愤。前几天,我一听到人家说起,就恨不得把脸藏起来。可今天看着这情形一想,就觉得秀云也太可怜!你看,郑百香那种人吼得好凶,她自己又是好人么?再说,那女人又是有名的闲话客,心又坏,嘴又毒,什么谣言都能从她嘴里放出来。我又疑心,秀云和金大哥……真能做出那样的事么?”

    三姑娘杏眼圆睁,向罗祖华驳斥道:“还是假的么?那天夜里‘闹贼’,我悄悄问过老九,老九也说是真的呢!那天赶场,不是有好几个人都亲眼看到他们在街上一路走么?……哼!我们许家姐妹的面子都让她一个人造完了,就差点没把爹气死!”

    “那那那……”罗祖华困惑地望着他的妻子,“那总得设个法哇!”

    “我没得办法。她做得受得,大河又没得盖盖!”“你咋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呀!”

    陆续从会场溜出来的人们,看到罗祖华两口子站在树子底下拌嘴,便有几个熟人凑了过来劝解:“啥子事不能回去说啊?在这儿扯皮。”

    三姑娘没好气地回答人家:“清官难断家务事,你的屁留着回家去对你婆娘放!”

    “啧啧,三姐,我又没有得罪你……”

    “三辣子,你好凶哟!为啥人家相欺你的亲妹子,你倒不敢言声了?”

    “这就是欺软怕硬!三辣子再辣,惹得起泼妇郑百香么?”

    这几句闲话,倒把三姑娘激得两眼放火光。她呼呼直喘粗气,不容自己多想想,便返身冲进会场去了。

    这里,人们忙对吓傻了的老实人罗祖华说:“快跟着,注意,不要打起来!”

    罗祖华也跌跌碰碰跟着三姑娘返回会场去了。

    “怎么样?转回去看热闹吧!”

    “不,我家里还有事哩。”

    三姑娘重新进了会场,穿过廊檐下的人群,登上大殿。。她两眼四处搜寻,如入无人之境。会场上不由得又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她来到后山墙,就靠墙壁坐了,这里隔着郑百香只有两三尺地面。郑百香今天照例打扮得花里胡哨,身上洒了香水,坐在那儿嗑着瓜子。一见三辣子来者不善,便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轻蔑。

    三姑娘立即抓住这机会进攻了:

    “‘哼’啥子嘛!变猪叫么?我安心来听听母猪是咋个叫的?”

    郑百香回敬道:“各人嘴巴干净点!”

    “干净不干净又咋个嘛,肯信哪个打碗凉水把老娘吞了!”

    “吞了不吞了,各人心头明白!”

    “我心头明白得很呢!我的男人也明白,烟杆都落在床上了!”

    这一句,明显地踩着郑百香的痛脚了。她脸红筋涨地回骂,于是两人就正式拉开了:“你亲妹子偷人,你明白不明白啊!”

    “那还不是向你们学的嘛!”

    ……

    “咋个?不是你这骚狐狸带坏了样么?你教会了徒弟,如今师傅却来嚼徒弟的牙巴!世上的男人就准一个人去偷?你偷得完么?我看你这老娼妇有多大的能耐!……呵?哑了么?说呀!”

    三姑娘居高临下,几句话就把郑百香压得抬不起头来。按郑百香的一贯战术,接下去就该是哭闹撒泼了。

    但是,就这样她们已经严重地干扰了会场,小齐同志没法往下讲了。他回过头问:“你们闹什么呀?”

    郑百如也忙走到后面来,瞪着他的老姐子,批评道:“太不像话!不许闹!”接着又对三姑娘劝解道:“三姐,有话开完会说吧。”

    许琴上前拉住她三姐,小声埋怨说:“你疯了么!人家听着才好听呢!”

    很明显,今天要是换了别人,既然相信自己妹子确有见不得人的丑事,那是断然不敢去和人家闹架的。可是三姑娘不,她天不怕,地不怕,性子又很直,往往被人一激,就可以大闹一场。但是,如果认为她找郑百香闹,是为了要给四姑娘撑腰,那就错了。从下面发生的情节可以证明这一点。

    当小齐同志等会场平静下来,继续念报告的时候,三姑娘站起身来,再次离开了会场。她前面走出大门,四姑娘像个幽灵似的跟了出去。三姑娘走到那棵古老的银杏树下,四姑娘追上来了。

    “三姐!”四姑娘叫道,一把抓住三姐的肩膀,并把自己冰凉的面颊偎在三姐的胸前,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来到自己母亲跟前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生活在苦水中的四姑娘,本来就够苦的了。今天走进会场以后,从人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和郑百香等几个女人不干不净的言语中,又一次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场新的迫害。整个会议进程中,她被自己羞愧和忿懑的情绪压迫得抬不起头来。没遮没拦的窗洞里灌进来的寒风,冻得她全身发抖。人家在有声有色地描绘着一个无中生有的可怕故事:那天晚上许家院子闹贼,金东水怎样钻进了许秀云的屋子!……对于一个正当的农村妇女,还有什么迫害能比对她名节贞操的中伤更难忍受的呢?……她想哭,哭不出来,她要喊,喊不出口,她要向众人申诉她的冤屈,可是却不知怎样开头。……当她看到三姑娘走上大殿,和郑百香闹开以后,才感到了一点点慰藉。心想,她的三姐为她打抱不平了,到底还是自己的亲人好啊!

    三姑娘使劲从自己肩膀上搬开了秀云的手,轻轻将她推开,自己后退一步,冷冷地说道:“你哭啥子?迟了!”

    秀云好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三姐,我没有那些事,我……冤枉啊!……”

    罗祖华赶了出来,正碰上这个场面,不由得被秀云伤心的呼唤感动得掉泪了。

    向来嫉恶如仇的三姑娘也不能不为之所动。但她却依然冷冷地说道:“你呀,你!女人家兴这样做的么?脸皮子还往哪儿放啊!爹叫你气得倒了床,姐妹们脸面全叫你丢尽。……唉,当初,耳鼓山你犟着不去,我都依了你,郑百如要求复婚,我来给你说,你却连我这点面子都不给!……原来,你……唉,就算你想嫁给金大哥,金大哥也愿意娶你吧,你们总该明来明往,先给我们打个招呼呀!如今闹出事情来了,你做得受得,我许秋云眼睛里放不下柴棍儿!”

    三姑娘斩钉截铁地说到这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用命令的口气对罗袓华说:“走嘛!关你啥子事”

    罗祖华迟疑地跟着妻子走了,一路走一路揩眼泪。

    细雨绵绵。

    秀云被丢在银杏树下,她感到浑身无力,失魂落魄地将身子靠在湿漉漉的树干上。

    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夜色掩盖了葫芦坝的原野。

    大殿上,小齐同志的八股终于念完了。一阵杂沓的脚步踩着泥泞,急匆匆地走了过去。又过一阵,随着两支雪亮的电筒光,从大门里最后走出两个人来。他们一路走,一路在说话。

    小齐同志的声音:“今天总算把第一阶段的工作告了个段落。明天开始第二阶段了,要用大批判开路。现在不是掌握了一些点么?可以先批起来。呃,刚才那两个吵架的女人是谁啊?”

    郑百如的声音:“一个叫许秋云,是许琴的三姐。一个叫郑百香,是我的姐姐。”

    “哦,那就算了吧!那个金东水的材料凑得怎么样啦?除了过去那些问题外……”

    “又有一个新的问题。”

    “哪方面的问题?”

    “作风方面的……说起都臭人!搞男女关系!”

    “啊?跟谁搞?”

    “跟……哎,齐同志,我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怎么回事情?”

    “跟许秀云呀!我正说要跟她复婚……”

    “哎,那就不复了吧!”

    “不,齐同志。要复。那件事责任全在金东水,秀云嘛,我可以原谅她……”

    “呵?你的风格这样高么!”

    “哎,齐同志,你还没有结过婚,你不了解,这夫妻之间,原是难解难分的呀!”

    “呸!我不要了解那些资产阶级情调!……呃,老郑,你看许琴……今天这个安排,她不会不高兴吧?”

    “当然高兴嘛!调出去的机会,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啊!”

    “嘻嘻……”

    脚步声去远了,再也听不见他们说话。但是,这些对话却像鞭子抽来似的,把四姑娘从昏昏蒙蒙中惊醒了过来。

    面对葫芦坝茫茫的夜色,纷飞的雨箭,呜呜的寒风,四姑娘毅然离开银杏树下,踏着泥泞,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此刻,自然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哪怕是一棵小草,一只小虫,它们都在集聚着自身一切的力量与这冬天的严寒、霪雨作最后的抗争,以使自己胜利地度过这漫长的冬季,去迎接那风和日丽的春天。

    三

    连日来凄风苦雨,葫芦坝路断人稀。坝子上的庄稼人没事都不往这儿走,耳鼓山也没有谁从这儿经过。只有金东水一家三口住的这座小草棚顶上,升起袅袅炊烟,才使得这荒漠的孤岛显出一丝儿生气。

    这几天,可憋坏了两个孩子。他们不能出门,只好呆在屋子里。屋子又窄又小,他们憋得慌了,就蹲在低矮的屋檐底下,像两个成年人似的,默默地沉思着,时而抬头看看天空。这样的日子,在幼小的心灵中留下的怅惘之情,是永远难忘的,他们将来长大了,住进高楼大厦以后,当他们凭窗远望的时候,也一定会记起这些童年生活的情景来。

    他们盼望着忽然云破天开,雨住日出。这心境,尤其数小长秀更为急迫。因为在她想来,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只有等天晴以后才会实现:那时,爹爹将挑着柴上街去卖,卖了柴,爹爹不仅要买肉,还要给她扯花布衣裳;那时,她将在街上再次见到她的四娘。……这一切,都是前几天,和四娘分别以后,金东水对小长秀许下的愿。老金成天读书,从早晨直到深夜。他几乎完全改变了一个庄稼人的生活方式,仿佛他不是葫芦坝上的倒霉庄稼汉,而是一个“学者”似的。这看来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但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越来越多的庄稼人已经认识到:美好、富裕、幸福的生活,是等不来、盼不来的,要干,才干得来!“革命”不是挂在嘴上的,哪怕你说得嘴巴出血也不顶用,得看你是不是多打粮食,增加收入,使庄稼人得到实惠。各种各样的“精神刺激法”都已试验过,对于庄稼人来说,实践证明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金东水做党的工作,有过顺利的时候,也有过坷坷坎坎。他不想去追究个人的恩怨,他只怪自己没本事。现在,他拼命地学习生产建设的本领,为的是弥补过去的损失。这个当过兵的庄稼人,太顽强了!他不相信葫芦坝的生活会永远这样乱纷纷下去,他什么时候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站在革命队伍外边的人。虽然人家不叫他去开会,把他冷在一旁。看到郑百如的所作所为,金东水觉得自己道德上的力量超过他。

    开社员大会,郑百如不让队长通知金东水参加,完全把他抛在革命队伍的行列以外了。他当然不知道人家正在打他的主意啰。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丝毫不影响金东水把自己的全副精力放在葫芦坝未来蓝图的筹划上。这会儿,他面前这本《小型水利电站设计》,把他的心思完全钩住了。

    老金手不释卷,一个劲儿钻书本子,可就把长生娃子苦了。这个十一岁的男孩子,自从母亲死后,不知不觉之中变得成熟了。过早的成熟当然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此刻,长生娃正在灶下烧火,柏树枝柴是湿的,燃一阵熄一阵,冒起滚滚浓烟,而长生娃的小嘴对着灶门,吹啊,吹啊,一脸通红,眼泪花花都给柴烟熏出来了,还一个劲地吹。小屋里烟雾弥漫,长秀捂着眼睛直喊:“烟烟烟,飘那边。烟烟烟,飘那边……”

    老金终于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望了望任劳任怨的长生娃,不由得心里一动,说道:“别吹了,让我来烧吧。”

    “不,你要看书……”长生娃揉着眼睛,懂事地说,“马上就燃起来,你别管吧。”

    小长秀从床上跳下来,自告奋勇对长生娃说道:“哥哥,我来帮你吹!”

    长生娃忙制止她:“不要来,不要来……”他双手握着火钳,往灶门里使劲儿一捅,柏树柴发出一阵啪啪的爆裂声,终于“轰”的一下子燃烧起来了,红红的火光映着长生娃那抹着几道黑灰的小脸,他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老金望着这个情景,又爱,又怜,又不免有点心酸!

    要是妻子还活着,孩子不会遭此折磨,这个家庭也不是如此境况吧?

    老金掩上书本,跨到灶前去代替长生娃烧火。他顺手将一个柏枝把儿放进灶门,立即,火光又熄了,代之而起的又是啪啪的爆裂声和滚滚的浓烟。他嘟着嘴去吹,不顶用,长生娃也凑过来吹,小长秀忙挤到他们父子二人中间,呼呼地往灶门里吹气。三个人都吹,到底还是给吹燃了,火光映出来,兄妹二人笑了,老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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