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绝恋三部曲-永不瞑目(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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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分局回来,李春强仍然余怒未消,他干刑警七八年了,处理过的案子已不可计数,什么嘎杂蔫横的人都见过,像肖童这样软硬不吃的家伙,还是头回遭遇。他苦笑着对庆春唠叨:“咱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你今天可都听见了,我是上至国家利益,下至个人前途,大道理小道理都讲全了,可你看他那态度。人长得满机灵,脑子可是一根筋加一盆糨糊。我今天也算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吧。”

    庆春却摇头:“你今天晓之以理了,我没见你动之以情。”

    李春强语塞,一想,妈的也是。

    庆春勿谓言之不预地批评道:“我早说过,你这套威胁利诱的方法,对他效果不会好。他的性格我比你了解。”

    李春强一时不服,但又找不出道理来否定庆春的想法,抬杠地说:“你既然了解他,今天为什么一句话不说?”

    庆春道:“他要和我单独谈,就是有松动。你硬不同意,那他的性格,当然就堵上这口气了。”

    李春强说:“我就反对你这样,当时不说,事后又诸葛亮了。”

    庆春说:“你当时那么气愤,你和他的情绪又那么顶牛,我能要求和他单谈吗,我总还得维护你的权威吧。”

    李春强说:“不是要维护我的权威,我们和这种耳目的关系,必须要有一定权威。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一味地哄着他顺着他,迟早会有麻烦。”

    李春强的这个观点,从是非原则上是无懈可击的。但欧庆春回避了和他进行一场观念上的讨论,只是务实地问道:“我想我应该再去和他谈谈,好不好?”

    虽然庆春用的是一种商量的口吻,但这口吻过于郑重和急迫,这种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心情,让李春强感到疑惑和不快,但他还是同意了。他也不愿轻易放弃这个现成的情报来源,那两千一百万元的海洛因毕竟说明了肖童的价值。于是他说:“好啊,你再去谈谈也好,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打个战术配合!”

    李春强嘴上固然同意,心里对庆春再去谈话能收到多大成效,却有很大保留。

    不料庆春第二天上午单独去了分局看守所,竟是马到成功,肖童居然无条件地答应了继续为他们工作。他不禁有点摸不着头脑了。问庆春有何法宝,庆春平淡地说:“你昨天不是把利害关系都讲清了吗,我无非唱个白脸说几句软话,让他下这个台阶罢了。”

    这确是一个不容轻描淡写的成功,而庆春的神态,却并没有像李春强想像的那般兴奋,她的少言寡语,甚至使人感到几分暧昧难解。李春强始终想不出她和肖童究竟都说了些什么“软话”,她又是怎样地对他“动之以情”。

    在肖童的问题上,欧阳兰兰彻底佩服了父亲的谋略和远见,她相信他既可以让肖童带上镣铐,也可以把他从缥绁中解放出来。

    一切都是为她。

    自从母亲死于车祸,她就是父亲的唯一亲人了。父亲始终不让她介入那些地下的生意,不让她参与任何违法的事情,不让她冒一点点风险。他殚精竭虑地为她筹划着另一种生活,一种富足,平安,合法的生活,也作为他自己未来的寄托和终老的归宿。

    但她很清楚父亲的一切美好打算都是依靠贩毒。如果说,当她最初明了这内幕时还曾有过一丝恐怖和罪恶感的话,那么现在,在她知道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她垒造幸福的时候,她除了在感情上体会到父爱的温暖之外,再也不去想别的什么了。

    父亲说你应该好好学习英语,以后到了国外可以自己生活。但她对英语没有一点耐心和兴趣。

    父亲说那你就找个懂英语又有才能又谦让厚道成熟持重的人结婚吧,然后让他带你出去照顾你保护你。而她对父亲找来的那些老气横秋的学究,也没有一点耐心和兴趣。

    父亲说你什么本事也不学什么人都不爱,对什么都没兴趣,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你动心?

    是的,她应有尽有,百无聊赖。她告诉父亲她不想出国,不想背英语,不想结婚生孩子。她对这一切都不会有兴趣。但这时出现了肖童。

    是肖童使她在旷日持久的无聊和麻木中感受到那么纯洁的美,感受到清新,感受到健康。朝气和一种未被修饰的倔强,一种毫不做作的浪荡和粗野。他的完美给了她从未体验过的激动和向往,她在见他的第一面就在内心里决定以身相许。她惊喜地意识到当自己一直冷藏在无意识中的那种激情一旦被发掘和释放,它所焕发出来的能量,无人可以阻挡,包括父亲,也包括肖童自己。

    在一番阻挠和规劝无效之后,父亲务实地表示了无奈的宽容。肖童也在一阵明确的敌意和抵抗之后,松动了立场。至少他已经把公开的躲避变为经常的相聚,他和她一起吃饭,一起跳舞,一起玩游戏机。甚至同意,在她家留宿。甚至还主动地,背离了原来曾是相濡以沫的女友。欧阳兰兰为自己的能量感到新奇,这种突如其来的成就感,使她对这些天的生活感到相当的充实和满意。

    在初步成功之后,最令她心急的,是进展。肖童和她一起吃,一起玩儿,一起聊天,但在感情上,却总是貌合神离。他像一个同性恋和禁欲者一样,处红尘而不染,对她的暗示、允诺。撩拨和进犯,木然不动。她只是在他喝醉的那个晚上,在他昏睡无知的时候,才偷偷亲吻了他的脸颊和双唇,除此之外,几乎再无肌肤之亲。

    父亲洞察一切。他说兰兰你必须知道他不是一个爱钱的人,物质上的慷慨不能增加你的半点光彩。因为你没有文化、没有学历、一无所长,所以他看不起你。这种大学生都爱把自己幻想得不可一世,幻想今后事业如何登峰造极,名誉啊。地位啊。品位啊,他们爱想这些。这些东西给人的快感是金钱无法取代的。你想让他爱你就必须要和他平起平坐,并驾齐驱。所以你有两条路可走,或者,你自己发愤努力弥补差距,迎头赶上去;或者,你把他拉下来毁掉他的幻想让他声誉扫地,二者必择其一。

    她只有高中毕业,在学业方面显然难以和肖童并驾齐驱。于是,她和父亲便策划了后者。肖童在“帝都”醉打建军这件事本来生不出官司,这种在自己家门里发生的流血事件,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一场斗殴而已,完全可以自行调解,自行了结。但是在父亲的授意下,夜总会的老袁和受害者何建军,小题大做串通证供诉之于公安分局,结果就弄出了肖童在演讲会上被拘的一幕。

    父亲说,你放心,这种打破头皮的事最多拘几天,罚点款,最后终归是具结悔过,开监放人,不会真上法庭的。这么弄弄他也就够了,他的学校里就没人不知道他有过这么一段劣迹了。

    欧阳兰兰毕竟不忍肖童在拘留所受苦太多。在肖童被拘的当晚,她就以女友身份,为他送去了被褥和换洗衣服。到了第三天,她仍然以女友身份到分局代表肖童与建军做了民事调解,并且同意赔偿夜总会的损失。她并没有告诉分局她和夜总会以及受害人之间的关系。三方在分局如此这般像演戏一样地商讨一番,然后很快达成了赔偿协议。在肖童拘留满七天之后,他被放了出来。在分局大门口来接他的,还是那辆擦得锃亮的宝马740和打扮人时的欧阳兰兰。

    她把他接到家里,让他在樱桃别墅那豪华的浴室里,好好地洗了一个热水澡。

    为了迎接他出狱,几天来她流连在丰联厂场、世都百货和新开的新东安广场,为他买了好几套流行的衣服。在他洗澡时便叫人——挂在浴室外屋的衣架上,想让他出浴时有一个惊喜。她断定他不会再像以前拒绝那身西服那样没心没肺。

    果然,肖童洗完澡出来,被告之他的衣裤已被洗了之后,很自然地从衣架上取了一套穿上,只是并没有表现出她所期望的那种惊喜。然后他们一起吃了一顿事先经过认真准备的丰盛的午餐,她用法国的红酒为他接风和压惊。肖童吃着喝着,少言寡语,心不在焉。酒至耳热人至半饱,肖童突然问道:“你爸爸呢,不在家吗?”

    她说不在家。

    肖童问:“他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发了这么大财?”

    她说餐饮娱乐房地产,什么挣钱做什么。

    肖童又问:“最近生意好吗?”

    她说不好,听说亏了几大笔钱。

    肖童问:“亏了钱怎么办,他着急吗?”

    她说怎么不急,他这几天天天在书房里和人谈话不出来。前几天还突然说要陪我出国散散心。他过去再忙再累也从来没有休息过,可见现在生意做得身心交瘁。

    肖童问:“出国?打算什么时候走?”

    她说,也许不走了,这两天他又没提。另外,这两天我也走不了,我不是还等你出来吗。怎么样,你要愿意的话,咱们一起去。

    肖童摇头:“那哪行啊,我还要回去上学呢。”

    肖童像是无意地东问西问,欧阳兰兰毫无戒备地东拉西扯。午饭之后,肖童急着要回学校,她还是把那辆丰田佳美给了他,让他自己开了回去。她告诉他老黄已经帮他在海南的一个小地方花钱办了一个驾驶执照,过两天就可以去换出一个北京的“车本儿”来。只是帮忙的人粗心大意把名字听错了,肖童写成了夏同。好在那人还真有门路,同时又帮他办了一个假身份证,名字也是夏同,两证可以一并使用。

    肖童听了,并没显得多么高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你们怎么净干违法乱纪的事啊。

    他临走的时候,欧阳兰兰扒着车门带着点撒娇也带着点含情脉脉,冲他说:想着我肖童。肖童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她才松开手,说:我也想着你。

    肖童走后,当天晚上没来吃饭。她哪儿也不去,就在樱桃别墅耐心等他。第二大晚上他还是没来。第三天也没来。星期六星期天也没有同她联系。呼他,也不回。

    她傻老婆等汉子似的天天等,越等越感到气愤,越感到自己一次次的努力和期待,到如今都化为不知去向的流水,她的忍耐近乎崩溃。她觉得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她这样的雨露恩泽,也该有所感知了。她一个人关在屋里痛哭了一场,把肖童骂得一钱不值,这以后便茶饭不思。父亲让老黄和建军分别来劝她,意思是如果她有悔意,索性就劝她和肖童断了。建军说你要是觉得这口气没处咽,这好办,我可以让你出了这口气!

    她把老黄骂跑了,也把建军骂跑了,她是觉得不把肖童制服了就出不了这口气。

    父亲到她房间里来了三次,先是劝她,老生常谈的一套。后又责骂,说你也算是个大家闺秀,你太没骨气了。最后,一切该说的都说了,该骂的也都骂了,她只还给父亲一句话:“我恨!”

    父亲叹口气:"你恨他,还不如恨你自己呢。你恨他是无奈,你拿他没办法。

    你恨自己是因为自己无能。你没能力遂了自己的心愿。"

    她犟嘴:“我早就没什么心愿了,什么也没有!”

    父亲说:“你想让他在你身边,想让他听你的话,受你统治,服服帖帖地爱你,这就是你的心愿,是你每天夜思梦想的东西。但是兰兰,我告诉你,这些东西你一旦得到了,一旦他这样遂了你,你马上就会厌烦的,马上会失去兴趣。”

    她看着父亲,父亲这几天瘦得形销骨立。她知道他有笔生意做赔了本,好像还惹上了公安局的注意,已经意乱心惊的几天没好好休息了。按理她的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本不该这时候再让他操心,但她忍不住还是拉住父亲:“爸我求求你,你能不能让我遂了这个心愿,以后怎么样我自己认了。”

    父亲没说话,离开她的屋子上楼去了。她跟到楼上,跟到书房里,求父亲。父亲欲言又止,迟疑再三,终于说:“那我告诉你: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他自动来找你,受你统治,服服帖帖地跟着你。”

    “什么?”

    “毒!”

    欧阳兰兰怔住了,还没细想便连连摇头,“不不不,沾上这个他就废了,我再恨他,也不想废了他!”

    父亲说:“那就随你啦。”

    那天她思想混乱地斗争了一夜。第二大中午她去学校找了肖童。她直接去了他的宿舍。宿舍里的人说他去食堂了,她到食堂,食堂里的人说他回宿舍了。她在宿舍食堂之间走了两个来回,突然在路边一个树林里发现了他。他坐在树下两眼无神独自发呆,见她走来竟视如陌路。

    “肖童,你怎么啦?”

    “没怎么。”

    “没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子吗?”

    “歇歇。”

    她走到他身边,也坐下来,问:“是我做错了什么你生我气了吗,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也不来电话?”

    他说:“没有,我只是心烦。”

    她看看他没精打采心事重重的样子,伸手想摸摸他的脸,他躲开了,说别动,小心让人看见。

    她又问:“你到底心烦什么?”

    肖童低着头拔草,地上的草已拔了一片。

    他说:“我背了个处分,留校察看。现在没人不知道我为争个女的跑到夜总会里和人打架了。”他自顾冷笑:“我在燕大成了名人了。我在这儿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可我爱你,你有我在爱你呢。你知道吗肖童,我是多么的爱你,你用不着这么孤单。”

    肖童抬头看她。那目光既犹豫又缺乏热度。他对她注视良久才移开视线,他说:“可我们约好的,只做普通朋友。说实在的连做普通朋友对你也没好处。如果你离开我,讨厌我,再不和我来往了,那最好,对你也好,我不想毁了你!”

    “为什么?肖童,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像对你这样好过,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你就不能也对我好一点吗?”

    肖童说:“你要我对你好,是吗?那你能按我说的,去做吗?”

    欧阳兰兰问:“你要我做什么?”

    肖童张嘴想说什么,又停住了,想了想,突然莫名其妙地问:“兰兰,你说,你爸爸这个人,怎么样?”

    欧阳兰兰不知肖童是不是还在记恨着父亲,她说:"我爸原来是做过伤害你的事,可他现在对咱们俩交朋友是同意的。你知道我妈死后一直是我爸把我带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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