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绝恋三部曲-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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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龙小羽当然听得明白,韩丁不是在说口服液,不是在说这个计划,而是在说结婚,在说他和罗晶晶的关系。韩丁的刺探达到了目的,因为他看得出来,龙小羽张口结舌地愣住了,随即收束了自己滔滔不绝的宏论,变得沉默下来。他的沉默让韩丁看到了事情的真相:龙小羽显然不是感恩戴德地主动退出了这个爱情战场,而是权宜之计地暂时撤离。他和罗晶晶之间显然达成了某种勾通和默契——让罗晶晶留在韩丁身边,而龙小羽则利用保春的品牌和配方快速地挣钱,然后再把罗晶晶从韩丁身边赎回去——这是韩丁最容易猜到的路线!

    所以,那天半夜韩丁一回到家就对罗晶晶直来直去地发问:晶晶,我想问你一句话,你决定留在我的身边,是因为爱我,还是为了替龙小羽还债?罗晶晶愣了半天,答不上来。韩丁看清了,事情很明显。但他有点恶意地,继续往下问:如果我现在向你提出来,和我结婚,现在就结婚,你会同意吗?同意,还是不同意?罗晶晶就像一个被大人逼问得哑口无声的孩子,只顾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一句话也答不上来。韩丁自己点了点头,象听到了回答似的:好吧,我懂了。他说:你去告诉龙小羽,就按他的计划去办吧,我都同意!我唯一不同意的,是他还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我早就说过,我不需要你们的这个安排!这个人情太虚伪了,是欺骗!你现在就去找他吧,跟他走吧,跟他重新开始你们盼望已久的幸福生活,跟他去重振你们罗家的事业。你过不下去了就来找我,我还可以帮忙。如果你们挣了钱,发了财,就别再来找我了,别再来!龙小羽跟我说他挨过饿,所以钱对他很重要。饥饿能产生思想,能产生哲学,他说挨过饿和没挨过饿的人心理上是不一样的,一辈都会不一样。我现在请你去告诉他,我没有挨过饿,所以我和他是不一样的。我救龙小羽不是为了钱。你去告诉龙小羽,别再跟我提钱!

    韩丁气宇轩昂地说完了这段话,他把这段话当成一个宣言,也当成了他和罗晶晶的这场于他也同样刻骨铭心的爱情的挽词。他这样告别之后就走出了家门,在跨出家门之前他回过头来,对脸上挂着泪水的罗晶晶说:今天是咱们的最后一天,咱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的钱就是你的钱,钱反正都放在书房那个抽屉里了,还有存折,你今天还可以拿。我想,不管钱是什么,现在你们总还需要它。

    韩丁半夜三更离开了他的家,再没有回来。

    他也没有去父母的家。他在三里屯的一家酒吧里花钱买醉,天快亮时才出来,晃晃悠悠地在大街上走,后来上了一辆出租车,也忘了在哪里上的,也忘了在哪里下的,清晨醒来发现在自己歪在复兴门桥下花园的长椅上,离他上班的地方已经很近。上班前他好好洗了脸,刻意做出轻松快乐的样子,他甚至还主动和来晚的老林扯了阵闲篇儿,说了一个黄段子然后放肆地哈哈大笑。笑完他想:真是的,谁离了谁活不了啊!

    他过去是不敢在上班时间说黄段子并且扯嗓门笑的,他是新人,不能没有规矩。可龙小羽案在他手上起死回生之后,他在所里名声大振,所有人,连管委会主任老齐在内,对他都换了一副惊奇和欣赏的目光,称赞之声不绝于耳。所里还策划拿这个案子做做宣传,以提高事务所的知名度。老齐还对韩丁表示过这个案子的部分费用所里可以考虑给予报销。当然也只是表示了一句,没有下文。老林对韩丁说:其实你也不亏,钱是贴了不少,但你还出名了呢。从枪口下把人捞回来,这案子够你吹一辈子。当初我要知道是这么个结果我就上了,还轮不到你呢。我做了这么多年律师,做了这么多件案子,还没有一个这么叫彩。你也是碰上运气好,做头一个案子就登峰造极!

    韩丁也就笑笑,说:那我以后算是没奔头了。

    这都是苦笑,韩丁哪有心情享受这份胜利的喜悦!连老林在内,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失败者,这个够他吃一辈子老本的胜利,把他一辈子的幸福都给毁了。

    晚上下了班,他走得很晚,就在复兴门附近的街上吃了饭,走出饭馆茫然地站了好久,才慢慢举步往地铁站走去。站在地铁的站台上,他看着由东往西和由西往东的列车同时进站。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上了由东往西的那一列。他乘这列车从复兴门一直坐到了五棵松。

    他很少这么晚了还到父母家来的,所以父母的脸上都诧异万般:哟,怎么啦,有事吗?韩丁的回答特别烦:没怎么,没事就不能来啦。父母对视一眼,看他一声不响地往沙发里坐,母亲说:你以前也没这么晚来过呀。晶晶呢?韩丁闷了一会儿,说:吹了。

    父母又对视一眼,马上明白了韩丁为什么这么晚过来,为什么情绪不对头了。母亲有点意外,倍加关切地坐到儿子身边。哟,怎么回事,是你吹的还是她吹的,为什么呀。父亲则面色镇定,找了只烟点上,在韩丁对面坐下来,态度严肃地说:你们不是快结婚了吗,怎么闹成这样,是真的吹了,还是吵吵嘴?韩丁不想多谈,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对面那间小卧房里,他说:别再问了好吧,我困着呢。

    是的,他困着呢,他一天一夜都没好好睡觉了,但这一夜仍然无法成眠。他在父母家住了三天,每个夜晚都是辗转反侧。第四天他想回家,回自己家去,他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和罗晶晶在一起,更想见到她的面。

    真的,他想她了,那种思念很挠心的。他甚至低三下四地想,哪怕能做她的情人,一个地下的,需要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情人,他也情愿。就象祝四萍对龙小羽那样……那样贱!

    到第五天他下了班真的回家去了。他从崇文门地铁站出来,往家走,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离家越近越心跳气喘。他设想了许多可能的情形,他甚至做了这样的精神准备——他一进门罗晶晶正和龙小羽亲热呢;或者,正和和美美地吃着晚饭;或者,正挤在一起看电视;或者……然而,他用钥匙打开家门时没有听到他已经准备听到的任何声响,屋子里的空气,以及一切陈设,仿佛都凝固在灰色的尘埃中。夕阳最后的余温正在窗前匆匆收束起暗淡的尾巴,此刻已到了上灯的时辰。一动不动的窗纱,半开不开的门扇,在韩丁心里漫延开一种旷世的陈旧,他才走了四天,回到这里竟有隔世之感。

    他没顾上开灯,从客厅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到书房,又从书房走回到卧室。他拉开衣柜往里看,衣柜显得有些空,空空的衣柜让他一下意识到罗晶晶真的走了。

    她终于走了,和她的龙小羽一起,走了。

    韩丁后退了几步,坐在了床上。他让自己的心慢慢往下沉,带着胸口凝积的心酸和郁闷,沉到底。他站起来,从这间隐约回响着昔日笑声的空荡荡的卧室又走到书房,这时他注意到书房的写字台上,放着罗晶晶留下的门钥匙。韩丁拉开写字台右侧的那只小抽屉,抽屉里的钱,还有存折,都好好的放着,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他的所有钱财都原封未动的躺在里面。

    韩丁回到北京,回到家中。他回家看到了满目鲜花和一团新气,以及罗晶晶和照片上一样的久违的笑容。罗晶晶的笑容可以熔化一切,隔断一切,包括韩丁一路上反复想好的,他要说的一切。

    所以他什么话都说不出!

    罗晶晶看着他含泪的模样,惊异地从椅子上下来,问他怎么了。他轻轻地抱了她,在抱住她的那一刻他想好的那些话还是涌上来,在喉咙口咕噜了一下,却又咽回去了。晚上,罗晶晶在收拾得几乎一尘不染的厨房里为他做了饭,当饭菜上桌他们对席而坐的刹那他又想说来着,但仍然没有说。他不想看到罗晶晶激动的欢呼和喜极而泣的快乐。

    可是,在他闯进法场为龙小羽奋力喊冤时并没有去想的那个必然的后果,现在却必须要想了:几乎无可避免,他将要和刚刚回归的幸福擦肩而过。

    他没有说。他迟迟不说。就象龙小羽大限将至又想上诉一样,目的是拖延末日。末日之前的生命既珍贵又哀伤,既分秒如金又味苦难熬。屈指算来,罗晶晶已经渡过三个月的心情调整,她终于出去找工作,终于跟韩丁见父母,终于又为他下厨做饭了,而且把他们的家妆扮得如此漂亮!而且,最标志性的是她每天晚上又和韩丁同枕而眠了,又像过去那样,让韩丁抱着她进入甜美的梦乡。

    谁娶了罗晶晶,谁真享福。罗晶晶对一个家来说,是真正的动力。一切欢笑,一切舒适,一切幸福的感觉,都源自于她,由她发动,由她完成。韩丁完全变成了接受者,被动者。被动所带来的享受难以形容。

    自从罗晶晶参加了那家牛掰的公司举办的牛掰的活动,挣了两千块钱的高额出场费之后,她的活儿就开始多起来了。反正她是“野模”,活儿无论高低贵贱,钱多就接。在北京的模特中,罗晶晶亏在个头上,群体走台时总有鸡立鹤群之憾,倘若仅以相貌论,即便在正规的签约模特中,那也算木秀于林的。所以只要她不嫌弃,活儿反正经常有,那一阵几乎每天都有电话来。当然,到商场里四肢光光地去走“内衣秀”韩丁是绝对不准了,除此以外不多干预。他并不是想靠罗晶晶多挣钱,只是希望她过得充实些,希望她有自食其力的生活本领,总比过去那样除了睡觉就是出门逛店买东西强。

    这样的状态真是好极了,比以前都好。每天早上,罗晶晶(偶尔是韩丁)起来动手做(或出去买)早饭,然后两人一起吃,吃完了韩丁去上班,出门前两人互相抱抱,吻一下对方,然后说再见。晚上韩丁回来,多数时间饭已做好。要是罗晶晶在外面有活儿,韩丁就去接她,然后就在街上的饭馆里吃。他不论多晚,都要等她完了事一起吃。韩丁再也不习惯一个人吃饭了,有一次罗晶晶去天津演出当天没回来,韩丁晚饭就没吃。居然,也不觉得饿。

    他们每隔三五天,就去一次五棵松,看望韩丁的父母。罗晶晶和韩丁妈妈在厨房做饭,韩丁就和爸爸在客厅聊天。有一次说起邻家的媳妇生了小孩,韩丁妈妈当着韩丁的面笑问罗晶晶:怎么样,你们什么时候让我们也抱孙子呀?韩丁看看罗晶晶,罗晶晶腼腆地笑,抿嘴不答。韩丁看她那样,自己还是孩子呢,妈居然跟她说生小孩这种事。为此他特别感激罗晶晶有那样柔和温存的反应,她甚至在脸上红了一阵之后,对韩丁母亲撒娇说:“阿姨,我笨,我估计我都生不出来。”

    现在,也许只有韩丁才刻意不提结婚这个字眼了。这个字眼于他已经变得格外生僻、拗口、遥不可及。他让自己闭上眼,陶醉在即将逝去的虚假的欢乐中,而这份欢乐异乎寻常的完美,他心里明镜似的,那不过是一种让人眩目的回光返照罢了。

    两个月以后,韩丁接到了平岭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通知,龙小羽案经最高人民法院批准,原死刑判决不再执行。但改判无罪还需要等待对真凶的审判结果,如张雄的杀人罪经法庭认定成立并做出判决,龙小羽改判才真正具有法律依据。目前,对张雄等人的起诉审查工作正在紧锣密鼓抓紧进行,法庭建议,龙小羽在此之前可采用由律师出面,取保候审的方式,先解除监禁,恢复人身自由。

    法院的电话不知怎么是打到中亚律师事务所老林办公桌的电话机上的,老林这天家里有事没上班,韩丁过去接了。听完法院的意见,韩丁当即表示同意法院的安排,并表示会尽快飞赴平岭,办理此事。放下电话,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写字台上的电子日历牌,他意识到这一天对他来说将是一个意义重大的转折和终结。

    但这一天竟是何年何日,此时竟是何时何分,他却并未看清。

    这天下午他先去订了机票,下班后又去了老林家,向老林汇报平岭法院的意见并向他请假。他去的时候老林正和儿子一起手忙脚乱地给他前妻的那只西施犬洗澡呢。韩丁奇怪地问:你不是把这狗送给老钱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老林无可奈何地说:是啊,本来在老钱家挺好的,去了以后还吃胖了呢,可今天一见到我儿子就非跟他回来不可,我儿子要走它就难过得直流眼泪,你说绝不绝?我开始还以为它离开我们到老钱家肯定很难受,可后来听老钱说它吃睡如常,还欢蹦乱跳,我还一时接受不了呢。所以后来谁要再说狗是忠臣,我都有点不信了。忠臣不事二主,宁死不食周粟,这畜牲怎么有奶便是娘呢。今天听我儿子一形容,我又觉得狗还是好,刚才又听老钱电话里说了说才知道,狗是个生存本能极强的动物,到哪儿说哪儿的话,绝不会让尿憋死。它吃你的喝你的跟你撒欢打滚逗你高兴,可心里的真感情并没全给你,只要它第一个主人一出现,它还是跟他走。今天可把我儿子感动得不得了,就把它又抱回来了。你说这畜牲,啊,真是好,人都不能这个样!”

    那只西施犬刚刚洗了澡,刚刚吹干毛,越发显得蓬蓬松松,神采飞扬。韩丁在它的头上摸了一下,叹口气说:“咳,人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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