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平岭的路上,韩丁对罗晶晶表示,这次去平岭,希望罗晶晶能和他住在一个屋里。他说:程瑶是知道咱俩现在的关系的,咱俩何必还要假装正经分开睡呢。对他的要求罗晶晶想了一下才说:还是分开睡吧,咱们还没结婚呢,睡一起让别人看了不太好,这毕竟是在别人家。
韩丁有些不悦,但他也不想勉为其难,他沉默片刻,只是闷闷地问了句:“那你还想和我结婚吗?”
这是一个过去他们常常说起但现在很少提及的话题,罗晶晶没有马上回答,她回避了韩丁的注视,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当然,我不是答应过你吗。”但韩丁能从那几秒钟的迟疑中,察觉到罗晶晶根本没有谈婚论嫁的心情。
韩丁也彻底想过,他爱罗晶晶,这一点是不会变的,但他绝不勉强她。不仅不在婚姻大事上勉强她,而且,她说分开住,就分开住。是的,这是在别人家,可他们在北京自己的家里又怎么样呢,他们在自己的家里,睡在同一间屋子,同一张床上,虽不至于同床异梦,可也有点授受不亲,像一对兄妹似的,只有互相的关心爱护,没有往日的缠绵激情。自从龙小羽出现之后,他们基本上就没有做过那事。
这次他们到了平岭,就和上次他们去绍兴一样,凡是不认识罗晶晶的地方,韩本就把她带上,让她一起参与调查,对外称作他的助理。韩丁发现让罗晶晶参与调查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无形中加深了罗晶晶对他的理解,韩丁进而推论,加深了理解也就能加深彼此的感情。他让罗晶晶看到,他为了龙小羽的这条性命,多么一丝不苟,多么全力以赴,多么不畏艰难,多么多么不容易!
让罗晶晶参加调查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本来有的调查对象不愿或懒得跟韩丁谈,但带上了罗晶晶,三求两劝就坐下来了。罗晶晶的美丽、单纯和满脸的真诚,让人看了不能不被她吸引和感动,尤其是男的。
当然,偶尔也有例外,他们在平岭公安学院刑事技术研究所就碰了一个钉子。研究所办公室接待他们的干部倒很热情,很快在痕迹研究室帮他们查到了当时承办祝四萍被杀案血液鉴定工作的那个技术人员,那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姓汪,韩丁和罗晶晶就尊其为汪老师。这位汪老师拿着韩丁的律师证翻来倒去看了半天,又要罗晶晶的律师证,韩丁说:这是我的助理,从北京政法大学刚刚毕业,还没考律师证呢。那位汪老师也就点头罢了,但表示他当初做的那份血迹鉴定书早就交到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去了,你们要查的话到刑侦大队去查比较好,那是正路。
于是,韩丁不得不说明:“我在市公安局呈送检察院的证据目录中看到的血迹鉴定书,是由市公安局技侦处出具的。技侦处和你们不是一回事吧?如果不是一回事,是不是说明这个案子先后由两个单位出具了两份鉴定书,而您这边出具的鉴定书最后没被采用?”
汪老师看着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韩丁甚至看不出他对自己的鉴定书未被采用是早就知道还是从未耳闻。这位汪老师在沉默之后开口道:“我们和市公安局技侦处不是一个单位,我们是省厅直属的学校,我们研究所的任务主要是配合教学搞科研,因为市公安局技侦处案子太多常常忙不过来,所以办案单位有时候也就找我们承担一些技术鉴定的任务。既然我们的鉴定没被采用,那你们也就更用不着看啦。”
韩丁又说了许多还是希望看一看,希望把两份鉴定书做一下比较的想法,但那位汪老师变得不耐烦起来,说着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他说:“你们还是找办案单位吧,他们要是同意你们看他们就给你们看了,我们已经把鉴定书交给他们了。”
韩丁说:“这种鉴定书都是公开材料,将来到法庭上都要公示出来的,我们主要是想看看两份鉴定书有没有不同。您知道有什么不同吗?”
可这时汪老师已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韩丁话没说完他已经走出门口,只把敷衍潦草的声音留在了屋里:
“你们去找办案单位吧,去找办案单位吧……”
人就这样走了。
韩丁和罗晶晶气得够呛,他们面面相觑。韩丁以为罗晶晶会发泄,会狠狠地诅咒这个家伙,但她出乎意料地没有。相反,她用比韩丁还要沉着的表情,用比韩丁还要成熟的语气,像个大人似的对他说:
“你别灰心,成吗?”
他们在学院的大院里逗留着,没有急着走,三打听两打听,知道学院的教职员工,包括研究所的人,大多是住在学院家属宿舍区的住宅楼里的,于是他们就在学院的商店里买了大约六百多元钱的烟酒之类的礼物,在傍晚下班时找到了公安学院的家属宿舍区。那宿舍区挺大,就在学院教学区右侧一条马路的对面,连围墙都没有,很方便找。他们在宿舍区的一个楼门口一打听,也很顺利地打听到了研究所搞血迹鉴定的老汪住在几号楼几层几门。虽然这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警察和他们的家属,但韩丁和罗晶晶衣着整洁、俊男倩女,相貌和气质都不会让人提高警惕。没准人家还以为他们俩是老汪的亲戚呢,他们敲开那位汪老师的家门时,他的妻子还把他们当成了丈夫的学生呢。韩丁刚一开口:请问汪老师回来了吗?那女人便皱着眉说:“你们是哪个系的,怎么找到家里来了?”
韩丁点头哈腰地说:“不是,我们是北京来的,有事来找汪老师帮忙的。”
他递上自己的名片,女人看了他的名片,又看了他手上的东西,这才把门开大了,放他们进去。他们就进了屋,放下礼物,和汪夫人亲热地嘘寒问暖,做作地夸奖着客厅里的装修。那装修其实挺简单的,让韩丁一说就成了简洁大气。不管怎么说反正让汪夫人听着舒坦了,矜持地笑着请他们坐,还要给他们倒茶呢。
他们在汪家客厅等了半小时,也没见汪老师回来,再坐下去也很难受了,于是起身告辞。从汪家出来外面天都黑了,罗晶晶一出楼门就打电话,韩丁听得出电话是打给程瑶的。她问程瑶她老爸是不是认识平岭公安学院的院长,以前好像听她说过。罗晶晶在电话里说了他们想看血迹鉴定书的事,还说了那个姓汪的名字。韩丁听出来程瑶的老爸或什么人和这所学院的头头肯定是有点关系的,便静息去听,可他刚静下来听罗晶晶就结束了通话。
她收起手机之后的第一句话就问韩丁:“哎,你身上还有钱吗?”
“有,干吗?”
“我和程瑶说好了,今天晚上她就让她爸爸找这里的院长去,咱们得给人家买点东西。”
“给这儿的院长吗,买什么东西?”
“不是给他买,是给程瑶她老爸买。咱们这两次都住在程瑶家,本来也该好好谢谢她的,正好趁这个机会,给她爸送点什么,你说呢?”
韩丁说:“行,你说买什么东西。”
罗晶晶说:“还买烟吧,程瑶她爸是个烟鬼。”
于是他们就在回去的路上,买了一条中华,一条三五,也不知那烟是真的假的。回到程瑶家时,程瑶已经给她爸打完了电话,他们一进门就报喜过来:“没问题了,我爸刚跟沈院长通了电话,沈院长已经答应了。沈院长说案件到了快开庭的时候,这些证据材料对法院认可的辩护律师已经不保密了,看看应该没问题。”
程瑶说得挺兴奋,挺肯定,她转向罗晶晶,继续笑着说:“哎,你们要是真从那份什么鉴定书上看出问题来,你说龙小羽算是你救的还算是我救的?将来龙小羽要是出来了,你们俩可得谢我一辈子。”
罗晶晶也笑了一下,但马上收住了。她瞥了一眼韩丁,韩丁故意视而不见,起身走进卫生间去了。他当然听得出来,程瑶说的这个“你们俩”,并不包含他在内。她说让他们谢她一辈子的这个“你们俩”,显然指的是那位还说不定死活的龙小羽,和他的旧爱罗晶晶!
在担任龙小羽辩护人的最初时期,韩丁一直试图找到某些依据,推断出龙小羽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对祝四萍起了杀心。
他为此向龙小羽详细询问了祝四萍被杀当晚的全部情形,如果搬到好莱坞的惊慄电影中,那也称得上是一个绝对经典的杀人之夜。那天从傍晚开始整个城市突然平地起风,这场没有预兆的北风咆哮了一夜。被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沙尘暴遮星蔽月,连平岭街头的路灯都变成一个个影影绰绰的烛火,昏晕地挂在视线不清的半空。这样晦暗古怪的天气据说几十年前曾经降临过一次,只有少数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记忆犹新。
根据龙小羽的说法,那天傍晚他接到了祝四萍打来的一个电话,那时这阵沙尘暴的前锋刚刚从窗外的屋檐下尖声掠过。电话是打到保春制药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的,那时龙小羽尚未下班,他奇怪地问祝四萍是怎么搞到这个电话号码的,四萍笑着说你管得着吗。龙小羽也就住了口,懒得深入追问,一言不发地等着四萍说话。
四萍说:“你哑巴啦?”
龙小羽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啊?”
四萍又笑了一下,说:“没事,没事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吗,你从来也没想过主动给我打电话,我死三个月了你也未必知道吧。”
龙小羽不想和她多聊,说:“没事别给我打电话我还上着班呢。”
四萍不再嘻笑,变得严肃起来,但口吻依然是友善的:“那你好好上班吧,下了班来找我一趟行吗?我刚从梁教授家出来,你下了班没事的话,到制药厂工地办公室来找我吧,晚上那里没别人。”
龙小羽说:“我不去。”
龙小羽当然知道工地办公室下班之后没有人,整个扩建工程因为资金不到位已经停了工。但四萍暧昧的语气让他不得不用这样正色的口吻回答她,他故意答得立场坚定不假犹豫。
但四萍没有放弃,她的脾气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之好,她说:“来吧我求你了,我真的很想你。我这些天一直睡不着觉,就想你,骗你不得好死。”
龙小羽腔调依然冷淡,回答道:“四萍,我们不是已经讲好的,我们现在只是普通的朋友,或者,仅仅是同乡而已。”
四萍不急不愠地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乡里乡亲的,至于连面都不想见一面吗,何况咱们以前……”
龙小羽打断她:“不要再讲以前了好不好,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四萍沉默了一下,声音忽然深情起来:“可我没忘,我这几天睡不着觉,老是想以前的事情。我老是想以前我到百年红酒厂的仓库里去看你,那么大的厂子到晚上一个人都没有,老静老静的。我每次去找你路上老害怕的,可我一想到你在仓库里等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你那时候是不是每天晚上都盼着我来?”
龙小羽也沉默了一会儿,这一会儿代表了他对历史的尊重。是的,他不能否认,在每天酒厂关门之后,当天黑下来,四周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就坐在仓库角落里的那张木板床上,等待着四萍。他等她过来找他,给他带来吃的东西,天冷时还带来暖和的铺盖,还带来赶走寂寞的笑声和唠叨。他不能否认,这是他的一段难以忘掉、无法抹去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经历,他不否认!
但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并不想转变态度,他对四萍说:“对,过去盼着你来,现在盼你别来。”
他说这话也许和听这话的人同样难受,他是狠了心有意这样说的。他对四萍已经一再忍耐,她要什么给她什么,他给她的东西,包括钱、衣服、哀求,还包括出卖自己的良心,这样的代价足以赎回自己的感情。更何况,感情本身就无须赎回。
他说:“感情是勉强不来的,咱们之间不是早就划了句号吗。”
电话那边,四萍哭了。龙小羽听得出来,那是真的伤心。但他一言不发,连一句劝慰都没有,他想劝,但忍住了。他忍受着自己的残酷,这份残酷是他本性以外的。可他现在必须强迫自己这样沉默,强迫自己忘记,强迫自己无情。他爱上了罗晶晶,所以,和四萍,总得有个了结。
四萍哭得有些不可控制,龙小羽几次想把电话挂了,但没有挂,因为那样就太狠了。四萍在他冷冷的沉默面前终于抽噎着恢复了言语:“好,小羽,我同意,我今天就和你划个句号。你来吧,你别怕我再缠着你,我们最后再谈一次,谈清楚了,我们从今以后各走各的路,互相不搭介。我晚上在工地办公室等你。”
四萍说完,把电话挂了,挂得很果断,果断得有几分凶狠。龙小羽半天没有缓过气来。他那天晚上下班后,先给罗晶晶打了一个电话,说晚上公司有事他可能不去找她了,要找的话也会很晚,让她别等他,自己吃饭,太晚了就先睡。罗晶晶说正好她同学今天过生日,晚上约她去呢——你说我是路上买个生日蛋糕呢还是送点别的?龙小羽说都行你自己定吧。打完罗晶晶的电话,他慢慢地走出办公室,锁了门。公司里的人都走光了,楼里很静。他慢慢地走到楼下,走出楼门,发现门外风很大。他又回楼上穿了他那件范思哲的外套。他再次走出楼门来到街上时脚步变得快捷起来。他快步走向隔了一条街的保春制药厂。他从制药厂的门前走过去,他看到厂门口还有人员进出,但没人注意到他。他把防风的衣领竖起来往制药厂的后门走,他从自扩建工程开始后就被拆毁的后门走进工地。工地上黑着灯,大型的施工机械包括长颈鹿似的大吊车都阴沉沉地趴在自己的暗影里。龙小羽往里走,转过一排排尚未加顶的毛坯厂房,他看到了那几间用木板临时搭建的工地办公室,其中一间亮着灯光,风中起舞的沙土在灯光的照映下看得出有多么猖狂。龙小羽走近那间亮着灯光的屋子,他的脚步在门前砖石上的声音被风声遮掩掉了,他推门进入时看到四萍背朝里躺在墙角的木板床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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