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庙门口前,立夫一家追上了她们,又往前走去,因为木兰那一批人之中女客们需费点儿时间上驴。她们看一家三口儿在她们前面走,立夫在他母亲的驴一旁,拉着妹妹的手,这时傅太太把孔家的事情向木兰的母亲说,两个小姐竖起耳朵听。
立夫的父亲,当年在北京做一个小官儿。一个叔父把家里的财产都挥霍罄尽,立夫的父亲就越发贫困,但是他并不埋怨,只是想自己独立谋生。立夫九岁,父亲去世。因为他母亲就是北京人,北京又有好学校,孤儿寡母就继续住在北京的四川会馆。他叔父后来又再度结婚,这次的是个时新派的女子,住在上海。父亲死后,叔父一天忽然光临,打算掌管他哥哥的遗产,心想他哥哥以前在北京做官,一定积存了不少的钱。傅先生出面干涉,他叔父只得空手而归。从那时候起,立夫的母亲得到了傅先生的保护,就一直感激不忘。傅先生惊于立夫的才气焕发,对他很好,把自己丰富的藏书供他阅览。立夫就像一只小猴子放在树林子里一样,学爬树、打秋千,从这个枝子上跳到那个枝子上,根本不用教导。
他们那一批人进入了香山,太阳已经下山,颐和园和玉泉山的宝塔在夕照中闪动。香山和山谷里已是一片阴影,清爽芳香的空气,自松林里飘来,木兰觉得这一天看来是十全十美无以复加了。立夫和他母亲走在前面两百码,在空气柔和的下午仍然可以看得见。在转往卧佛寺的方向之前,他们看见立夫向他们挥手道别。
那天晚上,木兰的父母和傅氏夫妇,商量秋天让木兰姐妹到天津女子师范去读书。虽然北京也有女子学校,但是天津的办得最好。傅太太答应照顾木兰姐妹。此外,她姐妹俩周末也可以回家,大概一个月一次。木兰的父母似乎是被劝服了。
傅氏夫妇也提到送体仁到英国去念书。傅先生说他英文不好并没关系,到了英格兰再学。不但姚先生认为好,体仁自己也极高兴。
木兰的母亲迟疑不决,但是珊瑚全力支持,她只说:“年轻人应当出去看看,开阔一下心胸。”
傅先生说:“时代变了。学生留学回来,能够通过咱们的考试,等于进士翰林。你若不让他做官,你也得让他受现代最好的教育才对。”
他母亲说:“我不放心的是他太年轻。漂洋过海,离家千万里远,谁照顾他呢?”
体仁说:“我自己照顾自己。我已经大了。您若答应送我出去,我一定用功。”这是生平第一次体仁说他要用功。
珊瑚说:“也许他会完全改变的。他现在十九岁,应当认真做点儿什么了。看看孔家的儿子。我看见他跟母亲妹妹一块儿走,就像二十四孝里的儿子。他还不是像别人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耳朵、一样的鼻子?”
姚先生引用一句谚语说:“家贫出孝子,国乱识忠臣。”这颇似给体仁一个打击。
体仁的父母答应再想想这件事。父亲赞成,因为他思想自由,又有钱,正不知把这个娇惯坏的儿子怎么办。体仁愿意去,是因为去到一个新世界,而且出国留学也是年轻人心目中最新派、最幸福的事。留学回国之后,穿着西服,拿着手杖,说英文,似乎很体面。说句公道话,他也想成器了。
母亲觉得不对,可是使她能顺从的原因,是借此解决家里一个急迫的问题。因为银屏现在二十二岁,还在他们家。她因为是南方人,不能在北平出嫁,必须回到南方的家乡去,但是没人接她回去。去年春天,银屏要随着冯舅爷南下时,出发的日子总是不合适,后来银屏又生病,于是只好作罢。后来就没再提那件事。这件事情很尴尬,因为一个二十二岁的宁波姑娘,已经很懂事了。也许,正像珊瑚向姚太太出的主意,叫体仁离开银屏,体仁也许会重新做人。
第二天,大家到香山围场的时候,人人都很有兴致。木兰和莫愁是因为秋天就去上学,体仁是因为就要去英国,姚氏夫妇是因为家里的问题逐渐解决了。
因为香山并不远,大家徒步而行,傅先生和孔太太先商议好,早饭之后,在香山旁边的庙那儿见面。他们到了之后,发现立夫兄妹和母亲已经到了,正在石头拱道外面徘徊。立夫跑过去向他们微笑着打招呼,但是对木兰姐妹、珊瑚和曼娘仅点了点头,这也是规矩。木兰和莫愁向他脸上仔细看了看,不由得微笑了一下。这是因为昨天她们听说他的事之后,对他越发有兴趣的缘故。
体仁和他说话,小姐们在一旁听着,却假装着彼此自己说话。自从听见孔立夫回答他不是孔夫子的后人,体仁就觉得喜欢立夫,因为体仁自己也是常常批评官场,自己说话也坦白直爽。实在说,体仁是个还够聪明伶俐的孩子,只是天生不喜欢传统老规矩,跟官宦家的儿子一起混也觉得无聊。立夫就显得和那些官宦之家的子弟不相同,并且像他自己一样,也有一种非正统派的思想。大概立夫生于清寒之家,看不起财富,看人,都是看人本身的价值。体仁一遇见他,就把自己的虚饰骄纵完全放弃,愿意以赤裸裸的自己和他相交。也许是那天早晨因为听说他要到英国去,并且打算要强学好,才和长辈认为优秀的青年交朋友?
在香山围场的山麓,方丈带着一群和尚出来迎接傅先生,嘴里说着最斯文漂亮的北京话,这是因为西山的和尚常常接待朝廷的大官和王爷。方丈手里拿着一串素珠儿,在前面引路。这个围场,现在叫香山,是一带树林茂密的陡峭山坡,一直延伸到后面的山冈。在一段乔木参天浓荫蔽日的小径之后,有几段长长的石头台阶,通到山顶的正殿,两旁有若干蜿蜒小径,通到寺院的各处厅堂。立夫和体仁走在傅先生他们后面,和几个僧人说话,女眷们则在最后跟着。木兰的母亲,为了自己的一点儿私心打算,似乎尽力和立夫的母亲培养友情,所以她俩一块儿走,而傅太太则和姚家两位小姐、曼娘、珊瑚一块儿走。
他们才攀登了一小段石阶,立夫转身去搀扶他母亲。体仁只剩一个人,等他母亲过来,也搀扶着母亲。她母亲高兴得欢呼道:“好儿子,你若天天这么样儿,我不知道该多么欢喜呀!”体仁觉得自己很光彩,向母亲说:“在家您有丫鬟伺候,用不着我。至少我也有一番孝心哪。”
他母亲说:“别说大话。你看见孔家的儿子去搀扶他母亲,你觉得不来搀扶我难为情。你跟他交朋友,对你有好处,跟人家学着务正。立夫,你肯不肯跟我儿子交朋友?”立夫回答说:“姚太太,您说笑话儿。您若不嫌我没出息,就是我的面子。”
珊瑚、木兰、莫愁三个人看见体仁搀着母亲往上走,彼此用胳膊肘顶对方,彼此惊而相顾。两位母亲互相问对方儿子的岁数。木兰的母亲听说立夫是十六岁,比体仁小三岁。木兰听见立夫的母亲说,自从他丈夫死后,他们就指望收房租过日子,现在正打算把四川的房子卖一部分,好供立夫上大学,她要把一切财力都投在立夫的教育上。木兰听见孔太太这样说,心灵的深处,颇有所感。木兰也知道人间的穷人,可是不知道自己的相识之中有人要把一部分产业卖了供给儿子上大学。她觉得这个想法不错。
现在有一个和尚告诉他们走旁边的小径,不致太累,于是女人都到左边去走。和尚把他们引向一面大墙,等一进大院子,看见有一座大厅,对面悬崖耸立,上面乔松茂密,清流自悬崖流下,下面汇为池塘,水极清澈。大厅前面是石铺的地面,摆着石桌石凳。那么清雅的院落,木兰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忽听见立夫说:“有个书斋在这儿念书该多么好!”
体仁拿出相机说:“我得在这儿照个相。”体仁不仅会照相,并且学会了冲洗,为这件事,他要钱怎么用,他父亲都给他,认为他在这上头用心,省得去为非作歹。
现在太太小姐们站在一处。木兰有个毛病,就是一看见极美的东西,两只眼睛里就会各流出一滴眼泪,只是一滴。所以现在珊瑚看见木兰擦眼睛,就打趣地说:“你干吗哭?”曼娘说:“妹妹,你的眼睛怎么了?”因此木兰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标。她只是笑了笑说:“没什么。”立夫和他母亲在稍远处看着,木兰的母亲请他们一家过来,大家一齐照相。
珊瑚说:“请过来呀!咱们跟傅家都像一家人一样的。”
最后,傅太太只得硬把孔太太拉过来。赶巧木兰和莫愁都站在边儿上,立夫的位置正在一旁,但是他站得离木兰姐妹至少一尺远。
相片洗好了。木兰是照的相片儿中第一等的,因为她那么激动不安,头侧着,一双手半举起来,好像又要擦眼睛一样,美得令人怜爱。
和自己同年龄的女孩子在一起,立夫当然觉得好不自然,所以他站得离体仁很近。木兰、珊瑚、曼娘在一起,因为木兰邀请曼娘来,要让她很舒服才对。莫愁和她母亲邀孔太太去散步。因为她天性稳静,两位太太说话,她安静无言,孔太太因此很喜欢她。结果是,立夫和几位小姐在吃午饭以前,从一大早就没说过一句话。
他们离开庙到各院子去散步之前,和尚问他们吃素斋,还是吃荤菜。木兰的母亲说她和曼娘吃素,他们男人没有肉吃恐怕不满意。但是傅先生说,在这种地方,当然大家都应当吃素,因为不尝过他们和尚做的素菜,就谈不上吃素。西山庙里和尚做的素菜,王爷吃起来也会满意的。他们做的菜,也有“火腿”,也有“鸡”,也有“鱼卷儿”,不过都是用豆皮做的,样子和味道像肉,青菜都是用大量的油做出来的,还有好多美味的蒸烙点心。
乐郊游喜姚孔相遇 谈教育倡男女求学(3)
他们回到山顶上的庙里,看见大厅里已经摆上了两桌饭食,有银汤勺,有象牙筷子。傅氏夫妇自己认为那天非做主人不可,分坐在两席上,傅太太和女客同桌,傅先生和男客同桌。但是女客比男客多,姚先生愿跟两个女儿同坐,把他太太和孔太太拉去跟男孩子同坐,这样就把男女分座的计划打破了。但是又起了一阵混乱,因为小姐桌子上人太多,立夫的母亲坚持请莫愁到她那一桌去。两个小孩子,就是立夫的妹妹和木兰的弟弟,最后还是跟几位年轻的女士坐在一起。结果是,一个桌子上,木兰和珊瑚照顾小孩子,另一桌上,莫愁和立夫伺候两位母亲。方丈坐在远处,看见都落座就绪之后,过去说“请诸位慢用”,然后告退。
现在宴席上,话题转到乾隆皇帝在西山庙里碑匾上刻的字。在庙的正前面就有一通碑,上面是乾隆的字。
姚先生说:“乾隆皇帝对自己的字一定很自负。”木兰心里正想皇帝到处留下自己的字,未免有失尊严。这时听见立夫在那边桌子上说:“物以稀为贵。皇帝各处留下字,不是不太值钱了吗?”所以两个人的看法一样。但是莫愁认为这话对皇帝不太公道,不过没说什么。
立夫问傅先生说:“您喜欢乾隆皇帝的字吗?”
傅先生说:“乾隆的字规矩有力,但还不能说精美超俗。”
立夫说:“我也没见过乾隆写的诗有一首好的。只是普通的馆阁体,总是歌颂太平、繁华、凤凰啊、紫气啊,他没说,人就想到了。”
忽然间,莫愁开了口,她说:“难道他说的是你想得到的,就一定是坏诗吗?”虽然她心里想到就脱口而出,但是这分明是向立夫直接反驳。
立夫觉得出乎意料,向莫愁看了看,他必须正面作答,他说:“人想到你要说什么,你果然就说出个什么来,当然是坏诗。”
莫愁觉得必须有所回复,于是说:“不过也看情形而定,诗人和隐士不同于普通人,所以笔下所写就不是普通的事。但是乾隆是皇帝,他必须说适合他身份的话,就等于说他必须做适合他身份的事。一个隐士作出的坏诗,皇帝说出来就是好诗,因为皇帝必须统治全国,他统治下的匹夫匹妇所感想的,他也必须能感想到才行。所以一个为帝王者不得不和常人一样。”
莫愁说完,觉得话说得过多,未免失礼,其实,并不是想要开始什么口舌之争。
傅先生说:“照你的道理说来,乾隆的字也算好字的了。因为乾隆的字规矩匀称,不是以诡异见才华的。”莫愁说:“乾隆皇帝的字圆润丰满。”说完,又想到乾隆年间的书画家“扬州八怪”,于是又说:“为皇帝者,不可以古怪反常。倘若扬州八怪做了皇帝,天下百姓岂不要遭殃?”
莫愁的母亲不懂得他们谈论的是什么,但是知道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和一位名儒辩论,总是失礼,于是向莫愁说:
“莫愁,你怎么敢跟傅伯伯争论?”
傅先生说:“让她畅所欲言。我高兴听。”那另一桌上的闲谈已经完全停止,准备听莫愁的话呢。
莫愁说:“我只是要替乾隆说一句话而已。即使普通的游客,都把自己的名字和诗句乱写在亭子上、悬崖峭壁上、庙墙上,为什么一国之王就不许写呢?他在这西山修建了这么多庙,即使他不想写,他的大臣一定也请他写,留给后代作为纪念。他毕竟是太平盛世的君王,提倡文学艺术,他的诗正好是太平盛世的点缀。宫廷体的诗就是那个样子。您不能说他的字怪,因为皇帝的字必须方正规矩。他的字圆润、丰满,结构方正,笔力含蓄在柔软圆润的轮廓之后,皇帝的个性理当如此。”
木兰的父亲满意地微笑道:“人生而不同。傅太太,我这三女儿的字就是这个样子,圆润丰满,一个个整整齐齐。木兰的字就像男人的字。”
傅太太说:“这些个事不能勉强。一个人的字就是个性的表现。心不正,字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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