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京华烟云(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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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话像鼓槌子一样,重重地打进暗香的耳朵,渐渐唤醒了她一连串已然忘记的记忆。她脱口而出的是:“你走的时候,你告诉那个老婆子把那碗枣儿粥送给我吃!”暗香现在算弄清楚了,她眼前正是木兰,她开始哭起来,多少年都没有这么哭过。少女卖给狠心的女主人,往往心肠会被折磨得变硬,不管忍受什么虐待,也很少哭泣,即使挨打,也不易哭泣,可是遇到仁慈之心就大不同了。她跪在木兰之前,几乎疯狂的样子,她说:“好心的少奶奶,我叫你亲爹亲娘吧。我在这个世界上,一直无亲无友,孤苦伶仃。为什么你那么有福,我这么受罪?你找到了你的父母,我却找不到我的父母……”

    她要给木兰正式磕头,但是木兰把她扶起来。主仆二人,四目相望,半晌无语。

    最后,木兰说:“你跟我在一块儿过,照顾孩子吧。我会像姐妹一样待你。”

    暗香说:“若是这样儿,我的受灾受难的日子就算满了,我要烧香念佛,谢天谢地。”木兰现在真不好意思出屋子去。

    “你要不要回去拿什么东西?”她问。

    “我还有什么要回去的?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就是这两只手。”

    木兰低声说:“开开门,告诉她们你要在这儿。别的什么也别说。再把门给我关上。”凤凰和别的人在外头都吓呆了,因为听见屋里有哭声,而且在青天白日把屋门关上,也是极怪的事,尤其是和一个陌生人在屋子里。

    过了一会儿,木兰听见阿满的两只小手儿在门上敲,就让暗香去开门。锦儿和阿满进来。木兰把这件秘密告诉了锦儿,要她给暗香找衣裳换。

    但是对女人而言,正如人常说的,女人嘴不严,不是因为事情太好而不能不说出去,就是认为事情不值得保密而说出去。锦儿刚一出去,就把这个天下奇闻告诉了曾太太和别的丫鬟。大家听到之后,一拥而至,想求木兰和暗香两人亲自告诉她们。

    木兰说:“万事由天命。我的一生都是这样儿。你想,凤凰的姑妈若不来串门,她若不是偶然听说那一家要腾空房子辞去用人,我就回京了,怎么会遇见她?虽然我们都在这个泰安城,又有什么用?”

    凤凰说:“这当然是天命。我姑妈说事情是这样。我姑妈的孩子把一个筛子掉在井里了,她就到邻居家去借绳子和钩子,打算去捞筛子。她在邻居那儿碰见另一个女人,就停下来在一块儿说话,才听说丁家要腾房子。若不是天命,为什么她的孩子早不掉,晚不掉,偏偏那时候把筛子掉到井里?所以呀,一切都是天命,天命一定,谁也逃不过的。”凤凰的话说出来,大家越发觉得这件事不同寻常,暗香,在大家眼里看来,是老天爷赏下来伺候木兰的。

    遭子丧富商购王府 慕兄势劣妇交娼优(1)

    那年六月,木兰和家里人一同返回北京。她大伯子经亚那段日子在家照顾房子,现在素云也回来住了。

    经亚沉稳而安静,细小的事情也颇为经心,自己的事情总是尽到职责,对经常办理的公事从不感到厌烦或是反对,荪亚则不行。经亚向来不问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就是说,不问为什么一个青年人要早晨在一定时间起床,走同样远的一段路,到同样的办公室,跟老是抱有同样意见的人讨论同样的问题,把公文交到那一科的小职员,再送到主管官长,然后再送到另一衙门的另一科;这件公文里也许有一项建议,这项建议也许是有四句话,或许是一共十六个字,这项建议也许是加在主文上,而那项主文也许是引用别的机构送来的公文的几句话,上面冠以“实据”,下面以“奉此”作结,而称这种公文是统治全国的东西。其实他没看出这种公文的可笑之处,因为全部过程只是抄写而已。因为引括来文作为此公文的主要部分,不管是在内容,或是在与附加部分的长度相比,都是来文为主,而附加的建议往往也只是请对方机构注意,并对原文主旨敬请明察而已。原来最初处理此项事务的机构所做的建议,只是被引用在引用的文字中,所以公文的主体是引用原文,这原文是引括在另一公文之中,而此另一公文又是被引用的,这样的公文并不罕见。所以典型公文的正式结构,可以大略如下说明之:

    为某某事件 此由

    案据某某局呈称:“案奉某部令开‘……’等因,奉此,理合呈请钧署如何如何。”

    等因,准此,除将该件附呈外,窃查该局意见尚无不合,是否有当,理合呈请钧核示遵。

    “钧核”和“明察”总是毕恭毕敬地写在纸上的顶端。

    中国办公的诀窍,官场用对称和谐、温文尔雅的两句话表达出来了,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个哲学另一个说明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这个说法极对,是保持官位的秘诀。这就是向接受公文的人要请他“明察”、要请他“钧核”的道理。

    经亚为人老实,头脑清楚,做事也还相当努力。但是不聪明,无才华,天性又不善处人,不善交际应酬。倘若有强有力的后台,按理应当做官做到内阁大臣。现在他老丈人牛财神已经失势,他也只能做个低级员司,再高是上不去了。他的老实谨慎,使素云大为烦恼,极为失望,在内心是满看不起他。此外,他还有怪里怪气的习惯。有时候,他走了几百步出去之后,还要回来看看他的雨伞是否放在前天放的地方。他若叫仆人去做一件事,把吩咐的话要重复三四次,然后再问是不是已经听清楚。在仆人已经出门之后,他又把仆人叫回来,再说一遍。他倘若要买十个咸蛋,他要说十个,再说两个五个,旁边站立的丫鬟都会偷偷儿地笑他。有一次,他和素云出去买一顶呢帽,他由王府井大街南头儿,走到王府井大街北头儿,还没打定主意买不买,又再走回到第一家看帽子的商店。当着经亚的面儿,素云把这件事告诉了经亚的母亲,大声说:“我真不相信一个男人会这么无用。”

    曾太太觉得应当替儿子辩护才是,于是说:“他从来就小心谨慎。这样才能不招祸端。小心无过患。”

    经亚反驳他太太说:“不管怎么样,我不像你哥哥。他什么话都可以跟你说,答应过三天给人找个差事,答应过五天请人吃顿饭,话说得郑重其事,结果心里根本没有那个想法。上次,我和他在天津,他答应请一个人在礼拜六晚上吃饭。到了礼拜六,我问他为什么不出去吃饭。他连给人打电话道歉,或是找个借口都不。下礼拜遇见那个人,吃饭的事连提也不提。我永远做不出那种事情来。”

    素云说:“人在世界上混,就得那个样儿。因为你太把你说的话当事,所以不能多交朋友。你看,他交了多少朋友。”

    木兰回到北京的傍晚,雪花去跟她说了好多好多的事情。雪花在曾家的女仆之中,大概是升到最高的地位了。曾太太没有她不行,已经把她嫁给同村的一个乡下青年,因为是小时候订的婚。她的丈夫自然曾家要给安插一个差事,但因为人太老实,只好让他去管花园子。木兰曾经问雪花是不是对丈夫满意。雪花说她早就知道他老实忠厚,不过他比城市里精明的青年人可靠。雪花因为抱着这种看法,所以她也快乐。

    那天晚上,雪花把木兰不在家那些日子家里的情形告诉了木兰。

    “三少奶奶,您不知道跟二少奶奶相处多么难呢。她心情好的时候,叫我和卞大嫂跟她打牌,一直打到深夜,而且我们一定得输钱,不然她就大发脾气。第二天早晨,我们得早起,她躺在床上睡到中午,二少爷已经上班去了几个钟头。还有记账这件事!不要说富家小姐不爱钱。我们玩儿的是小注儿,一个小钱儿她也不会忘。上个月,我领我的月钱,她说:‘雪花,你记得那天晚上你欠我一毛六。这是你的月钱一块八毛四。’我这个主人家有这么一位少奶奶,我真丢脸。现在我可知道怎么才能成个财神爷了。有一天,她在前门外瑞蚨祥绸缎店买了一件洋衣料。等在另一家看见一块外国的天鹅绒,她变了卦。第二天,告诉老卞去退回先买的那一件。但是那一件已经剪过,人家怎么收回呢?她说:‘当然他们可以收回。我们家过去常常把买的货退回的。’老卞只好去办,还得自己花洋车钱,因为二少奶奶说他可以走去走回呀。瑞蚨祥的掌柜的把货收下,只因为是讨好我们这老主顾,但是说只好当零头儿卖了。她不在瑞蚨祥买,是因为在王府井大街看见了一块外国的天鹅绒。她去买了那块料子,裁缝做一件衣裳。衣裳做好送来了,她发现裁缝不细心,看见贴滚边时用的糨糊在衣裳下摆的一个角儿上弄脏了一点儿,也就有大拇指那么大,没有什么要紧。她大发雷霆,让裁缝把衣裳拿回去,把衣料儿钱退回。那块料子是二十八块钱买的。最后,裁缝千央求万央求,答应退给她十五块钱。那个裁缝说:‘少奶奶,下次您做衣裳,您拿给别家去做吧。’好多这些小事情说不完呢。”

    第二天早晨,莫愁和阿非来看木兰和她的小儿子。几个月离别之后,姐妹弟弟又相见,大家很快乐。木兰问母亲怎么样,莫愁说她很好,只是天气一变,她的腕子就难过,所以天气有剧烈变化,她能够预知。莫愁正看婴儿之时,木兰突然问她新近看到立夫没有。

    莫愁说:“他有时候来咱们家,他和爸爸成了莫逆之交了。”

    “哥哥怎么样?”

    “他已经改过自新,戒了大烟,每天晚上经常回家。爸爸妈妈都很高兴。”

    木兰欢呼:“果然!也许他会成个孝子呢。他若想要好,他会很好的。爸爸还说出家当道士不?”

    “他现在不说了,当然!他现在很愉快,和哥哥说话的时候也多。那天,爸爸和立夫、哥哥,他们三个人说话到后半夜。哥哥说是华太太把他劝好的。你能想得到!妈妈正给他和天津一位朱家的小姐办婚事。但是他坚决反对,说他要自己中意才娶。我听说他正追求一个小姐——你知道,叫慧能,以前是个尼姑,现在是一个红歌妓。”

    “你说的是出家前和牛东瑜有关系的那个慧能吗?”

    “是。哥哥说,那时候他很佩服慧能的作为。妈当然反对。昨天他很生气,争吵了一顿之后,走出去了。”

    木兰听说很不安,又问:“他和素丹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件事一言难尽。素丹现在嫁了南洋的一个富商的儿子,叫王佐。她算做了一件糊涂事。前几天我碰见她和她丈夫,看来好不匹配。”

    素丹已经为社会所遗弃,是在人海飘零了。她在家是个叛徒,在所谓“现代女性”之中是个急先锋。她学校毕业之后来到北京。她哥哥素同是一个教会医院的学生,对她的生活大不以为然,但是又没办法管她。素丹行动十分自由,追求她的男友很多,因为很多青年男人颇为她的大胆自由和美貌风骚所迷惑。她有时候来看体仁,和体仁相恋。两人的婚姻问题也讨论过。木兰很不赞成。她喜爱素丹只是个同学朋友而已,但对她这个软弱的哥哥来说,可不够一个有力的帮手。她觉得她哥哥也不配素丹,婚后也不能使她快活,不过对这件事,她并不肯多说什么。但是莫愁在家则力表反对。这就是为什么素丹和巴固后来对莫愁颇无好感的缘故。素丹失望之余,索性去嫁了一个瞎摆架子的富家青年王佐。王佐由新加坡来到北京,住在北京饭店的套房里,来追欢寻乐,来物色新娘。王佐既有钱,又傲慢,自夸要娶北京最漂亮的小姐。结果,果然娶到了,至少这是他自己的看法。素丹苍白得像个鬼,但是却美得出奇,像一朵外国花儿,两只眸子犹如一池秋水,勾魂摄命。王佐追求得万分热情,但是婚后几乎还不到两个月,两人都觉得找错了配偶。

    莫愁接着说:“有一次我在王府井大街碰见他们,那时候,他们显然刚从饭店里吃完饭。素丹叫我,想把我介绍给她那高大的丈夫。但是那做丈夫的却一直往前走去。她丈夫身穿西服,拿着手杖,手上戴着金戒指。他显然是不愿认识他妻子的友人。素丹皱了皱眉头,她还没说什么话,我就明白了。她赶紧说:‘我得赶紧走。’我说:‘你有工夫去看我。’她回答说:‘不行啊。’她说着,穿着高跟鞋急速去追她丈夫,她丈夫正站在一家店铺的橱窗外面,眼睛连往我们这方向看都不看一眼。素丹想装作一个快乐的新娘,那又有什么用?她丈夫看不起她一家,娶她只是想向朋友夸耀一番而已。结婚时,她哥哥在场,新郎根本没把素丹的母亲从南方接来参加婚礼。现在素丹弄得孤掌难鸣,无亲无友。他俩出去时,她丈夫迈着大步往前走,她简直没法儿追得上。”

    木兰说:“这个婚姻必然要破裂。不久就会离婚的。”莫愁最后听到的消息,是这对夫妇坐船往马尼拉和日本去了。

    那天下午,木兰正准备回家去看看父母,一个女仆奉差遣匆匆忙忙来送一个可怕的消息,说她哥哥由马上摔下来,刚抬回家,就要断气了。木兰叫锦儿看着小孩儿,立刻赶回去,留下话叫荪亚随后就到。

    体仁刚刚苏醒过来,疼得喊叫,家里把他送到素丹的哥哥做事的那家医院。送他回家的是几个农人,据他们说,似乎他骑的是匹很凶的母马,是在北城郊外。一匹无人控制的种马嗅到这匹母马的气味,由后面追踪而至,母马开始狂奔,体仁无法使它停下来。它窜入一条小径,有一枝树枝平横在上面。马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在树枝子下面奔过时,体仁连忙低头,他的头后部撞上了树,摔下马来,躺在路上。医生说他是脑震荡,兼右胳膊、腿都受了伤及内出血,撞伤太重,没办法施行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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