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风声鹤唳(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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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玲很想穿上,但她还躺在床上。“把棉袍给我。”梅玲说。老彭递给她后,她拉上床帘,在床上开始穿衣服。她穿上了袜子,再穿裹腿,却发现没有裤子可以系裹腿的绳子,因为她身穿旗袍呀。

    “哇,很好也很暖和。”

    “女人为什么只穿丝袜,把小腿露在外面着凉呢?”老彭说。

    “我现在必须写一张条子给博雅了”,她说,“我应该如何写才能使他安心呢?”

    “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我无法提供你意见。”

    她在桌边坐了数分钟,写完字条:

    博雅兄:

    发生意外,我只有不告而别,实在无可奈何,请别误会。旅程上需要跋山涉水,但是那些只会增加我到上海见你的信心。我在你家打扰了一个月,代我谢谢你罗娜舅妈等人。彭君是一个质朴的君子,把我当亲人对待。我想他是柳下惠。情长纸短。请保重身体,直到我们再见。

    妹 莲儿上

    梅玲把字条拿给老彭看。当他看到她的文字比一般大学生写得还好,很惊讶的样子。看到他被称为“彭君”,又被比喻为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笑了。

    “我不值得你这样说。”老彭说。

    “这是博雅对你的评价。”梅玲答说。

    新买这些东西,他们需要一个篮子来放才行。等一切办好,他们就去吃晚饭了,饭后再回到旅馆。七点左右,老彭到城门去观看一番,听说日本兵已经走了。

    “我觉得很奇怪,下身从没被包得这么厚重。”她现在丝袍上罩了件灰色棉袍,看起来很像一个单纯的贫家女。

    黄包车在泥泞的街道上发出吱嘎的响声。八点左右,他们到了城门边,内门的卫兵已撤走了,他们在黑夜中穿过一道六七十尺的通道,走过被封的半圆形空间,看见五六个卫兵在外门值勤。

    其中一个卫兵上来问话:“这么晚了你们去哪儿?”

    “我们要赶路到城外的乡下去。”

    卫兵手执手电筒照照老彭,又照了照行李和梅玲。

    “你们今天早上来过吗?”

    老彭不知如何回答,又说:“你可搜查行李,我们是赶路。”

    卫兵又照了一会儿他们的面孔,而后说:“你得等一分钟!”他走开了,足足过了五分钟才慢慢由内门出来,手上拿着一个柳条篮子,重重地放在踏脚板上。

    “一些白米和蔬菜,是为你的朋友准备的,”这卫兵说,“没关系了,前面没有军人。”

    老彭谢过以后,黄包车就通过城门。很快地他发现四周果然没有军人,他用手试摸着篮子里的东西,碰到一些卷心菜叶。他想把它抬起来,却发现篮子有七八十磅重。他使劲把篮子抬到座位上,黄包车顿时斜向一边。他又将手指伸进篮内,摸到一包子弹。这篮子一定是游击队今早没有成功送出城而留下来的,或是有人传话说要他带来。

    “篮子里是什么?”梅玲由另一辆车上问。

    “白米。”老彭说,“这卫兵认识我。”他不敢说,怕车夫听到。

    道路又黑又不平坦,车杆上的灯影映出车夫凌乱的脚步。虽然缓步慢行,黄包车还是晃来晃去,没有风,但晚秋的空气却冷得刺骨。梅玲呼吸到乡下的新鲜空气,像鲜麻一样又干净又卫生,夹杂着植物的芳香和远方木柴的烧焦味,偶尔又掺杂着湿泥和家畜粪便的异味,在黑暗中更加显著。在暗淡的星光下梅玲也可看到高高的柳树、农舍和西山轮廓的黑影,她往后躺,抬眼看见空中闪烁的星星,这是她在城里很少能看到的。今夜特别怪,又很刺激,也很美,她发现了乡野的魅力。

    “真好!”她感叹地说。

    “什么真好?”老彭在她身后问。

    “乡村、土地、山丘、星星,和晚上的新鲜空气……”

    “我还以为你不喜爱哩。”他只是说了一句。

    “为什么?”梅玲有点伤心地说。

    “你们这些住在都市的有钱贵妇。”

    “我不是贵妇。”

    “可是博雅告诉我你结婚了。”

    “我虽然结过婚,但我离开了他。”

    “你们离婚了?”

    “不,没有,他也没休掉我,我跑了……以后我再跟你说。”

    梅玲还得转过头来说,说话很不方便。车夫都在注意听,老彭可以听见他们呼吸的声音。照顾梅玲的责任突然落在他身上,他觉得很困扰,但也只好担当了。他和梅玲渐渐熟了,梅玲也深深让他百思不解。

    他知道博雅为何迷恋她。他成熟的眼光可以看出来,她外表虽天真,但在她内心深处却不尽然。他看过很多男男女女,也听过不少的罗曼史,他认为青年男女似乎充满了欲望和热情。爱情总带着可怜的意味——情感越伟大,故事越悲惨。因此他对恋爱中的男女特别和气。当他看到梅玲衣冠不整的样子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睛自然地避开了她,不是因为他对女性没有兴趣,而是他身为男人的自然反应。他的脑子把女性的魅力和五官的欲望归为一类,他所能看到的是抽象女性,而不是眼前可爱的少女。少女是渴望与情感的化身,女人的眼睛和声音是外在的表现,当他看到梅玲的眼睛,听到她悦耳的声音,不知不觉中感到怜悯,可怜这一双眼睛和嗓音控制了她,使她必须遭到劫运。

    他们静静地走了一会儿,然后听到前面有急促的脚步和热闹的声音。老彭用手电筒照了照看了看究竟。一群士兵似乎向他们走来,然而灯光太暗,看不清楚。

    脚步声更近了,他们是敌还是友呢?这里是日军的占领区呀。

    “也许是我们的人要进城突击了。”梅玲说。

    “让我们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准备吧。”老彭说,“别怕,轻松点。”但他也在担心车上的一篮子弹。

    士兵现在已离他们十码远了。有两个人掏出左轮枪。“谁在那边?”一个大叫着。

    “我们是过路的人。”老彭答道。那人说的是中国话,他松了一口气。

    出乎意料,他现在看到一个身穿黑袍、戴着钢盔、眼睛和胡须一看便知是外国人的人。

    老彭下了车说:“我们是中国人。”

    “你们去哪里?”

    “到山里去。”

    “口令。”

    “赶路。”

    听到这话,士兵收回了左轮手枪。

    “同志。”他们几乎大叫起来。他们有六个士兵,除了那个外国人,只有两人有武器,穿军服。

    “这外国人是谁?”老彭说道。

    “他是意大利神父,我们要送他回城。”

    那位神父看起来很疲劳,他也会说中文,带有只有外国人拥有的重音:“我是中国人的朋友,我们都是好兄弟,我们也是上帝的子民。”

    他的嘴很小,看起来很健谈。他提到“上帝的子民”又带着外国口音,士兵们都笑了,连车夫也一起大笑了,清脆的笑声在夜间的乡村里显得十分清楚。

    “他不是坏人,我们捉到他是在一个庙里面,”首领说,“他似乎受过不少教育。我们要和外国人交朋友,所以送他到城门去。”

    “离前面的村庄还有多远?”

    “只有一里。”

    老彭把首领带到车边,叫他提起竹篮,那个人立刻明白。

    “我们要到村长家过夜,”老彭说,“我不能自己带去,你们回来时能否顺便带走?”

    “可以,我们也要停在那里。”

    士兵继续向前面城区走去。老彭和梅玲也继续赶路,他们穿过一个石头桥,进了村庄,四处都安静了。他们到了大土院,认出了门楣上的字,就开始敲门。

    一个老人来开门,他姓李,是这村庄最年长的人,他正等着欢迎老彭,土炕也烧热了。

    车子走了,老彭和梅玲被带进屋里。房里空空的。

    “敌人把能带的都带走了,”老人解释说,“不能拿的也被烧毁破坏了。”一盏油灯放在桌上,那张桌子好像是用残骸做的。房间一边是宽宽的土炕,上面放着粗糙的旧被褥。

    “你们今晚睡在这边,虽不舒适,但很暖和的。”

    老人六十岁左右,黝黑的双手及面孔,下巴留着稀疏的胡子。他从大土罐里倒出茶来,拿给客人。

    “他是你女儿?”老人问。

    老彭说,她是他的侄女,然后问:“这里安全吗?”

    “哦,现在十分安全,日本兵已经向南方走了。在一个月前,他们曾经过这里,我们现在有人保护。这不仍是中国人的地方吗?我们的村民已经回来了,我还有两个儿子在山里。”

    墙上挂着一管猎枪,老彭指着说:“你打猎吗?”

    老人笑着说:“年轻时打过,不过九月七日我用那支枪杀过一个日本人。”

    时候不早了,他们打算休息。梅玲睡在大炕的一侧,老彭睡中央,老人睡另一侧。黑夜中两个男人谈得很投机。

    梅玲躺着想一些事,和过去二十四小时所发生的一些事情。她和衣躺着,只脱下鞋子,她现在觉得很暖和,就在夜里起来把裹腿和袜子都脱掉了。她在城外一个村子里,而博雅却在舒服的家中。其实很难想起博雅,因为四周太新奇了,她感觉离博雅好远好远。但是她知道这是离北平仅几里路的地方——气氛全不一样了。今晚在路上看到的一些事都具有振奋人心的感觉,车夫、军人、外国神父,以及黑夜中他们所发出的清脆笑声,都和城市里熟悉的低语、躲藏以及恐惧不一样。她又想起了天空中一大片闪烁的星星和西山绵延的山棱。每件事在这儿都是伟大的、强壮的、自由自在的,就像在黑夜中他们所发出的笑声。

    她蜷缩在毛毯内,把臀部四周小心地盖好,免得碰到硬的土炕。老彭正问老人如何生活,老人回答说,这边的人都吃蔬菜过活,肉类很贵,家禽、肥猪也被杀完了,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再养小鸡、小猪……

    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当士兵们从外头回来,也回到院子来睡时,她已睡得很熟,以至于连他们的声音都没听见。

    天刚破晓,她就被军人的喧闹声吵醒,他们早已起床,正准备出发。老彭已经醒来,正把弹药篮子交给他们。老人在厨房里,为大家煮麦粥。

    “士兵们要到山里去,”老彭说,“跟他们走最好。他们想替我们扛行李。他们认得路,可以节省我们不少时间。”

    梅玲正在穿鞋,手上的翠玉镯子碰着土炕咣咣响。

    “你何不把镯子脱下来?这样会引人注意的。”

    “我没办法,要套一辈子。”梅玲说。

    在暗光中她摸到外衣,匆匆穿上。她走进院子,先在门边扣好灰棉袍。有几个游击队员坐在地上系草鞋,一个士兵正在打绑腿,首领则站起来把臃肿的中式棉袄塞到军裤内。

    “你们昨晚睡在哪里?”梅玲问道。

    “就在院子里呀,姑娘。不然还有什么地方。”有人回答说。

    “你们不累呀——昨天走了一整天,又起得这么早?”

    游击队员们发出一阵大笑。“这不算什么。”首领说。他还在用力把厚衣裳塞到军裤内。他指指穿军服的伙伴说:“这家伙走了六千里,由江西到西藏边界,又随八路军到过西北。”

    “你的腿是钢做的?”

    那个军人被漂亮的少女一捧,露出天真的微笑。“一个人若要做革命志士,就要先锻炼身体。”他说,“有时候我们得用担架抬病人或伤兵走山路。脚一滑摔倒,就会落到无底的深渊里,连你扛的病人一块儿摔下去。”

    “革命志士可不自吹自擂哟。”首领和气地说。那个军人满面羞红,像小孩似的。

    吃完简便的早餐,大家就上路了。早晨的空气清新宜人,东边的天色愈来愈亮,眼前山腰的颜色也改变了。梅玲发现自己步调轻快了些,她个子小,软底鞋和绑在足跟的裹腿使她在石路上走得很舒服。

    他们在一座村庄歇息,村民似乎和游击队很熟,奉上茶水和麦饼。谢过了他们的招待,大家又动身前进,穿过一条铁路,来到山脚下。前面有四分之一里的路程很像干河床,不容易通过,但是穿便鞋的游击队员扛着行李一个石头一个石头跳过去。然后大家沿一条小径走,穿过不少矮丘,最后来到一间隐在山脊中的庙宇内。

    他们是在大约十点钟到达的。庙宇内的大厅里全都是人,一个留短发、穿灰制服的胖女孩站在镀金菩萨前面,正在训话呢。群众都穿着蓝色农夫服装,和一般的不太一样。很多人蹲在地上,也有人倚墙、倚柱而立。这位少女似乎很会对农民群众讲话。她的声音又大又粗,一说到“切断通信”,她的发音太有力了,以至于大家真的在想象切断的铁路、电信和电话。她说话带有阳刚之力,把听众完全吸引了。

    在庭院走廊上有很多男女学生,也有手牵手在树下散步的。他们面色愉快,举止如此喧哗,几乎会引起优雅社会的反感。他们的穿着混合了新奇和朴实的特色,半军半民,半西半中,以至于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杂乱无章,尤其男女不分。男青年穿衬衫、短裤和皮鞋,有些女孩子头戴小帽,身穿大口袋的棉袍,打绑腿,穿草鞋。有人穿着咔叽衬衫和黑布裙的学生服,加上束带袜和布鞋,少数还穿着长袍。梅玲看到一对年轻人坐在石头上,正辩论得起劲呢。另外一个男孩子正在吹口琴。一位少女的短发由帽缘滑出来,口袋里露出一支自来水笔。有一位女生戴着手表,却穿草鞋,戴宽边的农夫帽。说来令人不解,也难以相信,这一代竟完全离开家,脱离社会传统,逃开个人的命运,被环境所驱使,或者被一个高贵的理想所推动,要在这个宇宙中建立崭新的生活,大家聚在这里追求灵魂的自由。一切都坦率、单纯、现实而合理。短发不只是一种发型,也是一种方便。他们正要开始全新的生活,仿佛人类文明从来就不存在似的,只有手电筒和钢笔例外。他们爱穿什么就穿什么,爱想什么就想什么,想到了就直接说出来。如果他们找的是精神自由,他们已经找到了。

    梅玲和老彭被带到庙堂的一个房间,那是地方总部的办公室。室内摆放着一张行军床,行军床边有一张桌子和几条木凳,一个高个儿、面色黝黑、年约三十岁的男子站起来迎接他们。梅玲觉得,以他的权位来论他算相当年轻了。

    “彭同志,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你有什么计划?”

    老彭把计划说出来。军官告诉他们,两条线路上都有激战发生,但是答应他把他的计划研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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