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风声鹤唳(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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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正在说吗?我说到哪儿了……小姐还在睡,后来她起床,我端热水给她梳洗,所以我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老用人说得更慢了,“我帮小姐摆上早餐,老爷已经用过了。这时候,有个人来找老爷,老爷到院子去见他……噢……”他提高音调,“如此而已。小姐还来不及吃早餐,老爷就要我叫辆车,他们就走了,就是这样。”

    “那个人什么样子?”博雅问他。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蓝布衫,两人低声说话,他没进屋就走了。”

    “但是你们老爷没说他们要怎样去上海,我们在哪里会面?”

    “谁知道。”用人说,“他给了我一百块钱,说他不知道何日才能回来。”

    博雅失去了耐心,暗怪用人太笨,抓起毯子就进屋去了。

    他愈想愈不解。私奔是不可能的,天底下他最相信老彭,而梅玲头一天晚上还发誓爱他。那句“永远永远”还在耳边回响。他恢复了乐观,用手抚摸她触过的毯子,走到罗娜的庭院。

    霎时他恢复了理智。老彭是游击队之友,他必定知道有人要搜查,所以逃走了。但是他们为何不来向他说一声呢?而且为什么梅玲要和他一道走呢?她为何不告而别,甚至不留一张字条?

    他进屋找罗娜,平静地说:“他们走了——梅玲和我的好友老彭。”“去哪里?”罗娜问道。

    “出城去了,到上海去。我不知道应作何感想。”

    冯健和冯旦都在房内,对这消息十分激动。

    “你们在玩什么名堂?”罗娜问道,“一定是你跟她说好的,你是骗不了我的。”

    “我和你一样吃惊,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个笨用人问不出半点话来。”

    “她的皮箱还在这儿呢。”罗娜说。

    “不错,昨天晚上她还叫我送外套和毛衣去,他们一定是仓促成行的,是逃走——我想。”

    “我觉得像私奔。”冯旦冷冷地说,露出一口白牙。

    博雅没答话,冯健却说:“不可能。她怎么会和一个老头子私奔呢?”

    博雅突然站起身,叫罗娜把梅玲的箱子拿出来,他带着皮箱、外套和毛衣出去,一句话也不说。他径直走到前门车站。到了东四牌楼,他被中国警察拦住搜身,街上的日本兵也比平时多。他坐在黄包车上,打开漂亮的皮箱,仔细检查里面的东西。有的衣服——质料都很好——他看见她穿过,十分欣赏,还有几件贴身的内衣,但是既没首饰也没什么特殊之物。他找到一张梅玲十二岁时的照片,旁边的女人想必是她的母亲,照片后只写了“慈母”两个字。他的手指握住这曾属于爱人的东西。

    到了车站,他在人群中徒然地找。一直到中午火车开了,他才黯然回家,一整天他都郁闷不乐。梅玲失踪,不跟他们去上海,凯男很高兴,但是她见丈夫如此激动,她不由说了些气话,两人又开始吵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梅玲的信来了,博雅才放下心。

    现在他急着离开北平,照原计划陪太太去上海,但罗娜和冯氏兄弟也想一同南下,却又下不了决心,因而耽搁下来。

    五天后的下午,中国警察来搜捕梅玲。他们把天津警察的委任状和一份电报拿给博雅看。上面说:“据说天津某要人的逃妾崔梅玲拐带丈夫的珠宝、现款潜逃。已证实她住在北平王府花园的姚家。应立刻加以逮捕,拘留审问。”

    “你们一定弄错了,”博雅对警察说,“一定是同名同姓。前些日子确实有一位崔小姐住在我家,不过她在四五天前走了,你们可进来搜查。”

    警察进来,果然没有搜到什么。但是博雅相信梅玲遭到了麻烦。他现在明白她反对将她的真名告诉日本军官,以及她那天晚上坚持要走的原因了。她突然随老彭逃走,理由很明显,听说她做过别人的姨太太,真是令他震惊。卷走珠宝现钞是逃妾最熟悉的罪名。但是不管她做了什么事,他仍然爱着她。

    警察一来,冯舅公吓坏了,尽量想办法安抚他们。他们走后,他大发脾气,跑到罗娜的院子,用前所未有的态度对她说话,眼中充满怒火。

    “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会带一个下流女子、一个逃妾到我家来呢?如果在这儿被捕,我们就犯了窝藏逃犯的罪名。现在是和警方纠缠的时候吗?我已够烦了。我想做忠顺良民,你们却把娼妓带到我家。”

    “爸,你不能即下断语。”罗娜用冷冰冰的语调说,“我的朋友不见得就是他们要找的梅玲。就算是她,未始不是别人诬告她的。我们能相信天津自卫队的警察吗?”她的声音愈来愈大,“她是我的老朋友,我碰见她的时候,她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我们这边房间很多,我如果不能请自己朋友来做客,我可以回娘家去。”

    她走出客厅,进入卧室,趴在床上大哭起来。

    冯舅公很伤心。他转身对儿子说:“你能怪我担心吗?要不是我对警方说了这么多好话,我们也许还有麻烦哩。你进去叫你媳妇静下来,我不是有心冒犯她。”

    意外事件过去了,没有人再提梅玲的名字。博雅本想多问罗娜一些梅玲的事情,但是他内心是忠实于她的,又不甘愿向别人打听心上人的资料。他要到上海见梅玲,要她亲口说出她的身世。

    这时消息传来说,中国战线快要溃败了,谁也不知道上海会有什么事发生。罗娜拿不定主意走。冯舅公希望子女留在家中。

    “上海很危险。”他对他们说,“昨天报上说,国际区内有六个中国人被炸死,还有三个外国人和许多中国人受伤。孩子,我希望你们留在这里,至少这儿安全,我们不会被炸死。我不许你们去冒险,让他们去试试是否安全。让博雅夫妇先走,如果安全,你们以后再走。”

    博雅听到这个决定,心里很欢欣。但是一切等待却漫无目的,船票又难买。因此,又过了两个星期他们夫妇才到上海。

    日本人的进攻最后终于失败,闸北附近两个半月的战斗证明他们是白费力气。这不合乎一切军事原则。根据一切战争法则,钢铁和血肉对阵,血肉应该会逃走。掌握空军、超级坦克、超级枪炮,尤其是海军大炮的一方,毫无疑问应赢得胜利,但是这一仗打了十多个星期,中国战线还坚守着。日本人开始抱怨中国人用“不公平”的自杀战术。这是一位日本军官气冲冲宣布的。“根据一切战争手册,”他说,“中国人已经败了,他们却不知道。”

    基于这两个半月的经验,日本人首次启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出名的“无声弹幕”老伎俩。这次对准中国战线中心的大场,如果他们能攻出一个缺口,中国人在江湾和闸北的右翼就被切断了。炮弹一寸寸摧毁中国的防线,日本人占领了郊区的村落。大场的中国司令自知责任重大,必须不顾一切坚守,最后中方所有壕沟和防御工事都被夷成平地,士兵都坚守至死,一营营遭到敌人突破。这是整个抗战中流血最多的战役,双方损失都很大。

    老彭和梅玲——现在是丹妮了——就在这场战火中到达此地。

    丹妮不愿被人看见,他们就在远离战火的外国区艾道尔第七街上找到了一家小旅馆,他们只租到一间房间。

    第二天他们到柏林敦旅社找博雅的亲戚留话。那间旅社位于包柏灵威尔路,是一流的旅店,是一个中国人向外国店东买下来的。房客大多是中国人,也有少数外国客人。旅店沿用外国旅馆的规则,服务生都穿白色,像中国的丧服一样。

    老彭和丹妮进去找博雅的叔叔阿非。老彭仍穿着旧棉袍和那双没有擦油的皮鞋,脚跟又宽又低,门童差一点拦住他,但看见他旁边有一个美丽摩登的小姐,这才让他们进去。服务台边的职员用电话通知了房客,他们就上了三楼。

    阿非不在,他太太宝芬在房里,和木兰的嫂嫂暗香在一起。暗香的两个女儿也在,正和宝芬的两个女儿玩得起劲呢。

    老彭在门口自我介绍:“我是姚博雅先生的朋友,我刚从北平来。”

    宝芬叫客人进屋:“阿非不在家,我是他太太。这是曾太太,我的表嫂,经亚的太太。我猜你听过我们的名字。”

    “这是我侄女丹妮。”老彭说。

    然后宝芬介绍她十四岁和十二岁的女儿银红、银珠,以及经亚的女儿:十五岁的婉若和八岁的婉珍。

    丹妮很兴奋。她看过罗娜的家庭相簿,也听说博雅有很多迷人的姑婶。宝芬的美貌、衣着和仪态有些吓住了她,但是暗香穿得很朴素,具有一种单纯的气质,显得和蔼可亲。

    “我曾在北平做过罗娜的客人,”丹妮说,“听她提到所有迷人的亲友。”

    婉若是四个孩子中最活泼的一个,她连忙和妹妹婉珍冲进隔壁房间,激动地对父亲曾经亚和哥哥宛平大叫:“北平家乡有位朋友来,爸爸。”

    “还有一个小姐,”婉珍说,“她有一头漂亮的鬈发,说话声音很好听。”

    经亚正在教儿子中文。宛平今年十八岁,是一个谨慎、聪明的少年,他帮家里管账。孩子们拖着父亲进屋,等大人介绍。丹妮喜欢这些孩子。他们都很漂亮,宝芬的女儿继承了母亲的容貌,但是婉若活泼顽皮,最吸引丹妮的注意。孩子们的出现立刻带来了快乐、舒适的家庭气氛,那是她梦寐以求的。

    当老彭和大家谈话时,丹妮开始和女孩们聊天。婉若起先很害羞,只回答她的问题。但是她一直崇拜美女,于是自言自语说:“是宝芬舅妈漂亮呢?还是这位新来的小姐?谁是第一?”因为她心里早就把宝芬列为第一,木兰第二,尚未决定谁是第三,有时为了忠心而把母亲列为第三,暗香却说她不配。现在她的排名全乱了。她一直盯着丹妮,最后她鼓起勇气,问起她们此行的经过,于是丹妮有机会开始描述河西务的战争和响尾蛇的故事。

    小孩充满敬畏。“响尾蛇是什么?”他们问道。

    “咝——咝——咝!它的尾巴先响几下再攻击呀!”丹妮挥了一下手臂说。

    这个声音和手势太精彩了,大家的谈话都停下来,丹妮告诉孩子这段刺激的经过,其他的人也注意听。午夜的毛毛雨……黑庙的聚会……响尾蛇临行的歌声……黎明伤者回来,以及外面妇女哀悼死者的哭声,这些意象营造了某种强烈而无法磨灭的印象,只有年轻的心灵才能接受。

    “咝……咝……咝!再说一遍。”小婉珍说。

    “咝……咝……咝!”丹妮又用同样的手势再比一遍。

    大家都笑出声,现在孩子们和丹妮混熟了。

    小婉珍望着她颈上的红胎记。

    “这是什么?”她问道,“我能碰一下吗?”

    “当然可以。”丹妮说道,俯身让婉珍一次又一次好奇地摸着。

    “你摸摸看。”她对姊姊说。婉若也很想摸,又有点怕。

    “不要没礼貌。”暗香说着。于是婉若没有摸,但是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心里非常后悔。

    老彭若是说出博雅和丹妮计划在上海见面,或是说他俩的关系,都不合适。他宁可说他和博雅打算一起南下,但是城中情势突然紧张,他们就分散了,他说他急着离开上海,等见过博雅就走。于是他要经亚把他在张华山旅社的地址交给博雅,但请他别告诉别人。

    回到旅社,老彭和丹妮一心等博雅来。全国各地有钱的难民均涌向国际区和法租界,尤其是艾道尔第七街,就连张华山这种廉价的旅社也客满了,包袱和皮箱一直堆到天花板上,就连走廊尾端也租给人当卧铺。外面艾道尔第七街的人行道则充当了穷难民生活和睡觉的场所。

    老彭在街上乱逛,到廉价饭店和路边小摊吃三餐。难民的处境堪怜。日本兵已攻破大场,战争期间一直守在家园的村民现在涌入外国区,不知道该上哪儿好。男男女女宁可冒着被机枪扫射的危险,越过杰士菲桥和马克汉路,而不愿在侵略者的通道上等死。长长的艾道尔第七街人行道很宽,吸引了这群人。丹妮以前常陪母亲去的“大世界娱乐中心”已变成大难民营,连水泥台阶都充作睡觉的地方。找不到住处的人还在附近游荡,希望能分到难民厨房的施粥。

    丹妮尽量不出门,她由旅社窗口看那些悲惨的民众,学着用老彭的眼光来观察。他每次回来,总不忘记带馒头。丹妮看他回来,发现他总是将馒头分给难民,他们会为馒头打架,老彭只好奔逃脱身,气喘吁吁地回到房里。

    “总是强壮的人抢到,”他气冲冲地说,“弱小的人没有半点机会。有一个妇人带着一个瘦巴巴的孩子——他们快饿死了。”

    “我能不能拿东西给他们吃?”丹妮问道。

    “你会被人踩死。玉梅,你比较壮,把这一块钱拿去,到转角的小店去买一块钱馒头——最便宜的。把篮子和毛巾带去,小心盖好带回来。避开群众,赶快由边门溜进旅馆。”

    玉梅带回一篮馒头,老彭就拿出毛巾,包了十二个,藏在他的长袍下。

    丹妮和玉梅在窗口张望,看见老彭沿街走去,避开人行道,走了一段路,再转向那个女人和三个病童呆坐的地方。他偷偷地把馒头迅速倒在女人的膝盖上,转身就跑。

    一场战斗开始了。有些难民追赶老彭,有些人看到母子身上的十二个馒头。那个女子被人推来挤去,却以母狮的毅力抓紧馒头,孩子们也尖叫奋战着,最后丹妮看到那个女子保住了三四个馒头,其他的被人抢走了。

    “哦,她有没有拿到?”老彭气喘吁吁进门说。

    “拿到了几个。”丹妮说。

    第二天,丹妮下去叫那个女子到旅舍的边门来,但是要和她隔一段距离。

    女人进屋,只穿一件不到膝盖的破单衣。她认出老彭,拜倒在地。大家扶她起来,拿出一篮馒头。

    “尽量吃。”老彭说。

    女人双手颤抖,伸向馒头堆。

    “不用急,”老彭说,“坐下吧。”

    他先将其他馒头拿走,逼她坐下。然后倒一杯茶给她。

    “噢,我不敢当。”老妇人说,“我的孩子……”

    “先别管你的孩子,你先吃。”

    “她病了。”丹妮说。

    “病了?”老彭吼道,“她饿坏了,就是这么回事。等她吃饱就没事啦。你不明白饥饿的滋味吧!”他声音突然又柔下来,“不错,只是饿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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