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风声鹤唳(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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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自发、自愿、个别的努力产生了全民抗战的可敬画面,以及团结和胜利的信心。显然一股巨大的历史力量——照博雅的说法——正发生了作用。政府的命令与这无关。战争打下去,只因人民从一九三一年开始就对日军的侵略产生愤恨,在政府命令下“保持冷静”,苦等了八年,现在终于和领袖决心奋战到底。全国对日军压抑的怒火几近疯狂,此刻像山洪暴发,平时小水滴积聚的力量,此时连钢铁和水泥都摧折殆尽了。

    但是这五百位受过训练、全副武装的广西女兵出现,不是做战地服务,而是要参加战斗,她们几天内就开往前线徐州,就连这座饱经战祸的都城也为之轰动。

    丹妮和朋友们去看她们的营房,然后又无拘无束地跑去旅馆看老彭。旅社很吵乱,有很多官兵和穿制服的男子过着军人假期中喧嚷的生活。

    老彭一个人坐在房里。博雅的电报和他回来的消息使他心情受了影响,连自己都觉得意外。当初觉得自己会娶丹妮,他对她的关系立刻改变了。他将她比作自己的情人与未来妻子。他发现自己爱丹妮很深。晚上一起在灯下读佛经,开始他很困扰,后来带给他不少的乐趣。他知道她在房里照顾玉梅的孩子,他一天天地对她感情加深,当两人隔着婴儿的尸体四目交投时,他便知道自己爱上了她。

    不那么敏感的人会毫无疑问地忽略这个情况,何况年龄已长,突然其中的讽刺性被他看出来了——居然四十五了还陷入情网!在年轻和热情的丹妮眼中,他永远是好“大叔”。但爱情是什么?知音挚友之间自然的情感和男女间的深情界限又在哪儿?现在佛家无私爱的理论是多么不可置信!当然他渐渐把丹妮看作个人来爱。否则如何爱?消除私念比消除爱容易多了。如果说自我观和殊相观是一切冲突及怨和恨的起源,它却也是我们知觉生命最强的基础。既然他认识了丹妮,就不能把她看成抽象的来爱,或者看成一堆情绪和欲望了。她的声音、容貌,她对他生活的关心——他如何用无私、无我的爱来面对她呢?

    他怕自己,所以逃避她,如今他又渴望听到、看到她的声音、面孔,甚至她的微笑,她忙着琐碎的事,或一心照顾苹苹。自从那夜他提出要让她的孩子跟他姓以后,她不经心的话,她说了一半的低语,她呆呆的一句,甚至她唇部最轻微的动作都像电力般敲击着他的心。毫无疑问,他爱上她了。

    丹妮和朋友进屋,他起身迎接。他刚吃完饭,碗盘还在桌上,他对丹妮的俏脸笑一笑,就忙着招待客人。

    秋蝴在介绍段小姐。她穿着受训衣,一件棕色上衣塞在蓝工作裤里,外面加一件毛衣,头发短短的,露在帽外,小帽还歪戴着,很像美军的工装帽。她双手一直插在口袋里,和许多参政的少女一样,谈笑中充满少女的热诚,还有工作带给她的骄傲和自信,以及对如此穿着的一点秘密喜悦。

    为了待客,老彭叫了几杯咖啡,但侍者忘记拿糖来。段小姐无法等下去,因为她要去上课。她觉得咖啡很苦,于是从桌上拿起盐罐,就在咖啡里倒了一点,大家笑她,她抓起胡椒,干脆加一点在咖啡里一起喝下去。

    “蒋夫人说战区第一个原则就是随机应变。”她说着打了一个喷嚏,“不过我得走了!”

    她抓起军帽,一面打喷嚏,一面道别,大步走了出去。

    丹妮佩服地看着她。“她很好玩,”她说,“比起她,我们太文雅了。”

    “真正的工作在战区,你是太文雅了些。”老彭说。

    “我不了解,如我有工装裤,我走路也会像她一样快,那顶斜帽真可爱。”

    两位少女坐回床上,丹妮把博雅的信交给了老彭。“野蛮!”他惊呼道,眼睛睁得很大,“居然用机枪扫射香客。然而博雅说的不错,在全国各地,日机正是日军酷行最好的广告。”

    丹妮从未见过他如此动情。他的愤恨一会儿就过去了,但在那一会儿她看到了他的灵魂。她发现他的眼睛很大,和他宽大的额头及骨架十分相配。由于他平易近人,又微微驼背,大家很少注意他的眼睛。

    “你要不要回到我们那儿?”她问道,“还是真的要当和尚?”

    老彭笑出声来:“这种时候不能走开,连和尚也来做战地工作。”

    “我好高兴。”她热情地说。

    “要做的事太多了。”他又说,“有一位北平籍的周大夫和太太一起来,他们自己出钱办了一所伤兵医院。裘奶奶目前在本市,她和她儿子由上海来替游击队募捐,我昨天见到他们了。她说,我们的游击队一冬都在雪山里打仗,很多人都没有鞋穿。我也许会跟他们到北方去看看。”

    “你不会放弃我们山上的难民屋吧?”

    “这是短期的旅行,我要换换环境。王大娘可帮你,她很能干,万一出了问题,大家会听她的。”他看了看秋蝴然后向丹妮柔声说,“丹妮,我想你没什么好操心的。你有秋蝴可以上山陪你。秋蝴,你肯吗?”

    秋蝴表示默许地笑笑。

    “你看到女兵没?”她停了半晌才问。

    “是的,我看到了。昨天她们行军穿过街道,一大群人争着看她们。一共有五百人,全副武装!”

    “噢!”丹妮不由地说。

    丹妮和老彭对望了一会儿,那一瞬如闪电,不能也不该持久。

    “谈到女兵,”他说,“裘奶奶告诉我最近在临汾打仗的事。几百个女人碰到一队日本兵,和他们打了一场。那些女人装备少,很多都被装备精良的敌人杀死。有些人逃走了,有一小队挤在一片稻田里。那些女人知道投降是什么结果,就自己分成两组,把剩下的手榴弹平均分配,趁日本兵走近之前互相投弹成仁了。”

    听完,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丹妮说她要走了。

    他们亲切道别,和平常一样。丹妮无意闯入老彭心中;这种情形最好保持自然。她无法确定他远行的动机。

    客人走了,老彭静坐沉思。他不由感到愉快,他觉得本该如此,什么都不变,都不会有问题。丹妮对博雅的爱很清晰、明确。她对自己的感情纯真而自然,就算她嫁给博雅,两人的关系也可维持现状,他知道他不必怕她。但他对自己没有那么自信。他看了看房间四周,她离开了,但她的影子还存在。他看看她留给他的一包衣服,不禁颤抖低语说:“噢,丹妮!”

    “噢,观音姐姐!”他用心回想,眼前出现一幕幕他们在一起的镜头:在西山的树丛下她第一次吐露身世,她弯身在路边替他系鞋带……她乔装男人骑在驴子上,却更强调了女性化的轮廓……在天津旅馆那夜,她诉说她的过去……张华山旅社的那夜她坐在沙发上……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双眼湿润了,中间隔着玉梅死去的孩子的尸体。他想起她的声音、明眸,她的一举一动与咬嘴唇的样子。哦,傻瓜!他知道自己当时爱上了她,也知道现在更爱她。活在“业”的世界里,他也逃不出“业”的法则。就算现象世界只是幻影,他对她的感情也非常真实。一个人愈伟大,爱情便愈深。

    他想逃开她,结果却只是逃避自己,他要潜心于一千种活动,在战争和动乱的各种场面中忘掉自我。他决定随裘奶奶到北方去,或者跟任何要到前方的人同行。

    博雅去了桂林,已十天没来信了。丹妮到了汉口,还常去看老彭。有一天伤兵的家属要游行,另外一天有一个公共聚会,裘奶奶要发表演说。丹妮对一切战争活动都有兴趣,尤其特别注意蒋夫人的战区服务队。经过秋蝴的介绍,她和段小姐已经相当熟了,她喜欢她玩笑的精神,也喜欢她所遇到的大部分年轻女工作人员。她们并非全如段小姐那么迷人。不过她们属于自己的一代。

    她现在直接称呼段小姐的名字“段雯”。她们俩都是影迷,凡将要上演的好片都会成为她们俩最生动的话题,她们两周前就会知道什么片要上映,在哪家戏院,而且记得清清楚楚。段小姐通常白天很忙,都不能看日场,除了周末。不过丹妮有时傍晚会进城,有时候秋蝴也和她们同行。

    有一次,她们晚上从戏院回来,顺便去看老彭,发现他喝得半醉。三个女孩子看看静静坐在桌边的他,便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过了几天后,山上发生了一件事,使得老彭不得不回洪山。住在放棺材那间屋的老太太说她有重大的事要对老彭说。她近来身体很差,她和屋里其他的难民不太来往,好像是她的脑袋也和她的身体一样枯萎了。她问丹妮这几天怎么没看到彭老爷,丹妮说他要走了。老太太把那骨瘦如柴、黑斑点点又满是皱纹的老手放在丹妮身上,眯着眼睛看她。

    “你是观音姐姐吧?我的老眼已昏花。做做好事,叫你叔叔来看我。我就快死了,我有事要告诉他。”

    于是丹妮去告诉老彭,把他带来。

    当他们进去看老太太时,她正躺在床上。她很高兴看到老彭。

    “我要死了,”她说,“我活得够久啦,我是个老太婆,对世界没有什么用处了,听说你要走,所以我想要见你……”

    她用脆弱、颤抖的双手支起身体,摸到头边的一个包袱。她慢慢解开布结,拿出旧报纸裹住的一个小包,抓得紧紧的,对老彭说:“你是好人,彭老爷。你在我最后的这些日子里供给我吃住。我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做,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

    她打开那小包。

    “我这儿有三百块钱,是我这一生的积蓄。你是否愿意替我买个棺材?”

    “你不会死的,老奶奶。”老彭说。

    “不,我的日子已经过完。我儿子不会回来了,我只等我的棺材,然后我就会死去。我能不能要一百块钱的好棺材?我不敢奢望像那两个一样好,但是我希望是硬木头做的。不需要很大。等我看到它,我就会安心地去了。”

    他算算钞票。几乎都是北京改制前发行的,现在是一文不值,但是他却没有说出口。

    “对,是三百块。”他说。

    “你今天就替我买一个好棺材好吗?我要看一眼,一百块或一百二十块就够了。然后看谁愿意替我梳洗,就给他二十五块钱。我穿的这身衣服现在旧了,给我买一件衣服,对了,一件绸布衣裳、绸布裙子和一双新鞋。我这一辈子都没穿过丝绸。现在我的身子小了用不着很大的绸衣。你肯不肯替我办这件事呢?”

    “如果这是你的心愿,当然行。我今天就替你买。”老彭回答说。然后他又说:“你要不要和尚替你诵经?”

    “不要。”老太太说,“菩萨都没帮我找到我儿子。花二十块钱替我下葬。我喜欢这山上的风景,就在这附近挖坟好了。我要谢谢你和观音姐姐给我这么安静的地方等待死亡。”

    她直喘气,但是她还是继续往下说:“我不想拖累你或任何人。把这些钱拿去,给我办一个像样的丧礼。大概还可以剩一百五十元左右。万一我儿子回来,就留给他。”

    “你儿子是谁,他在哪里?”

    “他名叫陈三。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他,他始终没回来看看他的老母亲。他十六岁那年,我就失去了他。清王朝垮台的时候,革命军把他带走了。”

    “他多大年纪?”

    “现在一定四十多岁了。也许已当了父亲。也许死了,否则他会回来看他娘才对。我为他攒了这些钱,一文一文,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下来的,一心等他回来。如果他来,就把剩下的钱给他,把我的爱转给他,说我替他留下几件衣服——在北平的姚家小姐那儿——已经好几年了。”

    “北平哪一个姚家?”丹妮突然感兴趣地说。

    “他们住在王府花园,当时我替那家的三小姐做事。”

    “那是多久的事了?”

    “现在已有二十多年了。”她说着,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彭一年前还看到陈三,也听博雅谈起过这个失子的著名故事。陈三的母亲一直在姚家帮佣,他听说这个女人晚上辛辛苦苦为儿子缝衣裳,打算有一天找到他时给他穿;她每个月请假一次,手上拿着新衣,在北京街上游荡,拦住年轻人和士兵,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儿子,结果总是失望地回来。有一天城里满是士兵,她确信儿子回来了,就向女主人请假,此后就失踪了,后来陈三回来,娶了孔立夫的妹妹。

    但是老彭不知道这些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他们参加山西的游击队了,他低声告诉丹妮。

    “我们得拍一份电报给博雅。”丹妮说,“不过要先告诉她,可以使她有活下去的信心。”

    老彭转向老太太说:“我们认识北平的姚家。老奶奶,你绝对不能死。”但是老太太听不清楚。

    “你儿子回来了,而且已成了亲。”丹妮在她耳边大声说着,“彭老爷在姚家见过他。”

    老太太伸出摇晃的手,抓住丹妮。

    “你说我儿子回来了?他还活着?他在哪里?”她惊奇地叫道。

    “他还活着,”老彭说,“我们会替你去找他。”

    老太太突然哭起来,不过哭声很微弱。脑袋和身子比平常晃得更厉害。

    “他在哪里?你看到他啦?”她揉揉眼睛说。

    “他很好,又高又壮,”老彭说,“他在北方。我们会叫他来看你。战争使你们母子分开,战争也会使你们团圆。我认识姚家,你儿子和他们成了亲戚。他娶了孔家的女儿。”

    老太太把手附在耳朵上,眼睛盯着老彭,用心听他的话,然后她想起往事,就说:“你是说他娶了孔先生的妹妹?她是好孩子,我也侍候过她。我们到哪里找我儿子呢?把我的钱寄给他。叫他带我儿媳妇来,看他母亲最后一面。让我看看他的脸,听听他的声音,我就是死也甘心。”她微笑着摇摇头,喘喘气又笑起来。

    “现在还要我去买棺材吗?”

    “要,先买棺材。我要等我儿子来才死。”

    老彭到汉口拍电报给博雅,还买了一个上好的枫木棺材。

    第二天棺材运到,陈妈亲自到前厅来看。她摸着坚硬的枫木表层,脸上充满骄傲的光芒。女人小孩都看着她,她笑着对大家说:“这是上好的硬木,可以容纳我这身老骨头。”她叫人搬到她房里,常常看看、摸摸它,觉得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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