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风声鹤唳(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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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妮高兴得流下泪来:“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谢你。”她说。

    丹妮惦记着洪山的难民住所,第四天回去了。到木兰家小住使她恢复不少精神,但是她一回来,马上感受到荒凉寒意的气息。屋子跟以前一样。老彭和苹苹就这样走了。老彭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地方又有什么结果呢?她感受到一种不如意,感受到老彭将要发生的不幸。她愈想到他的远行,愈相信是自己将他驱向自我放逐的境地。她不只想念他而已。如今他不在,他伟大的性格在她眼中更加清楚。他独自在他住的地方喝醉了,过去的事不断地回到她心中,使她很不好受。也许他现在独自在某一间旅舍中受苦呢。她偶然踏入他的房间,看到他的床铺和一捆衣服,心里对他充满柔情,也充满自责的情绪。博雅的电报和信件来时,她甚至没有停下来想一想她对老彭的亏欠是不是就此完结,他也和她一样把一切视为理所当然,静静地走开了。这种牺牲比他说要做她孩子的爸爸更令她深深感动。

    她用心幻想着博雅回来时和她结婚的情景。她应该高兴,心里却没有这种感觉。不错,她要嫁给博雅;他年轻、英俊、富有,她会有一个和木兰一样舒服的家,她幻想着。但是她对博雅知道多少?他会替她设计衣服,带她出去让他的朋友看,她便一辈子成为他取乐的人。她突然觉得讨厌。她曾经喜欢、在上海也曾和他分享的爱情现在已不能满足她了。那天晚上在舞厅的打击已留下永久的疮疤,使完全是感官性的爱情令人生厌。她看到自己赤裸裸地在孽轮上旋转……

    “你不是答应嫁给彭大叔吗?”玉梅说。

    她想和玉梅谈谈,只是没告诉她木兰的打算。

    “我们决定不结婚了。”

    “怎么?你放弃了他?你放弃那个大好人!”

    丹妮尽力安慰自己的良心。她去看苹苹的父亲,但是他们之间没有话可说,她想起苹苹的愿望,就开始教她弟弟乘法表,由八教起:“二乘八等于十六……”但是仿佛听到苹苹的声音在耳旁,使得她再也无法教下去。姐姐已死,孩子不肯再学了。这不再是两个小孩子之间的游戏,却变成一种应付了事的教学课程。

    半夜里丹妮有时会听到古先生为失去爱女而偷偷哭泣,那种悲音在暗夜的小山上真是不忍耳闻。她觉得这个地方实在叫人无法忍受。突然她体会出每次当老彭不在时,她就有烦恼。现在老彭若在这儿,这栋屋子又会愉快起来。

    博雅由昆明寄来的第一封信和老彭由郑州的来信同一天收到。丹妮先拆老彭的信,这举动令她自己也大吃一惊。她读完两封信,一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由博雅前几封信来判断,她知道他会写什么:一大堆名称古怪的高山河流,各山峰的高度,壮丽的风景,几座巉岩,分水岭,急转弯,使她觉得冷冰冰的。博雅的信她无法有兴趣再看第二遍,老彭的信却一读再读。后者给她一种温暖、人情味十足的亲切感和参与感。他信中提到玉梅、大娘和苹苹——他还不知道她死了——并轻轻责备她冷落了月娥,那个无精打采、上过基督教中学的丑女孩。他几乎没谈到自己,只说他已由黄河北岸的地区往回走了。

    她觉得很吃惊,从此她对月娥也产生了新的兴趣,只因为那是老彭的心愿。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发现这个很少注意到的女孩也教了她不少东西。为了讨好月娥,她看了一点月娥的《圣经》。其中一段如下:

    我命你们互爱,如我爱你们。

    为友舍命,人间大爱莫过于斯。

    这句话又使她想到老彭,“爱”这个名词在短短的几分钟内产生了新的意义。

    战争的狂热卷席了整个汉口。三月二十八日到四月七日,难以相信的大喜讯一天天由前线传来。国军和日军对垒,第一次凭较优的战略而击败他们。

    预期的四月进攻结果出人意料,满城都被困住,剿敌的消息使人心兴奋到最高点。三月二十四日台儿庄附近的平原开始了一场大战,连续打了两周。这是上海之役以来最猛烈的战斗。敌人派出了十万精兵,包括山东调来的第五师和第十师在内,由北面分三路向铁路交会点徐州推进。

    东面来的左翼军十五日在临沂被张将军和汤将军击败,这奠定了后来国军胜利的基础。两股主力军由津浦铁路南下。铁路到徐州之前,有一个向东弯的环形,很像英文字母“h”,两个底点落在东西行的陇海铁路上。“h”的直线代表津浦铁路,徐州就在最低点。弯弯的一笔向东勾,向大运河北岸的台儿庄弯去,运河横过“h”的两根长脚。津浦铁路西面有三个大湖,沿着整条直线分布。有一批敌军由直线下来,抵达韩庄,也在大运河北面。这里的地形渐渐高起,敌人不打算过运河。他们中央的主力军由临城向东打,顺着那一弯曲线南下,打算占领台儿庄。这种战略在技术上来说是相当高明的,因为从台儿庄附近的平原可以轻易包围到徐州。控制这儿不但切断了国军的右翼,也使敌人的左翼能和大军会合。

    但是战略家订了计划,打仗的却是军人,国军让敌人的中央主力深入台儿庄的东北郊和东郊。三月二十八日敌人到了城门下,双方在城里打了一周的巷战,东郊和东北郊几次易手。国军一再被逼回运河南岸,后来再重新渡河,夺回外围的村庄。主力军在汤恩伯将军领导下,奋勇抵抗敌人最猛烈的攻击,国军右翼和左翼则静静地采取围攻的方式。左翼在敌人密集的炮火中渡过运河和西面的湖泊,沿着许多要站切断津浦铁路和桥梁,由泰安一路破坏了六十里。军方要三百人组织敢死队,却有八百人志愿前去,他们用手榴弹攻打台儿庄以北的獐头山,切断敌人的补给,把他们围在北面的峰县。三十日包抄已接近完成,敌人发现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食物和弹药都渐渐用光了。可怕的战斗已使敌军死伤一万五千人,达到全团兵力的四分之三;东西援军不顾一切赶来援助,由后方威胁台儿庄以北兰陵的国军。但是国军右翼在张自忠将军领导下猛追这支敌军,四月三日迅速出击,在兰陵将敌军消灭,解除了这一大祸根。

    外面的包抄现已完成。四月五日国军第三度反攻,敌人已陷入密密的难以逃脱的死亡困境。只有几百人尚守住城市北角,弹药也快用光了。这时国军不断向城外几里的南罗、柳家湖和张楼围进。六日晚间,几百个余兵毫无纪律地反抗,却在外面的村庄被剿灭了。七日早晨敌军向北逃。参加此场战争的两万日军,活着逃出去的不到三千人,他们匆匆逃走,没有时间处理死人,也没带走受伤的兵。

    日复一日敌军战败、死伤惨重、军队被围以及台儿庄附近城镇收复的消息造成了一连串期望的高潮。等敌军鼠蹿逃走的消息传来,汉口顿时变成喜气洋洋的城市。我军宣布这是开战以来第一次大赢日本,完全实现计划。

    四月七日,武昌闹哄哄的。天一亮爆竹就响亮无比。七点半段小姐发狂似的跑到难民屋,带来她昨晚由收音机听来的消息。秋蝴陪丹妮过夜,老老少少都为这消息兴奋不已。男孩们拿一个汽油桶,一面敲一面跑下山坡。山谷中传来锣鼓和爆竹的声音。九点左右,爆竹声变成连续不断的音符。除了鞭炮,还有在地上爆炸然后冲入天空的“冲天炮”。

    “到汉口去!”三个女孩子大叫说。

    “我要喝得烂醉。”秋蝴宣称。

    真的,全体难民都想下山,加入城中度假的人潮中。假是自己放的。没有学生上课,职员不上班。人群挤满街道,涌到广场中。男孩子们敲竹块、水壶、锣钹、铜桌面和一切能发出响声的东西。一切都是没有组织的,自动自发,喧闹、不整齐而且感情用事,不过本来就该如此嘛。

    段雯穿着工装裤来了,丹妮和秋蝴也觉得该穿工装裤,行动比较方便。丹妮在头上扎了一条鲜红的头巾,三个人下山过河,走在街上,勾肩搭背往前走。

    蒋介石对所有国军官兵、政党人员、各省市地方政府,以及全中国人民发表了庄严的声明:

    各战区司令长官,各省市党部,各省市政府,各报馆并转全体将士全国同胞公鉴:

    军兴以来,失地数省,国府播迁。将士牺牲之烈,同胞受祸之重,创巨痛深,至惨至酷。溯往思来,只有悚惕。此次台儿庄之捷,幸赖前方将士不惜牺牲,后方同胞之共同奋斗,乃获此初步之胜利,不过聊慰八月来全国之期望,消弭我民族所受之忧患与痛苦,不足以言庆祝。来日方长,艰难未已。凡我全体同胞与全体袍泽,处此时机,更应力戒矜夸,时加警惕。唯能闻胜而不骄,始能遇挫而不馁。务当兢兢业业,再接再厉,从战局之久远上着眼,坚毅沉着,竭尽责任,忍辱耐苦,奋斗到底,以完成抗战之使命,求得最后之胜利,幸体此旨,共相黾勉为盼。

    蒋中正

    尽管蒋氏发表这段文告,庆祝还照常举行。

    午饭后三个女孩子来看木兰,她对她们的来访和她们无羁的喧闹感到吃惊。丹妮身穿工装裤,白白的笑脸在红头巾的衬托下显得很特别。但是使这几位年轻朋友感动的要算是木兰的女儿阿眉。

    “跟我们出去。跟我们穿一样的!”丹妮冲动地说。

    “妈,可不可以?”阿眉问道。自从姐姐几年前在北平的一次政治示威中去世以后,她母亲一直不许这个既害羞又敏感的女孩子参加公开的游行活动,对她有些过分地保护。不过木兰今天非但同意她出去,而且还答应她穿得和其他人一样。阿通到一家店里给妹妹买工装裤,木兰还在女儿头部和颈部系了条浅紫色的头巾,与她的绿衬衫形成很愉快的对比。

    四个女孩在街上逛了一下午,她们愉快的装束和高兴的笑声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那是星期六下午,爆竹声稍微减少了些,街上却还挤得满满的。她们听说晚上有灯笼和火把游行,各工人、学生、军人、政府人员的团体都要参加。她们还看到一份“战区服务队”的通知,要征求志愿者到徐州去接战地孤儿出战区。

    段雯说:“我要去应征。”

    木兰要她们四个人回去吃晚饭,饭后全家人陪丹妮和秋蝴出去,段雯则随她自己的队伍参加游行。旗帜、灯笼、火把、军乐队和穿制服大喊战斗口号的团体接二连三通过,旁边还跟着没有组织的庆祝人潮。段雯的队伍通过时,丹妮拉着秋蝴和阿眉陪她走,三个女孩子携着手大笑着走过一个个街区。然后她们退开,送阿眉回家,把段雯也拉出来。

    木兰一家人已经回来了。丹妮进屋,木兰正兴奋地对陈妈朗读一封儿子拍来的电报。她转向丹妮说:“陈三的电报刚由郑州打来,他两天后会来。他说你们的彭先生生病躺在床上。”

    丹妮的脸色暗下来,木兰看出了她焦虑的神情。她瞬间下了决心。

    她转向段雯。“我能不能跟你们的队伍北上?”她问道。

    “我不知道。你是认真的?”段雯回答说。

    “当然是。”

    “也许会很危险,”木兰说,“你能受得了吗?”

    “战区生活很艰苦。”阿通警告她说。

    “但是我们已赢得胜利,日本人已在撤退了。我想看看前线的情形如何。”

    午夜时三位女孩回到武昌,丹妮一句话也没说,老彭生病的消息使得她无法再狂欢。一切静下来后,她躺在床上,开始慢慢仔细地想。老彭一个人在郑州受苦,卧病倒在床上,她却只顾自己的快乐而弃他不顾。

    两天后,陈三和环儿来了。荪亚及阿通到车站去接他们,女人则留在家里准备接待客人,丹妮急着探听老彭的消息,也来到曾家。陈三的母亲穿上她叫老彭买来当寿衣的新绸裳。火车没有按照预定时间进站,快吃饭的时候大伙儿才回来。两个钟头中陈妈一直出去倚门盼望。她进进出出好多次了,木兰真怕她年老的身子受不了相逢的刺激。她只有六十多岁,不过她的力量显然已差不多快用完了。为了等她儿子回来见她,她才没有倒下,如今她仍然勉强撑下去,比预料中多活了些日子。

    “进来休息一下吧,”木兰说,“反正你的眼睛也看不到太远。等你儿子和媳妇来,你得显出最好的样子,静静地坐着。”

    但是她仍不放心地坐在大厅中间的一张矮椅上,面对前门。她又开始谈起她儿子当年失踪的往事。“我还能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我还记得他小时的模样,我还记他的声音。不过我要给他些什么呢?现在我能给他什么呢?”

    最后阿通终于冲进来叫道:“他们来了!”

    木兰向前走到老太太身旁。不久陈三跑着进来了,环儿跟在后面。陈三一眼就认出他母亲坐在椅子上的特别坐姿,他跪倒在地,手臂搁在老太太膝上,大声哭出来了,环儿也跪在旁边。

    老太太的泪流了满脸,伸手去摸儿子的头发和埋在她膝上的脑袋,又用手摸一摸他宽大结实的肩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弯身闻他的气息,仿佛他仍是小男孩子一样,就好像要把她衰老的生命加入他的头发、脑袋和耳朵里。然后母子都伸手把对方的手紧紧握住。

    陈三拉起母亲的手来亲吻:“哦,妈,你的不孝儿子回来了。”

    “孩子,起来,让妈仔细看看你。”她终于说。

    他站起来说:“这是你的儿媳妇。”环儿仍然跪着。

    “来,让我看看你。”陈妈说。

    这时环儿才站起来,走向老太太。

    “环儿,我知道你。你是一个好女孩,也是我儿子的好妻子。你母亲好吧?”她的声音明亮清楚得奇怪。

    “她去世了。”

    “你嫂子莫愁呢?”

    “他们夫妇现在郑州。”

    环儿拉了两张矮凳子,她和陈三就坐在母亲膝前,陈三开始诉说他回姚家以及他结婚的经过。全家人都进大厅来,站满了一屋子,看这对母子的团圆。

    但是过了一会儿,陈三仍在讲述这段故事时,他母亲眼睛却忍不住地合上了。头在他手掌中松下来,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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