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风声鹤唳(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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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双眼凝视她的面孔,现在离他这么近,她的眼睛含情脉脉。

    “请别这样,丹妮。”他说。

    但是她用哀怨、几近痛苦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们别再装了。你躲开我,因为你要自我牺牲,让博雅娶我,你在折磨你自己。那天晚上我看你一个人喝得烂醉……从那夜开始我一刻都没有平静过。彭大叔,告诉我你爱我。”

    “为什么你要我这样说呢?”

    “因为我现在知道自己爱的是你。你曾答应做我的丈夫,我曾答应做你的妻子。后来我们收到博雅的音讯,你就逃开躲起来。你错了,你现在正折磨我哩。”

    老彭愣住了。但是她没有注意:“我真傻。我以为我爱博雅。”

    “你当然爱他,你就要嫁给他了。丹妮,”老彭声音颤抖地说,“我承认为你痛苦过。但是你又能叫我如何呢?你为我难过,因为你看到我吃苦,但是,我曾想忘掉你,却办不到……不过一个月后你就是博雅的妻子了。忘掉此刻的傻话,你不了解自己,你会为现在说的话而后悔。”

    “哦,彭,”丹妮说,“我不是说傻话。我知道自己爱的是你。”

    “不行,博雅是我的朋友。你们俩都年轻,他爱你,他完全了解你。”

    “但是我并不完全了解他。我完全了解你,哦,彭,吃饭前我站在那儿看窗外,一切全明白了。博雅爱的是我的肉体。我知道他对我的期望。但是我不能再做他的姘妇了。我可以看见自己嫁给他的情形,虽然结了婚,我仍然只是他的情妇,供他享乐,屈从他的意愿。不,我对自己说,他爱的是梅玲,也将永远是梅玲。在你眼中我是丹妮。是你创造了丹妮——我的名字和我的灵魂。你看不出我变了吗?你不知道我该爱的是你?”

    说完这些话,她把头伏在床上哭起来。

    “你使我很为难。我卧病在床,你千万别乘机哄我。”老彭语气坚决,却伸手去摸她散在棉被上的头发。

    她抬头慢慢说,表情显得又高贵又疏远:“你不知道我站在窗前干什么。你曾和我谈过顿悟及觉醒,我描述给你听。我望着暮色中的屋顶,但是心思却飘得很远很远。我想起苹苹和陈三他娘的死,突然一切都在我眼前融化,变得空虚起来。苹苹、陈三他娘、博雅、我自己和凯男的形象都不再是个人,我们似乎融入一个生死圈中。禅宗的顿悟不就是如此吗?说也奇怪,我的精神提升起来,充满幸福——发自内在。从现在起,我能忍受一切变故了。”

    老彭沉默了半晌。他们的手慢慢相接,老彭抓着她的小手好一会儿。丹妮俯身吻他的大手,滴了他一手的眼泪。

    “哦,彭,我爱你。救救我吧,别让我嫁给博雅,别生我的气。”

    老彭的声音含含糊糊,眉毛深锁,似乎觉得自己进退两难很可笑:“丹妮,我没有生气。不过你得了解我比你更为难,博雅是我的朋友,我不许你这样。你一定要嫁给他,我不准你考虑你对我的这份情感。”

    她热泪盈眶:“但是我爱你。哦,彭,我爱你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你说爱不是罪恶。”

    “但是这不一样,别傻了。你一直真心爱博雅,他的电报由衡阳拍来时,我从你脸上看出来了,现在你体内又有他的孩子。这是不行的。”他的声音很严肃。

    “可以,哦,我求你,你明白我体内有他的孩子,你还好心说要娶我。现在你仍然可以这么做。”

    “不过那是说他万一变心的时候,现在他要来娶你了。”

    “他也许会变心,”她惊叹道,“为什么我就不该变?他怀疑我,你从来不怀疑我。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决定来找你,你的信和他的信同一天到达,我发现自己先拆你的信——这是一瞬间随意的选择——但是我一发现,我知道自己对你比对他爱得更真。读完他和你的信,我知道原因了。他的脑袋、他的思想离我千里远。他的信特别缺少温暖,全是谈他自己的活动。当然他是在说我们的国家,但我需要一些切身的东西。你不谈自己,却谈我,谈玉梅,谈秋蝴,谈苹苹,甚至谈月娥。你说我冷落了月娥——一个和任何人相同的灵魂。你知道我听你的话,和月娥交朋友,觉得很快乐,只因为是你要我做的。博雅怎么能了解这些呢?你谈到我们洪山的难民屋,使我觉得它很温暖、很可爱,给我一种亲切和参与的感觉。木兰说她已经一步步安排婚礼。我吓慌了。所以我不得不来看你。”

    “丹妮,”他微露倦容说,“仔细听我说。我知道你爱博雅,等你见了他,你也会知道。那时你就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了。你的烦恼是怕恢复从前的身份——怕再当崔梅玲。但是你现在是丹妮,也可以永远做丹妮。我若帮过你什么忙,那就是教你这样做。你曾训练自己的大脑忘掉博雅。等你嫁了他,你也可以训练自己忘掉你对我的爱。你现在够坚强了,不但能维持自我,甚至也能领导博雅,带他前进。”

    丹妮没有听见他的话,她又俯身哭泣,把头趴在床上。

    “太迟了。”老彭坚定地说。

    “不迟。你不能把我赶离你身边。我们回去,我会坦白告诉他我爱你,这不是你的错。如果你容许我爱你,我会承担一切谴责。”

    “不行。”老彭坚持说。

    丹妮看出自己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又俯身痛哭。

    “别哭,丹妮。”他说,但是他声音颤抖,用手轻拍她的头部。

    她抬头看见他的面孔湿淋淋的,就抬起一双哀怨的眼睛看着他说:“我知道我们彼此相爱。我们别拒绝这份爱情。”

    她跪着的身子站了起来,坐在床上,面孔贴近他,突然侧身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别生我的气。”她退开说。

    丹妮和老彭的问题没有什么结果。丹妮硬要表明爱意,把一切说开,老彭则不肯放弃原则。她表面上听他的话,一心等见过博雅再说,她相信自己可以说服他。她已经甩掉“大叔”二字,只叫他“彭”。不过这次表白却使一切自在多了,他们继续以忠实老友的姿态相处。

    丹妮留下来,告诉段小姐她过几天等彭先生复原能旅行的时候,再去徐州找她们。三天后,两个人搭上火车,四月二十五日抵达徐州。所有旅舍的房间都被值勤的军官和公务员住满了。段小姐她们住在徐州女师,经过特别的安排,彭先生也分配到一个房间。学校学生早就搬走了。丹妮则和蒋夫人的战区服务队住在一起。

    砖质校舍不算大,却有一个可爱的花园,种满果树,鲜花盛开。有几个女孩子到台儿庄附近的灾区去过,由炸毁的村庄带回十五六个孤儿,还带回一肚子她们在路上看到、听到的故事。

    不过最精彩的却是广西女兵亲口说的故事,她们有一部分住在女师。这五百位女兵上个月曾通过汉口,也参加了台儿庄之役。她们穿着正规军的灰色军服,敌人很难看出她们是女兵。但是肉搏战一开始,她们的叫声马上被人听出来。她们肉搏的肌力比不上男人,半数女兵被一个日本骑兵旅消灭。从此女子兵团就解散了,不许参加战斗,但是剩下来的人留在前线,制服保留,从事其他的战地工作,抬伤兵,在乡村做战地宣传。

    丹妮急欲知道博雅到汉口的消息,就拍了一份电报给木兰,把他们在徐州的地址告诉她。两天后,丹妮意外地收到博雅本人的电报,他听木兰的话,已经由重庆飞到汉口。

    “你看他急忙赶回来和你结婚。”老彭告诉丹妮。

    第二天又有一封电报拍给老彭和丹妮,叫他们在徐州等他,他一两天就动身来看他们。两个人都明白,博雅是战略分析家,不会不来看战场,何况他们俩又在这儿。

    博雅到汉口,立刻去看木兰,住在她家。他听到不少丹妮在难民屋工作的情形,阿通和阿眉告诉他庆祝台儿庄大捷那夜丹妮等人的打扮,他大笑不已。阿非已和凯男商讨离婚等事宜,他也听说了。木兰偷偷告诉他,丹妮怀了身孕。

    他满面通红,眼睛避开了一会儿。“我猜大概是这么回事,”他说,“你才这么快安排婚礼。不过是她亲自告诉你的?”

    “不,她一句话也没说。是那个和她住在一起的乡下姑娘告诉我的。”

    “玉梅。”博雅说,“我得去看她,亲自问问。”

    于是第二天早晨,他赶到洪山。木兰、陈三和环儿陪他去,因为丹妮不在的时期,木兰也负责照顾难民屋。

    博雅尽量找机会单独见玉梅。玉梅一直防着他,但是博雅找了不少借口,又和颜悦色地哄了半天,她终于说:“姚少爷,好人做到底,我告诉你,不过你不能告诉小姐是我说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老实的小姐——你还是有妇之夫哩。我也没见过一个小姐这么急着等你的信。嗬,有人让你亲近了她,你却把她忘了整整三个月。”然后她压低了声音,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她有喜了,想想她多担心。”她告诉他丹妮那次昏倒的事,又恢复正常的口吻继续说:“她还没有你的信息。”

    “老实说我不知道,她没有告诉我。”博雅辩解说。

    “一个小姐怎么说得出口?”玉梅由眼角看看博雅,又说,“幸亏你终于来了,小姐放心不少。否则你的骨肉就要跟别人姓了。”

    博雅十分困惑:“跟别人姓?”他惊呼道。

    “当然,你要小姐生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吗?”

    “那是谁呢?”

    “你猜不出来?小姐每天晚上到他房里去研究佛经。有一天晚上她告诉我她的问题解决了。你听过像彭大叔这么好心的人吗?”

    “你是说他建议娶她?”

    “你觉得奇怪?他总是做好事。不过别人绝不肯这么做。”

    “她接受了?”

    “你想还会有其他可能吗?但是小姐始终只想着你一个人。等你的信一来,我问小姐彭大叔怎么办,她说当然是你忘了她,他才会娶她。我从来没见过像彭大叔那么单纯的人。”

    玉梅的消息使博雅愣住了,几乎没听到她下面的话:“现在你算算月份。你是一个正经人,等小姐回来,不就是生米已煮成熟饭,不可能推脱了。”

    “是,是,当然。”博雅阴沉地说,“彭大叔为什么到北方去?”

    “谁知道?他先到汉口一家旅馆去住,后来又到北方去。小姐听说他病了,就去找他。但是我不希望你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暧昧。小姐一心想着你,若是换了我,我不会这样。”

    听到最后一句话,他苦笑着说:“如果你是小姐,我知道你绝不会嫁给我。”

    “我不会有幸嫁一位少爷,如果有,我一定不选有妇之夫。”她迟疑了一会儿,笔直地盯着他说,“但是我得告诉你——小姐说我一定要告诉你——是我在电话中叫你‘猪’,不是她。”

    博雅咯咯笑起来。他谢过她,心事重重地回到木兰他们那里。

    博雅决定到徐州去看丹妮和老彭。他心里着急,无法再等了。他要看看丹妮从事战地服务是什么情景,他要弄清她和老彭间确切的关系,他更想研究台儿庄附近的战场和地形。

    说也奇怪,他临走前对木兰说:“继续办离婚。但是先别准备婚礼——至少等我回来再说。”

    五月三日傍晚时分他抵达徐州。他拍电报说他要来,老彭郑重地对丹妮说:“你对他要公平,否则我对你会起反感的,你必须压抑你对我的感情。”

    丹妮静坐聆听,无动于衷。突然她发火了,“我办不到,”她断然地说,“你难道看不出他来我一点也不兴奋?我硬是没感觉,这都怪你。你第一次自我牺牲,我并不爱你——我很感激,也深深感动。但是你第二次自我牺牲,避开我,离开汉口,我看见你一个人卧病在郑州的旅社,一切全是为了我,我就爱上你了。”

    “但是,丹妮,记住我说的无私之爱,想想博雅,不要想我。就是你们结婚,我也会快乐,他没有你就快乐不起来,你太自私了。”

    “是的,我自私,因为你使我看到了另一种爱,因为我不再满足于他给我的那种爱情,因为你改变了我,你使我自尊自重——内心也变好了。他从来不如此,从开始便这样,我现在知道他了。他要娶我,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在朋友间亮相,拿很多钱给我花,我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比他更关注自己。梅玲也许令他心满意足。丹妮,你的丹妮却不会,彭……”

    “你在他面前千万别叫我彭,叫大叔。”

    “我不干。”

    老彭的脸拉下来:“丹妮,别害我太为难,我确定自己不能娶你,你得尽量对他恩爱些,自然些……”

    丹妮自觉无能为力了,她疲倦地说:“好吧。我嫁他,但是我还会继续爱你。”

    博雅来的那天,徐州整天下雨。两个人到车站去接他。

    “哦,博雅!”丹妮带着老朋友的笑容说。

    博雅在月台上拥吻她,丹妮不反对,但是没有回吻。他毫不意外,她总不能当众这么做呀。他穿马裤和雨衣,她觉得他一点都没变,只是留了两撇整齐的小胡子,面孔也晒黑了,但是她发现他皮带上有枪套和一把新手枪。他热烈地和老彭握手,然后转身打量丹妮。她穿着工装裤、头上围了一条红头巾。他迅速瞥了瞥她的腰部,不再纤腰楚楚了。他想起玉梅的话:“生米已煮成熟饭。”

    车站在城北,和市区隔着一片空地和泥屋,三个人由车站的明灯下走出来叫黄包车。

    “子房山在哪儿?”博雅问道。

    “我不知道,你呢,彭?”丹妮回答说。

    博雅注意到他们俩亲密的口吻。

    老彭说他不知道,而且听都没听过。

    “你要去子房山?”一个抢生意的黄包车夫问道,他显然很高兴赚一笔长途车资,而不想只跑几段市区的短路。

    “不,我只是问问。”博雅说。

    “你为什么问起子房山?”丹妮问他。

    “你不知道?那座山就在徐州城外,是根据秦代大战略家张良张子房而命名的。”

    他们叫了三辆车,子房山其实很近,白天看得见,现在却隐在暮色里。

    车夫指指左侧说:“就在那边,离另一个车站——津浦铁路的车站——只有几里路,在城市东郊。如果你们想去,我明天带你们去。”

    “你没听说过,丹妮?”博雅对前一辆车上的丹妮大喊。

    丹妮把戴着围巾的头转过来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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