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上的圣人:范蠡的算盘-一次意义重大的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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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色正以其缓慢的脚步覆盖着宛邑这个县城,枯睡许久的老树冒出新绿,冬眠数月的大地也长出嫩芽,清风吹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惹得年轻的人们愈加意气风发。

    正是晌午,宛邑县的酒楼上,两个兴高采烈的年轻人正在高谈阔论。

    “听说范少伯最近又闹出了笑话?”

    “哈哈,他啊,听说前两天蹲在邻居家的狗窝里学狗叫,都说他疯癫,我看他岂止是疯癫,根本就是个傻子嘛!”

    “唉,说来也让人感慨,他从小就被先生认为是最聪明的学生,听说前些年还师从了一位贤者,怎么反而越学越疯了呢?”

    “范家没命,最有希望成才的反而疯了,哈,喝酒喝酒!”

    二人举起碗,将酒一饮而尽。

    “说起范少伯,我两个月前还遇到过他,我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我了,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记得啊,你是庸人。我就问,你说我是庸人,那你呢?他就说他是闲人,我说那我这个庸人可不可以打你这个闲人几拳啊?他就把头伸过来了。”

    “你打了?”

    “打了啊,为什么不打?”

    “他不骂你吗?”

    “他啊,他只说……”这人忽然学起当时范蠡的样子,说:“今日我让你打我,是因为我不清楚日后生灵涂炭会否波及你,天下动荡,太平的日子当享受。”

    这话听得对方愣愣的,沉吟半响,他忽问:“你说,少伯他真的疯癫吗?”

    “哈,谁知道呢?喝酒吧!”他径自举起一碗酒又干了下去。他二人那边你一言我一语,边饮酒边闲聊,而在他们旁边的桌子上,一个书生也在饮酒。

    这书生的酒却是极精巧的,酒由店小二装在了他随身携带的白玉酒瓶中。每次他只倒出一点儿在酒杯里,并细细斟酌。在他的桌上摆放着4个小菜,但他却很少动筷子去夹它们。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旁桌二人的谈话内容吸引。当听到有趣处时,会露出会心的微笑;到精彩处时,他甚至轻叹出声。

    “真是太有意思了。”他低声自语道。他的声音极小,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事实上,这个书生不论穿着还是气质都十分低调,在这酒楼上,实在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更不会有人知道,这个人正是宛邑县刚刚上任不久的县令大人——文种。

    文种夹了口菜仔细品尝,这家酒楼在宛邑很是出名,菜品俱是上佳,不过对此时的文种来说,已经有了比这菜更值得品尝的东西。

    可以说,他已经开始迫不及待要见一见他们口中的那位范少伯了,于是他擦了擦嘴,收起酒瓶,付过账后便快步离开酒楼。他素来是个稳重的人,但此时他的脚步飞快,恨不得一步就迈回到县衙里。因行得过快,当他赶到县衙时,他的额头已经冒出了汗珠。

    他没有顾得上擦汗,而是即刻找来手下名为赵怀的一名官吏。

    “赵怀,你可知晓宛邑有一个名为范蠡范少伯的人?”

    赵怀想了想,回答说:“你是说那个范疯子?”

    文种很高兴地点了点头:“对,正是他,你帮我把他找来吧。”

    赵怀是个听话的手下,他虽然一点儿也不想接触那个范蠡,但是既然上头发了话,他就只有听从的份。所以他点了点头,作了个揖就去行动了。

    大概过去了一个时辰,赵怀回到了县衙,他的情绪很不好,有些气急败坏。他来到文种的房间,文种并未关门,他在门外敲了几下。

    文种此时正在安心读书,说是读书,他的注意力可完全没办法集中在书上了,他心里只念着那个奇人,不晓得那个奇人会是何种模样。他有点兴奋,预感到这必然会是一次意义重大的会面。

    所以当门被敲响的时候,他连忙开心地放下竹简,抬起了头,却迎上了赵怀沮丧的表情。文种心中虽然有些失落,但他也知晓,一般奇人都不是那么容易请到的。所以他起身,拍了拍赵怀,说道:“我明白了,是我的错,我本该亲自去拜访的。”

    “那个范少伯真是不知好歹!”赵怀愤愤地说,“我到了他家,敲他的门,说县令大人要见他,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天王老子也不能打扰他睡觉!大人,我看你还是别去了,他就是个疯子,你跟一个疯子较什么劲呀?”

    文种却笑道:“你不明白,我并非为了较劲。”

    赵怀还想问,文种却道:“你累了,去休息吧,这件事情是我欠考虑了。”赵怀知道大人的事自己不好多言,只有作揖离开。

    文种却来到屋内的铜镜前,整了整衣冠。他虽是一个小小县令,但生得相貌堂堂,且气度不凡,便是身穿粗衣破衫站在人群里,也能显出本身的非凡。他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想想多年来未竟的理想,心中不禁有些黯然。他的志向,从来不是一个小小的宛邑县,因此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事实上,他的本领也决不是一个小小的宛邑县能够完全施展的,只是他始终认为时机未成熟,不可轻易露出锋芒。末了,他轻叹口气,心道,今日便罢了,明日起早吧。

    当时正是早春时节,清晨,晶莹的露水正滋润着宛邑的每一叶新绿、每一瓣花香。文种早早穿戴好出了门,他已经从赵怀那里打听到了范蠡的住处,于是带着忐忑的心情,匆匆往范蠡居所赶去。

    来到范家院门外,他不敢再上前,而是大声喊道:“少伯先生可在家否?文种特来拜见!”

    早春的风还是微凉,凉风从文种的脖子处侵入他衣内,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发觉自己穿得还是有些薄了。他继续喊了两声,始终无人答应。

    “范蠡范先生可在家中?文种特来拜见,若范先生执意不肯一见,那文种也只好在这里常驻不离了。”

    这时,只见范家的门开了,文种心头立时闪过一份惊喜,而这份惊喜很快便被惊奇所代替了。

    门的确是开了,但出来的却似乎并不是一个人,准确地说,你无法诠释他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怪物。

    那人是爬跳出来的,形貌与每家养的看门狗无异。他的长发杂乱地披在身上,胡须也脏乱不堪,他不光像狗一样跑跳,口中还发出了狗一样的“汪、汪”声。

    文种万万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奇景,眼前的一切令他大开眼界,他不由咽了下口水。

    那人一路跳到院外,来到文种跟前,眼睛直直地看着文种,那目光并非凶光,但也绝非和善,那似乎是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得文种心中直发毛。文种觉得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立在那里,他甚至感觉自己就仿佛被扒光了一样,整个人都在那人眼前暴露无遗。

    那人似乎对文种产生了兴趣,他猛地向前一冲,文种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那人扑到在身下。

    看到文种慌乱的样子,那人轻蔑地笑了笑,接着他从文种身上越过去,继续跑跳着向前奔去。

    文种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了,他不可以错过!他连忙起身,尾追过去,边追边喊道:“范先生,我知道是您,请您莫要再耍弄在下了!”而前面那人只是大笑不止地奔跑着。

    于是在宛邑县出现了这样一幅滑稽的画面:一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的汉子像狗一样大笑着奔跑,后面一个文弱书生满头大汗焦急地追。像狗一样的疯子大家平时经常能见到,但是那个莫名其妙的书生倒是头一次得见,大家心中都不由得猜想范家疯子这次算是遇到敌手了。

    可惜,文种终究体力不支。虽然范蠡还精力十足在前面奔跑,可文种却是再也跑不动了。他无力地跪在地上,遗憾地看着范蠡越跑越远。想到自己再难追上,他不禁懊恼地顿足,心想若是刚刚在范家门口时能够反应敏锐一些,就不会让范蠡逃脱了。

    亏他起了个大早,还在宛邑的百姓面前出尽洋相,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沮丧地回到县衙。

    来到县衙,赵怀看到文种的模样,就知道他定是在范蠡那里碰了壁。

    “大人,我早告诉你了,别惹那个疯子,舒舒服服做你的县令多好。”

    文种已经没有精力再理会赵怀,只好悻悻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已经满是尘土的衣服,嘱咐下人打水。他必须要全身上下好好洗一遍了,这次折腾甚至让他的嘴里都充满了泥沙。

    洗澡水打好了,下人也离开了他的房间,并从外面关好门。他脱下衣服,将自己浸泡在澡盆里,安静地思索着刚刚的经历。

    他回想起范蠡看着他的目光,他总觉得那目光中是有着些深意的,他感觉范蠡是想要告诉他什么。

    热腾腾的蒸汽很快就充满了房间,这样的环境容易让人陷入幻想,同时也容易让人的身心得到很好的放松。文种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比刚刚清晰了许多。

    是的,他与范蠡的缘分绝对不会仅限于此。范蠡还在宛邑,他们还有机会见面。白天的闹剧或许只是范蠡在考验他。

    一想到这里,文种的心思就又活泛了起来。他知道今日的机会已经错过,但是明日呢?也许明日范蠡就会愿意见他了。

    于是,经过一夜长眠之后,文种再次打扮干净,早早起身前往范家。他是那样急切地希望再见到范蠡,以至于又忘记了出门前加件衣服。直到寒风打在身上,他才意识到他今日又是穿得单薄了,当然这并不重要,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相比,已经可以完全忽略了。

    他再次来到范家门外,喊道:“范先生,我知道您在家,可否请求一见?”

    这一次他并没有等很久,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位穿着简朴的女子。那女子笑道:“县令大人快进来吧,我家弟弟已经等候许久了。”

    文种简直是喜出望外,他忙整了整衣冠,随那女子来到屋内。

    范家并不是什么有钱的大户,家中也没有什么值钱的摆设,但是从里到外都是干净整洁,让来访者耳目一新。

    屋内,一张干净的四方桌上摆放着几盘色香味俱全的小菜,而在桌旁坐着的是一个面容俊秀的、面带笑容的青年。

    见到二人到来,青年忙起身,向那女子作揖道:“嫂子辛苦了。”

    女子笑道:“说什么见外话,你们聊着,我去做针线了。”说罢,她识相地走出了屋子。

    青年笑着对文种说道:“坐吧,这几样小菜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是自家嫂子的拿手菜,若不嫌弃就坐下喝几口酒。”

    文种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青年:“你……你是昨天的……”

    “在下范蠡范少伯,幸会了。”范蠡笑着作揖道。

    文种有些不可思议地笑了笑:“少伯兄实在令在下惊讶了。”

    “开个玩笑而已,相信以文种的大度,定不会与我生气吧。”

    “当然当然,怎么会?”

    “那就坐下,你我一起吃顿饭、喝点酒,就算结识一场了。”

    文种忙道:“不胜荣幸!”说罢,他在桌前坐下,而范蠡则坐在了他的对面。

    范蠡笑道:“你一定很好奇,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文种却摇头道:“疯子有许多种,我见过那种真正疯癫的人,与你是不同的,我相信你只是在隐藏自己。”

    范蠡点了点头:“看来我今日是遇到知音了。”

    文种道:“但凡大贤,总有些与众不同,有时为了遮掩锋芒,他们会用一个虚假的外壳掩饰自己,而当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脱下伪装,一展抱负。”

    范蠡看了看文种,道:“我看出你目光里有野心。”

    文种却笑道:“少伯兄亦是如此。”

    这时范蠡收起了笑容,说道:“当今天下,吴越之争已是剑拔弩张,你我虽身在楚国,但楚国之君并非明主,倒是越王允常为人仁厚,乃是一代明君,定可带领越国成就大业。”

    文种闻言忙拍手笑道:“少伯之言正合我意!我来找少伯,也恰是为此。我一直在寻找机会离楚入越,只是只身一人定然势单力薄,若有少伯相助,那便容易得多。”

    范蠡却道:“你我今日才算真正相谈,你并不了解我,为何对我如此信任?”

    文种道:“只因我看出少伯兄非池中之物,他日定能成就大业。”

    “那我若真是一个说疯话的疯子呢?”

    “那只说明我也只是一个疯子。”文种道。

    范蠡大笑:“痛快!痛快!喝酒喝酒!”

    文种亦畅快干杯。

    这一场酒,大概是范蠡与文种的人生里最为享受的酒席了,在今后的日子里,他们经常饮酒,甚至时常抚琴助兴,但都没有这场酒喝得这般自在、这般舒心。有时候,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往往是最开始的那股热情最让人陶醉、让人心往。而之后的奋斗过程,甚至实现胜利的喜悦都不如最开始的那份激情让人感动。

    这一个简陋的屋子里,此时正装载着两个当时伟大的贤人。而他们当时意气风发,正当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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