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大战-咆哮的怒山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就在永井清雄和他的官佐们进入松山本道阵地的地堡中时,中国滇西远征军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将军率领他的师以上指挥官出现在怒山的老鲁田山峰之上。在美国强大机群的掩护下,将领们沿山峰一字儿排开。他们神情严肃而又心潮澎湃地欣赏着松山上的浓烟烈火,同时,为怒江西岸直插霄汉的巍峨雄峰面暗暗纳罕。

    两年来,据守怒山的十一集团军与侵占我高黎贡山的日寇隔江对垒,势均力敌而又势不两立,都在积蓄力量意欲吞掉对方。日寇妄图扫平滇西远征军,直下昆明重庆,一举结束臭名昭著的大东亚圣战,以达到使中华亡国灭种的目的;远征军则在积蓄力量和仇恨,等待时机,歼灭入境之敌,光复河山,一洗国耻。现在,时机到了,愤怒的中国兵将要怒吼着,越过怒山山脉,跨过怒江,怒不可遏地杀向万恶的日寇了。

    汹涌澎湃的怒江,气势磅礴的怒山,乃是中国人民的怒气凝成,今天要怒吼了。

    站在怒山老鲁田山峰上的宋希濂右边的是美军顾问窦尔恩,集团军参谋长车藩如、副参谋长陶晋初,七十一军军长钟彬、副军长陈明仁,接替成岗新上任的“中国战神”——新编三十九师师长洪行,八十七师师长张绍勋,八十八师师长胡家骥,二十八师师长刘又军;站在宋希濂左边的是:集团军副总司令兼第六军军长黄杰,第八军军长何绍周、副军长李弥,第五军军长邱清泉,第二军军长王凌云,荣誉第一师师长汪波,七十六师师长夏德贵;紧挨着宋希濂身后站着的是集团军参谋处长欧阳春圃、作战科长蒋国忠、兵站分监李国源、炮兵司令邵伯昌以及二十集团军中将参谋长刘建忠(他是来十一集团军组织协同的)。

    宋希濂环视四周,老鲁田群峰上哨兵林立,数十门榴弹炮、野炮、山炮组成的炮群,分布在各山头的东坡,都昂起漆黑的炮口,炮筒在烈日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芒。炮手们都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只待一声令下,我们的炮弹就会在电闪雷鸣中飞过怒江大峡谷,倾泻在松山之上。

    宋希濂作为一个久经战阵的抗日将领,对炮兵有一种热烈的追求和渴望。“自一八四〇年以来,受尽世界列强欺凌和屠杀的中国人,还没有用这样强大的炮群满腔愤怒、痛快淋漓地轰击过万恶的侵略者!”他想。同时,在抗日战场上,有不少场合,宋希濂因手头没有炮兵而留下终生遗恨。如一九三八年九月中旬,宋希濂率领他的三十六师(当时宋为七十一军军长)在河南富金山与日寇十三师团激战,虽打得连日寇报纸都不得不承认:“此役由于受到敌主力部队宋希濂军的顽强抵抗,伤亡甚大,战况毫无进展”,但宋希濂还是十分惋惜地说:“我们站在山头上,对敌军的活动,他们的炮兵阵地、运输车队,以及一些搭有帐篷的伤兵救护所等,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惜我们没有炮兵,如果我们有一个炮兵团,或至少有一个炮兵营,就可以给它以毁灭性的打击。”(宋希濂《鹰犬将军》)

    且说宋希濂对他的集团军的各种炮群深情而自豪地注视良久,再转过身来举起望远镜,认真察看这座被日寇自称为滇缅路上的“直布罗陀”、“东方的马其诺防线”、“支那第一要塞”的阵地——松山。奔腾激荡的怒江穿山破峡由北向南蜿蜒而来,在大坪子和惠通崖之间闪动着黄绿色的水光。惠通崖旁,滇缅公路向西、向松山盘旋而上,隐人松林和硝烟烈火笼罩的大垭口。天上,无数的飞机在盘旋、俯冲、轰炸,一阵阵灰黑的硝烟越过怒江峡谷,飞到老鲁田山峰上来。此时,闻惯了硝烟味的将领们顿时精神大振,不禁指手画脚,为美国盟邦的飞机叫起好来。

    “邵司令,向松山打一个基数,严惩日寇,壮我军威!”宋希濂突然下令。

    邵伯昌受令后,立即转身对待命的陈镜清、王恩培等几位炮团团长下令:“猛、准、狠地向松山打一个基数,看我的信号,齐射!”

    一分钟后,一颗红色信号弹从邵伯昌手中升起,顿时,天地震动,日色无光。

    此时,中国将领们群情激愤,那报仇雪恨的狂奋心情随着炮筒的伸缩而振奋,随着怒火的喷射而激荡,随着炮弹的轰鸣而爆发!一百年来,中国人被外国的洋枪洋炮打死了数千万人,如今半壁大好河山又被日寇踩在铁蹄之下,亿万炎黄子孙正在枪刀和皮鞭之下当牛做马,沦为奴隶。站在怒山老鲁田山峰上的将领们都是从上海,从黄河,从长江和衡阳、汉口败退下来的指挥官,败军之耻,失城失地之痛,长期以来使他们咬牙切齿,誓报与日寇不共戴天的国家仇、民族恨。如今,经过两年的艰苦经营,在美国盟邦的装备训练下,在大西南人民,尤其是云南人民的养育下,遍体鳞伤的滇西远征军终于。恢复元气,拉开了抗日战争大反攻的序幕。“我中华民族也有扬眉吐气的这一天!”新编三十九师少将师长洪行脚一跺,激动地吼出声来。

    宋希濂则板着冷峻肃然的面孔,但他的双眼仍闪射出异样的光芒,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永远不会忘记七年前的奇耻大辱。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上旬,南京保卫战最激烈的时候,曾对日本天皇裕仁夸下海口“一个月之内打垮中国”的日寇陆军上将杉山元飞到上海亲自督战;南京战地指挥官朝香官(天皇的叔辈皇族)带着十二万日寇决心以最残忍、最野蛮、最凶恶的方式夺取南京。十二月十二日,当时身任三十六师师长的宋希濂经过浴血拼搏,一兵不带地逃离南京,在一艘机帆船上几乎坠入长江。要不是中央宪兵团的张国维救了他,哪还会导演出今天这种气壮山河、扬我国威军威的场面!

    宋希濂永远不会忘记两年前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九四二年五月,日军的坦克撞开国门畹町,碾着滇西大地柔嫩的芳草,轧着满地缤纷的残花,在短短一个星期内,闪电般地直下芒市、陷龙陵、取腾冲,其先头部队一举突破怒江天险。于是便出现了一场千钧一发、力挽危局的血战。这是直接关系到抗日战争成败的历史性的一战。不管政治家们为了政治目的,外国的史学家们出于偏见不顾事实,很少披露这一真相,当时的当事人宋希濂、李志鹏和日寇十五军团长饭田祥二郎中将以及美国飞虎队的陈纳德,都是见证人。陈纳德在写给蒋介石的报告中就说,日军“照此速度前进,十天内可以到达昆明,如果出现这种局面的话,重庆抗战局面就不能维持’美国反攻日本的战略设想就将成为泡影。滇西、缅甸一失‘印度不保。连丘吉尔都惊呼:“这将造成我们在整个中东的崩溃。”饭田祥二郎中将在从龙陵赶往惠通桥的路上说:“照此速度前进,至迟五月十日可占领下关,中旬可拿下昆明,月底可直逼重庆。六月初,天皇陛下就可向全世界宣布:大东亚圣战已胜利结束。与德国元首希特勒会师中东的伟大时刻就指日可待。到那时,即使蒋介石迁都新德里,也只是一个成不了多大气候的流亡政府,不足挂齿了。”

    真是十万火急,一发千钧。这么关键的一仗,不能不归功于宋希濂的决断和李志鹏的神速与果敢。

    这是一场恶战。一九四二年五月四日下晚,李志鹏奉宋希濂之命率三十六师先遣团一〇六团乘车赶到保山时,保山城正乱成一锅粥,城里大火熊熊,浓烟冲天,这是白天日寇狂轰滥炸的罪恶现场。万千难民在城郊公路两边用手从炸弹坑边扒土寻找亲人的尸体,呼儿唤女,寻爹觅娘,那号啕之声连绵几里,哭声震野。顿足捶胸、呼天抢地之状,惨不忍睹。李志鹏不敢停留,催动一〇六团直向西扑去。由于公路上尽是横七竖八的车辆,他们走走停停,心急如火,但又不得不排除一路车辆组成的路障。到夜里十二点,才到达七〇七公里处。在这里,李志鹏询问几个仓皇逃来的难民,知道惠通桥正在激战,而且一部分日军已爬上怒江东岸。十万火急,刻不容缓!他命令部队枪上膛,刀出鞘,随时准备和迎面撞来的日寇决一死战。

    但迎面开来的还是商车、难民车和运送物资的军车以及蜂拥而来的难民。他们堵塞于途,使前往迎战的一〇六团寸步难行。

    面对这种混乱局面,李志鹏只好下令:先头车将机枪架在驾驶篷顶上,开亮车灯,有不让路的,对空开枪警吓。这样,前进的速度才快了一点。

    对付这种混乱,三十六师是有经验的。在南京大撤退中,他们奉命掩护南京卫戍司令唐生智渡江逃命时,就很叫争相狂逃的俞齐时的七十四军和王耀武的五十一师在挹江门吃了不少苦头。

    如果说当年奉唐生智的命令,掩护他的卫戍司令部逃跑是天大的耻辱,那么,现在是奉了蒋委员长和宋总司令的命令,扫开一切路障去迎敌则是无上的光荣。所以,李志鹏的车队过了七〇七后,在混乱、拥挤的公路上就机枪与喇叭齐鸣。民族危亡在此一举,一切都顾不得了!

    尽管如此,一〇六团先头部队乘车来到老鲁田顶峰时,已是五日早上了。此时怒江东岸,惠通桥头的宪兵、工兵还有化学兵、息烽部队的各一排已打得所剩无几,三百多日军正越过中国兵的尸体,从笔直的小道直破弯弯拐拐的盘山公路向老鲁田峰顶冲来。一〇六团团长熊正诗眼尖,见一个负了伤的中国兵正抱住一个日寇的脚,不让他前进,日本兵调转刺刀从伤兵的胸口直扎进去。

    日军先头部队距山顶只有三十米了。如果他们冲上山头,滇西路上再无险可守,日军就能长驱直入!到那时,人类历史就要按日本人的意志来写。

    “打!”熊正诗对从车上飞身而下,迅即散开成冲锋队形的战士一声怒吼。

    轰轰轰,随着手榴弹爆炸的硝烟,一〇六团一营的四百多名官兵冲入敌群,一时间刀枪飞舞,杀声震天。

    此时,躲藏在盘山公路九弯十八拐的草丛、荆棘中的华侨和难民一见中国的救兵来到,都手拿石块或扁担、拄棍跳出来齐声呐喊助威。不少难民就地取材,翻起满山坡的三尖石、囫囵石就往山下滚。一石滚动,沿路上又撞起不少石头,都翻滚着、蹦跳着、呼啸着,从半空向爬上山来的日寇劈头盖脸地砸下去。江边,过了江的日寇正往上爬,不过江的日寇正跳上橡皮舟。松山上公路拐弯处,日军正架设山炮,惠通岩下日寇正在集结,后续部队滚滚而来。在龙陵镇安所东进的路上’饭田祥二郎中将正挥动指挥刀,命他的机械化部队全速开进,今日势必东渡怒江,拿下保山。怒江西岸,一〇七、一〇八团飞驰而来;已逃到戥子铺、七〇七、莽林寨、太平村等地的几千难民和华侨,丢下自己的贵重包袱,回转身来,奔至老鲁田和中国兵一齐投入战斗。永平路上,总司令宋希濂、七十一军副军长陈明仁,驱动他们的滚滚铁流,掀掉在滇西路上一切要钱不要国的发国难财的车辆,风驰电掣般地向怒江扑来。窄路相逢勇者胜,敌我双方都在拼命争夺怒江这一线天堑,争夺滇缅路这一丝命脉,争夺惠通桥这一生死存亡的咽喉!

    只剩两条铁索的惠通桥两岸,雄伟险峻的怒山和高黎贡山之间,弹雨在横飞,空气在燃烧,吼杀声盖过怒江咆哮的狂涛声。怒水为之变色,滚滚翻动的已不是蓝色的漩涡,而是血水红波。在这血水红波中,扭打着的是双方伤员,漂流着的是死尸,它们被红色的漩涡卷进江底,又从深邃的江底皮开肉烂、面目全非地浮出江面,滚动着、沉浮着三三五五地漂向下游,漂向大海。

    战斗在惨烈地进行。

    所幸的是,团长熊正诗率着十几个弟兄杀到江边,占领了由宪兵、工兵们挖掘的一段战壕,并借此向正在抢渡怒江的日寇狠狠射击。同时,在半坡上负伤的中国兵也不断连滚带爬地下到大坪子,用绑腿布草草包扎一下伤口就立即投入战斗。

    正在渡江的日寇的不少橡皮舟被子弹打通,顿时泄气,连同日军一起葬身江底。只有少数爬到江边的日寇,下半身泡在水里,倚着光溜溜的岸石向岸上射击。

    老鲁田山头上,李志鹏见打退了敌人,就给部队下令构筑工事。由于与后方联络的电话线尚未架通,李志鹏已派出第三批骑兵通讯员去催赶后续部队。并派出两名中校副官去沿途传令:不论什么车,车上乘坐什么人,见了三十六师部队而不靠边停下,部队有权射击!不如此,就不能为后续部队扫清道路!

    李志鹏的师指挥所设在老鲁田山峰上的一条坎儿下,连个坑都没有,更莫说掩蔽部了。恰巧一颗日寇山炮弹打过来,落在他左前方十几米处,轰然一声,掀起漫天土石块和灰尘,将他扣得严严实实,他从灰堆里滚出来,抖抖身子,眨了眨眼,风趣地说:“也好,省得老子伪装!”

    天慢慢黑下来。

    李志鹏严令:除江边前哨阵地严密监视敌人行动外,怒江西岸半坡和老鲁田主峰上所有部队必须彻夜构筑工事,迟缓怠工者就地正法。

    天黑定后,戥子铺、莽林寨、太平村、由旺乡几千民众抬着担架,挑着饭菜,扛着木板、楼楞和锄头赶到老鲁田来和部队一齐抢修工事。妇女们替伤员包扎伤口,重伤员很快被抬走,轻伤员仍坚守阵地。

    一夜之间,老鲁田山上战壕交通壕密如蛛网。

    天亮前,李志鹏命民众全部后撤。

    拂晓,日寇在松山上的山炮、钢炮一齐向惠通桥东岸打过来,硝烟和浓雾搅在一起,暗无天日,只有炮弹爆炸的火光一闪一闪地似乎要把江雾烧红。

    惠通崖下,日寇在十几挺机枪掩护下在江面上架设浮桥。

    太阳冒山时,渡过江的日军展开冲击。

    到中午,一〇六团虽打退了日军十几次冲锋,但江边阵地已全部丢失。

    日军已冲到半山腰的战壕里。

    三营七、八、九连的勤务兵、司号员、伙夫都全部投入战斗,和日本鬼子厮打在一块。

    半坡上的阵地也丢失了。

    松山上隔江相望的日军狂呼乱叫,在为快冲上老鲁田的日寇呐喊助威。

    日寇正向山头冲来。

    李志鹏提起一挺机枪,眼中喷火,口中狂呼:“弟兄们杀出战壕!一〇六团不准有一个活人离开阵地,杀!”

    战士们跳出战壕,挺起刺刀,居高临下向敌扑去。

    敌我杀得难解难分。

    杀——!一〇七团卷地而来。

    冲——!一〇八团直向江边扑去。

    五月八日,宋希濂冒着敌机的~路轰炸,驱车来到老鲁田。九日、十日,陈明仁率七十一军的八十七师、八十八师赶到怒江边,从栗柴坝渡口到三江口实施布防,形成了怒江防线。宋希濂的姊妹师和滇西百万民众在怒山筑起了钢铁长城,挽救了危局。

    有军事委员会的嘉奖令为证:

    日寇犯滇,举国震动,赖我十一集团军第七十一军三十六师在师长李志鹏率领下,闻风而动、昼夜兼程,于惠通桥力杀顽敌、血染怒水,前仆后继,尸陈边关,一举阻日寇于怒江西岸,挫其锋芒。国人释忧相庆,山河转危为安。经军委会决定:将三十六师功绩在全军嘉奖、以为楷模,师长李志鹏授三等云麾勋章一枚、晋衔一级。一〇六、一〇七、一〇八各团长晋衔一级,其余有功官兵,望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宋,论功行赏。

    此令

    军事委员会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六月二日

    经过两年的对峙,如今滇西远征军兵精粮足、装备齐全、士气大振,呼啦啦扯起了大反攻的战旗!站在老鲁田山头的众将,一个个热血奔涌。

    今天早上,宋希濂带着十一集团军的全班将领奔赴在老鲁田的路上时,有几件事使他激动得热血沸腾,心潮翻滚。前年,他率部西上时,碰到的军和民全都把屁股转向敌人,拼命往后方跑,那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狼狈场面,实在使他怒火难禁,痛彻心脾。今天则大不相同。他从施甸由旺沿七〇七公里处往怒江前线开进时,满山遍野的军队、民夫都面对敌人如滚滚铁流往前推进。这种挺胸迈步、气吞山河的阵势是他在二十年的戎马生涯中所没有见过的。“中国人只有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敌人冲杀去才能生存!”他想。“而从东北,从华北、华中一直到大西南,和日本鬼子打了近七年了,我才第一次看到这种全民族扑向敌人的阵势。”他眼角湿了,“我盼的就是这一天!”他激动地说。

    当他骑着他的战马“土肥源”(这是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六日他率七十一军在攻克兰封城捕获的日寇十四师团的战马,后来宋希濂用该师团长土肥源的名字来命名这匹坐骑)走到八〇一公里处,赶上一队一二〇重追击炮队的车后,突然见八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手中拿着木刀,很整齐很威武地跟在炮车后跑步前进。这八个小孩虽然衣裳破旧,但他们抖擞精神、一往无前的劲头却使宋希濂大为感动。他急忙跳下马来,拦住孩子们问:“小朋友你们到哪里去?”

    “到松山杀日本鬼子去!”孩子们响亮地回答。

    “你们是哪里人?”

    “由旺小学的童子军!”

    “不行,你们还太小,不能上前线!”

    “我们有刀!”孩子们说着,很神气地一齐举起刀来。

    宋希濂心一热,弯腰抱起一个孩子来,在他不很干净的脸上亲了一下:“好种!我们民族的好种!”放下孩子又问:“你们会唱歌吗?”

    “会!《难民曲》、《大刀进行曲》、《义勇军进行曲》,都会。”

    “好!我是总司令,我命令你们在这里给过路的部队唱歌,让他们到前方多杀日本鬼子。”

    “不!我们要亲自杀!”孩子们一齐回答。

    “听话!军令如山,懂不懂?”宋希濂故意板起面孔。

    孩子们气鼓鼓地低下头来。

    这当儿有一辆吉普车开到宋总司令前停下,从车上跳下一个集团军司令部的女秘书。不等她说话,宋希濂就下令:“你带这几个孩子在这里设一个鼓动站,并给他们安排伙食,不准他们再往前赶路,我们的民族还没到让孩子们冲锋陷阵的地步!”宋希濂说完,飞身上马,扬手一鞭,与他的卫队飞速而去。背后,骤然响起孩子们稚嫩而嘹亮的歌声: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炮声突然沉寂,宋希濂又一次举起望远镜。他知道炮兵的一个基数已经打完。他抬眼看松山,松山上的滚龙坡、大垭口、长岭岗的硝烟已离开山头向高空袅袅升起,只有不少树桩和炸断的树干横躺在山坡上冒着青烟,吐着忽明忽暗的火舌。原来郁郁葱葱的大松山,已是翠微凋零,满山红土。天上,有几架空中堡垒目空一切地在松山上空盘旋。奇怪的是,今天松山日寇阵地上的山炮群竟装聋作哑,没有向老鲁田我军炮兵阵地还击。被炸弹和炮弹炸得坑坑洼洼、斑驳陆离的松山却是死一样的沉寂。看着这一切,宋希濂断然下令:“参谋长,实施第一套作战方案!”

    “是!”车藩如答应一声,举起一面小红旗向空中连戳了三下。迅即,怒山老鲁田的三个峰尖上哗啦啦竖起三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紧接着,七十一军新二十八师师长刘右军指挥一个步兵团,一个工兵营分成数十路单行纵队带着橡皮舟、竹筒、木板直冲下惠通桥东岸的大坪子一线。由于山太陡,士兵们几乎是滚下去的,犹如一股股势不可挡的山洪。

    “邵司令,命令瞄准手注意观察松山日寇火力点,一经发现,立即摧毁!”宋希濂下令。

    然而,松山日寇阵地依然鸦雀无声。

    宋希濂今天大张声势,摆成一种就要进攻松山的阵势‘是为了吸引日寇把注意力集中到松山来,以掩护右翼二十集团军即将展开的攻势。

    看着死一样沉默的松山日寇阵地,宋希濂低声地骂了一句,而后提高音量对众将领说:“日寇一枪不发,正是对我把松山选为主攻方向给予高度重视。好吧,既然他不远道欢迎,我们就另寻门路,好在我们的第一步兴趣也不在松山这块硬骨头上,关门打贼,前门后门都要堵。漫长的怒江会为我们洗尘,雄伟的高黎贡山既然伸出手臂,她一定会热情地拥抱她的华夏子孙的!宋希濂意味深长地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问:“各军、师部队是否已进入战斗位置?”

    “报告总座,按战役部署,各军、师已隐蔽地进入自己的进攻出发阵地,而且伪装得很好,只待总座一声令下‘全军就横渡怒江,向龙陵之敌发起攻击。”车藩如代各将领回答。

    “很好!”宋希濂说着,站上一个从山头冒出来的磐石,拿出蒋介石的手谕。这是前几天在保山马王屯由卫立煌长官召开的军事会议上念过的。为了加重滇西大反攻的严肃气氛,他决定再拿出来念一念,在怒江前线,在怒山群峰上,面对隔江之敌,在发起大反攻的前夕,再念一次委员长的手谕,会有特殊的意义。因此,宋希濂严肃地念道:“委员长手谕。”

    全体将领立正恭听。

    国人抗战,已近七载,河山万里,寸寸凝血,焦土抗战,能无了局!日前我驻印远征军已挥戈东进,拉开反攻序幕,缅北重镇密支那指日可下。令你部按原计划全线抢渡怒江天堑,奏响我南线反攻战曲。此乃民族扬眉,国人吐气之壮举,望我全体将士前仆后继,一往无前,歼顽寇于腾龙,复日月于重光,成仁取义,山河同存!畏缩不前,国法难容!此役中凡师以上干部指挥无能,督战不力者,押赴重庆,审判严惩;团、营干部作战不力,观望徘徊者,司令官就地裁决;连以下官兵退一步者,就地正法!本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言出法随,望我全军将士发扬蹈厉、奋我同仇,以国家民族荣誉自励。本委员长翘首南天,洗耳待捷!切切此令。

    蒋中正

    五月四日

    宋希濂念完蒋介石的手谕接着说:“蒋委员长在另一电文中还训示我们说,此次渡江出击之胜负,不仅关乎我国军之荣辱,且为我国抗战全局之所系,务望各级将领,竭智尽忠‘达成使命!,此次滇西反攻战役中,本集团军奉卫长官命令,担任左翼攻击集团,北从惠仁桥,南至三江口、佛海和滚弄横渡怒江,对侵占我龙陵、芒市、畹町之敌发起攻击,务求全歼。而后与我驻印远征军会师缅北,打通中印公路,为全国大反攻储备战略物资,以完成我们这一代华夏儿孙收复国土、洗雪国耻的光荣使命!现在,我带领本集团军师以上全体将领,站在巍峨的怒山之巅,面对穷凶极恶、不共戴天的日本侵略者,向四万万同胞,几千万被帝国主义屠杀的英灵庄严宣誓!”

    众将领一起举起拳头,威严、肃穆,铁铸似的矗立山头,怒目注视怒江西岸千峰壁立、万壑幽深的日寇阵地,跟着宋总司令愤然宣誓:我们身为民族抗日将领,洗雪国耻、光复国土乃是我们的天职。中华民族集一百年的深仇大恨,要在滇西大反攻中扬眉吐气,奋我同仇,为报党国,为报领袖,我全体将士决心以身许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此役中本集团军不全歼滇西日寇,与驻印军会师缅北,将无颜再有一兵一将活着东渡怒江!

    在宋希濂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打给周老师看看”的“竞赛”意识。这一段情由宋希濂不便与任何一位将领讲,但却是他自“八一三”淞沪抗战以来南征北战,不屈不挠,英勇战斗的重要动力。

    原来,既是湖南老乡,又是一同进入黄埔军校的陈赓和宋希濂,在一九二五年初共同参加了黄埔学生的第一次东征和同年十月的第二次东征。到了一九二六年,他俩都由排长升为连长,同年陈赓在潮州介绍宋希濂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只是由于蒋介石“清党”,陈赓被调去新编二十一师当少校营长,宋希濂才自动地脱离了共产党。当他们去报考黄埔军校,乘船驶过长江时,陈赓有一段话是宋希濂终生难忘的。陈赓说:“我们的祖国是这样秀丽,自鸦片战争以来,被外国人践踏得一塌糊涂,这些强盗们还想瓜分中国,要叫中国人做亡国奴,我们青年必须努力革命,起来打倒列强和国内军阀!”

    十年以后,发生了“西安事变”。那时,陈赓当了红军第一师师长,宋希濂当了国民党的三十六师师长兼西安警备司令。

    一天上午,陈赓见到了宋希濂,宋希濂在西安鸿宾楼宴请陈赓。三天后,陈赓带宋希濂去拜访周恩来老师。周恩来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又走到一起来了,这是很有意义的好兆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从现在起就站在一边吧。日寇虎视眈眈,妄图灭我中华。大敌当前,已经到了血肉筑起新的长城的时候了!在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之时,我们就发扬黄埔精神,在抗日战场上来一个大竞赛吧。”

    “我记住老师的话了,”当时宋希濂立正,敬礼,紧紧握住周恩来的手说,“不只我和陈赓两人,在日本人面前,国共两党人员都应赤诚团结,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我黄埔同学更应发扬东征、北伐的声威,和日寇血战到底!”

    “说得好,不愧是黄埔健儿!”周恩来热情地鼓励宋希濂。(《黄埔》一九九〇年第一期,伍蔚文《陈赓和宋希濂》)

    周恩来说的“在抗日战场上来一个竞赛吧”这句话,对宋希濂的鼓舞和影响极深。后来在‘八一三’上海保卫战中,他奉命率三十六师从西安星夜奔赴上海,仅五天时间就与他的姊妹师八十六师、八十八师共同投入战斗。据后来宋希濂回忆说:“淞沪抗战自八月十三日开始,到十一月九日全线撤退,历时将三个月,双方都投入了很大的兵力,战斗是激烈残酷的,参加这一战斗的我军官兵,明了这是为了保卫祖国人民的生存而战,是一场伟大的反侵略之战,虽然我军的装备远不如敌,但都奋不顾身,视死如归。每一寸土地的争夺,使敌军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我军将士前仆后继,牺牲惨重,实在是可歌可泣的。尤以三十六师、八十七师、八十八师(这三个师为国民政府警卫军改编而成七十一军)自战斗那一天起,一直到全线撤退那一天止,始终坚持战斗。其他的师最多打半个月,便轮换下去整训。这三个师在闸北、虹口、杨树浦、江湾、大场一带的作战,战绩尤为突出。可惜当时没有一位文学家,或者一位文笔生动的记者,敢于上前线去采访,去记叙许多可歌可泣的壮烈事迹。如果有的话,几部或几十部价值很高的作品,早已问世了。”(《鹰犬将军》第一二三页)

    宋希濂对自己在上海保卫战中率部浴血拼杀的壮举,是深感自豪的。“我没有辜负蒋校长和周恩来老师的栽培和期望。”他说。

    可是,后来八路军在平型关,在百团大战中声震寰宇:而国军却失城失地、一败涂地,如今又在豫桂湘战役中创造了第二次可耻的大溃败;而共产党却在敌后四处出击,收复了上亿人口的土地。“长此下去,党国军人还有何面目立于人间!”宋希濂忧心如焚地想。

    前不久,李根源从重庆给宋希濂寄来一首谢觉哉写的词《闻日寇窜宁乡·调寄满江红》,词中说:中国若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从明末直到而今,英雄几许!百万农军北伐时,十三雄镇南明史,岂是那十年奴化,能抑止!湖南官,胆如鼠;湖南民,气胜虎。要涤腐生新,锄凶雪耻,又建湖湘根据地,民尽为兵政民主,国民党造成大亏空,我们补!

    谢觉哉的词,给宋希濂巨大的震动和启示,“湖南民,气胜虎’,无湘不成兵,仅是滇西远征军中,湖南将官就占三分之二!不为中国人、湖南人争出一口气来,誓不为人!”宋希濂下决心说。

    宋希濂带领众将官到怒山来举行敌前宣誓,充分表现了抗战到底、义无反顾的决心。

    宋希濂带领众将领宣誓毕,邵伯昌手持指挥旗一甩,排炮立即向松山呼啸而去,猛烈的山风立刻把松山上的滚滚浓烟刮到怒山老鲁田的群峰上来,黄黑蓝的烟尘掠过将领们的身旁,在万山丛中逐渐消失。宋希濂和他的将领们铜打铁铸似的挺立在山峰上,那一排儿顶天立地的雄姿,就如怒山山脉上的雄峰,伟岸而威严。突然,宋希濂猛地一掌横空向怒江西岸的万仞群山击出,大声吼道:“按既定的战役部署,各指挥官马上回到自己的指挥位置,中华民族报仇雪恨的伟大行动,远征军重振我国威军威的滇西反攻战役,今夜开始!”

    一轮惨白的落日在西边遥远的野人山方向欲落不落地在一天血云中徘徊,骤然一阵浓黑的硝烟从高黎贡山升腾起来,眨眼间就似乎把那轮残阳吞没。随着滇西远征军的野炮群向高黎贡山日寇阵地猛烈轰击,天,迅速地黑下去。

    宋希濂在返回由旺集团军司令部的途中,追上新编三十九师师长洪行,一把将他拉进自己的车中来(他的‘土肥源’交给卫队队长乘骑)窃窃细语,直到七〇七公里的岔路口才依依分手。

    “深信洪师长不会辜负党国信托。”宋希濂握住洪行的手说。

    “总座放心,我从当兵那天起,就已经将灵魂和躯体一齐交给了国家。”洪行说。

    “我们民族为有你这样的抗日骁将而自豪,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谢谢。定为民族国家效劳!”

    洪行说罢,向宋总司令敬过军礼,跳上自己的吉普,在滇缅公路上的车水马龙中,风驰电掣般地向盘蛇谷飞驰而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