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是一座煤城,生活粗糙单调、节奏缓慢。我家住在市中心,相对繁华一些,也不过是多修了几条路,多盖了些饭店和娱乐场所。我的童年是在距离这里半小时车程的市西度过的。那里十年来看不到任何变化,时间好像是停滞了一样,循着童年的脚步,还可以看到记忆中的景象。只不过魔法消失了,一切都显出了本来的样子:居民区旁边的铁路依然存在,偶尔还有运煤的火车通过。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煤渣,落在衣服上就是一层黑色。马路对面就是父亲曾经工作过的陶瓷厂,厂子已经倒闭了,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厂房。居民区里到处都是等待拆迁的老房子。走在路上,有些长辈会拉住我,问我还记不记得她,我只能尴尬地笑笑。年轻人都出去打拼了,留下的都是步履蹒跚的老年人和坐在路边等待变老的中年人。我很少回来,因为看到这里的一切,会心酸。
我带着麦子朝火车站走去,告诉她这边是我读高中的学校,那边是我常去的小店。麦子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一一看过去,有些机械地点着头:“很好。我喜欢这样的城市。”麦子表现出来很认真在看,很认真在听的样子。实际上,她没有在看,也没有在听。她只是想着赶快回到杭州。
果然,离火车站还有一站路程的时候,麦子提出打车过去。
“只剩一站路了,直接走过去吧。时间还早,能来得及。”
“你确定你不会迷路?别忘了,我们上次在杭州市区转悠了两个小时才找到车站。”
“这里是淮南,不是杭州。”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我们都是路盲,万一误了火车怎么办?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我累了,走不动了。”
麦子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跟着上了车。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我又默默地付了钱,跟着下了车。
“你看,我说的对吧。来早点肯定没错。”
站在车站前的广场上,风没有遮挡地吹打在身上,比刚才在马路边更冷。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不好看,我也没想过要去掩饰。是麦子主动提出来步行去火车站的,也是她一再坚持不肯坐车的。我真的很不理解麦子为什么会突然这么任性。
“进候车室吧,外面太冷了。”
“里面空气不好,就在外面等吧。”
我本来算好的时间,麦子临时变卦,意味着我们要在寒风中站上整整40分钟,只因为她的自私。我知道麦子是个自私的人。麦子身上的种种缺点我心里一清二楚。可是处于催眠状态的我,唯一能记住的就是:麦子对我的好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我曾经和麦子玩过一个游戏,那是我去北京的前一天。我在网上遇到了麦子。我告诉麦子,我要去北京,在一个陌生的出租房里,和一个陌生的同住者,一起为考研做复习准备。我很害怕,面对未知的一切感到恐惧。离开学校之后,我才知道,我已经无法习惯孤独了。麦子简单地安慰了我几句,我心里平复了很多。就在麦子断网前,突然一个念头在我的心里闪过,我赶紧敲出了几个字:“麦子。我有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当然是有关你的话。不过我现在不打算告诉你。一个月后是我的生日,如果你还记得住的话,给我发一条祝福短信,我就告诉你。”
“好。就这么说定了。”
麦子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知道她会答应的。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游戏的机会。
一个月后,麦子的祝福短信真的到了,我却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打发她。最后只能编出了一句玩笑。麦子没有回短信。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很失落,我很愧疚,但当时的我真的很需要这个祝福。那天我一个人在出租房里,忍受着水土不服带来的煎熬,过完了22岁生日。这是那天我收到的唯一一条祝福短信。即便这个祝福是用这样的方式换来的,依然让我在北京黯然的生活有了一丝光亮。
昨天晚上,我回忆起这个片段的时候,后悔不已。我知道自己做错了。麦子说小林一次次给她希望,给她暗示,其实我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为了让自己能够继续沉浸在一些美好的幻想当中,为了让自己在冰冷没有一丝人情味的城市里面有一丝慰藉,我也给麦子种下了催眠暗示。
“时间到了,我该进站了。”
麦子把烟头踩在脚下,有些无聊地碾压着。
“嗯,也该进站了。”
“对了,有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什么事。”
“就是竹子怀孕的事嘛。”
“什么?竹子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
麦子不再折腾烟头,开始折腾我的神经。
“看来她没告诉你嘛。她去年不是说要考研吗,大概12月份的时候,我接到她的电话,说是不打算考了。语气平静得很,听着就不对劲。后来一直聊到很晚,竹子才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刚查出来。她打算把孩子生下来,所以就放弃考研了。我以为她也告诉你了呢。”
“我是真的不知道。那……竹子的孩子是谁的?是不是她男朋友的?”
“这很重要吗?”
麦子反问了我一句。我沉默了。
在我决定在麦子的房间留宿前,我曾给竹子打过电话。我要求她把她知道的,有关麦子和麦子女朋友的事情,统统告诉我。竹子说的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我不知道的。最后,我问竹子,麦子的女朋友是谁。竹子反问了我同样的话——“这很重要吗?”
是的。一点都不重要。我听到心底深处固守的执念在一点点破碎瓦解,有些自嘲,有些无奈,更多的是一种彻底的释然。
“还记得吗,第一天在这里见面的时候,我欠你一个拥抱。现在补上吧。”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
说完,麦子就在进站口抱住了我。
车站的广场上,有很多人用拥抱来迎接或者送别亲友,我们只是其中并不起眼的一对。我和麦子拥抱,不是因为相逢,也不是因为离别,只是为了完成拥抱这个动作。
我就站在那里,任凭麦子紧紧抱着,一动不动。直到有些窒息的时候,我把手搭在了麦子的腰上。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很轻很轻地贴着。麦子却突然地松开我,我趔趄了一下,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麦子已经朝着候车室走去了。
我就这么站在原地,保持着刚才拥抱的姿势,眼睛则紧紧抓住麦子的背影,固执地追随着她,跟着她一起进站,候车、检票,直到被风吹得生疼,几乎流泪了,才敢眨一下眼睛。我要把离别的这一幕全部记录下来,不想放过一个细节。
我的心里隐隐地怀揣着一份期待,期待麦子能够回头看我一眼。不过麦子没有回头。我知道她不会。我已经彻底失去这个人了。我和麦子施与对方的催眠暗示已经解除了。彻彻底底解除了。我蹲下来,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脸。有眼泪从指缝间滑过,为我和麦子的故事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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