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山色-坤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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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

    (36)

    暖暖第二天起得很晚,多少天的紧张和焦虑都化成了疲劳,加上开田和她昨夜里都高兴,把那件事做了一遍又一遍,使得她彻底放纵了自己的睡眠,直睡到了日上三杆。

    婆婆把早饭给她温在锅里,她去吃时婆婆告诉她开田去了村委会。她点了头后继续吃着,这是多少天来她吃得最香的一顿饭,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人知道自己不会再受欺负,这种感觉真好。丹根平日难得看见妈妈饭后面露笑容地悠然坐在那儿,这会儿看见后忙跑过来钻进妈的怀里,想重新摸索着去吃那早被断掉了的奶,开田娘看见,慌得朝孙子叫:几岁了?还要去吃奶?羞不羞?!心情特别好的暖暖没有像往日那样去喝斥拒绝儿子,而是笑看着丹根掀起自己的衣襟把一个奶头塞进了嘴里。婆婆因此对暖暖嗔道:你要再惯他,他就会上房揭瓦了!暖暖对婆婆笑笑,她今天的好心情使她听到任何抱怨都不会生气。

    开田中午回来时说乡上通知他后天去乡政府开会。去呗,能去乡上开会可是桩光荣的事,过去詹石磴去乡上开会时都是一脸的得意。暖暖笑道。开田扯着自己的衣襟吞吐着:我就穿这身衣服去?这身衣服咋了?暖暖一时没听明白。你没看詹石磴平日去乡上开会,穿得都是支支棱棱的,我这身衣裳,去到会上还不要遭人笑话?!暖暖这才明白开田是想做身像样的衣裳,就说:这还不好办?等后晌咱俩一起去村里的刘家裁缝铺里,他们那儿有现成的布,手艺又好,让刘裁缝给你做身好衣裳,赶上你去开会不就行了?开田点头笑笑说:中!

    吃过午饭,把丹根交到婆婆手上,暖暖就领着开田去了刘家裁缝铺里,那刘裁缝见是新上任的主任来了,亲热得很,又是让坐又是端茶,听说开田想做衣裳,又忙把家里存着的几样布料抱过来让开田和暖暖挑。暖暖挑了一种浅色布料,开田摇头说不好,说你没看电视上,但凡是当官的,穿的衣裳都是深颜色的。暖暖说行,就要了一种藏青色的料子。刘裁缝问衣裳做啥样式,暖暖说做成夹克的样子就行了,开田又摇头道:还是做成西服吧,现在西服才是官服,你没见电视里那些大官,穿的不都是西服?暖暖听罢笑起来:中,中,就做成官服!……

    第二天天黑前,刘裁缝把西服按时送了来,暖暖立时喊开田过来试穿,开田穿上还算合身,在院子里挺胸抬头地走了一遭,问暖暖:像不像一个主任的样子?暖暖笑了,说:像,像……

    开田在乡上开了两天的会,他那天傍晚骑着自行车从聚香街上回来时,暖暖正在楚地居门前安顿几个晚来的游客,游客们进院之后,暖暖扭头才看见开田嘴上叼着烟卷手上推着自行车站在身后,先说了一声:回来了。跟着又咦了一声问:你不是没有烟瘾么?咋又吸上了?开田笑答:在乡上开会时,别的主任们都吸烟,就咱不吸,显得太老鳖一,所以就吸上了。暖暖有些不高兴:这你倒学得快!

    不学不行嘛,你总得像个主任的样子,别人才认你呀!开田摊着手……

    为了让开田全心当好主任,暖暖把公司的事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从在东岸作广告吸引游客,到在楚地居里安排游客食宿,到引导游客们去楚长城、凌岩寺和湖心区里游览,都由她自己来操持安排,常常是从早一直忙到晚上。

    开田上任半月之后,暖暖问他当主任有啥感受。开田想了想说:就是心里觉着荣耀,家家人见了你都争着同你打招呼说话,那股亲热劲过去没有见过。暖暖说:要紧的是得给村里人办点正事,把你当初竞选时应许大家的事儿一桩一桩落实,不枉了大伙选你当主任。开田点头道:这你放心,咱既然当了主任,就要当出个样子,我眼下就在琢磨增加每户收入的事,正打算派人外出联系花椒和辣椒外销……

    这天晚上,眼看快到了睡觉时分还不见开田回来吃晚饭,暖暖就有些着急,以为他在为村上的公事忙碌,一股心疼倏地生起:再忙也要吃饭呐!正想放下丹根去村委会里找开田,却忽见黑豆叔搀着开田踉踉跄跄地进了院门,暖暖先还以为开田是得了啥子急病,待迎上前一闻开田身上那股浓烈的酒味,才知他是喝醉了。天,这是在哪儿喝成了这个样子?暖暖惊道。她知道开田平日并不馋酒,偶有陪客的机会,也只是喝几盅作罢,还没有过喝醉的时候。是在我那儿喝的,今儿个高兴,俺叔侄俩就喝得有点多了。黑豆叔忙解释着。暖暖听罢暗暗吃惊,她知道黑豆叔孩子多家里穷得厉害,一向是没钱请人喝酒的,开田怎么会到他家喝酒了?暖暖当下也不好多问什么,搀过开田让黑豆叔走了。开田醉得连床都上不了,身子直往地上出溜,暖暖费了好大的劲才算把他弄上床,他躺在那儿还在含混地叫:喝……喝……天快亮时开田才算醒了,暖暖喂他喝了一碗开水,这才问他为何去黑豆叔家喝酒。开田说:他想要块宅基地盖房子好给大儿子娶媳妇,这样大的事,他不请顿酒能行?按说他该送礼的,咱当初朝詹石磴要宅基地不是还送了礼了?暖暖不认识似地瞪住开田问:他家那样穷,你能忍心在他家喝酒?开田笑了:再穷还能管不了一顿酒饭?不过黑豆婶的炒菜手艺也确实太差了,那几个下酒菜的味道比你平日炒的菜相错太远。以后不能再这样喝了!暖暖语调里露出明显的不高兴。好吧,可是总不喝恐怕也不行,人家会认为你这主任当得太窝囊,连顿酒都混不来,日子久了会看轻你的!暖暖有些着恼:这是谁说的屁话?开田道:你没听乡上的人说嘛,就是去到纪委会,该喝不喝也不对……

    (37)

    有一天晚饭刚吃过,青葱嫂匆匆找到暖暖说:住在楚地居的一个男游客提出要见公司老板。暖暖有些意外:是不满意咱的饭食?青葱嫂摇头:好像不是。是有特殊的游览要求?青葱嫂又摇头:好像也不是。暖暖就说:走,去看看。那男的有四十来岁,穿的西服皮鞋板板正正干干净净,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那阵子正站在楚地居门口凝神看着远处的湖面,听见暖暖的脚步声,回头看定暖暖问:你就是老板?

    暖暖点点头:你有事就请说吧。她模糊记起来,这人好像来楚地居住过几回了,有时还在村里转来转去。

    你是高中毕业?他审视地看着暖暖问,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是。暖暖对他问话的口气有点反感:你为何要了解这个?

    是高中生我们就基本上可以对话了。他怜悯地笑笑:你发没发现你们的村子正在没落?

    没落?

    我在你们的村子里做了个调查,你们村里已经有四十来个青壮年村民外出打工,已经有十一小块坡地撂荒,人在减少,地在变荒,这不是没落这是什么?

    哦,你是在说这个。暖暖叹了口气:人人都想去城市里落脚挣钱,这有啥办法?

    是呀,我们的国家正在进行城市化,这种现象在城市化过程中难以避免,可我们一定要明白,中国是个地广人多的大国,再怎么城市化也不可能没有农村,倘是有一天真的没有了农村,大批农地被荒弃,田园风光被破坏,那就是我们民族的悲哀。

    暖暖的心被他的话拨动了一下,她感到对他的一丝好感正从胸腔里的什么地方生出来。

    欧洲现在就在后悔。

    欧洲?

    你在高中学过地理,应该知道欧洲的吧?

    暖暖没有应声,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这个人的话音里怎么总有一股教训人的味道?还有他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让人讨厌。

    欧洲的城市化就造成了农村的衰败,结果他们那儿的田园风光正在消失,农村的人口在迅速老化和减少,农地也在很快地荒原化和野生化,很多地方将变回野生地,现在他们开始担心,也许在不久的将来,田园风光在欧洲将会成为回忆。

    暖暖默默地看着他,一时猜不透这个人究竟想要说啥。

    土地的野生化表面看对环境有利,其实恰恰相反。欧洲有一个明显的例子,那就是位于希腊古城伯罗奔尼撒东部山上的普拉斯托斯镇。该镇过去住有一千多人,人们都下田耕作,青草满地,果园遍布,牛羊满山,现在却只剩下十几个老人,泥土任由雨水冲走,草长不成,果园废掉,到处都是干巴巴的灌木群,夏天时常爆发野火,生态变得很单调。欧洲环境局的专家彼得森说:一旦什么都被灌木遮盖起来,你便会失掉草原生态,所有的花、草本植物、雀鸟和蝴蝶就此消失,一个新树林没长够几百年,品种是多不起来的。因此,欧盟意识到生态多元的重要,开始补贴农民每年的荒地刈草,以防土地彻底野生化。

    你能否把你想说的话直接说出来。暖暖有点急起来,她手里还有很多事要去办,她可不想去管欧洲的事。

    什么事都要先说理论,有理论才能指导行动,明白?他依旧不慌不忙。

    暖暖苦笑笑:那你就继续说吧。

    你们这儿的没落只是出现了端倪,还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我同时也注意到了你们这儿有着得天独厚的发展条件,看看这清澈的湖水,满山的绿树,遍地的青草,拴在村边的牛、驴、羊,还有你们这安静的村子,相对原始的耕作方法,楚国的文化遗存,古老的处理食物的方法,比如你们村里的石碾、石磨、土灶等等,使这儿具有了被看的价值。

    被看的价值?

    对。如今,农村在对国家的经济贡献上,已经谈上有多大价值,一个乡村能不能引起人们的重视,就看它有没有被看的价值,换句话说,就是看它有没有游览的价值,有,它就可能发展并且热闹起来;没有,它就可能衰败并且荒寂下去。

    哦?

    你们楚王庄是一个值得让人来看且会让人放松身心的地方啊!

    暖暖勉力一笑:俺们成年论辈子地住在这里,倒也没觉出它有啥子好。

    那人笑道:你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来你们楚王庄三次了,我第一次是来看楚长城、凌岩寺和湖中的烟雾,后两次我在你们村里做了几个专题小调查,刚才说的那只是一个,我还调查了解到你们村里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就有三十七位,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都很一般,能活这样大的岁数,主要就得益于这里的好水、好地、好吃食和好空气。

    是吗?暖暖听到这里兴趣来了,我还没去细数俺们村里有多少高寿老人哩,你倒弄清楚了?!

    那人点头道:我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你们这儿可是一个让城里人度假休息的绝好地方,完全可以扭转没落衰败之势,转而发展成为一个著名旅游胜地,从而使村子人丁兴旺很快发达起来。

    真的?

    你们的村子需要一个拯救者!

    拯救者?

    这个拯救者要有对世界发展大势的全面了解,要有对环境的独特认识,要有丰富的旅游学知识,要有开创精神,现在这个拯救者来了。

    他在哪?暖暖被这个说话喜欢云遮雾罩的人逗笑了。

    他就是我,我想来拯救你们的村子!

    你怎么拯救?暖暖忍住笑。

    通过快速发展旅游业来拯救你们的村子,这也是西方挽救农村的一条经验。西方开始乡村旅游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最早起源于西班牙,七十年代后,乡村旅游在美国和加拿大进入快速成长期。法国的普罗旺斯,意大利的皮德蒙特,英国的肯特郡,都是通过发展旅游业而使那里原本开始衰败的农村又兴旺起来。意大利塞萨诺的圣斯特凡诺村,在上个世纪初有1700名村民,可后来因为受城市的吸引村民逐渐进城,最后只剩下了124人。所幸有一名瑞典投资者对此地美景感兴趣,把村里的一个地段买下,还把一群中世纪建筑改建为酒店,令这小村成为阿布鲁佐省的重要景点之一,每天都有好多游人到此游览,也吸引了一些人在此定居。意大利还有一个名叫加贡扎亦的山村,曾一度荒弃,可后来得到一位意大利伯爵的帮助,现在已变成一个豪华的温泉旅游乡村。

    我们也已经在发展旅游业了。暖暖提醒他了一句。

    可你们这种发展起步太低进步太慢,你看看你们这楚地居,建得多么低档,房间里连卫生间都没有,客人夜里上厕所,还得起床穿衣去外边,这不行!这你就接待不了那些特别有钱的游客,也就赚不到大钱。

    那些有大钱的人物真的愿上俺们这小地方?暖暖听他说到这里,不由得认真起来。

    你以为他们愿上哪里?外国?差不多都已经去烦了,而且那终不是可以久待的地方;有名的风景区,也早已看腻了。他们现在最喜欢的休息地方,就是这种水清山绿人少空气好的尚未过度开发的地方,你们这里,向东是一望无际的丹湖,向西向南向北都是无边绵延的大山,牛羊点缀在绿树碧草间,田畴散落在湖畔山坡上,渔船帆影飘隐在白水碧波里,环境中既有着人类活动的美好影响又带有一股原始自然味道,最适宜人安定心神。

    那依你的心思,俺们该咋办?暖暖已渐渐有了和这人说下去的兴致,尽管她不喜欢他那种自以为是满脸要拯救别人的作派。

    抓紧再盖点高档度假屋。这些度假屋的外部和你们村里的房子一样,保持民居的外观,可内里的设备都是现代化的,要有高档卧具,要有抽水马桶,要有淋浴设备,要有娱乐用品,要有书房,要让城里人住下就不想走了。

    俺们哪有那样多的钱来盖这种房子?暖暖吃惊了。

    如果有人愿意给你投资呢?

    你是说有人愿和我们一起来盖这种房子?

    对呀,别人出钱,你们出地来盖,然后共同经营,所得利润按六四分成。

    谁?谁会舍得把钱给俺们盖房子?

    我!行吗?那人笑看着暖暖,目光依然是居高临下的。

    你?真的?暖暖这一回没有生气,只是把眼瞪得很大,这个自命不凡的男人看上去不像是富人,是一个喜欢吹牛皮的?

    看我不像个有钱人,对吧?那人边说边掏出一张名片朝暖暖递过来:来,咱们认识一下,敝人薛传薪,省城五洲旅游公司负责项目开发的经理。你叫──

    楚暖暖。俺们的公司叫南水美景旅游公司,公司的总经理是俺娃娃他爹旷开田。

    那我要同你们公司谈合作的事,须找旷总了?

    可以就跟我谈。暖暖看定他:薛总,我想知道一下,你要投资建度假屋的话,大概能投多少钱?她想即刻就摸摸他的底。

    首批不可能多了,毕竟这是一条新的旅游线路,我们要慢慢来,建的房子多了就可能闲置。

    能有十万块钱?暖暖怀着希望,只要有十万快钱,就可以建几间不错的房子。

    薛传薪笑了:十万块钱够干什么?我下午去你们村靠近后山的那片堆了乱石的空地上看了,差不多可以盖五十间房子。

    五十间?暖暖猛吸一口气,那得多少钱?

    三百万。连盖带装修再加配套和环境整治,在这个偏僻地方这个数差不多够了……

    暖暖定定地看着对方的嘴,她已经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了,她被“三百万”这个数字惊呆了,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听说钱是可以用这样大的数字来计算的。三百万,他怎么可能有这样多的钱?他怎么愿把这样多的钱投到俺楚王庄这个偏远的地方?这可能么?……暖暖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和对方告别的,怎样回到了自己的睡屋里,她的脑子里全是三百万这个数字,三百万的钱会把我的这间睡屋都堆满吧?……

    (38)

    直到第二天早上睡醒,暖暖才算彻底平静下来,她才仔细地给开田说了一遍。昨天夜里开田回来得太晚,加上她需要先在心里把这件事的可信性想透,所以没有立刻给开田说。经过大半夜的思索,她觉得这件事即使是一个骗局自己的公司也不会损失什么,他不把钱拿过来,咱就不盖新房子;盖了新房子他不继续拿钱,咱就不装修;装修好接待客人赚了钱,他要不给咱分成,咱就扣了他的房子,反正他在咱的地面上做事。开田听了也不大相信,说谁会把三百万扔到咱这个偏远的地方?如今的骗子可是多,咱要多加小心,别再出一回类似假锄草剂的事。不过最后他对暖暖说:这事由你来看着办,反正咱村边靠后山的那块空地是在荒着,听老辈人说当年兴吃食堂时,咱村里的大食堂就在那儿盖着,说食堂里的炊事员常在夜里听到一种女人的哭音,人们都觉着那地方不适合做家宅,食堂停办后就再没人愿去盖屋,后来食堂塌了,那块地就也荒了;你就和他谈谈,咱只出土地,别的不出,他愿投钱,就来;不愿,就罢……

    和薛传薪的合作意向是第三天上午谈成的。暖暖没想到对方那样痛快,看来薛传薪是认定这楚王庄能让他挣到钱了。意向中说定,五洲旅游公司和南水美景旅游公司合作经营楚王庄新的旅游度假屋;五洲公司负责投资三百万建设新的旅游度假房舍,包括房内装修和室内木器家具与电器;南水美景公司负责提供建设新设施所需的土地;然后合作经营,经营利润按六比四的比例分成,五洲旅游公司得六,南水美景公司得四。意向合同签完字后,暖暖仍有些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全当是做了一个梦,根本没有这回事。直到半月之后,薛传薪带着正式的合同书和一百万的现金支票及两位工程师又来到楚王庄,而且开始在聚香街上定购水泥、沙子和木材时,暖暖才确信这是真的,才开始忙着补办土地手续的事。开田说:办啥手续,先盖,盖好了再说,现在楚王庄的事是咱说了算。暖暖摇头道:动几百万盖几十间房子,用的又是村里的土地,这是大事,你一个人做主会带来无穷后患的。这件事得先向乡上报告,征得乡上的同意;然后要开村民会,说清土地的用途和咱买这些土地使用权的年限和价钱,咱家的公司正式把地的使用权买过来。开田有些不耐烦,说,我是主任,这点荒地的使用权我还不能做主?暖暖瞪他一眼道:你说这话的口气和当初詹石磴的口气很相似,村里的土地你凭啥一个人就能作主?开田听暖暖这样说,只好改变态度:那好,那就依你之意先去乡上汇报。

    开田到底是当了主任,暖暖和他来到了乡政府里,没费啥劲就见到了新任的成乡长。开田把来意说了一遍,成乡长听罢也很意外,说:你们那个村子能引来三百万的资金可是件大事,这也是转移农村剩余劳力增加村民收入的一个机会,中,我同意你们使用村边荒地,你们村子离湖水的距离允许盖这种房屋,符合国家的环保规定,至于土地价钱嘛,就照目前乡上使用集体土地的规定,按一亩一万元的标准交,使用期五十年,但要给全体村民说明……

    那片荒地经丈量是十二亩三分,量的时候,暖暖特意让有病的村支书和村委会另外几个干部与村里几位有威信的老人到场监督作证。之后,暖暖又当着全村人的面,把自家八万九千元的购地款和三万四千元的欠条交到了村会计的手里,欠条上注明:一年之内还清。这八万九千元,是暖暖和开田的几乎全部积蓄了。交了钱和欠条之后暖暖才意识到,这其实也是自家迄今为止最大的一笔投入,也是一笔赌注。这个项目,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旦失败,不仅过去的辛劳都打了水漂,而且又要过那种债务压头的日子。

    新项目被薛传新取名为赏心苑。由于有薛传新的细致安排和开田的支持,赏心苑的建设很是顺利,图纸、材料和建筑工人都由薛传新提供和安排,暖暖只需在村里招些小工。每个小工每天管饭之外另给六块钱,日收入六块钱在楚王庄已经很有吸引力了,人们争着来干。小工的工钱也算在那三百万元里。暖暖另外给薛传薪在楚地居里提供一间客房作为他住宿的地方,不收钱。

    暖暖发现,这个薛传薪说话虽有些夸夸其谈,干起事来倒是能脚踏实地。办啥事怎么办弄得头头是道,什么人干什么活安排得清清楚楚。

    料备齐之后开始挖地基,谁也没有想到,地基开挖之后竟有了惊奇的发现。

    按薛传薪的要求,地基一定要打结实,因此挖地基坑时就挖得深些。就在挖第一排房子的地基坑时,一个小工的铁锹砰的一声,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听声音不像是石块,那小伙子就仔细地把土拨开,这才发现原来土下埋的是一个长满绿锈的铜器,身个挺大。他喊了一声:快来看!众人就全围了过来,大家看了一阵,都觉惊奇,便相帮着把那铜器挖了出来。好家伙,那铜器足有半人高,好重好重。在不远处商量事情的薛传薪和暖暖扭脸看见,也急忙跑了过来。薛传薪只看了一眼就叫道:嗬,这是青铜鼎呀,老天,这可是宝物呐!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这东西?暖暖对这东西不懂,便轻了声问:它还有用?用处大哩,这是文物,值钱着哩!最初发现鼎的小伙子一听说它值钱,急忙声明:这可是俺挖到的。薛传薪笑了,说:不管是谁挖到的,但凡是文物,就都是国家的,不过国家最后拿走时会奖励你!大家先挖第二排房子的地基,暖暖你去给县上的文化局打个电话,让他们派人来看看。众人就继续去忙自己的。

    五洲公司这时已出钱在楚地居安上了电话,暖暖回到楚地居在电话里给县上文化局的人说了事情经过后,想着这种有关文物的事谭老伯说不定也感兴趣,就给老人也拨了个电话,果然,老人一听就惊喜异常,说:我立马就动身过去看看。

    县文化局的三个人是当天下午来的,他们来后用小刷子仔细刷去鼎上粘的泥土,在鼎的四周发现了一些饰纹,其中两侧上还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文字。三个人当下断言:这是珍贵文物无疑,但属哪个年代尚待进一步认定。谭老伯是第二天后晌到的,这时鼎已被抬到了楚地居里,谭老伯上前先仔细看了鼎,连说:怪了,怪了。之后又去了鼎出土的地方,说:这四周应该还有东西,你们再挖挖试试看。薛传薪怕耽误工程进度,有些犹豫,可暖暖对谭老伯的话自然不会不听,当下便让那些小工继续挖,果然,没有挖出多远,就又挖出了一些大小不等的方形铜块,谭老伯拿起来喜极地说:这是编钟,珍贵呀!小工们见果真又挖出了东西,劲头大起来,又再向四周挖开去,竟又挖出了不少编磐、咏钟、陶瓶、陶罐、陶钵、陶香炉。这让所有的人都惊奇起来,问谭老伯怎么知道还有这些东西,谭老伯边仔细地观察着那些出土的器物,边说道:出土的那只鼎的铭文证明,它是一只楚鼎,而且不是寻常的楚鼎,是楚王宫里的用物,你们若细看就能发现,在它的四个角上,都有一个类似饰纹的“王”字,这个字可不是随便用的。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王宫里的用物?这使我怀疑此地曾举行过什么与王室有关的仪式,而只要是举行过什么庄重的仪式,留下来的器物就不会只是一个,所以我就让你们继续朝四周挖。你们看,挖出的这些编钟上,也都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王”字。暖暖和众人闻言都围上前看,果然,每片编钟上都能看清一个颇像“王”字古时写法的凸起。薛传薪上前看后,和暖暖交换了一个惊奇的眼神。

    谭老伯,依你看来,这地方在楚时究竟举行过什么和王宫有关的仪式?暖暖忍不住问。

    这个眼下还说不清楚,谭老伯摇了摇头:需要做进一步的考证。

    再展开范围挖一挖,说不定地下还有东西。薛传薪这时不知为何竟来了兴致。

    小工们见薛传薪发了话,就又挖了起来,然而把那十二亩三分地几乎翻挖了一遍,除了一些类似灰烬的黑土之外,没再挖出新的东西。

    咱们还是抓紧时间打地基盖房子吧。暖暖催着薛传薪。别急,等谭老伯他们的考证结论出来之后再说。薛传薪这时倒不急了。

    省文物局和南府市文物局的人都是第二天晚饭后赶到的。谭老伯和他们在发掘现场及楚地居里一直研究分析了三天,虽然都认为这是楚王宫里的用物,但对它们铸造和烧制的准确年代,对它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最终也没有得出结论。

    第三天晚饭后,薛传薪让暖暖把谭老伯约到丹湖岸边,笑着问老人:老伯,我知道你们还没能对那批文物做出结论,可你能不能先对我们说说你个人对那批文物来历的看法?

    这个么──谭老伯犹豫了一刹:你们为何这样急于知道我的看法?

    暖暖看了一眼薛传薪,她也不知道他何以这样急切。

    因为这关乎着我们下一步的决定,我们原来已经定下要在这块地上建一处度假屋,我们如果知道了你的看法,说不定会对原来的设计做些调整。

    好吧,我就说说我的看法,其实只是一些猜测,而且这些猜测严格说和虚构几乎一样,是我为了说明这些王宫器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虚构的一个故事,没有任何考古学上的意义。

    虚构的故事我们也愿听听。薛传薪有些迫不及待。

    想必你们都知道,楚国最早的首都在丹阳,这个丹阳的位置在考古界还有争论,有说它在今天的湖北秭归,但我始终认为,丹阳就是离这里几十里地的今天的丹阳,在丹水和淅水的交汇处。直到楚武王之后的楚文王,才把都城由丹阳迁到郢,也就是今天的江陵县北纪南城。如果我的说法成立,那楚国的早期都城丹阳离你们楚王庄就很近,我据此猜测,住在丹阳都城的楚文王也就是楚王赀,说不定和这楚王庄有些关系。

    咦?暖暖瞪大了眼睛。

    我作过调查,你们这个村庄里楚为大姓,多少代来一直没有姓王的人家,照说该起名楚家庄,可竟以楚王庄命名,这也有点让人奇怪,也加深了我的这种猜测。当然,一个村庄的命名原因可能是多样的。

    据民间传说,楚王赀是其父和一个民女所生的儿子。我因此就这样设想:他的父亲当初在丹阳宫中处理大事的间隙,常会短时间地外出游玩散心,在一个闷热的夏季,老楚王为了寻找清凉,带一些随从来到了这个当时还可能不叫楚王庄的村子。在这个幽静的傍湖村庄里,他既寻到了清凉,消除了因处理军国大事而引起的身体上的疲劳,也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美貌姑娘,并和她度起了良宵,获得了无数的欢乐。当他返回丹阳宫之后,他听说那姑娘怀了他的孩子,于是便把那位姑娘接进了宫中。那位被接进宫中的姑娘怀的孩子,叫赀,长大后就即位做了楚王,这时,他母亲的村人为了纪念这桩喜事,便把村庄改了名叫楚王庄。

    暖暖笑了:谭老伯,你可真会编故事。

    让老伯说下去!薛传薪说。

    这应该是公元前六百多年的事。后来楚王赀因内部和外部的原因决定迁都。正式迁都的时间到来后,楚王赀在丹阳宫前举行了庄重的故都告别仪式,尔后带领他的文武官员和宫中成员,携带着各样宫中用物,登船沿水路南行。船队行至这楚王庄附近时,他想起了他已辞世的母亲,想起了母亲的故里。他原本就因为离开丹阳故都心中难受,此时心里更是一揪。于是便下令船队暂时停驶靠岸,他下船来到了楚王庄里,命人在村头搭起一个简单的祭棚,并让人从船上拿下了宫中所用的鼎和各种祭祀所用的器物,还让宫中乐师带着编钟等乐器下船,他要在这里再举行一个小的祭祀告别仪式……

    这故事编得好!薛传薪听得眉开眼笑。

    可惜它是编的,要是有史料证明它是真的那该多好!谭老伯叹了口气说。

    这可不必难受,古人的事弄不弄得清楚有啥要紧?暖暖安慰着老人。

    你编的这个故事也有用处!薛传薪这时异常高兴。

    有什么用处?暖暖和谭老伯都惊奇了。

    如果你们去过山西阳城,看过清代康熙年间的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陈廷敬的故居,就会明白我的话了。薛传薪笑道,在陈廷敬的故居前,如今每天都有一场大型表演,表演的内容就是根据传说来的:康熙皇帝带着皇家仪仗来看望居家的陈廷敬,陈廷敬领着全家人迎出相府大门。每次表演总有百多村人换上清代服装参加。就是因为这场表演有意思,所以吸引了四方很多游人。由此我想到,我们也完全可以把谭老伯编的故事变成一场表演来吸引更多的游客。

    嗬!暖暖有些听明白了。

    怎么表演?谭老伯还是觉着奇怪。

    我们把楚鼎和编钟、陶器这些文物出土的地方保留下来,在它的上边搭建个棚子予以保护。另在旁边建一座楚时的祭祀棚子,棚子里摆好仿制的楚鼎、楚国编钟、编磐和楚国陶器,然后让一帮楚王庄的村人,穿上楚时的服装,扮成楚王赀和他的文武官员及宫中成员,让他们在这儿煞有介事地举行祭祀和告别仪式,之后再上船南行。这种表演必会引起游人们的兴致,从而引来更多的游客。

    你倒是有商业头脑!谭老伯笑了,用我编的故事赚钱,得付我版权费哩。

    行,你以后再来楚王庄,可免费住在这赏心苑,就算我们付你版权费了。

    暖暖这时也高兴地说:要真是这样做,村里人在农闲时也可挣一份钱了。

    咱们做旅游业的,就是要想尽法子把游客吸引来,这吸引游客的手段,可以是各种各样,明白?好了,咱说干就干,薛传薪挥了一下手:我这就回省城让工程师修改原来的设计图纸……

    (39)

    这一回,暖暖是真有些佩服薛传薪了,他的脑袋的确机灵无比且随时都准备赚钱,所有的赚钱机会看来都不能从他眼前溜走。

    薛传薪由郑州回来是在一星期之后。这时,省、地、县上的文物工作人员已带着出土的文物走了,谭老伯也已回了北京。他带回的新图纸减少了一排接待客人的房子,却新添了两个别致的棚式建筑:一个是保护文物出土之处的棚子,叫出土棚;一个是一座楚时样式的举行祭祀和告别仪式的棚子,叫离别棚。

    施工重新开始了。

    每天的早饭后,暖暖安排好在楚地居里食宿的游客的游览事宜后,就到赏心苑的工地上看看,她对建筑这个行当一窍不通,可她能看出工人们是不是在尽力做事,能看出工人们是不是在浪费材料,她的批评常常很准,令薛传薪也很惊奇,说:你是一个很好的监工。

    由于是平房和棚子,施工不复杂,所以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主体建筑就完工了。望着这片崭新的房子,暖暖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到此已不必再担心投人的钱打水漂了,它们已变成房子站立在了这里。也是到这时,她才算最后相信薛传薪是真要在这儿做旅游事业。主体建筑完工的那天晚上,她让开田把薛传薪请到家里,亲自做了几个菜让他们两个喝了一场。席中,暖暖端一杯酒上前敬薛传薪时由衷地说:薛大哥,你是一个真干事的人,俺佩服!

    你等着吧,我说过我是来拯救你们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这没落凋蔽的楚王庄,变化成一个游人如织的兴旺名镇。薛传薪的语调又变得不可一世,眼神又变得居高临下了。暖暖笑笑,心想,也许有本领的人都是这样?

    接下来的装修暖暖更不懂了,那些墙砖、地板、石膏线、板材、涂料、灯具,都是用船由东岸运过来的,暖暖只是在北京打工时见过,根本没想到它们还会出现在楚王庄。随后开始安放的电器和木器家具,也都是由南府市甚至是由省城运来的,什么微波炉、电熨斗、小冰箱、组合柜、小转椅、贵妃床、电暖器、健身器、地毯等等,那真让暖暖开眼界,城市里的好东西都拉来了。赏心苑的屋子在装修,院子在整修的过程中,村里人也都新奇地来看,人们看完后都是大受震动。麻老四惊叹道:我的爷爷呀,真没想到咱楚王庄还能整出这样的地方,这不是和电影上看到的那些院子和屋子一样了?九鼎叹道:和人家这院子这屋子相比,俺家住的那院子那房子真就像个狗窝了!天福爷看后说:日他个奶奶,老说人死后上天堂上天堂,我看人死了来这个地方就成,这就是天堂,这是我一生中看过的最漂亮的地方!……

    赏心苑的装修快结束的时候,薛传薪找到暖暖和开田说:我们接下来得做开业的准备了,这准备之一,就是在村里挑上二十五个姑娘和十五个小伙子,送到省城去学习。

    这么多人,学啥子?暖暖挺意外。

    学习接待客人的知识。

    那还用学?暖暖笑了,不就是端茶送水扫地叠被?还用得学?俺们楚地居里的服务员,谁也没学就干起来了。

    楚地居接待的是一般游客,对服务员可以不做严格要求,可赏心苑里接待的都是重要客人,服务人员必须经过严格培训。这二十五个姑娘,其中三个要在总台服务,她们要懂得使用电脑给客人办理住宿手续;五个要在餐厅服务,她们要懂得怎样摆餐具怎样请客人点菜怎样有礼貌地上菜;十二个要做客房服务,要懂得客房里所有电器的操作,要学会爱惜地毯和木器家具的保养;两个在洗衣房工作,要学会使用洗衣机和熨烫衣服;一个在美发室工作,要懂得洗理剪染的手艺;两个要做保洁工作,要打扫院子的卫生,要学会垃圾分类和使用垃圾处理器,我已经问了,你们这里靠近丹湖,上边怕污染水质,连生活垃圾都是不许乱倒的。十五个小伙子中,十个人要做保安,一人当队长,其余九人要三个一组轮流站岗巡逻,确保客人的人身安全和赏心苑财产安全;三个人要在厨房协助厨师做饭,要学会简单的做饭手艺;一个人要当电工,要懂得处理电灯不亮等电路上的小毛病;另一个人要当花工,学会把苑内的所有绿地和花木都管理好。你说这些不去学习能行?

    暖暖听得有些发呆,她根本没想到工作要分得这样细,要照这样分的话,不学咋能行?暖暖笑了一下说:薛大哥,没想到管赏心苑和管楚地居有这样多的不同,就按你说的做,我先招人,然后让他们跟你去省城学习。

    楚王庄和南北几个村庄里没有出去打工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听说暖暖要招人到赏心苑做事,每月都领工资,当天就挤满了暖暖家的院子,有的还由自己的爹娘领着来,都希望能被暖暖挑上。暖暖想,到赏心苑打工能领到现钱,应该先照顾楚王庄一些家境困难的人家,这也算是对他们的一个帮助,于是就既挑些上过初中高中人貌相好看的,也挑些家境不好识字不多但人机灵的。人挑好的第二天,暖暖把这四十个年轻人集中起来,让薛传薪挨个看了一遍,他点头表示满意,说:到底是水土好,不论是姑娘还是小伙,长得都能入人的眼睛。你们回去做好出门的准备,咱们三天后出发去省城学习二十天,往返旅费和在省城的食宿费及学习费用,都由赏心苑来掏。众人高兴得嗷地一声四散了。

    你也得做好出门的准备。薛传薪转对暖暖说。

    我?我做好准备干啥?暖暖惊得一双眸子一闪。

    咱们双方签定的合同上规定,我们是共同经营,既然你家先生在当村主任,没有时间从事经营,那今后真正在这儿负责和我们共同经营的,只能是你了,因此你也必须去省城学学怎样当经理!

    我也要去学?

    去球吧,俺们家里还有娃子。站在一旁的开田这时开口表示反对。再说了,经理就是领导,没听说领导还要学习的。

    你们既然和我们五洲公司签了合同,就要按合同办事,你们作为一方经理,若不懂成本核算不懂税率计算不懂员工管理,那我们还能赚住钱?你们有孩子可以请人来照看嘛!你们又想赚钱又不想付出,那怎么可以?薛传薪的脸阴了下来。

    嗨,这事当初你可没说清楚!开田也不高兴了,你叫俺老婆离开俺和娃子,一个人去省城?丹根闹人了咋办?我想她了咋办?夜里我一个人睡?这太不合情理了!

    就二十天时间嘛!薛传薪笑起来了,这都忍不住?

    好了!我去学,学学咋样当一个正正规规的经理!暖暖弯腰抱起丹根,先亲了一下儿子的脸颊,后拍了一下儿子的屁股说:夜里跟奶奶睡……

    (40)

    暖暖领着四十个招聘来的年轻人走进省城中原大酒店时正值华灯初放,店内五彩缤纷的灯光,窗外连绵不断的车流,四周热闹喧嚷的市声,让暖暖一下子想起了当初打工时见识过的北京城,在这一瞬间,她再一次感受到了城市对自己的吸引力,做一个城市人真好呀!她回望了一下她领来的这群年轻人,注意到他们每个人的眼中都蓄满了惊奇、惊喜和惊疑,像煞了当年初进北京城时的自己。

    大堂里的客人们都把目光扭向了他们这群乡下打扮的人,暖暖从那些目光里看到了意外、鄙夷和好奇。看啥子?!俺们是同你们一样的人,只是因为上天让俺们生在了乡村楚王庄,才使得俺们同你们有了分别,要是你们的爹娘把你们生在楚王庄,你们就会和俺们一个样!

    这是我们五洲旅游公司下属的一家四星级饭店,你们就在这儿学习。薛传薪交待。暖暖点头说:好。心里却有些发虚:我带来的这些姑娘和小伙子们在这儿学习能行么?晚饭后,薛传薪让几个酒店的服务生抱来了四十一套酒店男女员工的藏青色制服,给每个人发了一套。暖暖问清了酒店员工洗澡的地方,带大家过去后说:每个人都要洗一个澡,换上干净内衣之后再穿制服。我知道你们中有些人身上有虱子,从今天起,咱要向人家城里人学,隔两天洗一次澡,把有虱子的内衣用开水烫一回,决不能把虱子染到酒店的制服上,这身制服是你们的招牌,将来是要带回赏心苑穿的,人人都要爱惜!

    暖暖在北京打工时知道洗澡的程序,洗得麻利,洗完澡换上制服等在那里。这时薛传薪走过来惊叹道:嗬,你换了制服,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分明还是个年轻姑娘嘛!暖暖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着:哪还年轻吆,都是娃娃他妈了!心里却道:人是衣,马是鞍,乡下人穿上好衣裳也是会好看的!待她带来的那些姑娘和小伙子们都洗完澡穿上制服出来,暖暖按当初打工时学来的规矩,让大家排成两队,自己站在队前说:咱们来到省城,不管到酒店的哪个服务岗位上学习,都不能做丢人现眼的事,不能让别人看轻咱楚王庄的人!……

    第二天早饭后,按预先的分工,薛传薪让酒店各岗位上的头头来把学员分别领走,然后才领着暖暖向酒店的经理室走去。暖暖感到了一丝紧张,便在心里安慰自己:怕啥子?天底下没有学不会的东西!你已经管过了楚地居,这儿无非是管得更严一些罢了。

    负责教暖暖的是酒店的一个女副总经理,薛传薪叫她韩姐,暖暖就也叫她韩姐了。这位韩姐当着薛传薪的面,对暖暖很客气,可当薛传薪交待完一走,她的脸色立马就变了,对暖暖满眼的不耐与不屑,说:四星级的饭店管理,二十天是学不会的!暖暖一听这口气,就知道此人是那种只对有钱人恭敬的货色,和这种人打交道,你要装出有钱的样子才行。她在北京打工时见过不少经理,知道他们也大都是聘来的,她断定对方不会是这家饭店的所有者之一,所以便软中带硬地说:薛姐,我来学二十天并不是为了管理像中原大酒店这样的四星级饭店,而是为了管好自家的一片度假屋,也许某一天,我还会聘请薛姐去给我当经理哩!那薛姐一听暖暖说自己有一片度假屋,先是一怔,继尔态度就又一变,含了笑说:其实饭店管理,说到底就是为了让客人住得好、吃得好、玩得好,没有特别难学的东西。咱们今天就从前厅部的管理操作规范说起……

    暖暖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当初在北京打工时一心想学门本领,可到底也没找到机会,现在机会送到了面前,应该紧紧抓住。她耐心地听韩姐讲解,仔细地观察韩姐处理事情的技巧,认真地在本子上记下各项须死记的东西,细心地体会那些规范、制度、程序、准则得以制定的道理。这是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天地,她虽然管过楚地居,可那种粗糙的管理根本不能和这种科学的管理相比,这里一个工作人员的语言技巧,就分体态语言和表述语言两种,在体态语言上,要求表现出精神、含蓄和亲切;在表述语言上,要求在语音、语调、语气、语速和语句五个方面给予注意。这让她觉得新奇而有意思,因此越学越有兴趣和兴致,除了韩姐教给她的,她还去街上的书店里买来了《现代宾馆饭店管理操作规范》来读,主动找前厅部经理了解礼宾服务、行李服务、总台接待服务和前台收银应注意的各种问题;找客房部经理了解客房管理中常见问题的处理;找餐厅部经理了解餐厅和厨房的管理技巧;找康乐部经理请教开展哪些康乐项目最好;找财务部经理学习内部结算、稽核和现金控制的办法;找保安部经理请教意外情况的处置主意……那位韩姐见暖暖学得如此如饥似渴,不由得由衷地夸赞道:你是我带过的最好的学生!全省各地的宾馆饭店每年都有人来跟我学习,但像你这样踏实认真学东西的人,少见!暖暖笑答: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学不好,管理度假屋赚不来钱,亏的还是我自己……

    二十天转眼就要过去,最后两天,由薛传薪带着韩姐、暖暖和饭店的一帮部门经理,对暖暖带来的四十个年轻人按所分岗位逐个进行了考核,还行,尽管有人对自己的业务还很不熟练,但都算通过了考核。行,他们回去就可以上岗了。薛传薪满意地说。暖暖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丢脸。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暖暖正在收拾东西,薛传薪拎着个提袋来了,暖暖以为他带的是什么学习材料,待他掏出来之后,才看清是一身漂亮的女裙服。来,试试合不合身。

    谁?我?暖暖吃了一惊。

    不是你还有谁?薛传薪笑了:专门给你买的。

    不,不。暖暖急忙摆着手,在北京打工时暖暖就知道,女人不能随便收男人的礼物,收了,就会有麻烦出来。拿回去给你家嫂子穿吧,我家里有。

    怎么,害怕我对你有不规之心?说实话,你身上是有股带了点野性的魅力,我也确实对你动过心,要不是我们在合伙做生意,我可能会生办法把你弄到手的,可现在我们既然成了合伙人,那样的事就不能做了,做了之后我们就不好再做生意,不好算账,明白?!

    暖暖的脸一下子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了,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说话。把我弄到手?说得这么轻巧这么有把握?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不过想到他一向说话好居高临下自以为是,也就原谅他了,只笑着说:我是真的不需要,请拿回去给嫂子穿吧,我有裙子。

    这是特意给你买的,既是对你勤奋好学的奖励,也是对你这个赏心苑副总经理的贿赂,说贿赂,是因为我们俩日后就要经常在一起做事,常在一起,便难免有看法不一意见不合的时候,真要遇到那种情况,希望你以我们赚钱的大局为重,多支持我,和我保持一致。来,拿住吧。

    暖暖只好伸手接过衣服,同时笑着说:放心吧,薛大哥,你是总经理,又比我见多识广,我当然会听你的……

    楚王庄小码头上的人依旧不多,暖暖领着四十个身穿板正制服的年轻人上岸之后,最先看见的麻老四竟没有认出他们是谁,只是瞪大眼新奇地看着他们,直到暖暖叫了他一声四哥,他才看清,才惊叫了一声:嗬,是暖暖你们呐!我还以为是来了啥子队伍哩。在码头上卖杂货的夕川惊奇地叫:我个娘呀,你们出去这样短的时间可就全变了样了!暖暖让大家排成两队,整齐地向赏心苑走,村里的大人娃娃相继围了过来,都是一脸的新鲜。那一刻,暖暖忽然间在心里明白,人经过训练,是可以改变的,二十天前,我领走的是一群年轻农民,经过中原大酒店的培训,现在,我领回到是两队年轻的员工。下一步,我也该对在楚地居做事的人进行一回培训。在赏心苑门口,暖暖照薛传薪的要求宣布:明天早饭后八点,都准时到这儿上班,现在解散,各回各家。

    四十个年轻人解散之后,能听见村子的各处都响着笑声和惊叹,暖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感到,有一股自豪渐渐升上了心头:这些笑声都是我们旷家带来的!暖暖进院时,婆婆正在择菜,丹根爬在奶奶的漆头上正用菜叶逗弄着家里养的那只长耳朵白兔,听见脚步响,婆婆抬头问她找谁,还是丹根眼尖,一下子认出了她,一边喊着妈妈一边向她跑来。她张开手臂,把儿子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开田从村委会回来已是晚饭时分了,暖暖故意没脱制服,她要让他看看自己穿制服的模样。果然,开田看见她呆了一刹,然后走过来悄声在她耳边说:我以为是谁家的姑娘走错门了,原来是我的老婆,嘿,我这下身立马就有动静了,真恨不得现在就把你抱到床上!去!暖暖脸红着抬手捣了一下他的胸脯……

    (41)

    为了自己能全心在赏心苑上班,暖暖让青葱嫂替她照应楚地居的所有事项,说明把青葱嫂每月的工钱提升到八百元。青葱嫂很感动,说:妹子,就凭你看得起我这个一头高粱花的嫂子,你不提升工钱嫂子也愿替你做!不是你办这楚地居,嫂子我整天种地,到现在怕还不知道啥叫旅馆哩!你只管在赏心苑那边忙,这边的事我会全力替你做……

    暖暖和那四十个年轻人在赏心苑上班的第三天,由五洲旅游公司公关部招徕的首批客人,就入住到了苑里。首批客人一共六家,这是暖暖自从办起楚地居以来见过的最讲究最气派的游人,每家人平均占五间房子,两口子占两间的大卧房和一间客厅,孩子占一间卧房,保姆占一间卧房。有三家还带了宠物狗来,狗也要占一间。薛传薪给每间房的定价是五百元,每家人仅一天的房费就达两三千元。好家伙,这些人可真是花钱似流水呀!暖暖问薛传薪是不是已给他们说清了房价,薛传薪笑道:怎么?担心他们付不起钱?告诉你,他们都是些赚大钱的老板,哪个人一天的进账都是几十万元,他们还在乎咱这几千元的房费?放心吧你,咱们赏心苑赚的就是这些人的钱!

    这些人吃饭也特别讲究,点明要吃山珍湖味。薛传薪把菜价定得吓人,一盆山拳菜炖土鸡要到八十元,一盆红辣椒烧丹湖鲤鱼要到九十元,一盘湖虾要到一百零八元,一盘山牛菌炖湖鳖要到二百八十元,可那些人点起菜来眼都不眨,每家人一顿饭都要吃上五六道菜。这一顿饭的赚头可是很大,身为半个主人,多赚钱了暖暖当然高兴,可她心里还是有些愧疚,那些菜原本是不值那么多钱的。薛传薪听暖暖说到愧疚,淡淡一笑说:你这心肠如何做得大生意?记住,衡量一个生意人是否成功,是看他赚了多少钱而不是看他的心肠如何;咱们提供的这些菜都没有受过任何污染,他们在城里根本吃不到,当然应该多要钱!

    这六家人第二天要游楚长城,而且提出中午在山上野餐。薛传薪说安排野餐当然可以,只是因为带食物上山很困难,费用挺高,那些人就问多少钱可以安排一顿,薛传薪说每人得三百元。那些人听了就笑,说:安排吧,三百元就三百元!因为是赏心苑的首批客人首次出游,为了不出意外让客人满意,暖暖决定由她和麻老四亲自担任导游。麻老四经过这些日子的历练,说起楚长城的来历和传说滚瓜溜熟,暖暖和他一前一后领着这批客人缓步向后山上走。走到半山腰时,一个男人和暖暖搭话,问起这楚长城发现的经过,暖暖就向他说起当初谭老伯来考察的情况,说着说着就落到了后边,这时那男人忽然一笑,打断了暖暖的介绍小声说:妹妹,你长得可是很有韵味,你的胸脯特别美!我敢说你的胸围是那些女影星都没法比的!

    暖暖被这猝不及防的调逗话弄得一愣,一时竟不知道该怎样回口,只说了一句:你……

    你们这儿的水土真好,看看你的皮肤,细嫩得城里的女人都比不上,说实话,我真想找机会触摸一下!还有你那双嘴唇,小巧柔润得让人直流口水,我太想亲它们一回!还有你的臀部,丰满又秀美,我太想感受一下它们的弹性了!

    暖暖气得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还有这样不要脸的男人?她这时才明白,对方是故意借和她搭话落到后边的。

    如果你答应,我会安排和你独处的时间,当然,会有丰厚的报酬──

    暖暖心里的那个恼嗷,她真想高声骂他几句,什么臭男人,以为你有几个钱就不得了了?就能随意欺负女人了?可她知道,这是赏心苑的第一批客人,她不能因小失大,于是就忍了气努力一笑,低声道:你不怕你的妻子知道?不怕我去告诉她?说完,不待对方回话,就快步向前赶上了人群。那天剩下的时间和此后的几天里,她再没给过那人一点和自己独处的机会。中午那些人吃着厨师特意送上来的三百元一份的野餐时,暖暖尽管知道薛传薪要价太离谱,可她心里却没有了歉疚,应该让这些人多付些钱,不然,他们的钱越多,他们就会越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为了延长这批人在赏心苑住留的时间,薛传薪精心安排了游览项目,第一天只看楚长城;第二天只看凌岩寺;第三天只看“出土棚”和“离别棚”,薛传薪专门讲解楚时文物出土的经过,直讲了有两个小时,然后又让他们看文物的复制品,一件一件地仔细看;第四天才看湖心三角的奇异烟雾;第五天安排男客湖边垂钓,安排女客上山采山菌;第六天安排他们到农田体验农活并到农家采购绿色粮食。六家人在赏心苑里整整住了六天。暖暖不得不佩服薛传薪留客的本领,六家人临走时,全都是欢天喜地的样子。

    这批客人走后,暖暖让财务室简单算了一下毛收入,将近八万。天呀!仅仅六天时间,这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照这个速度,当初投入的钱很快就可以收回来。更让暖暖意外的是,首批客人刚走,第二批客人二十多位可就又来了,这是一批更年轻的富人,说是一家大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都没带孩子,有男有女,好像全没结婚,因为每人都要了一间房子。这批人爱唱爱玩爱跳舞,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唱歌跳舞到半夜,再就是打扑克下象棋打麻将。他们的游览活动只能从午后一点开始安排,他们除了看原有的景点,又自选了很多活动,比如去南山里的古象沟探险,去北山的森林里寻看奇树,去山坡上拣有奇特花纹的石头,去丹湖里亲手撒网捕鱼,自己动手蒸红薯煮玉米,找村里的孩子们和老人们照合影像,什么花样都玩。薛传薪告诉暖暖,想法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只要能延长他们的住留时间就成。暖暖能不明白?

    第二批客人住了七天,他们走时暖暖才知道,这七天是他们的公司专门为中层管理人员安排的假期。这批客人又为赏心苑留下了近九万元的收入。暖暖高兴地对薛传薪说:你的本领真行,能拉来这样多的有钱客人。薛传薪笑道:这不是我一人的本领大,是因为我们公司的营销部有很强的营销能力,他们先分析市场,选定营销的客户对象,然后采用信函推销和上门推销的方式招徕客人……

    第三批客人只有两个,但薛传薪对他们的重视程度却比对前两批客人高出许多,除了亲自坐船去东岸迎接外,还专门交待暖暖:加强保安,确保万无一失;对外佯称内部装修,不再接待任何客人;客人来后直接入住,不登记姓名,不收钱;不准任何非本苑工作人员入内!

    吃饭也不收钱?暖暖很是意外,那咱们不是要赔钱了?

    我们这是在经商,赔钱的买卖能做吗?薛传薪看定暖暖笑着。

    不收钱怎么还可能赚?暖暖如坠五里雾中……

    两个客人是半后晌时到的,一位是个近六十岁的男人,带着一副大墨镜,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孔;另一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人长得俏丽无比,从发型到衣饰都极为讲究。薛传薪亲自将他们领入一套两边是卧室中间是客厅的房间,亲自为他们倒水。暖暖猜这一老一少可能是父女。吃晚饭时薛传薪让暖暖亲自把菜谱递给他们请他们点菜,让暖暖意外的是,就连吃饭时那男的也没摘墨镜。

    晚上回家时暖暖把这事说给了开田,开田也觉到了奇怪:哪有两个人就占了那么大一所赏心苑?罢罢,反正咱听薛总的,最后能让咱赚钱就行。开田平日忙村上的事,很少去赏心苑。

    那两位客人十分安静,大部分时间就呆在他们的房间里;偶尔到院里走走,也是很快就又回到屋里。暖暖问他们愿不愿去看看楚长城,女的回话说谢谢,说我们主要是想休息。有天晚饭后,那女的对薛传薪说他们想到湖边去走走,薛传薪忙让暖暖带着两个保安跟在后边。不要到他们身边去,跟在他们身后就行了。薛传薪交待着。暖暖点头后领着两个保安员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那阵子村里人都已经准备睡觉了,四周很静,一片月牙吊在夜空,把湖面和湖畔都照得迷迷朦朦。那一男一女就沿着湖边慢慢走着,除了湖水轻触岸边的声响,就是他们低低的话音,暖暖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但不时能听见女的发出吃吃的笑声,能感觉到他们非常亲密。真是一对奇怪的父女。暖暖在心里想道。

    似乎没过多久,那片月牙便掉落到了地上,很快,星星们便倾巢而出,将天空挤得密不透风,那女的好像是突然发现了那些星星,惊叫道:看呐,这么多的星星!那男的这时显然也很高兴,便放开了声音感叹:多美呀!这才是未经污染的夜空,它让人心境澄明,宠辱皆忘呐!两个人仰天看了一阵夜空,尔后在岸边坐下,男的招手让暖暖过去,暖暖注意到他此时已摘了墨镜,可惜天太黑,看不清他的面孔。他蔼声问道:姑娘,你们这儿有没有关于屈原的传说?屈原?暖暖一愣。就是端午节吃粽子划龙舟纪念的那个屈原。暖暖猛地想起九鼎和谭老伯当初说的那些有关屈原的事情,便答道:说是屈原当年来过我们这一带的。是的,我也相信他来过这里,这里是楚族的发祥地,当秦军压境的时候,他作为重臣,不来前线看看是说不过去的,说不定他的一些诗,就是在这里写下的。那男的自语着。暖暖想起游人们说起的屈原《国殇》诗的事,有心说出来,可又怕说错,便没再开口。

    想一想,假如古今的地形没有大的改变的话,屈原在夜晚走在这湖边,一边想着前方的战事一边想着后方的朝政,他会是怎样一副心境?那男的这时喃喃说着。好了好了,不说古人,我们说点高兴的事。女的这时拍了一下男人的头……

    两个人那晚回到赏心苑时已是小半夜了,薛传薪还等在门口,看着薛传薪陪他们进屋之后暖暖才回家。到家开田和丹根已经睡着,暖暖上床后却久久没有阖眼,她在想那女的用手拍那男子头部的动作,那动作似乎不是一个女儿应该做的……

    那一男一女走后没有多久,就又来了一批人,把四十多间房子全住满了。这批人好像全是官员,他们彼此互称着处长、主任、厅长,做事都很规矩,游览的日程也安排得清清楚楚,一切都照日程表上的安排进行。这批人住了五天,每天仅房费赏心苑就收入两万多块钱。他们结账走的那天,薛传薪悄声问暖暖:怎么样?我们没有赔钱吧?暖暖忽然间有些明白他的话意,问道:你是说没有前几天那一男一女,就不会有这批人入住?就没有这些人的大方付账?薛传薪笑了一下,说:行,我们的楚总开始学会思考,懂得把事情联系起来去看了……

    紧跟着来的一批客人更令暖暖意外。那是一个午后,薛传薪让暖暖和他一起去湖边码头迎接一批客人,而且对她诡秘地笑笑说:对这批人可要特别小心侍候。她以为又是身份需要保密的人物,不想待船靠岸后才大吃一惊:来的竟全是碧眼金发的外国人。天爷呀,俺楚王庄还能吸引来外国人?暖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不知该怎样招呼,只见薛传薪不慌不忙地迎上前用英语说着:哈唠。不防那些外国人中倒有会说中国话的,其中一个高个子男人过来朝暖暖点头致意:女士,你好!暖暖脸红着也忙回了个:你好!

    外国人到来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楚王庄,村人们纷纷跑过来看热闹,连一些老人也拄了拐杖赶过来。在小码头通赏心苑的路两边,一时站满了村里人。楚王庄这是第一次有外国人来,人们都感到了新奇,麻老四挤到最前边,直盯着一个女人的胸脯看,待人家走远之后大声感叹着:看看人家外国女人的奶子,那真教有看头,像老母鸡啄米一样直点头,而且个头大,一个顶俺老婆两个,摸起来那肯定也有个摸头!摸你奶奶那个脚!他的话音刚落,一只耳朵就被他老婆揪住了,疼得他杀猪一样惨叫一声,众人轰地一声就都笑了……

    暖暖后来才知道,这批外国人是在省城几所大学任教的欧洲人,是五洲旅游公司联系他们来看楚长城的。暖暖第二天领他们上山时,先还担心他们弄不懂楚国是怎么回事,没想到她开口没解说几句楚长城的砌筑工艺,那位名叫哈特的先生就用稍显生硬的中国话说:楚国的工艺水平,在建筑领域表现得不是很明显,主要表现在青铜冶炼、丝织和髹漆上。这让暖暖很是吃惊,他一个外国人,对中国几千年前的楚国的事情还这样清楚?后来她找了个机会,笑着问他:你对楚国还知道什么?哈特很认真地说道:我知道楚人有独特的风俗,他们相信自己是日神的后裔,是火神的嫡嗣,所以服色尚赤,方位尚东,而且崇巫;我还知道楚国从楚宵敖起到楚哀王被秦灭掉,历经五百余年,五百多年间楚国出过很多有名的人物,其中最著名的人物是出在楚怀王也就是楚王槐时期的屈原,这已是楚国的衰落期了。我读过屈原的长诗《天问》,开头的几句我现在还记得: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以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

    暖暖听得懵懵懂懂,心里除对对方生了敬意之外,还有了惭愧,自己是楚人的后裔,对楚时的情况哪有这个外国人知道得多?看来真得好好读点书了,要不以后有游人问楚国的事,问屈原的诗,自己一问三不知,那不太丢人了?这批外国人还没走,暖暖就挤时间去聚香街书店买了一本《中国简史》和一本《楚辞选译》来读。

    赏心苑开业之后的顺利大出暖暖的意外,不过是一个来月的时间,就有二三十万的收入了。暖暖掐算了一下,照这个赚钱速度,也就是年把时间,自家和五洲公司当初的所有投入就会回收过来,到下一个年度,就是净赚了。这和自己过去经营楚地居真是有天壤之别。到底五洲是大公司,经营起来有办法。暖暖在心里庆幸自家和五洲旅游公司的合作,庆幸遇见了薛传薪这个有眼光的人。一想到持续经营下去的美好远景,暖暖就禁不住高兴得想笑出声,我们旷家到底找对了致富的路子,照这样发展下去,俺丹根这一代,是再不用受苦了。

    暖暖走路的步子都比过去变得轻快了。

    (42)

    落雨了。被微风吹斜了的细雨飘飘摇摇,像过了筛子的米粒一样落到屋瓦、树叶、路面上,溅出一种轻微的声响。赏心苑还住有四个客人,这样的天游客出不了门,暖暖有些焦心,该怎么安排他们的活动呢?上山、进寺、下湖、采摘都不行,让他们一整天就憋在屋里?还好,四个客人早饭后提出去看雨中的丹湖,暖暖就急忙找了四把伞交给他们,然后自己也撑了伞领他们向湖边走去。

    在下雨的时候来到湖边静静地看湖,暖暖平日难得有这样的心情和时间,今天一站到湖边暖暖才觉得,这雨中的丹湖还真值得一看:万千的雨点争先恐后地跳进湖里,在水面上激起大大小小的水纹和水花,那模样像煞了许多鱼在拥挤着争抢鱼食;整个湖面变得朦胧一片,偶有一只小船从湖面上划过,身影变得模模糊糊,就如在月色下看物,给人一种虚无缥渺的感觉;有一些没有来得及撤走的水鸟,在湖面上顶风冒雨地飞,让人觉得它们惊慌而无助。四个游客撑伞沿湖畔缓步向前走着,边走边说着什么,暖暖跟在他们后面,惟恐他们心里对这安静的雨中丹湖失望。还好,她听到了他们的笑声,听见他们说要作同题诗比赛,题目就叫“雨中丹湖”,暖暖的心里这才有些高兴起来。

    半上午的时候,薛传薪派人把暖暖从湖边找回,说:咱们现在就开始筹划做第二件大事。暖暖一愣:第二件大事?薛传薪一笑:你是不是忘了咱们当初盖的那个棚子?说罢朝位于赏心苑前排房子中间的那个“离别棚”一指。暖暖这才有些明白,问:咋样筹划?

    头一步,是先把“离别棚”里要摆的东西定下来。我想了,这棚里要用木板搭一个祭台,祭台要搭得简单朴拙,台子上摆好出土的楚鼎、编钟和各样陶器的仿制品,再摆上香炉,燃上香,摆一些祭祀用的吃食的蜡制品。

    这好办。暖暖点头。

    第二步,是把表演的内容定下来。我想了,表演分四场:一场是“船来”,楚文王也就是楚王赀和王后及他的随从乘坐的船,排成一队在号角和竹哨声中由湖里向岸边驶来。楚时的船肯定不大且简陋,但这个船队要有气势,要把船装饰出一种楚国味道。要让游人看出一种奇特。接下来一场是“上岸”,船队靠岸后,先是武士们上岸,把湖边到离别棚的道路警戒起来,接着是楚王赀和皇后及他们的随从在楚乐声中下船向离别棚走。要让游人看出楚王仪仗的威武。跟着一场是“仪式”,楚王赀和他的皇后在音乐声中走进离别棚里焚香跪拜,众随从全都跪下,楚王赀口中念念有词。要让游人看出离别仪式的肃穆与庄重。之后是“离去”,楚王赀和皇后及随从三步一回头地向湖边走,上船后,又一次地在船边跪下与母亲的故里告别,船就在这时缓缓驶去。要让游人看出一种不得不离别的伤感。

    暖暖有些意外地看定薛传薪:你想得可是真细,内行得像一个导演,行,就照你说的这样办。

    第三步,是把表演的人定下来。我想了,这种表演没有台词,只是穿上楚时的服装做规定的几个动作,所以不需用专业演员,就用你们村里的人,大姑娘、小伙子,中年男女都可参加,小伙子可扮武士、武将,中年男子可扮文官,年轻姑娘可扮王后、嫔妃,中年妇女可扮宫女。这样,咱每次付费不用太高,村里人也因此有些收入。每次表演的时间也就一个小时,不会耽误大家干别的。而且也不是每天都表演,一周只表演一回。人由你去定!

    总共需用多少人?暖暖问。

    八十个。人多了才显得有气派!

    好吧。

    第四步,是把表演用的服装、道具、船准备好。除了参加表演的人员由你定外,剩下的都由我去办。

    暖暖松了一口气……

    村里人听说赏心苑要聘人搞表演,初时全不敢报名,詹大同笑着说:老天,咱一个劁猪和种庄稼的汉子,啥时弄过这玩艺?去丢丑呀!后听说每人每参加一次,能得十块钱。这让不少人动心了:十块钱能买一斤多猪肉包饺子吃哩。再后来薛传薪让赏心苑的保安们做过一次示范,原来演武将和武士的,不过是穿上武将和武士的衣裳,戴上帽子,在腰里挎一把剑,来回在湖边和离别棚之间走那么两趟,没有啥难的,这才有人报了名。一开始报名的,多是已经在为楚地居和赏心苑做事的年轻人,后来逐渐才有中年男女报了名。麻老四对这种能挣钱的事自然不甘落后,让暖暖把他和他老婆的名字都写上,九鼎开玩笑地问他想演啥角色,他说就演楚文王吧,让我也过一回当皇帝的瘾,咱做梦都想当皇帝,一直没有这个机会,这表演虽是假的,可好歹也是个机会。九鼎和站在一旁的薛传薪都笑了,薛传薪说:恐怕不太合适。九鼎更是一语说明:你他奶奶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一个麻子能当楚文王嘛!皇帝能是一个麻子?!那就当一个文官吧,宰相什么的,最好官职大些,让我也能指挥些人,威风威风。好,好,就让你演最大的文官,站在文官队伍的最前列。暖暖笑着答应。九鼎又一本正经地问麻四嫂想演啥子角色,四嫂说:还不是演麻老四的老婆嘛,他当啥官,我就是啥官的老婆。麻老四一听急了,叫:那不行,大官的老婆都叫夫人而且年轻漂亮,她哪行?让她去演宫女就成,我这大官的夫人起码要比她水灵滋润吧?!四嫂一听火了,跑过去照老四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好你个狗东西,刚一当官你可就想把我甩了?!……

    招聘参演人员和分配角色,让楚王庄热闹了起来。青葱嫂也找到暖暖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让你长林哥也去演个小角色,把那十块钱挣回来。暖暖知道长林哥的一只胳臂断了,干啥都使不上劲,有心回绝,又于心不忍,低头想了一阵问青葱嫂:只不知长林哥独臂划船行不行?青葱嫂说行,他一只胳臂啥都能干。暖暖道:那就让他负责划楚王赀坐的那艘船……

    经过几天的比较搭配,人员最后总算凑齐了,可让谁演楚王赀合适?暖暖却有些拿不定主意。后来薛传薪说:最好是让开田来演,他是村主任,他要演楚王赀,指挥起别人来别人也愿意听从。暖暖想想也是,便在一个晚饭时分和开田说了这事,开田一听急忙摆手后退着叫:开啥子玩笑?我啥时干过这个?想让我出丑啊?!

    过去没干过,现在就不能干了?

    不干,不干!开田决绝地摆着手。

    你想不想让咱的南水美景公司赚大钱吧?暖暖瞪住开田:想了,你就大着胆子去演,其实有啥好演的?不过是穿上楚王赀的衣裳来回走那么两趟,和小时候伙伴们过家家还不是一个样?咱这样做的目的,还不是为了让更多的游客来咱赏心苑和楚地居里吃住吗?这是一玩一笑的事,看把你吓成啥样?办南水美景公司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啥事都不管不问不做能行?村里那样多的人都来帮忙,你倒不干了?!

    不是我不干,开田见暖暖话中带了气,急忙解释:楚王赀我听都没听说过,你让我咋去演他?

    楚王赀是楚国的国王,后被封为楚文王,是一个说一不二说一句话众人都得听的人物,怎么演的事你只管放心,薛传薪说他专门去省上请个导演来教大伙,啥时候练好了再让游客们看。

    不搞这表演就不行吗?开田一脸不满。

    这是在进一步开发旅游资源,不搞当然行,可不搞就不可能吸引更多的游人,咱们不是想赚更多的钱嘛!何况这不是咱南水公司一家的事,是人家五洲公司薛传薪提出要搞的。

    我的天,去演楚文王,我做梦都没想到过,纯粹是赶着鸭子上架!

    那就上一回架吧。暖暖笑了……

    服装、道具在省城全部做好是在半个月之后了。薛传薪在把服装和道具运到楚王庄时,带来了一位电视剧导演。楚国的船则是在沿湖的村子买来后,改了装饰的,都不大,但摆在一起倒是挺威风,颇有看头。准备工作全部做好的那天早饭后,薛传薪让暖暖把报名参加表演的人全部集合到赏心苑门前,由导演根据每人扮演的角色,发给相应的衣帽,然后告诉大家怎样穿戴好。八十个穿上楚时衣帽的人站在那里,那真是一个新鲜和奇特的景观,人们互相看看,全都禁不住笑了,笑声把树上的鸟都惊飞了。暖暖帮着开田把分给他的楚王赀的衣帽穿戴上,开田苦着脸说:热球得人受不了,真是给我找罪受。暖暖小声警告他:你这可是在为自家做事情,总比你顶着大太阳种地好受些!楚王赀的那身衣帽设计得确实威风气派,开田全部穿好之后,暖暖一看忍不住笑着叫:嗬,还真有些皇帝的样子哩!穿了一身文官衣裳的麻老四这时凑过来羡慕地说:开田,咱俩要是能换换多好,我若能穿上你这身衣裳,定会让别人刮目相看!可惜我的命孬,就是演戏,也还得当你的属臣,听你的指挥!

    接下来导演开始在薛传薪和暖暖的协助下排练。由于暖暖预先宣布过,谁要是不认真排练,不听导演的招呼,就不给他发当天的十元劳务费,所以大家都很认真,加上每个人要做的动作很简单,所以没有三个回合,就都做得很像样子了。导演很高兴,说:照这样再练几回,下一周就可以正式向游人表演了。

    也是巧,几天后,有一个武汉的旅游团和一个山西的旅游团相继来到赏心苑住下,楚地居里也住了不少散客。暖暖想让客人们多留一天,就向薛传薪提议,在游客们要走的那一天,来一次“离别”表演,试试效果,听听反应。薛传薪和导演商量后表示同意。

    前一天晚上,暖暖就让客房的服务员们通知每个游客,说次日上午有一场精彩的楚国情景剧“离别”表演。一些游客没有在意,照样整理着东西预备翌日早饭后离去。第二天早饭后班船上客前,按照导演的交待,站在赏心苑的暖暖将挂在长竹杆上的一面黄旗在空中来回一挥,只见原本隐在丹湖近岸一片芦苇丛中的“楚国船队”成蛇形呼地驶了出来,那些被装饰成楚时样子的小船上站满了“楚人”,每只船上都有男人在用陶制或角制乐器吹一种呜呜的声音,还有的吹的是竹哨。一时间,呜呜声和嘘嘘声震动着人们的耳朵,引起了游人们的兴致,原本提着行李准备上船离去的游客也纷纷跑了过来。就在这呜呜和嘘嘘声中,“楚国船队”靠了岸,先是有三十个持青铜古剑的武士嗖嗖地跳上岸,成两队飞快地朝“离别棚”这边跑来,眨眼之间,武士们便分两排等距离地持剑站在了道路两旁。这时,呜呜声和嘘嘘声骤然停止,代之而起的是由架在树上的几只喇叭发出的优美楚乐,在这同时,站在船上的“楚王赀”和他的王后及随从开始离船登岸,缓步向离别棚走来。各种服饰的官员、随从令游人们啧啧称奇,威武的仪仗也让游人们瞪大了眼睛。在“离别棚”前,只见“楚王赀”在王后和一些官员的簇拥下,绕棚一周,此时喇叭里的音乐一变而为沉郁幽长,紧跟着,就见“楚王赀”和他的官员及随从刷地面北跪了下去。吾母吾祖:儿今迁都,实不得已,人虽离去,心系此地,他日返回,再来拜祭……喇叭里随即响起“楚王赀”伤感的声音……

    游人们和闻声赶来的村里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待众“楚人”跪拜结束,起身返船离去时,四周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很多原计划要走的游人错过了班船,没有离去。

    表演成功了。看来这个吸引游人的主意是对的!暖暖和薛传薪及导演相互看了一眼,三个人都面露满意。暖暖高兴地朝开田走过去,在开田肩上拍了一下说:演得不孬!她的话音刚落,只听麻老四拿腔捏调地叫:哪里来的胆大村妇,竟敢拍我楚王肩膀?来人,把她拿下!也穿了演出官服的九鼎这时笑道:你这个奸臣真是瞎了眼,连王后都不认得了?麻老四这时指了一下一旁演王后的年轻媳妇悠悠说:王后就站在楚王身边,你这个胆大狗官竟敢胡说,来人呀,给我统统拿下!众人闻言,就都笑得前仰后合,演王后的那个悠悠笑得都靠在了开田身上……

    (43)

    自此后,这个离别表演就成了楚王庄吸引游人的一个重要手段。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四周好多县市的人都知道了楚王庄有精彩的楚国情景剧表演。很多人就为了看这项表演而来了楚王庄。一时间,游人骤增。原来暖暖和薛传薪商定的是一周表演一回,后来应游人要求,改成了三天表演一回。参加演出的人为了多得劳务费,也乐意这样演。反正地里的活很容易干完,干这件事也有乐趣,参演的人都干得很有兴致。

    先上来不愿参加表演的开田,慢慢竟对演楚王赀积极起来。开始几回表演,都是暖暖催他去的,他表演时也有点放不开,有时还用村委会开会等借口推托着不想去,但演了五六回之后,他就变主动了,再逢了要表演的日子,他总是早早地就把楚王赀的服饰穿戴好,来到表演现场等着其他人。有时村委会确实需要开会,他便把会安排在没有表演的时间开。而且表演起来也越来越认真,不仅自己的动作做得很到位,旁边的人有谁不认真,他也会很生气,喝令他们“干事就要有个干事的样子”。他的表现令暖暖和薛传薪及导演都很满意。导演问他演楚王赀有什么感受,他想了想说:就是心里觉着很快活,眼见得那么多的人都簇拥着你,都对你毕恭毕敬,无人敢对你说半个不字,他们都是你的臣民,你可以随意处置他们,这让人心里特别顺畅、高兴。导演见人们的表演都已上路,就拿了劳务费回了省城。这之后,逢了表演,指挥者就成了暖暖和薛传薪。有一天表演时,麻老四站错了位置,在改正错误的慌乱中又不小心撞了一下开田,照说开田不吭声就能把这个错误掩饰过去,不想他突然将眼一瞪,怒喝了一声:来人,把他给我拿下!众人闻声都惊住了,因为原定的表演内容里根本没有这个拿人的安排,连站在一旁的薛传薪和暖暖也目瞪口呆,演武士的小伙子们先愣在那儿,后见开田一直瞪着他们,就只好持剑上前将麻老四“押离”了现场。演出刚一结束,暖暖就跑过来埋怨开田:你怎能乱改演出内容?她本以为开田会认错道歉的,不想开田倒棱起眼生气地回道:一个下臣撞了我,我为何不能叫人把他拿下?!跟在暖暖身后的薛传薪闻言笑了,说:好,主任是完全进到角色里了,演出中这叫入戏!特别难得,应该表扬,不能埋怨。麻老四这时走过来开玩笑说:看来以后我得小心了,要不,楚王一怒,说不定会把我的头给砍球了!众人听得哈哈大笑起来,但开田自始至终脸都阴着。

    随着演出场次的增多,开田是演得越来越自如了。举手,投足,眼神,面色,完全像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楚王了。不仅薛传薪觉得他演得好,连游人们也都夸他演得像一个国王了。听到人们夸赞开田,暖暖先上来也很高兴,回到家笑着对开田说:真没想到,你还有表演的才能,是个演员的料。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暖暖心里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天晚上,村里一个男子为超生孩子罚款的事,来找开田求助,开田对人家有些待理不理,语气生硬地把人家打发走了。那男子走后,暖暖说:你不该那个样子待人家,冷言冷语地,哪像个村主任?开田一听火了,高叫道:你还敢抱怨我了?!暖暖一听也恼了,说:我为啥就不能抱怨你了?你怎么就不能让人抱怨了?你以为你是谁?是国王么?!开田就又吼道:在楚王庄,我是主任,是最高的官,我就是王!这最后一个字,让暖暖的心一激凌,使她忽然记起,在他没演楚王赀之前,在他们结婚之后,开田是从没有和她这样高腔大嗓吵过架的,他这是怎么了?……

    这天晚上的争吵过后,再见到开田穿戴上楚王赀的衣帽,在表演队伍里威风凛凛满脸得意地走着时,暖暖的心里就有些高兴不起来了。不过看着这表演吸引的游客越来越多,她就强使自己高兴起来。

    有天傍晚时分,村里把每家的户主集中到村委会门前,商量给附近小学捐款盖校舍的事,暖暖从赏心苑下班路过那儿,就也站下听起来。大部分人的意见是凡有孩子上学的人家,每家捐一百二十元,也有提出捐一百元的,还有提出捐一百三十元的。最后开田说:照我说的办,每家一百六十六元,这数字吉利!众人一听,先是静了一刹,随后有两个主张捐一百三十元的人站起来说:主任,一百六十六有些太多了,你别看多这三十来元,在俺们看可不是个小数哩!暖暖以为开田这时会解释一下他为何决定捐一百六十六元,没想到他直盯住那两个人冷厉地问道:在这楚王庄,是我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那两个人被噎得半晌没说话,众人见开田冷言厉色的,也没谁敢再张嘴,会就在无言中散了。暖暖那刻看住开田,忽然有种不认识似的感觉。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暖暖在家刚做好饭,忽见开田骑着一辆崭新的两轮摩托轰隆隆地驶进了院子。你会骑摩托了?暖暖很惊奇。这东西好学,只要会骑自行车,半个小时就可以开它了。开田下车,熟练地把摩托支好。谁家的新车?暖暖上前摸着浑身发光的摩托。我的呀!你的?你啥时买的?暖暖更吃惊了。到乡上开会,别的村支书和主任都骑的是摩托,惟有咱骑的是自行车,太丢人,我就和支书商量了一下,买了两辆,他一辆我一辆。用村里的公款?暖暖眼瞪大了。那还能用私人的钱?我当村主任办公事,就不该像别的主任一样骑个摩托?暖暖沉默了一刹,说:村里的那点钱还不都是各家集起来的,大伙眼都在看着,你就那样舍得花?不怕别人背后戳你脊梁骨?你要真想骑摩托咱自己买嘛,咱又不是拿不出这点钱。

    嗨,我怎么办啥事你都要罗嗦?开田瞪住暖暖:是我当主任还是你当主任?是我知道该怎么做还是你知道该怎么做?你比我还能?!

    暖暖被问愣在了那儿,半晌才叹了一句:看来,以后我在家里就不用再说话了……

    (44)

    楚国情景剧表演的名声越传越开,来楚王庄旅游的人也日渐增多,随着游人的增多,聚香街和邻近几个乡镇上的小商小贩包括县城和南府城里的商贩们就也闻声赶了过来,或是在村口、码头和赏心苑、楚地居门前摆起小摊兜售自己的东西,或是在楚王庄找个人家租间房子当门面做起了生意。初来的多是一些卖吃食的商贩,卖菱角的,卖干湖虾的,卖地菌的,卖木耳的,卖芦根的,卖金针菜的,卖拳菜的,卖煎凉粉的,卖湖辣汤的,卖锅盔的;接着来的是一些卖各种用物玩物的商贩,卖独山玉器的,卖镇平丝毯的,卖淅川银器的,卖六味地黄丸的,卖奇石的,卖膏药的,卖竹编筐篓的,卖晒干的野花的,卖字画的,卖金枪不倒药的;跟着来的是唱坠子书的,唱豫剧折子戏的,玩猴的,演杂技的,吹唢呐的,拉小提琴的……一时间,楚王庄变得热闹非凡人口大增。薛传薪对暖暖骄傲地说:怎么样,是我止住了你们楚王庄的没落,挽救了你们吧?!暖暖看着这热闹景象当然高兴,笑道:好,好,你是救楚王庄的功臣。

    照这样发展,楚王庄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座大镇子,说不定,还能变成一座小型新城。薛传薪挥着胳臂比划着。

    但愿吧。暖暖也开玩笑地说:到那时,我就让村里人用石头为你雕个像,竖在村口让人们看。

    现在不是有一种“国父”的说法么,将来,我就是你们楚王庄的“庄父”。

    暖暖听了这话觉得不太顺耳,就差开了话题,说:薛总,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待下一步资金周转开了,我们在村里的那条南北主路两侧,投资建一些楚时风格的店铺作坊,这些店铺作坊,可请北京像谭老伯那样的对楚国历史有研究的专家参予设计,要展示楚地先祖们真实的生活情景;也鼓励路两旁的村民们参与这事,逐步将这条路改造成一条有着浓郁楚味的小街。这样,各地游客来到咱楚王庄后,吃住有赏心苑和楚地居,游览有楚长城、凌岩寺和湖心迷魂区,采摘有田里的各样庄稼和山上的多种野菜,观赏有楚时的离别表演,闲逛有这楚国小街,这就可以大大增加他们的兴致,延长他们的居留时间;更重要的是,有了这条小街,有了那些店铺作坊,就需要大量的扮成楚国百姓的人来管理照应,这就可以把俺楚王庄更多的人吸纳到旅游业中来,使他们除种庄稼之外,又多了一项收入,这也算为俺全村人造点福了。

    嗬,你倒是善于替别人着想。薛传薪笑了:即使我们有了资金,你这主意也不可取,既费事又赚不了多少钱,日后真要大干,我想就在赏心苑附近再盖它十几座两层欧式小楼,每座楼前后都有一个院子,有自己的活动空间,专门用来接待高级官员和名星大款,一座小楼出租一天收它个两千多元。

    哦?

    当然,小楼的外观要雅致,最好请欧洲的建筑设计名家来设计,要让人一看就能被吸引住。

    可哪有那么多的土地让你盖房?暖暖吃惊了,村里的宅基地都已分完,村外就是庄稼地,你能把楼盖到天上?

    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还没必要操心这个,我们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再说……

    有天傍晚,暖暖在湖边接一批刚到的游客,正好九鼎所驾的游船靠了岸,他现在是受雇于赏心苑,专为赏心苑拉游客去湖心三角迷魂区游览,九鼎喊了声:嫂子,有件事要给你报告。暖暖一听笑道:说吧,啥事这样郑重?我想雇人开个鱼宴馆,咱丹湖出鱼,游人们又爱吃鱼,我想开个小馆子专门做鱼卖给游客们吃。做鱼又不用请厨师,俺那口子惠玉就会做,谁愿吃鱼头就给他蒸鱼头,谁爱吃鱼块咱给他炸鱼块,谁爱吃鱼肚咱给炖五香鱼肚,谁爱喝鱼汤咱给他熬酸辣鱼汤,谁爱吃鱼尾咱给他红烧鱼尾,干烧鲫鱼,辣煮黄刺鲠,焦炸白鱼条,吃啥鱼都成,咋样做都行,你说这事能不能办?暖暖听罢高兴地点头:好呀,这才是扬咱丹湖之长哩,湖里啥鱼没有?咱农家做鱼的啥法子没有?这可是个赚钱的主意,干吧,我支持,需要我帮啥忙?九鼎笑了:忙倒不需要帮,房子就用俺自家的房子,锅就用自家的锅,无非是用木头做几张桌子罢了,就是需要你给主任说一声,让他准许俺们干这个,当然,这游船我还会继续驾,鱼宴馆主要由惠玉来办,让她弟弟来帮忙做杂活。成!你开田哥那儿我来说,不过如今办这种事不需要先得到主任的允许,你就开始张落吧,开张的时候我来贺喜!

    九鼎的小“鱼宴馆”开张后还真的生意兴隆,游人们常三五成群地来尝鲜,四张小桌子旁总是坐得满满的。暖暖几次去看,都见惠玉姐弟俩忙得满头是汗。九鼎在赏心苑歇班不出船的时候,只要地里没有农活,就也在馆子里忙。暖暖有次对九鼎开玩笑道:你把我楚地居和赏心苑两个餐厅里的客人都拉过来了,该赔我们钱了!九鼎赶忙求饶:你和开田哥拔根汗毛比我的腰都粗,就让我从你们的碗边抠俩米粒吧……

    麻老四最初看见九鼎开鱼宴馆,还笑话他异想天开,说:大城市的人啥鱼没吃过,会来吃你老婆做的鱼?你老婆的手香还是奶子香?能把客人吸引来?及至看见小鱼馆里的吃客不断,九鼎两口子不停地收钱找钱,才眼红了,才懊悔地叫:奶奶呀,我咋没有早想起这个赚钱的主意呢?!又过了段日子,见九鼎用赚来的钱买了个彩色电视机,麻老四心里越加痒得难受,于是便找到暖暖说:我也想让你嫂子开个鱼宴馆,行吧?暖暖一听笑道:赚钱的路子多着哩,干吗都往一条道上挤?你真要也开个鱼宴馆,和九鼎你们免不了要为争食客去怄气,依我看,你该让嫂子开个莲子羹店,咱丹湖的莲子多出名,让她用丹湖莲子加上咱这儿的白木耳,再买点冰糖,用丹湖里的藕磨些粉,每天熬些莲子羹,一小碗卖它两块钱,保准游客们会争着喝,四处跑的游客多会上火,不会卖不出去。麻老四边听边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还是暖暖你的脑子好使,这个点子值得一试。没过多久,麻老四家的莲子羹店可就在自家面临村路的那间房子里开业了,麻四嫂做羹,麻四哥的侄女给客人端送,没有桌子,只有十几个小凳子放在门前。麻老四白天照样给南水美景公司当导游,晚上来帮老婆的忙。还真如当初暖暖说的那样,不少游客在外边游览一天回来,喜欢先来喝碗莲子羹败败火气,再去楚地居和赏心苑里的餐厅点菜吃饭。四嫂有时一天能卖出五十多碗,扣去各项开支,能净落三十多块钱哩。这使得麻老四两口子眉开眼笑,为了感激暖暖当初的点拨,麻老四几次要请暖暖过去喝莲子羹,暖暖知道他们家赚个钱不易,笑着回绝说:我记住你许下的这笔账,赶哪天我上火了,一定过去喝它个肚子圆……

    黑豆叔过去采药卖药,虽能赚些钱,但不多,这会儿看见九鼎和麻老四开店赚钱挺快,就也动心了,找到暖暖说:暖暖呀,人家都在赚钱,你也替老叔我想个主意吧,我也开个小饭店赚钱,行吧?暖暖笑道:行自然是行,只是你家婶子年纪大了,你又不会做饭,开饭店怕不是你们的长处;我倒有另一个赚钱的主意,不知你愿不愿干?啥?黑豆叔急迫地问。在你家的责任地里种些黄瓜、西红柿、豆角、茄子、丝瓜等等便于采摘的蔬菜,再种点你熟悉的柴胡、丹参、五味子、木瓜、何首乌等常用的中药材,把它变成一个采摘园。采摘园?黑豆叔不明白。暖暖于是就给他讲了京郊老百姓办采摘园赚钱的情况,说:当初我和开田就想过办采摘园的事,后来因为他当了主任我当了经理,这件事就没办成,你只要把采摘园办起来,我以后保证把游客们领到你的采摘园里,保准你会赚钱!中,中,暖暖的话叔信,你能把楚地居和赏心苑办得这样红火,说明你有眼光,叔明年春天就照你说的去做……

    不知不觉间,天就又有些凉起来。随着凉意越来越浓,来西岸旅游的人明显地少了。这天,赏心苑没住客人,暖暖难得地闲下来,就在家洗了一阵衣裳,又把公公婆婆的睡房和几间屋子收拾了一遍,这才缓步向前院的楚地居走去。她听青葱嫂说明天午后会有十来个开封的旅客要来住楚地居,她想去看看他们的安排,自从她到赏心苑上班之后,这边的事都是青葱嫂在打理,她想去问问青葱嫂有没有啥难办的事情。出了院门没走多远,忽然听到一声恶恨恨地低喊:楚暖暖!这反常的声音令她一惊,急忙转身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手拄拐杖的瘦削老头,正站在不远处一脸怒色地看着她。暖暖很意外,诧异地问道:你是叫我么?

    呸!我还能是叫狗?对方恶恨恨地一顿拐杖。

    就是对方这声呸让暖暖一下子认出他原来是詹石磴。在认出詹石磴的那一瞬间,暖暖心中生出了真正的惊骇:詹石磴怎会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怎么能变成了这个样子?和过去相比完全是两个人了,已经彻底是个老头了!他过去的那份强壮和威风咋能忽然间都没了?自从詹石磴下台之后,暖暖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中间,她听人说他病了,她当然不会关心他得了啥病病了多长时间,现在看来,他是真的得了重病,可实在没想到他会因疾病变成了这个样子。老天,人变得可是真快呀!

    你叫我有事?暖暖感到自己的心中生出了一丝不忍:他的病会不会是因为下台而得上的?要是那样,自己是有些责任的。

    没事我还会来见你这个贱货?!话是从詹石磴的牙缝里蹦出来的。

    这冷厉的话像风一样,立刻吹走了暖暖心中刚生出的那丝不忍,她很快地转过身打算继续走路,现在没必要怕他了,他已经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平头百姓,他已经没有权力要求自己必须站住。可随即,她又改变了主意,她站住没动,她慢慢转回身想看看詹石磴这样恶恨恨的叫她究竟是要干啥子。

    你这个贱女人,你骗了我!你答应过我会让旷开田不参选的!詹石磴朝暖暖走过来,瞪大的双眼里满布红丝,眼神是恶恨恨的。

    暖暖笑了,那是一种掺了怜悯的胜利者的笑,你原来还在为此耿耿于怀!于是平静地说道:你凭啥要求他不参选?谁给你的这种权力?俺们凭啥就该按你说的去做?!暖暖望着满眼凶气的詹石磴,又加了一句:你该想开一点,村主任凭啥就该让你一直当下去?

    贱货!我过去还真没看出你的心眼这样多!

    那你就好好看看吧!你以为你过去可以任意欺负的人都是傻瓜?他们都甘愿被你欺负?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

    我高兴了你能怎么着?暖暖被对方的威吓激怒了:你还想让俺们像过去一样在你面前流眼泪?像过去一样在你面前低三下四地哀求?做梦去吧!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你等着吧,会有你流眼泪的时候!

    你甭想!

    甭想?詹石磴的眼里闪过一丝冷酷的笑意。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当初睡你的事你告诉过旷开田吗?你和我让他做王八的事他知道么?

    你这个狗──?暖暖被这猛然而来的羞辱气蒙了。

    我估计你没敢告诉他,你一直把他蒙在鼓里,对吧?那么好,就由我来告诉他,同意吗?詹石磴的脸因为激动而抽搐着,让我们来看看他的反应,你不是想高兴么?

    畜牲!暖暖整个身子因为愤怒都在发抖了。

    该让咱们的旷主任知道他老婆当年和詹主任睡觉时的那份自愿和快活了!该让旷开田知道他老婆和詹石磴睡觉时心里那个美吆!

    你个猪──气愤使得暖暖低头想去地上拣块砖或石头朝詹石磴砸去,可惜眼前的地上什么也没有,她只得转身去找,待她终于找到一块石头直起腰时,发现詹石磴已经没了影了。

    狗──暖暖恨极地叫了一声,眼泪随即涌了出来。就在这当儿,她看见青葱嫂由前院走过来,便又急忙抬手擦去了眼泪。

    暖暖,拿块石头做啥?青葱嫂笑问。

    看见了一条狗!暖暖悻悻地把手中的石头扔掉,跟着转身问:接待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还有几桩事要同你商量。青葱嫂不紧不慢地说着,暖暖努力去听,却啥也没听到心里去。詹石磴的那些话不仅一下子毁掉了她的好心情,让她重新忆起了过去那些痛苦,还让她立刻沉浸到了新的不安之中。詹石磴真要把过去那些事给开田说了,开田会有啥子反应?看来这事当初就应该给开田说明,不应该瞒他,现在倒成了詹石磴手中的把柄,姓詹的,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你这样无耻的人,你欺负了人,还要再把它作为害对方的把柄……

    那天上午剩下的时间,暖暖什么也没做成,她只是在心里不停地想着这件事:这可怎么好?先给开田说?可开田一定会问,这样久了,你为啥这会儿才说?等着开田来问?那会不会更糟糕?!天哪,刚以为今后的日子会好起来,没想到詹石磴又来翻腾这事,狗东西,我真想杀了你!杀了你!

    开田回来吃午饭时,暖暖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还好,一切如常,看来詹石磴还没有来得及给他讲。饭后,暖暖鼓足勇气说了一句:开田,我想给你说桩事。开田显然以为她是要说公司里的事,忙摆手道:我后晌要去乡上开会,咱家和公司里的事,你就多操心吧。

    第二天,赏心苑那边又来了十几个游客,这批客人不是五洲公司营销部介绍来的,而是自己找上门的散客。客人虽人数不多,安排起来还挺麻烦,有人只想看楚长城,有人只想看水,有人只想看离别表演和凌岩寺,而且互相不能通融,暖暖费了挺大的劲,才算把各项游览的事情安排好。这样一忙,就让暖暖暂时把詹石磴说的那件事忘到了脑后。晚饭前回到家,看到丹根欢笑着朝她扑过来,她差不多完全忘掉了詹石磴。直到看见开田黑着脸进了院,暖暖还以为是村上有啥事惹了开田生气,还笑着对丹根说了一句:看看你爹脸上的那些黑云彩,去把它扯下来。

    丹根就高兴地扑到爹的腿前叫:爹──

    滚!开田猛地搡了一下儿子,猝不及防的小丹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地一声哭起来。

    吃枪药了?丹根的奶奶朝儿子不满地瞪了一眼,赶上前扶起孙子。愣在那儿的暖暖这时才猛地明白,詹石磴已经动过手了,姓詹的,你个黑心烂肝的东西,你存心不让人过安稳日子!

    砰!进到睡屋的开田这时又摔了一件东西,是碗还是丹根喝水的杯子?开田娘闻声吃惊地看了一眼儿媳,自语道:他这是中的哪门子邪?暖暖啥也没说,只是起身缓步向睡屋里走去,该来的还是来了!来吧!这一刻,她反而变得异常冷静。詹石磴,你可真是够狠的!

    你不想问问出了啥事么?开田听见暖暖进屋后冷森森地叫了一句,手攥住一把椅子的扶手,手背上有青筋凸着。

    暖暖无语,只是默看着开田的背影,等着他说下去。

    开田转身把一张折成条状的纸朝暖暖扔过来。暖暖慢慢打开一看,只见上边写着:旷开田,我知道你现在当了主任很高兴,那我就再告诉你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老子睡过你的老婆,而且是她自愿脱光的!你可以回去问问她的感觉!底下署着詹石磴的名字。

    一团金星在暖暖的眼前一闪,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

    这是不是真的?开田扭头恨恨瞪住暖暖,牙在咬着。

    你说呢?暖暖被开田的那种目光刺恼了。

    你自己做的事我咋知道?开田吼了一声。

    吼声还能再大点吗?暖暖的声音也一下子变得很冷。

    你管我的吼声大小干啥?你只管把你做没做这事说出来!开田的声音更高了。

    你只问我做没做这事?暖暖的声音也高了,一股巨大的委屈涌到了心里。

    你还想让我问什么?问你当时有多快活?问你呻唤了没有──

    呸!暖暖的眉毛竖起来了。

    你只说你做没做过这事!给我干脆点!

    做了。暖暖突然很斩截地说。

    啪!开田嗖地抡过来一巴掌,同时低吼了一声:真是个贱货!我估摸这事就是真的,要不他詹石磴敢署上名字这样写?!暖暖被这猛然一击弄得朝一旁趔趄了几步。但她很快又站定了身子,一边任凭鲜血由嘴角下流一边直直地看定开田冷笑着:挺有劲的,不再打几下?!暖暖的这种态度彻底激怒了开田,只见他猛地朝暖暖扑过来,抓住暖暖的身子就捶打起来,边打边叫:你竟敢叫老子丢这人?!暖暖自始至终没有抬手防护,更没有反抗还手,就那样任凭开田捶打着,正在院里哄丹根不哭的开田娘听到响声不对,跑进门一看,一边朝儿子惊叫着:你个狗东西疯了?!一边扑过去保护儿媳,开田这时才住了手。

    暖暖已是满脸的血了。但她既没哭也没骂,甚至也没抬手去擦脸上的血,只是将身子倚在背后的墙上,努力让自己站着,目光冰冷地瞪住开田,牙紧紧咬着。

    你个狗娃子发啥疯?你凭啥打人?暖暖也忙了一天才刚刚回家……开田娘边心疼地叫着边拿起门后孙子的一只鞋,朝儿子肩头上抡打过去。开田只好气咻咻地向门外走了。

    暖暖,孩子,暖儿,你别跟他个犟驴一般见识,娘知道是他不对,娘一定给你出气!开田娘这时走到暖暖身前,一边擦着她脸上的血一边劝慰着。暖暖仍然啥也没说,只是拨开婆婆的手走到床前,抓了几件衣裳抱在怀里,然后向门外走去。

    暖暖,你要去哪儿?婆婆慌了,上前扯住儿媳的衣袖:饭已经做好了,你忙了一天,先吃点东西,你别跟他执气,他跟他爹一样,都是些炮仗脾气,你原谅他,我让他晚点跟你低头认错──暖暖无言地挣开婆婆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去。丹根还在院里哭,可暖暖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又走出了院门。旷开田,你打呀!打呀!我现在才知道你原来是这样一个东西!

    暖暖当晚就住在楚地居的一个房间里,她把门插上,静静地躺在床上,她听见了婆婆的脚步声和她的喊声,也听见了丹根的哭声,可她一概没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一边感受着身体的疼痛,一边在心里痛楚地回忆开田捶打她时的凶样。这是我此生第一次挨打,打我的竟然是你旷开田?!你觉得你受了伤害?旷开田,你受了伤害?!……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她就起床去了赏心苑。值班的保安员看见她进来有些诧异:这样早,暖暖姐?暖暖点头含混地应了一句:有点急事。在赏心苑,薛传薪给暖暖留有一间办公室,可她平日很少用,至多是进去坐一下,现在,暖暖打开这间办公室,进去梳洗了一阵,把自己收拾得和平日一样。员工们吃早饭时,她也去了,大家看见她都略略有些意外,薛传薪问:咋不在家里吃?暖暖努力一笑说:家里的饭吃腻了,来换换口味。

    这天上午新来了一批游客,暖暖忙着接待,中午快吃饭时分,婆婆带着丹根来了。保安员把奶孙俩径直领到暖暖的办公室里,婆婆一见暖暖就说:我已经把开田那个狗东西骂了一顿,为你解了气,你可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回家吃晌午饭吧。暖暖说:娘,你快领丹根回去,我这儿有事,饭就在这里吃。婆婆见她声音平静,以为她已消了气,就带着丹根回去了。可晚饭暖暖还是在赏心苑和值班的员工们一块吃的,她依旧吃得很少,那股气还憋在心里:旷开田,你竟敢打我?竟能打我?你为啥不问问我为何那样做?为啥不问问?詹石磴,你已经不是人了,你是畜牲,你污辱了人还要再来害人,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良心?我真恨不得杀了你!老天爷要是有眼,佛祖要是能看见,湖神要是知道,他们就该让你得到报应!

    天黑之后,她让一个负责客房卫生的姑娘去楚地居找青葱嫂,从那儿抱来了一副铺盖,她决定就睡在这边的办公室里。铺盖抱来不久,开田娘就又赶了过来,低声劝着:暖暖,哪能不回家睡呢?丹根夜里要是闹人咋办?暖暖说:娘,你回吧,我想睡在这里想想我遇到的事,丹根要是闹人,不是还有他会打人的爹么?!老人看劝不动儿媳,只好叹口气,转身慢慢往家走。薛传薪看暖暖要睡在赏心苑,就笑着过来说:是和开田主任生气了吧?要我说呀,这开田主任傻哩,和这样漂亮的媳妇生什么气?不怕她跟别的男人跑了呀?!去!暖暖被他说笑了。

    第二天早饭后,是规定的离别表演时间,暖暖原本是不想出去再摇黄旗示意表演开始的,可怕别人看出她和开田生了气,又只好出去做了她该做的动作。表演开始后,暖暖瞥见开田被众人簇拥着由湖边走过来时,一脸的冰冷,眼中甚至还带了股肃杀之气,暖暖看得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狗东西,你倒越演越像个叫人害怕的真楚王了!

    一连几天,暖暖都没回家吃住。这期间,青葱嫂和九鼎的媳妇惠玉都来看过她劝过她,两个人全不知道她和开田为啥生气,但都劝她回家吃住,两个人轮着说: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嘛,你俩夜里往一起一抱,啥气不能消了?可暖暖始终没点头答应回去。他旷开田打了人,就这样罢了?我这会儿要是回去,不是助长了他的气焰?不是让他以为,打了也就打了?!不过一连几天不回去,暖暖也确实想家,担心丹根能不能吃好睡好,担心公公的病,担心婆婆受不了家务的劳累,还有楚地居里的事,全让青葱嫂操心也不行,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来下决心才成。暖暖这时心里想,只要他旷开田来认声错,说我不该对你动手,自己就立马回去。可开田一直没有出现。后来那几天,暖暖已变得非常留意人的脚步声,她心里开始期望从中能听出开田的脚步响,可是没有,一直都没有。旷开田,你的心可是真硬,你打了人还能一点错都不认?!这个时候,暖暖开始去想,自己在这件事上也有责任,如果早把詹石磴逼迫自己的事给开田说了,他也许不至于生这样大的气,这种事由詹石磴给他说,对开田的心肯定是个刺伤,作为男人,他发一发脾气也不是啥不得了的。这样一想,她心里的那股火气就渐渐熄了,就有了回家的念头。

    这天快晌午时分,暖暖借口找青葱嫂合计事情,回了一趟楚地居,她想,在那儿不管碰上谁,只要对方再劝自己回家,自己就可以就阶下脚,顺势回家了。令她没想到的是,她走到距楚地居大门十来步远的时候,忽听院子里边传出了开田的快活笑声:哈哈,你这个悠悠,可是会给我戴高帽子!暖暖闻声一愣,不由得停了脚:悠悠咋会在这儿?暖暖知道悠悠这个年轻媳妇平时好吃懒做,常爱和男人们搅缠在一起打情骂俏,传说嫁来楚王庄前就已经打过两回胎了。当初那个导演挑出悠悠来演楚王赀的王后角色时,暖暖心里就多少有些别扭,不过因为那是表演给游客看,暖暖也就没说什么,这会儿忽然听见她和开田在这楚地居里笑着说话,就不由得吃惊了。

    我这咋是给你戴高帽?我这是说的实话!悠悠那分明带了献媚的声音又响起来:自从你上任后,咱楚王庄确实是天格外蓝水格外清,家家的钱袋子都当啷当啷地响起来,连狗的叫声都比过去威风了许多,大伙都说,没有你,楚王庄就不会有美好的明天!

    好了好了,直说找我有啥事吧?这是开田带笑的声音。

    俺就是想再要三间房的宅基地……暖暖不想再听下去,转身刚要走,青葱嫂这时恰好出来了,看见暖暖,急忙上前扯住暖暖的胳臂说:哎呀,好妹妹,都到这里了,还不快回家看看丹根?我每回看见那娃娃,都听他在哭着要找你哩。说到这儿,转向院中喊:旷主任,快来迎暖暖回家呀!院中的说笑声这才停止了。暖暖扭头朝院里扫了开田一眼,见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消退,心里就又有些难受:自己没在家,他倒是高兴着哩,满脸都是笑纹!可她实在不想放弃这个回家的机会,就在青葱嫂的拉扯下,半推半就地向后边家里走了。进了院门,一看见儿子丹根朝自己扑过来,暖暖的眼泪就刷地涌出眼眶了……

    这场风波就这样算是结束了。外人看来,旷家的日子又恢复了正常,但暖暖知道,如今的日子其实和过去已经不太一样了。由于开田到最后也没有认一句错,暖暖心里一直结着一个疙瘩。开田呢,很少再同暖暖主动说话,而且脾气也越来越大,动不动就发火,有时是对其他村人发,有时是对参加离别表演的人发,有时是对小丹根发。暖暖也没再理他,

    只是照常去赏心苑上班,到楚地居帮青葱嫂处理有关事情。到了责任地里有活要干的时候,两个人也会一前一后地去到责任地里,暖暖是亲手干起来,开田则是从村里叫几个庄稼把式来帮着做,自己去别人家的地块里做着检查。

    到了晚上,开田常常回来得很晚,他不是在这家吃请就是在那家吃请,有时回来,也是上床倒头就睡。两个人在一起亲热的事差不多没有,开田很少再碰暖暖,有天夜里他喝了些酒回来,满嘴酒气地上了床,一句话不说伸手就去扳暖暖的身子,暖暖尽管心里很不高兴,可也没有表示出来,让他随意去做,可那种感觉真不好,就像在做一件活,没有任何乐趣可言。暖暖觉得,有了这一次还不如没有这一次……

    暖暖觉得日子变得没滋味了,可没滋味的日子也得过呀。她每天只是按惯性去上班做事,心里再没有快乐可言。人们不仅很少听到她的笑声,连她的话声都很少听到了。所幸这时下雪了,随着第一场大雪的到来,游人完全绝了迹。按照往年的惯例,暖暖关了楚地居。薛传薪这时也关了赏心苑开始结账。薛传薪在回省城过年之前,把当初旷家投到赏心苑里的那十二万三千块本金退到了暖暖手里,笑着说:本钱已经捞回来了,明年就要净赚了,好好过个年,咱们明年再大干!……

    拿到那些钱,暖暖心里略略得到了宽慰,一年多的辛苦到底没有白费。她把当初借村里的那三万四千元还给了村会计,拿回了借条。把剩下的八万九千元连同楚地居里这一年赚的三万来块钱,一沓一沓全摆在了褥子下。晚上开田回来要上床睡觉时,暖暖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止住他上床,掀开了褥子让他看。开田把那些钱一沓一沓看了一遍,说了声:睡吧。

    钱就压在他们的身下。开田很快打起了呼噜,暖暖却久久没有睡着……

    大年初一上午,开田朝暖暖要赏心苑大门的钥匙,暖暖不由得问了句:干啥?演一场离别,热闹热闹。暖暖很惊奇:又没有一个游人,演给谁看?自己看呗!这表演不一定非要别人看不可。说着就拿着钥匙喊邻院的麻老四去通知参演的人们。麻老四很不情愿地隔了院墙叫:我的主任哎,你不是演上瘾了吧?这大过年的,你不好好在家陪老人娃娃还有弟妹好好乐和乐和,去演啥球离别?

    你懂个啥?人一表演起来心里就会快活,村子里也显得热闹,快去喊人吧!开田不高兴地说。

    那人们演出的劳务费谁出?薛传薪总经理可是回省城过年了。老四提醒道。

    干一点事情就想要钱?今天这场演出是我这个主任让演的,没钱发,可平日参演的每个人都得参加,谁敢不来,我以后就加他的摊派款!

    麻老四一听这个,哪敢违抗,只能点头说:中,中,我这就去喊人,你是我的主任又是我的老板还是我的国王,我是你的村民又是你的雇员还是你的下臣,咱服从就是。

    这大年初一的离别表演哪有观众?村里人已经看过无数次表演了,谁还有来看的兴致?连一向喜欢看热闹的娃娃们也只顾玩自己的鞭炮,少有人跑过来。所有的参演者都显得无精打彩,独有开田演得兴致勃勃。暖暖站在稍远处不解地看着,不知道开田这是兴从何来……

    (45)

    先是丹湖岸边的薄冰慢慢消去,继是后山上的积雪逐渐化尽,再是湖边的草地渐渐露出了一些青芽,后是一些山桃树孕了红蕾,跟着便是远徙了的鸟儿返回了山林,春天,到底耐不住寂寞,又袅娜着来到了丹湖西岸。

    楚王庄的人们又开始为春种忙碌了。山脚湖畔的地块里,家家都在栽红薯、栽辣椒、栽茄子、栽韭菜,要不就是点包谷、种南瓜、撒菜籽,一年之计在于春,人们唯恐错过季节,晚睡早起的忙着。在这全村人最忙的时候,旷家人却还保持着原来的生活节奏,按时起床,照时吃饭,一副不急不忙的样子。这其中的原因,是开田和暖暖把自家的责任地转借给了詹同方一家种。这主意是暖暖出的,暖暖说咱们要忙楚地居和赏心苑的事,地里的活常会耽误,再说,种地也赚不了啥钱,还不如把地借给别家种,咱也好腾出手全心把旅游的事办好,反正只要手里有钱,买粮食和菜也都方便,如今的粮和菜都很贱,卖不出钱,咱只要多接待几个游客,买粮买菜的钱就有了。开田原本对种庄稼就兴趣不大,过去学会种庄稼的手艺是迫于生活的压力,自从当了主任后,就根本不想再在种庄稼上费心,听了暖暖的话,自然同意。暖暖和詹同方签的合同是借种合同:旷家自愿把地借给詹同方种;种地所得归詹家所有,同时负担上级随土地亩数而来的各样摊派;旷家随时可以把地收归自己耕种。

    没有了土地,暖暖觉到了一种轻松,再不用去操心风大风小雨多雨少,再不用起早贪黑遭风刮日晒雨淋。看来,不离开楚王庄也能摆脱土地的牵累。

    在村人们忙着春种的时候,暖暖轻轻松松地打开了楚地居和赏心苑的大门,着人打扫收拾,准备接待游人了。

    这个春天赏心苑接待的第一拨客人,是来自南方的两个富豪和他们的家人,这是暖暖第一次见识这种豪富们的生活。两位富豪一位姓储,薛传薪叫他储老板;一位姓苟,薛传薪喊他苟老板。两人都有四十多岁,他们的夫人却都是二十多岁的少妇,两位夫人抱来的孩子也都才一两岁。两个三口之家都分别带着四个保镖和两个保姆。这两家人是由省城五洲公司专门派人送过来的。储老板进了赏心苑问的第一件事是:你们这儿都有什么好吃的?薛传薪示意暖暖做番介绍,暖暖便说:俺们这儿是南北气候的过渡地带,好吃的东西太多了,所有南方有的疏菜和水果在这儿都可以生长,由此往北就不长了;所有北方的蔬菜和水果在这儿也都可以生长,由此往南就不长了,所以你们想吃啥蔬菜和水果都能满足。储老板摇头道:蔬菜水果没啥稀奇的,到处都有,我问的是只你在你们这儿才可以吃到的好东西。暖暖这时又答:俺们这儿有山有湖,这好吃的东西就藏在山上和湖里,老百姓叫山珍湖珍。储老板这才来了兴致,问:山珍湖珍中以什么东西为最珍贵?暖暖答:山珍中以花点猴头那种山菌最珍贵,湖珍中以黑肚湖鲶那种鱼为最珍贵。那储老板立刻点头说:今晚就吃这花点猴头和黑肚湖鲶吧。暖暖刚要去吩咐厨房准备这两道菜,不想那位储夫人又开口问道:这两样东西怎么个吃法呀?是干烧呢还是煲汤?要是煲汤的话,至少要煲上四个小时,可不能马虎应付,另外还要加上六道凉菜和八道热菜……暖暖让厨房按他们的要求把晚饭准备好,正要开饭时,那位苟老板又问:我们在什么地方吃呢?暖暖被问得一愣,答:在餐厅呀。在餐厅吃没有味道。苟老板摇头道,最好能在湖边吃,边吃边看湖上渔船归岸的景致才有意思,我们来你们这儿就是想吹吹山风闻闻湖味。薛传薪听罢立刻命人在湖畔搭了个简易帐棚,把餐桌摆到了帐棚里……

    这顿饭直吃到月上柳梢,两家人在湖边有说有笑还让他们带来的四个年轻保姆唱了歌。吸引得村里的人都跑过来看。赏心苑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前跑后地忙个不停。不过最后收费时薛传薪也没客气,饭费和服务费加在一起收了一万八千八,惊得暖暖张大了嘴,她原以为那两家人会嫌收得太贵闹起来的,不想储老板连眉头都没皱一皱,打了个响指便让他的一个保镖付了款。

    这两家人住到第三天,便说他们吃够了山珍和湖珍,要换换口味。薛传薪问他们想吃啥,那位苟老板说:我这两天已就吃的问题在你们这儿作了一个调查,你们这儿的山鼠个头很大,可以尝尝;另外你们南山溪里的娃娃鱼可是非常出名,我们也想尝个新鲜。暖暖听见吓了一跳,忙回道:俺们这儿的人从来没吃过山鼠,那东西脏,厨师也不会做那东西;至于娃娃鱼,那可是政府禁止逮的东西,没谁敢吃。不想那人听罢笑道:越是没人吃过的东西,我们才越愿尝尝它的味道;越是禁止吃的东西,证明它越是值得吃。这山鼠你把它的皮一剥,内脏掏出,和红烧兔肉一样的红烧它就行;那娃娃鱼政府不让公开逮,你们可以派人悄悄地逮嘛,我们出高价就是!

    既然你们一定要吃山鼠,我们可以派人去给你们逮;但娃娃鱼是决不能逮的,那是国家明令保护的东西,逮了就会犯法。暖暖耐着性子解释,她真没想到这两家人在吃上会如此动脑筋。

    别把事情说得那样严重,储老板嗬嗬笑了:事在人为嘛,什么样的法其实都是可以避开的,我们在商场上混的人,哪一天不跟这样那样的法律打交道?可我们从来就没让法咬住过,比如说税法吧,哪个经商的人没逃过税?不逃税怎么能赚钱?逮娃娃鱼的事你们完全可以悄悄地进行嘛,这种鱼不是晚上爱叫容易逮吗?你们就找两个逮鱼能手晚上去逮,谁能知道?谁会在晚上去山沟里看管一条小溪?这样吧,一只娃娃鱼我给你们一万五,你们也能有些赚头,如何?

    暖暖刚想摇头拒绝,不料薛传薪却已抢先应道:好吧,你们要几条?

    最少四条,六条最好。苟老板举起手指头。

    你们先付五万,余下的钱待把娃娃鱼捉到之后再付吧。

    暖暖吃惊了,定定地看着薛传薪手上捏着的钱。那两个老板刚一出门,暖暖就朝薛传薪叫开了:你咋能答应他们?你怎么能收他们的钱?

    薛传薪没有说话,只是拨了开田的电话说:旷主任,你过来一下。之后才转向暖暖压低了声音道:甭那么高声大气的喊叫,有钱赚咱为啥不赚?咱傻呀?六条鱼就是九万块,九万块是容易挣来的?

    可挣这钱犯法你知道吗?暖暖的话音未落,开田进门了,薛传薪转向开田简捷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然后把手上的五万块钱朝开田手上一扔,问:这九万你说咱们是挣还是不挣?你是村主任,我听你的。

    挣!凭啥不挣?开田一点也没犹豫,边把钱往薛传薪的桌子上放边点头应许:我这就去找逮鱼的人!

    开田,你是真想犯法呀?暖暖扯住了开田的胳臂。

    好了好了,这桩事你不用管,由我和薛总来办。开田边说边把暖暖拉出了薛传薪的房间。暖暖气得猛然摔手回了家,边走边说:旷开田,出事了你可要自己负责!明给你讲,这笔卖鱼钱永远不准你带回家,我看见它们会恶心!暖暖回家就睡下了,而且一连两天没有到赏心苑上班。待她再上班时,那两个老板和他们的夫人孩子还有保镖、保姆都已经走了。总台值班的姑娘告诉暖暖:那位储老板临走时很高兴,说他们两家在赏心苑吃得非常满意非常开心,他还给了厨师三百块钱小费。暖暖听罢什么也没说,只是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随着天气的逐渐转暖,来丹湖西岸旅游的客人日益多起来。有散客也有团体客人,有预先联系的也有自己找来的。游客中有钱的,就住赏心苑;钱少的,就住楚地居。这天赏心苑里入住了一伙中青年男游客,有八个人,暖暖安排他们住下之后已是晚饭时分,刚吃了饭,他们中一个中年男子就叫住暖暖说:老板,我们今天又是坐车又是坐船的都很累,你叫来八个按摩的姑娘,让她们分别到我们的房间里服务!暖暖一怔:按摩?对呀,就按你们的标准收费!

    我们这儿没有按摩的。暖暖如实回答。

    怎会没有按摩的?我刚才吃饭时看见你的女服务员都很漂亮嘛,深山出俊鸟,真没想到你们这儿的姑娘还都有模有样!

    姑娘漂亮和按摩有啥关系?暖暖吃惊了,她们都没学过按摩,根本不懂按摩。她解释着。

    嗨,你这个老板,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那男的怪异地笑着叫。他的话音刚落,跟他同来的那些人就轰地一声笑开了。

    暖暖被笑得莫明其妙,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一时怔在那儿。

    我知道你这是假装不懂在和我们讲价,那人这时又笑道:你明说吧,一个姑娘一个钟多少钱?陪一夜又是多少钱?咱们干脆明人不说暗话,把价钱先讲清楚。

    暖暖这才隐隐约约听明白了他们是要什么,血立时就聚到了她的脸上。她还从没遇见过这事哩,还有这样的男人?

    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先说个价:一个钟五十块可以了吧?陪一夜三百块怎么样?眼下城里也差不多是这个价了!你要再提价就有点不够意思了。

    呸!暖暖的眉毛竖起来了:回去跟你姐姐跟你妹妹讲价吧!

    那男的和他的伙伴们都被暖暖的态度吓愣在那儿,脸上的笑容全飞得没了踪影,他们大概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老板。

    不想住这儿就给我滚!暖暖对那些人朝门外一指厉声喝道。闻声赶来的薛传薪这时进屋,一边把暖暖向外推一边对那些人含了笑点头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们楚总刚才多喝了点酒……我没喝酒!暖暖边被往外推着还在边叫着。

    薛传薪把暖暖推到办公室后就冷了脸道:你身为副总怎敢这样对待客人?我们做度假生意的,游客是我们的上帝知道不?你这样对客人又吼又骂的,以后谁还敢住我们赏心苑?一个度假地的声誉,常常是靠游客们的口口相传形成的,你得罪了这八个人,就会有八张嘴在外边不停地说我们的坏话,这比一张报纸都厉害,明白吗?

    可他们怎敢这样朝我要女人?暖暖还是满腹气愤,不过声音低下来了,她心里知道薛传薪说得有道理,所有关于饭店经营的书上都告诉经营者,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对顾客发火。

    游客有提任何要求的权力,你也有拒绝的权力,但你没有对客人使横吼叫的权力,你可以和颜悦色的解释咱没有按摩服务,没有陪夜的姑娘,不就行了?!你刚才那副样子,哪像个赏心苑的副总经理,分明是一个村里吵架的妇女嘛!

    好,好,算我错了。暖暖不好意思起来,想起刚才自己的那副样子,的确和村里那些为琐事吵嘴的嫂子、婶子和奶奶们没啥不同,自己如今是在经商,不能再像普通的村妇那样行事。

    走吧,和我一起去向他们道个歉。薛传薪抬手示意。

    还要道歉?暖暖不太情愿。

    道歉是为了迅速消除影响,要不然,这些客人明天要求退房怎么办?这在旅游饭店业的管理上叫做不放走一个客人,你今天不经心放走一个客人,明天就可能流失十个客人。你当初在省城中原大酒店学的东西全忘了?

    中,我去。暖暖只好点头,跟在薛传薪的身后向那几个客人的住屋走去。那些人还聚在一处,见薛传薪和暖暖进来,都停了说话,很意外地看着他们。薛传薪先开口:我们楚总经理刚才因为其它事情,心情不太好,所以对诸位有些失礼,她现在要向大家表示歉意。暖暖低声说:对不住,刚才我不该对你们那样说话,请多原谅。没事,没事,那伙男人中的一个荡笑着说:其实楚总经理发脾气的样子特招人喜欢,杏眼一瞪,柳眉一竖,胸脯这么一挺,屁股这样一扭,可真有乡间少妇的野性味道!暖暖听他的话又有点不正经,眼不由得又想瞪起来,吓得薛传薪急忙把她拉了出来……

    这件事过去没有多久,就又发生了一件类似的事,三个住进赏心苑的年轻小伙在晚饭之后打电话到总台,说要三个姑娘到他们房间陪他们喝酒,陪酒费每人一百元。值班的姑娘把这事报告给了暖暖,暖暖一听就有些不高兴:你们要喝酒就在你们自己的房间喝吧,还要姑娘来陪,这是哪里的规矩?她有心回绝,可怕薛传薪埋怨她不会经营得罪客人,只好勉强说:告诉他们一会儿去。暖暖把客房的女服务员们叫到一起,问她们中有谁平时喝过酒,姑娘们大都摇头说没有喝过,说自己的爹娘管得严,根本不让喝,只有其中一个叫响响的姑娘,说她小时候爹每次喝酒时,总用筷子蘸一点抹到她的嘴里,她觉得喝酒没啥了不起,她自信能喝一点。暖暖说:好,响响,就由你领着两个姑娘一起去陪几个客人喝酒,他们给的钱就算你们自己的,但要尽量不喝,实在没办法了喝一点点,可一定不能喝醉,身为姑娘家,喝醉了那可是丢咱楚王庄的人。响响就说行,然后便领着另外两个姑娘跟在暖暖身后向那三个小伙的住屋走去。进了屋,见他们在小桌上已摆好了酒和几样简单的下酒菜,暖暖先开口说:俺们赏心苑的姑娘,平日爹娘管得紧,都不会喝酒,更没有陪生人喝酒的习惯,今天你们既是已经张开口了,我就让她们三个来,但请一定不要灌她们酒。那三个人就高兴地说:你放心你放心,这样好的姑娘,你心疼我们也心疼。

    暖暖离开客人的屋子,又处理了几件事正准备回家歇息,忽见响响她们三个姑娘惊叫着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从那几个客人的房子里跑了出来,暖暖见状急忙把她们拉到一边小声问是出了啥事,那响响就含了泪说:他们坏,不仅逼俺们喝酒,还硬要亲嘴,把手伸到俺们的衣服里,还想把人压到床上……暖暖一听,火冒三丈,好你们这些胆大妄为的东西,在我们楚王庄还敢如此欺负人!这不是流氓这是啥子?当即就咚咚地跑过去踢开了门,朝那几个还在喝酒说笑的年轻人吼道:你们这些流氓无赖,竟敢欺负我赏心苑的姑娘,滚,现在就给我滚出赏心苑,俺们不接待你们这些狗客人!那三个小伙子被吼愣在那儿,其中一个低了声解释:俺们付了钱,她们就该允许俺们动点手!放屁!暖暖越发生气了,正要继续骂下去,闻声赶来的薛传薪急忙把她拉到了办公室里。薛传薪冷着脸说:你这样凶蛮,咋还像个经理?我过去怎么给你讲的?要微笑待客,可你摸摸你脸上看有没有点笑纹?!天这样晚了要赶走客人,全国的旅馆饭店也没有先例,传出去了谁还敢来咱赏心苑住宿?你是想让咱赏心苑垮台呀?告诉你,五洲旅游总公司的老板每天都在电话上问我经营的情况,你不是想砸我和你自己的饭碗吧?可暖暖不服气,问:那依你之见就让他们欺负咱的姑娘?当然不是,这种陪酒的事只要两相情愿就行,姑娘们不情愿,他们硬逼是不对,看来,在如今的情势下,要想吸引客人,要想延长游客在咱赏心苑住宿的时间,咱们得想办法补上这些服务项目。想啥办法?难道还要专门找些姑娘来陪酒么?暖暖瞪大了眼。薛传薪叹口气,说:这件事不用你管,我来办吧。

    暖暖听了薛传薪这话,心中暗暗一笑:不用我管,你能在这楚王庄找到别的姑娘?在这楚王庄,相信你的人有相信我的人多?!这件事过去几天没见薛传薪有啥动静,暖暖就估计他只是说说而已。

    每个月的下旬,薛传薪都要回省城五洲公司办事顺便看望家人,这是他们五洲公司给他安排的。谁也没想到,他再次从省城回来时,会真的带来了六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姑娘。那六个姑娘的服饰与楚王庄的姑娘们的穿戴相差太远,以至于她们在村边码头上岸时,所有看见她们的楚王庄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巴。六个姑娘一律穿的是颜色鲜艳的短裙,每个人都露着两条长长的白腿;她们的上衣胸口那儿开叉都很低,奶沟子全看得很清;每个人都化了妆,两片嘴唇滴溜溜红;一人拉着一个提箱,还都有一个带襻的皮袋子挎在肩上。姑娘们嘻嘻哈哈地跟着薛传薪身后向赏心苑走,就像一个戏班子,引得男人们都把目光定到了她们身上。暖暖当时正在赏心苑的总台前对几个服务员交待事情,看见薛传薪领着这几个陌生姑娘进来,也吃了一惊,她先以为是他带来了一批女游客,直到薛传薪把她们安排在员工宿舍住下后,暖暖才意识到什么,上前问:她们是──?薛传薪笑笑答:这就是我在省城专为咱赏心苑招的负责按摩和陪酒的姑娘,她们的工资与咱们的客房服务员一样,客人额外给的钱,算她们自己的。她们每人每应招为客人服务一次,我们就收一百元钱。暖暖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原以为不会有姑娘愿干这个,没想到还真有愿干这个的人。

    在今天这个日益现代化的社会里,我们搞旅游业的,要想迅速赚到钱,必须开展更多的人性化的服务项目,明白?薛传薪看定暖暖问道。

    暖暖的眉头轻微地一皱,她有点厌烦听他问这个“明白”,那种教训人的味儿实在太浓……

    就是从这天开始,赏心苑发生了重要的变化。

    第一个变化是赏心苑每天的收入明显增加。过去,赏心苑的收入主要是房费、餐费和导游费,现在又加上了一项六个姑娘的服务费。暖暖一开始没有在意这项收费,以为靠它赚不了多少钱,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大出她的意料,六个姑娘平均每天应招为客人服务两次,不是陪酒就是按摩,每次的服务费收一百元,这一天就是一千二百元,一月下来便是三万六千来元,而发给六个姑娘的工资,每人每月五百元,加起来才三千元,仅这一项服务,赏心苑一月就多收三万来元。暖暖心里暗暗对薛传薪生出了新的佩服:到底是你脑子好使,不再投任何资金就能收来现钱!

    赏心苑的第二个变化是入住的男客人很少再有怨言。过去,尽管暖暖努力督促各岗位上的服务人员尽心做事,可每到晚上,还总是有男客不是对这不满就是对那不屑,发出各种各样的抱怨。自从这六个姑娘来后,这类事情很少再发生,而且客房里总是有笑声传出来,这也让暖暖很感意外。

    再一个变化是一些原本住在楚地居的男游客,在听说赏心苑里有按摩和陪酒的姑娘后,又特意提出换到赏心苑来住,宁可多花些住宿费。这让暖暖很是不解:对于男人来说,按摩和陪酒就那么重要?

    还有一个变化发生在开田身上。过去,开田都是在离别表演结束后,进赏心苑喝杯茶就走了。偶尔也问问收支情况,但时间都很短,苑里的事情多是暖暖和薛传薪两人来办。出了詹石磴写纸条子那件事后,开田和暖暖说话少了,来赏心苑也更少了,有时一表演完离别节目就走了。可自从来了这六个按摩和陪酒的姑娘后,开田来赏心苑的次数逐渐多起来,有时一天能来两次,来了常要问薛传薪那几个姑娘的服务情况,有时和薛传薪钻到屋里会说笑半天,这让暖暖也有些高兴,开田作为家长和村主任,多来赏心苑总是好事。

    更大的变化发生于在赏心苑做事的那些楚王庄的姑娘们身上。楚王庄的姑娘们原来对那六个由省城来的外地姑娘只是感到新奇,觉得她们的穿着特别,做的事情特别,个别的甚至对她们所做的事有些看不起,觉得那不是正经人干的。可慢慢的,她们有些嫉妒起来,嫉妒的原由是那六个姑娘的收入高,虽然六个姑娘的工资和她们一样多,可她们有客人给的小费。起初,楚王庄的姑娘们以为所谓小费,不过是几块钱而已,可有一次当她们问其中一个叫蕾蕾的姑娘,客人一次能给多少小费时,那蕾蕾笑笑答:没有一定的标准,客人高兴了,一百元也给过,通常是三十元,最少的也要给二十元。这让问的姑娘们很是吃惊,她们立刻在心里算起了账,按最少的数字算,每个客人给二十元,一天为两个客人服务,这就是四十元,一月下来不就一千多元了?再加上工资,近两千元了!天呐,她们做的事情又不累,收入竟这样高?姑娘们的心里就不平衡起来。那六个姑娘因为收入多,在吃穿上就放得开手脚,经常去赏心苑里的小卖部里买零嘴吃,话梅啦,巧克力啦,蛋黄派了,这些原本是准备卖给有钱的客人吃的,她们倒随意吃起来。她们还常轮换着搭上去聚香街买菜买肉的厨房师傅的三轮摩托车,到街上买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和高跟皮鞋回来穿,惹得在赏心苑做事的那些楚王庄的姑娘都生了羡慕之心。有一次响响就悄悄问蕾蕾:能不能教教我咋样按摩,让我也多挣点钱?那蕾蕾笑笑悄声说:这事情好学得很,关健看你有没有胆量。胆量?响响来了兴趣,胆量我可有,啥事也吓不住我!蕾蕾说,既是这样,下次我再为客人按摩时,你站在一边看着,保你看一遍就能学会!真的?那我可要谢谢你了!响响高兴地说。

    第二天晚饭后,那蕾蕾去为一个客人按摩前,过来悄悄给响响说:你跟我一起去吧。那阵子响响已经下班,就点点头跟在蕾蕾身后去了客人住的房间。客人是一个中年谢顶男子,一见进来两个姑娘,有些意外,说,我要的是一个呀!蕾蕾说:我这位妹妹是来学习按摩本领的,你只当她没在,不就行了?那人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就躺在床上让蕾蕾按摩了。只见蕾蕾先是张开两手在那男的头上脸上胡乱按了一阵,之后,就把手转移到了他的胸口和腹部揉起来,那男的这时也就抬起手,去摸蕾蕾的脸,蕾蕾没有闪避,只笑着说:大哥的身子保养得真好,是做官还是当老板?那男人笑起来,一边把手移到蕾蕾的脖子里和肩头上摩挲,一边笑问:你觉得当官好还是当老板好?蕾蕾就笑着:都好呀,当官有权,当老板有钱,有权就能换来钱,有钱就能买来权,全比俺们这些做按摩的好!嗨,你这姑娘倒是聪明!那男的说着,已把手挪到了蕾蕾的胸口上,一下子攥住了蕾蕾的一只奶子。在一旁看着的响响心里一惊:这人咋会这样流氓?!她以为蕾蕾要发火了,却不想蕾蕾一笑说:大哥,奶子可不是随便摸的,摸一只要十五块钱哩。说完,就把身子一闪,让那男子的手空了。十五就十五呗,你以为我付不起了?!那男的就起身立马从钱包里摸出了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塞到了蕾蕾手里。蕾蕾淡然一笑,把钱装进衣袋,这才又弯下腰把胸脯亮在了那男人眼前。那男的这时已有些迫不及待,两只手猛地抬起攥住了蕾蕾的两个奶子。响响看得脸红肤热心惊肉跳起来,蕾蕾倒若无其事地继续着自己的按摩动作。那男的呼吸越来越急,手想把蕾蕾的身子往自己的身上拉,只见蕾蕾这时把对方一推,笑着说:按摩结束。随后,就向门口走来,响响一见,急忙先拉开门跑了出来。咋样,明白了吧?蕾蕾把响响拉到一个墙角低声问。其实按摩根本不需要学的,就是想法让男人高兴,让他自愿掏钱给你,陪酒也一样,男人们喝了酒还不是喜欢动手动脚?让他动呗,最后他不会不给小费的。响响还没听完,脸已羞得发烧烫手了……

    这件事让响响的心咚咚跳了半晌,夜里也没有睡好,她从来没想到女的也可以这样挣钱。做这样的事不是不要脸皮了么?让她们的爹娘知道,那还得了?让她们的对象知道了,还会和她们结婚成家?这样做时间久了会不出事吗?响响想了几天,心里还是乱,就在一个晚饭时分把暖暖悄悄叫到一旁,说了她了解到的情况。暖暖听罢也吃了一惊,她根本没想到那六个姑娘是这样为客人服务的。自她们来到赏心苑后,暖暖一直没有过细了解更没有看过她们为客人服务的过程,在她的内心里,总觉得她们是薛传薪招来的,又是从省城来的,见过大世面,做事肯定不会出啥毛病;再说,薛传薪也没有要她管她们的事,薛传薪是赏心苑的正老总,你一个副老总何必去管正老总办的事?何况暖暖确实很忙,除了赏心苑的事还有楚地居里的事要操心,这样,她就一直蒙在鼓里。如今听响响一说,她才真正急了,下决心把她们的服务内容真正弄清,要真像响响说的那样,那还得了?得赶紧制止。

    平日,暖暖都是回家吃晚饭的,而且吃过晚饭就不再来赏心苑了,夜里的事情都是薛传薪来处理的。这天晚饭后,暖暖借口有事又来了一趟赏心苑,在知道六个姑娘已分别应游客之邀去客人房间服务之后,她拿了一把客房服务员的万能钥匙,轻手轻脚去打开了其中一个住套间的客人的房门。客人正躺在里间的床上由一个姑娘给他按摩,暖暖隔了通里间门缝向里看去,果然和响响说的一样,暖暖看得心惊肉跳又满腔气愤,原来这些姑娘干的是这个,这哪里是按摩?分明是靠色相赚钱嘛!她刚想退出来去找薛传薪,忽见床上那男的猛地翻身把按摩的姑娘压在了身下,暖暖心头一震,以为那姑娘会呼救的,她当下决定,只要那姑娘呼喊一声,她就冲进去解救并让保安把那男的扭送到乡派出所里。可令她没想到的是,那姑娘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低了声说:大哥,你慌什么?价钱还没讲好哩……暖暖满面羞红咬了牙轻步退出屋子,转身快步去推开了薛传薪的屋门。你没回去?正在灯下看书的薛传薪放下书问。

    你知道你从省城带来的那六个姑娘是咋样为客人服务的么?暖暖两眼直盯住薛传薪。

    薛传薪的眼珠一个惊跳:怎么了,不就是按摩和陪酒吗?

    知道她们是咋样给男人按摩的么?

    薛传薪笑了:我是老总,还用管那么细呀?!按摩是一门手艺,主要是疏通人的经络促使人血脉通畅,你我不必去学的,也不需要去操心。

    要不要我领你去看看?暖暖仍然直盯住对方,她想弄清楚他是不是也像她一样被蒙在鼓里。

    看那干啥呀!只要客人按规定给我们交钱,不提出意见,我们就不必去过问,你还嫌咱们的事少么?我们应该把精力用在招来游客上。

    我觉得这事咱们必须得管了!你知道她们在干啥?她们在丢我们赏心苑的脸!在败坏楚王庄的风气。

    有那样严重?薛传薪仍在笑着,眼里却是不以为然。甭把小事说成大事,自找烦恼。

    你不信你可以找个她们正在按摩的房间去看看,我从来没想到她们是这样干的,我一直以为她们是在按你的要求,真的在为客人做按摩服务──

    你有点太认真了。薛传薪打断了暖暖的话,有些事是不能管那么细的,我们开赏心苑是为了赚钱,只要有钱可赚,就行,至于那些两相情愿的事,管它干什么?咱吃饱没事干了?有些事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白?

    这么说,她们所做的事,你是原来就知道的了?暖暖的眼中有了火苗,对方的话有点证实了她的怀疑。

    我怎么可能知道?薛传薪急忙摆手,我又没去看她们咋样按摩,好吧,你既然觉得她们的做法不好,我就去了解了解,你先回去歇息,咱们明天再商量,行吗?

    暖暖就扭身回了家。开田那时已经脱衣上床躺下,看见暖暖进屋,也没说话,翻个身兀自睡了,自从詹石磴写了那个纸条后,两个人就一直是这样。暖暖见开田那个冷淡劲,本不想跟他说话的,可今天发现的事儿太大,不跟开田说暖暖心里憋不住,她于是就伸手推了推开田气呼呼地说:赏心苑要出事了!

    哦?开田翻过身来,看住她,等她继续说。

    你知道薛传薪弄来的那六个姑娘是咋样给客人按摩的么?

    开田没说话,只是依旧看着她,眼中却已没了听下去的兴致,张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简直是丢人,是用色相逗引男人掏钱。暖暖话里夹着气愤。

    开田咳了一声,然后不高不低地问:她们来后,赏心苑的客人是少了还是多了?赚钱是多了还是少了?经营效益是好了还是差了?

    钱当然是多了,可──

    可啥子?开田的声音一下子冷起来,只要赚钱多了就行嘛,赏心苑赚钱多了,咱分的就多,咱还管那样多事干吗?咱没别的事干了?咱开赏心苑不就是为了赚钱么?难道开赏心苑还有别的目的?

    可钱也不能这样赚呀!?这事要是传出去,你脸上有光?村里人会咋说?

    好了,别管脸上有没有光,先睡吧,赶明儿再说。开田说罢,一翻身就又去睡了。暖暖没想到开田也是这个态度,气哼哼地在床帮上坐了一阵,这才慢慢抬手去脱衣躺下……

    第二天天刚亮,暖暖还在给丹根穿衣裳,赏心苑的一个保安来喊开田,说是薛总找主任有事。开田随之就同那个保安走了。平日薛传薪有事,都是差人来喊暖暖过去,这会儿直接来喊开田,让暖暖有些意外,她估摸是为了那些按摩姑娘的事。也好,你俩先商量吧,这事你们早晚得经过我,为了咱赏心苑的清白名声,那六个姑娘必须走人!丹湖水的干净要保证,赏心苑的清白也要保证!

    吃过早饭暖暖去赏心苑上班时,薛传薪把她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开田那时还没走,也坐在那儿慢悠悠地吸着香烟。薛传薪笑道:赏心苑自开业到现在,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尤其是在暖暖的精心操持下,效益不错,可以说,暖暖是赏心苑的功臣!

    暖暖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她估计他叫她来不单单是为了表扬她。

    暖暖,有一件事要给你说明,我们总公司要求各子公司都要进一步加强管理,对于合作经营的项目,要求合作方参与经营的,必须是其第一责任人,鉴于此,我们要请旷开田主任亲自参与赏心苑的经营。薛传薪说得有些小心翼翼。

    好呀!他要参与经营,我就轻松了。暖暖笑道。

    既是这样,从今天起,你就不必来赏心苑上班了,明白?薛传薪含了笑紧跟着说。

    暖暖听到这里,心里才咯噔一声,才算真的明白对方刚才那番话的含意,原来是不想让我在这儿干了。他何以要这样做?是我做事出了错?还是因为那六个姑娘的事?好像是后者,很像,因为昨天他还没有要我走的意思,前几天还说过对我的管理很满意的话。我是为了赏心苑着想,他就如此不能容人。也好,不在赏心苑干了我也就不必再操那份心了。

    刚好咱楚地居也要你去操心,以后你就在那边干,赏心苑这里,既是他们要求我常来,我就来吧,好在村委会里的事情如今也已理顺,不要再操多大的心。开田这时开了口,话音里含有些解劝的意思。

    好呀,那我就走了。暖暖说罢转身就走,她怕走慢一点,心里的那股气愤和委屈会使她的眼泪涌出来,她可不想让薛传薪看见自己的眼泪。她原先对薛传薪的印像一直不错,没想到他出手会如此狠,仅仅为了那六个姑娘!嗬,你这个男人!

    暖暖那天没有立即回家和楚地居,而是来到了丹湖岸边,慢慢地沿着湖边走着,她要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不时地,她会回头看一眼赏心苑那片房子,从最初谈合同到发展成今天的样子,赏心苑让她付出了多少心血,现在突然离开,她心里真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不过,它还是属于旷家的,你只是暂时不管理而已,开田在那里管着和你在那里管着还不是一个样?!你不是一直觉着累,这样不正好可以歇歇了?

    暖暖嫂子,今儿个咋有空在这儿闲逛?近处猛地响起一声招呼,暖暖抬头一看,才知已走到了九鼎家的责任地头前,九鼎正在由地板车上向地里撒粪。

    你今天咋没有去公司上班?暖暖问。

    今天该我歇班,就来地里干点活。九鼎笑着,又道:你是个大忙人,平日可是难得见你来这湖边闲逛──

    心里烦呐,就出来走走。暖暖努力一笑。

    你心里还会烦呐?你现在是每天都往兜里揣进几百元,叫俺们看着,你过的都是天堂里的日子,烦啥呀?该天天吃锅盔馍喝卧龙黄酒哼小曲才对哩。

    一家不知一家呀,九鼎。

    嫂子,我一直在想,这老天爷为啥单对你们家这样照应呢?开田哥当了主任,你开店又发了,在咱楚王庄,你们家可是不得了哩,成了首富!

    啥首富呀,不过是有个零花钱罢了。九鼎,你要是有啥需要嫂子帮忙的,你尽管说。

    那自然,哎,嫂子,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九鼎的脸上露了一点犹豫。

    啥事,问呗,跟我你还吞吞吐吐?暖暖催着,九鼎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帮过她,她一直在记着这份情,她也知道九鼎家的日子这两年过得不好,超生过一个儿子,总挨罚,有心想帮帮他,她让他媳妇惠玉去楚地居里做饭,也是帮他们的意思。

    听说赏心苑里来了几个按摩的女人?

    是呀,你也知道了?暖暖没有感到意外,那几个姑娘常穿得花枝招展地在村里走,人们能不知道?

    说是那几个女人也卖身,是婊子?

    暖暖的脸刷一下红了个透,好像自己受了污辱似地叫:九鼎,你胡说个啥?人家是做正经按摩和陪酒生意的,这种事在城里都是常见的,咋到你嘴里会成了这?咋说得这样噎人和难听?

    九鼎一看暖暖变脸失色地生了气,忙不迭地陪着笑说:对不住对不住,嫂子,既是没有这回事,就算了。算我没问行吧?你可别生气,你如今是主任夫人,气坏了你主任要找俺算账可咋办?

    暖暖虽是嘴上硬得厉害,把对方吓住了,可她心里却慌得很,看来,村里也已有人知道了这件事,这要是在村里传开那可是太糟糕。你给我说,九鼎,你刚才这话是听谁说的?

    嘿嘿,算了,算了,算我没问,中了吧?九鼎笑着讨饶。

    给我透个实话,你是听谁说的?让嫂子我心里也好有个底。暖暖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是听棰子说的,棰子在你们赏心苑当保安,有天晚上睡觉时分,他突然听见一个男住客在房子里和一个女的吵闹,他就敲门进去想问问是咋着回事,结果进去后才看清,和住客吵闹的那个女的是做按摩的,他就劝那按摩的赶紧走,不要影响住客歇息,不想那女的哭了,说那男的打了炮才给五十元,明摆着是欺负人,边哭还边拿出一张五十块的票子和一个用过的避孕套让棰子看,棰子大吃一惊,他这才知道那些按摩的女人还干这事……

    暖暖感到自己的脸越来越热,她不用查对,就知道那些话是真的。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九鼎,那阵子地上要是有个裂缝,她都想钻进去,天哪,丢人,在你眼皮底下出了这事,真丢人!之后她是咋样和九鼎告别的,她已经忘记了,她只记得她从湖边刚一回家,就躺下了。她是又生气又自责:我为啥就对她们那样放心呢?我为啥早不去了解清楚呢?村里人知道了这种事情,会咋样说自己?……

    吃午饭时开田回来了,刚一听到他的脚步声暖暖就起身下了床,她对丹根说:叫你爹进来。丹根跑到外屋把开田刚一拉进来,暖暖劈头一句话就是:把她们赶走!

    把谁赶走?开田有些懵里懵懂。

    那六个按摩的。

    不是说赏心苑那边的事不用你操心了吗?开田皱起了眉头。

    可她们依旧在坏咱们的声誉,只要赏心苑里有咱们的股份,她们做的事情别人就会记到咱们的身上!你想抹都抹不掉。

    我看你是想多了,谁都知道赏心苑主要是人家五洲公司盖起来的,人家又有人在这儿当经理,咱只是帮人家管一些琐碎事情,分点红,咱操那样多的心干啥?那六个按摩的姑娘是薛经理从省城带来的,咱把人家赶走,薛经理会咋样想?道理上能说得通?得罪了五洲公司,有咱的好?这种事你假装不知道就行,干么那样认真?!

    你是这样想?暖暖瞪住开田:出事了咋办?

    能出啥事?一个愿给人按摩,一个想被人按摩,都是两相情愿的事,能出多大的事?就是有点动手动脚,只要他俩不说,谁知道?再说,真要出了事,五洲那边有薛传薪,咱这边有我,也不会要你操心,薛经理不是说过不让你管赏心苑那边的事了吗?你今后就在这边把楚地居里的事管好就成。好了,吃饭吧。开田说完就有几分不耐地向灶屋那边走了。暖暖越发生气,叫道:好,好,算我多吃萝卜淡操心,从今往后,赏心苑就是出了天大的事我也不会再问一句!说完,就又赌气地躺下蒙头睡了。

    火

    (46)

    暖暖是第二天早饭后才去楚地居的,青葱嫂一听说暖暖今后不再去赏心苑上班,就在楚地居这边管事时,舒口气高兴地说:好,这下子我这心就放松了,你不知道呐,有些原本定下住咱楚地居的客人,一听说赏心苑里有按摩的姑娘,就又搬那边住了,你让我经管这楚地居,我留不住客人可是咋办?心里老揪着哩!暖暖说:没事,咱不靠那个,客人少就少赚一点,又不等这点钱吃饭。

    在和城里宾馆没有两样的赏心苑住惯了,再回到楚地居,暖暖一下子感到这里的条件确实太差。过去没有赏心苑时,看着楚地居各样还都挺好,现在两下一比,差距就比出来了。看来,要想吸引游客,应该对楚地居做些改建和改变。好在现在家里有钱,暖暖想拿出一部分钱来办这些事。

    暖暖办的第一桩事是给每间客房加一个卫生间。过去,客人夜里上厕所,都是穿上衣裳跑到院子外边,这对城里人来说太不习惯。楚地居是平房,加个卫生间不是多难。暖暖先让工匠们在院子外边埋好管道,然后在每间客房后边盖半间小屋做卫生间,在客房的后墙上开个门相通就行了。

    第二桩事是在楚地居院里搭了一座大棚子,里边摆了桌椅和沙发,又设了个柜台,让一个雇来的姑娘卖些日用杂品和茶水,还放了一个电视机,客人们可以在里边吃零嘴、喝茶、啦呱、看电视。

    第三桩事是楚地居的房前屋后和院中的空地上,像赏心苑那样全种上花花草草。这三桩事一办,楚地居就像个样了。可暖暖并没提高食宿费,每个客人连住带吃,一天仍交一百元。来住下的客人都说,在这偏远的西岸乡下,花一百元就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吃上这样的饭菜,真合算……

    暖暖如今只管楚地居里的事,对赏心苑那边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即使他们在表演离别节目时,暖暖也不看一眼。薛传薪的所作所为太让她伤心,本来是一起创业的,仅仅因为自己对一件事有不同看法,就立马赶自己走了,心可是真狠,做的可是真绝!

    这天中午,暖暖吃了饭正想躺在床上睡会儿午觉,忽见青葱嫂慌慌地跑进院问:暖暖,你知道赏心苑要扩建的事吗?暖暖摇头答:没有,没人给我说,不给我说更好,我何必去操那样多的心?你也别管,这事与你更没关系。嗨呀,与我关系大着哩!青葱嫂着急的拍着大腿,你知道他们是咋样扩建的么?要把俺家的院子和俺们院子旁那块种黄豆的责任田,还有九鼎、占坤、詹同方他们三家的院子和责任地都圈进去!哦?暖暖吃惊了,圈那样大的地方?是呀,今上午薛传薪和开田已经去和你长林哥说了,要俺们准备扒房搬家,一间房给俺们补六百块钱,到村南新划出的一块宅基地上再盖新房,你说六百块钱能盖起一间新房?这不是天大的事吗?住了多少辈子的老宅子哪能说搬就搬?再说,院子旁边那块责任田,有三亩多哩,那可是块长庄稼的好地,这些年俺们一直在施肥收拾,把这块好地占了,俺们以后咋办?说是给俺们一亩五千块的补偿,补偿费吃完了可怎么好?有地是年年都有收入的事呀!

    暖暖听罢也吃了一惊,说:青葱嫂,你别着急,他们要扩建赏心苑的事我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我这就去给你问问!暖暖说罢起身,将丹根塞到青葱嫂怀里,就快步出了门。

    开田和薛传薪正在赏心苑的餐厅小雅间里喝酒,暖暖推开门时,两个人正在满脸欢喜地碰杯,听见门响,大约以为是服务的姑娘们来上菜,也没扭脸,只听薛传薪说:来,为咱们赏心苑的扩大,再干一杯!开田说:地的事你只管放心,包在我──

    放心个屁!暖暖打断了开田的表态。薛传薪和开田这才扭过脸来,薛传薪急忙起身让着:来,来,暖暖,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刚把酒摆上,你可就到了,快,先坐下喝一杯。开田的脸则在阴着,大约是为暖暖刚才打断了他的话不高兴。赏心苑是真的要扩大?暖暖没坐,只是站到他们面前问。

    这是我和旷主任一起做的决定,薛传薪只在嘴角含些笑说,我想你一定看到了,四面八方的游客正在涌来,楚王庄正在成为一个新的旅游胜地,它的楚文化遗存,它的寺院建筑,它的湖烟之谜,它的碧水青山,它的农家生活场景,都引发了城里人的观览兴趣,可以说,楚王庄的开发前景不可限量,未来,会有大批的金钱等着我们去把它搂到怀里。而我们眼下的接待能力还不行,高档房间太少,消费项目不多,很多游客的钱还没有消费掉就又走了。因此,我们一定要尽快对赏心苑进行扩建,除了扩建客房之外,我们还要建网球场,建大型舞厅等。这和我们五洲公司的发展战略也相符合,眼下,很多旅游公司都在城市里苦心经营,可我们五洲公司把目光转向农村,我们认为城市因为同一化其观览的价值正在逐渐变小,全中国大小城市的建设正在趋向千篇一律,城市的各种房屋看上去都大同小异,看一座城市就可大致知道其它城市的格局,而农村因为其变化太慢反而保留了自己的独特韵味,大批的金子埋在农村的土层下边,正等待我们去夺取!我把扩建赏心苑的计划向我们五洲的总裁一汇报,立马得到了批准。这也是为了更快地拯救没落中的楚王庄,为了老百姓──

    别说得那样好听,你扩建可以,但不能扒村里人的宅院,更不能占耕地!暖暖冷了脸说,农村人盖所房子不容易,常常是花了一辈子的积蓄,你给他六百元让他扒了重新盖,他咋能盖得起?再就是责任田,那是他生活的依靠,你只给几千元就把它占了,他们把钱花完以后可靠啥过日子?

    嗬,你既不叫扒宅院也不叫占耕地,你让我们怎么扩建?将房子盖到天上?薛传薪不由得站起叫了起来。

    村里不是还有空地嘛!

    可那些空地和赏心苑根本连不到一起,你让我怎么办?

    我过去给你说过,你要真想扩大投资可以建一条楚味小街,那样就沿着村中的南北大路两边建,既不占人宅院也不占人耕地,多好!再说,办啥事都有个度,眼下赏心苑和楚地居的这个规模,既接待了游人,又不影响村里人的生活,咱们既赚了钱,村民们也都受了益,要是发展过了度,就会影响到村里人的正常日子,弄得鸡飞狗跳的,那样有啥好?你就真敢保证游客的数量会越来越多?城里人的游兴是在不断变化的,新开发的景点也越来越多,咱这个地方毕竟交通不便,不能把事情想得太乐观──

    好了,你少说一点!开田冷冷打断了暖暖的话,对旅游这行当你还有人家薛总懂得的多?明摆着的,游人是越来越多,眼看有钱摆在那儿咱为何不划拉来到怀里?扩!

    暖暖一听这话,脸也拉了下来:我不管你扩不扩,可你们要是因为扩建赏心苑去扒青葱嫂和九鼎他们几家的房子,去占他们的耕地,那可不行!

    暖暖你这不是胳臂肘向外拐么,扩建后赚了更多的钱也是咱们两家分呀,又不是我们五洲公司一家拿走。薛传薪摊着手,你的脑子好像不如过去活泛了嘛!

    我这不是胳臂肘向外拐,我这是在给别的人家留活路,钱当然我也喜欢,赚多了我也高兴,可不能因为咱赚钱就断了别人家的活路,那会遭人戳脊梁骨落骂名的!青葱嫂家一直生活困难,她根本没有能力再去扒房起屋地折腾一遍。

    行了行了!开田不耐烦地朝暖暖挥着手。

    你们反正不能扒别人家的房子占别人家的耕地!暖暖再次强调。

    这就不讲理了嘛,不扒房子不占耕地我可怎么扩建?你就这样对待我这个楚王庄的拯救者?我告诉你,古今中外的拯救者一向都是手拿武器的,拯救在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占领,你们要想被拯救,就要接受我的占领!当然,我的武器不是枪炮,是人民币,是资本!明白?薛传薪有些急起来。

    你急啥子?开田示意薛传薪坐下来,在楚王庄又不是她说了算,按咱们原来的计划办!

    暖暖的眼瞪了起来叫:旷开田,我把丑话给你说到前头,你要真敢扒别人的房子占别人的地,我跟你没完!

    开田不再说话,只是端起酒杯兀自喝了起来……

    暖暖那天回到楚地居给青葱嫂说:你别着急,不管他们谁去让你扒房腾地,你都不要答应,我晾他们没人敢强行去扒你的房子!青葱嫂听了这话才有些放心了,说:我赶紧回去给你长林哥说一句,好让他也放宽心,他中午一听到让扒房的消息就气得不吃饭了。

    青葱嫂走后,暖暖坐下歇了一阵,正想去院子里洗丹根的衣裳,忽又见麻四嫂抹着眼泪哽咽着进了院门,暖暖诧异地急忙起身迎上前问:咋了四嫂,出了啥事?

    那个猪……猪……麻四嫂一下子哭出了声。

    谁家的猪?猪咋了?暖暖听得莫明其妙。

    就是麻老四那个猪!四嫂这才算说清了。

    四哥咋会惹你生气了?暖暖笑着问,她知道这两口子平日断不了小吵小闹,估摸又是为些柴米油盐的琐事生气,就急忙递个椅子让她坐下。

    这个月你给他发了导游费后,他推三阻四地不想给我,后来我要得急了,他给了我三百六十块,说这个月你只给他发这么多,我当时就不信,你过去明明说好给他每月五百的,不会只给他三百六,我相信你不会赖他这点钱。我知道他给自己留下了一百四十元,可我当时没再多说,我想悄悄弄清他攒钱干啥,就注意留心他的行踪,你知道我最后发现了啥?

    啥?暖暖被麻四嫂的认真神态逗笑了。不就一百四十块钱嘛,值当的?你得让他有点买烟买酒的私房钱。

    我发现他没事就往赏心苑跑。

    去赏心苑有啥了?他这导游员是两下里有团都要带的,我过去在那儿主事时,也让他去带过旅游团,再说,他在离别节目里演着重臣,在赏心苑那边有不少熟人,他可能是过去找熟人啦呱哩。暖暖依旧含笑劝着。

    是呀,我一开始也像你这样想,以为他是找熟人玩呐,可昨天晚饭后,我看见他又去了赏心苑,恰好他舅那时骑车来找他有事,我就去赏心苑里找他,你猜猜我最后在哪里找到的?

    在哪儿?暖暖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笑容没了。

    在一间没有住游客的房间里。我去问那个值班的姑娘,见没见俺娃他爹在哪间房里,她摇头说没看见。我就一间房一间房地挨着找,最后在没有住客人的19号房子里听见了他和一个姑娘的说笑声,我有些奇怪,谁家的姑娘会和他在这儿说笑?我上前推门,门在插着,我当时心里就一咯噔:一男一女在屋里把门插着说笑,这是想干啥?我就绕到后窗那儿找个窗帘缝向里看,你估估我看见了啥?

    暖暖没有说话,脸却先红了,她已经猜到四嫂看见的是啥了。

    一个不是咱村的姑娘,赤了上身骑在他的身上,他正在眉开眼笑地晃人家哪,那个猪呀!猪呀!……四嫂又哭了起来。

    暖暖上前拍着四嫂的肩膀。四嫂就又嘤嘤地哭着说:我当时不敢惊动他们,我怕我一喊叫,人都围过来咋办?咱丢不起那人呀!我就在赏心苑的大门外边,找了个暗处站那里等。一直等到他出来,你不知道他当时那个狗样子,他快活呀,哼着小曲出来的,我几步上前就抓住了他的脖领子,照他脸上就是一巴掌。他当时以为我不知道他做的事,凶着哩,朝我吼道:你这憨女人,你是想干啥?我咬了牙朝他叫:你狗东西做的好事!走,咱见了你舅之后再说清楚!他嘴犟着哩,说:见我舅我也不怕,我又没做啥错事。我没再理他,到了家见了他舅,我对着他舅说:让你外甥说说他刚才在赏心苑19号房子里做的事情,他要是再不说,我就讲讲我看到的场面!狗东西一见我这样点他,知道我发现了他的把戏,慌得直朝我使眼色,用眼睛求我给他留个面子。我心软了,算没有当面揭他的丑,一直到今天早饭后他舅走了,他才向我跪着老实承认,他把那一百四十块钱全花在了那个按摩姑娘身上,他说他听说那些按摩姑娘只要给钱啥事都肯做,他就暗中动了心了,他说他觉着那些按摩姑娘浪得让他心里直动弹,他说他总想尝尝按摩的味。他是预先给那个按摩姑娘说好的,把一百块钱给她交到服务台,四十块钱交给姑娘本人。一百四十块呀!够秤多少盐灌多少香油呐,他一会儿可就全花在了那个贱货身上!暖暖,你得给嫂子做主啊,你得把赏心苑里那几个贱货全都赶走,要不然麻老四说不定还会去找她们,猫知道了腥处它会忍不住再过去的!俺们的家境你也知道,咋能经得起这种折腾?!……

    在麻四嫂哭诉的时候,暖暖真觉得自己的脸没处放了。天呀,出这种丑事,自己是应该负责哩!早应该弄清她们是在干啥事,自己真傻呀!竟然完全相信了她们。现在咋办?薛传薪不让自己再插手赏心苑的管理,想赶她们走也不行了。只有让开田处置这事了。送走麻四嫂后,暖暖坐在那儿生了好一阵闷气,唉,自己当初真是大意,竟没弄清那些姑娘的真实身份,没有动手把她们赶走。

    眼看到了吃晚饭时间开田还没回来,暖暖就有些着急,以为她又要在赏心苑吃了,便打了一个电话过去,要他今晚回来吃,她是想即刻把麻老四家出的事告诉开田,让他立马催薛传薪把那六个按摩的姑娘赶走。不想那边总台值班的姑娘说:旷主任去村委会了。暖暖心里着急,就出门向村委会走去。

    夜暗早已压上了屋顶,村委会院里没有别人,除了树上归鸦的鸣叫,院子里一片安静。暖暖一看见那间门上写了“主任”两字的屋子,心里立马就有些不好受,不由得忆起了过去詹石磴对她所做的那些事来。不过想到现在坐在那屋里的是开田,她又舒了口气。她看见那门上没锁,就过去推了推,没想到门是从里边插着的。开田,是我,开门!暖暖喊了一声,心上不免生了点奇怪:这个时候插上门干啥?屋里传来一阵响动,随后门栓迟迟疑疑地拉开了,暖暖没想别的,哐啷一声就推开门闯了进去,进屋后才发现,屋里除了开田,还有悠悠。暖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嫂子,你来得正好,我来找主任说宅基地的事时,正遇到他头疼,我就让他躺在床上,给他按摩了一阵,现在你来了,还是你来给他按吧。

    你别说,悠悠还真从赏心苑那些懂按摩的姑娘那里学到了本领,给我按了这一阵,我觉着头疼好多了。开田这时不自然地笑道。

    是么?那就继续让悠悠给你按吧。暖暖依然笑意盈脸,声音中也没露出任何不快。其实,暖暖这样的聪明人,还能看不明白?一男一女关到屋子里按啥摩?何况那悠悠衬杉上的扣子都在慌乱中扣错了。以暖暖心里的那股气恨劲,她是真想大骂大吵一场的,旷开田,你竟也敢做这种事了?!你个杂种!可暖暖也清楚,眼下闹开,她手上并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两个人肯定都要狡赖,罢罢罢,咱也向四嫂学学,先沉住气。

    嫂子,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悠悠说罢,慌不择路地就向门外走,在门口,脚还绊了一下门槛,使得她踉跄了几步。暖暖眼闭了一刹,使劲把要冲出口的吼骂咽到了肚里。

    咋,找我有事?开田见悠悠走了,神情自然些了,就看着暖暖问。

    没事,我是从这门前过,顺便拐进来看看。暖暖轻描淡写地说。此刻她已经心乱如麻气恨满腔了,哪还有心情和他说赏心苑的事,和自己遇到的情况相比,麻四嫂的苦痛已经算不得什么了,麻四哥不就是让女的按摩了一回么?而旷开田和悠悠,怕已不只是按摩的事了。

    暖暖那天回家后,装得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正常地处理着楚地居里和家里的各样事情,开田的爹和娘都没有看出暖暖的心里其实已和起了大风的丹湖水面一样,波翻浪涌了。这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如果他们真的只是按摩按摩,那就警告他们一声作罢;倘如真的是已到了那一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尽管暖暖已经觉得他们十有八九是已走到了那一步,可她的内心里还是希望那不是真的。

    自这一天起,暖暖表面上和过去一样,暗地里却在仔细观察开田的一举一动。凡开田去村委开会或办事时,暖暖都要悄悄去看一回。就是他们表演离别节目时,她也要悄悄去观察一下。她现在觉得,开田和悠悠两个人一定是在演那个离别节目时慢慢挂上的,开田演楚王赀,悠悠演赀的王后,俩人经常在一起,把假的就弄成真的了。嗨,当初真不该答应薛传薪上演那个吸引游人的破节目。不过一连好多次,暖暖都没发现什么,即使在表演中,也没有发现两个人眉目传情。但这并没消除暖暖的疑心,她估计他们是受了惊,便决定给他们创造一个条件,如果有了这个条件他们还没啥不正常的,暖暖就打算丢了这份怀疑作罢。

    这天早上吃早饭时,暖暖对开田说,长沙来了几个研究屈原的人在咱楚地居住着,想去后山看看楚长城,顺便看有没有屈原在这一带活动的遗迹,要我亲自陪他们上去,估计回来就天黑了。开田哦了一声,说:去吧,留心听听他们都说些啥,咱们以后也好向别的游客学说。暖暖点点头,就走了。

    其实暖暖那天只把那几个研究屈原的人送到后山坡上,就又返回了村里,进了占坤叔开的小茶馆。占坤叔当初开这茶馆还是暖暖给他建议的,暖暖当时说:占坤叔,来咱楚王庄的游客这样多,喝茶的人肯定也不会少了,你要是开个茶馆,保准能赚钱,水就用丹湖水,茶就用南山上的大叶茶,木柴家里又有,花不了多少本钱。占坤叔一听有道理,就动手干了起来,这不,眼下每天赚三十来块钱还是很轻松的。占坤叔这会儿一看见暖暖进了他的茶馆门,忙不跌地迎上去叫:嗨呀,暖暖,你可是稀客!暖暖笑着:叔,早就说来你这茶馆里坐坐,一直没得着空,刚才把一帮游客送上了后山坡,趁他们在山上玩的功夫,来你这儿歇歇。快坐快坐,我给你泡上一碗茶,你慢慢喝。占坤叔忙着提水拿茶叶:暖暖呐,你可是咱村里第一能干的人,又是楚地居又是赏心苑,一月都赚多少钱呀,让人眼气哩!暖暖一边笑着说:叔说过头了,不过是赚个日子宽裕些;一边拿目光在村委会的院门前晃,坐在这里,刚好把村委会的院门看得清清楚楚。

    暖暖就这样喝着茶,一边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占坤叔的话,一边等待着。她今天一定要等出一个结果,不管那结果是什么。约摸快晌午时分,才见开田晃晃悠悠地由远处走来,暖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掏钥匙开院门,心里却在紧张地猜:悠悠会来么?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实在不想看见悠悠出现,她希望自己对他们的怀疑是错的。然而,没有多久,悠悠竟真地出现了。在看见悠悠的第一眼,暖暖就陡然觉得自己的心一沉,一团搅和了不安和愤恨的东西开始堵在了胸口处。

    暖暖要交茶钱,占坤叔不让,暖暖就没再多推让,出了茶馆便向村委会走去。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抖,她朝自己无声地喝了一句:你抖啥子?又不是你做了坏事,该见的你早晚得见!她轻步向用黑墨写有“主任”两字的那扇门靠近,同时去衣兜里摸出了她早就配好的一把钥匙。她先小心地推了推门,确认门是锁着的。她开门的动作十分麻利,以致于屋里的人要做出反应是来不及的。她轰隆一声把门推开,她看见了她早就估计到的场面,她惊奇自己的冷静,她没有扑过去,只是站在那儿冷笑了一声。床上的两个人僵在那儿,悠悠的两条腿还在向天举着,一刹过后才想起去抓衣服,他们是那样的慌乱,以致于衣服怎么也穿不到身上。呸!她朝地上吐了一口。暖暖嫂子……我……悠悠带了哭音想说点啥。

    滚!暖暖怒不可遏地叫了一声。

    悠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旷开田,你还有啥说的?暖暖咬了牙问。

    还有啥说的,你都看见了。开田这时已经穿好了衣裳,脸上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你当初想娶我时是咋说的?

    开田搔着头发,一副沉入回想的样子。

    想起来了?火苗分明要从暖暖的眼里喷出来了。

    娃子都这样大了,当初说的话还能记住?开田分明是想笑一下,可因了刚才的惊吓,笑容已经全藏起来了,他竟没能把它们调到脸上。

    你个狗!驴!畜牲!暖暖终于没有忍住怒气,抓起门后的一个笤帚朝开田砸过去。开田闪了一下头,笤帚砸到了墙上,发出咚的一响。

    你当初给我说你一辈子都会对我好,再不会看一眼别的女人,你……暖暖因为伤心和气噎说不下去了。

    薛总给我说过,如今这种事在城市里多了去了!他还说眼下是个多情的年代──

    说那放屁!

    真的,他说眼下城里有权的男人,没有几个没情人的!

    因为这你就也去学?别人要去吃屎你也去吃?你个畜牲!

    赏心苑里的离别节目也是你同意让演的,那里边的楚王赀不是有好多女人?!开田的声音有点理直气壮。

    嗬,你敢跟楚王赀比了?!暖暖被这话惊住。

    楚王赀是一国之王,我是一村之王,不过是大王小王之分,可都是王吧?!

    王你奶奶的狗屁!暖暖又顺手拿起门后的一个洗脸瓷盆朝开田砸了过去,脸盆最后落到地上,哐哐啷啷地响了好一阵。你不知道丢脸,还在自夸哩!你是王?你也想当王?!说,咋办吧?!

    还能咋办?我不和悠悠来往了呗。

    就这?暖暖向前逼了几步。

    不就这还能咋办?开田摊了摊手。

    离婚!你做下这等丢人的事,还想让我跟你过?没门!暖暖说完转身就要走。

    甭拿离婚吓唬我,做丢人事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开田这时也起了高腔。

    暖暖闻声霍地扭过了脸:你想说啥?做丢人事的还有谁?

    是谁谁明白。开田把眼扭开。

    你说清楚!旷开田,你有话就说清楚!暖暖又冲到开田面前:还有谁做丢人的事了?

    你!这可是你逼我说的。

    我做啥丢人的事了?你说!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我就把全村人都叫来!

    你跟詹石磴睡觉那是光宗耀祖的事?那是该披红挂花的事?那不丢脸?你甭给我装正经!咱俩如今是谁也不亏欠谁!扯平了!

    你……说那混账……混账!……暖暖分明是想向开田身上扑的,可一阵气噎引起的晕眩裹住了她,使她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就一下子向地上倒去……

    (47)

    暖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家里床上,婆婆正坐在床前心疼地看着她,丹根爬在床头流着泪,村里梅家药铺的梅老大夫正把着她的脉,青葱嫂和麻四嫂还有惠玉也都站在屋里。她眨眼想了一阵,才想起在村委会里发生的事情,泪水便顺着眼角涌了出来。

    她这是伤心过度引起的短暂休克,歇息歇息让心情平静下来就会好的,药我看就不必吃了。梅老大夫边这样说着边站起身。开田娘见状忙喊着:开田,送送你梅大伯。一听到开田的名字,暖暖就闭上了眼睛,她再也不想看见他,连听见他的名字都觉得难受。

    青葱嫂上前用手绢擦着暖暖脸上的眼泪,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可她明白一定是出了大事,而且是跟开田有关的,要不然,暖暖不会这样伤心。暖暖,先吃点东西吧,你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哩。暖暖摇摇头,翻个身把脸朝向墙壁,抽噎着说:你们都回吧。

    青葱嫂和麻四嫂还有惠玉相互看了一眼,默默走了出去。婆婆又站了一阵,见暖暖一直无语,也只好给暖暖掖好被角,说:根他妈,那你就睡吧。说罢拉上丹根也走了。当屋里没人之后,暖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去床头柜子里翻找自己的衣裳。婆婆听见响动,又紧忙跑进来说:暖暖,你先躺下歇着,想换哪件衣裳我给你找。暖暖说:娘,我不是要换衣裳,我是要回娘家,我和你儿子是没法过下去了,我要和他离婚!

    哎呀,孩子,你这是说啥气话?咋能提到离婚?你俩之间究竟出了啥事,你给娘说说,娘给你出气!

    你让他说,他做的事他最清楚!

    开田,你进来!开田娘扭身朝外喊,半晌之后,开田才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迈着四方步慢腾腾地走进来,脸上是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你又做了啥事惹暖暖生气?开田娘瞪住儿子。

    开田显然很不高兴,啪地一声把手指间的烟在桌子上拍灭,尔后又把烟扔到了墙角里,斜瞥住暖暖说:咋,你还没完没了了?!

    暖暖啥话没再说,只是把刚才翻出来的几件衣裳往胳臂下一夹,拼力下了床,摇摇晃晃地要向门口走。婆婆急忙上前扶住说:暖暖,你先消消气,开田,你还不快过来扶住暖暖,你个狗东西眼瞎了?!

    可开田没动,开田抱着膀子站到那儿,眼故意不往暖暖这边看。丹根这当儿端着一杯水进来了,一看妈妈的样子,把杯子朝地上一放,奔过来就抱住了妈妈的腿叫:妈,我不让你走!

    娘,你不用拦我,你拦也拦不住的。暖暖平静地对开田娘说,我这次一定要和你儿子离婚,我这也是为他好,我俩离了婚他才好放心去和悠悠过,要不然他整天偷偷摸摸的,多难受!

    啊?!悠悠?老人吃惊了。开田,这是真的?你敢做下这事?你敢跟悠悠混?天呐,都是一个村里的人,你不怕丢人现眼呀?!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你们喊吧,喊吧!开田这时一跺脚,转身就向门口走,可刚到门口,他又猛地站住了,原来他爹旷包谷拄着双拐出现在了门外。爹,你?!

    旷包谷铁青着脸,没有理会儿子,拼力拄着拐杖进了屋,进屋就对暖暖说:丹根他妈,咱们家的日子现在才好过些了,你们可不能自己又无事生非,让别人看笑话。你说开田和悠悠混,是听人说的还是自己猜的?你就信?

    我既没听别人说也没靠自己猜,我是当场看到的,就在村委会的屋子里,我把他们就堵在床上,你让他说说这是不是真的!

    开田爹把眼睛扭向了儿子,没有再问啥,只是拿眼瞪住他。开田没有和爹对视,拿眼看着墙角的一张蛛网,把目光躲开了。

    呼的一声,谁也没想到,老人会突然挥起一根拐杖向儿子砸去,这一下砸得太猛太重太猝不及防,开田一下子被砸倒在地,在这同时,老人也因为用力过大,向地上扑去。开田娘一时不知去扶谁好,张着手哭起来了,不过最后她选择了去扶丈夫。丹根这时也被吓得哇哇大哭,把妈的腿抱得更紧了。

    开田趁娘哭的当儿,很快地爬起身,几步走出了门去。

    暖暖自然没有走成,看见公公婆婆伤心欲绝的样子,她实在下不了走的决心。她知道她要坚持一走,两个老人就都要躺到病床上去。再就是小丹根的样子,两只手死死地抱住她的一条腿往床边推,两只泪眼瞪着她,分明是也不让她走。她在原地呆站了一刹,长长地叹了口气,软软坐到了身后的床帮上……

    开田这天晚上没有回来睡,暖暖也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她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屋顶,往日的生活画面就在屋顶上开始不停地闪着:在凌岩寺和开田的初次相识,村边湖畔的玩耍,上小学路上的互相关切,初中时的若即若离,开田辍学时的分别,正式相恋,结婚,生下丹根,锄草剂的事,还债,盖楚地居,规划赏心苑……每看见一幅画面,她的心都疼一下,也跟着软一点,两个人之间有那么多的东西连在一起,能一下子把它们全切断?可不切断又能怎么办?饶恕他?就饶他这一次?人都免不了犯错,只要他以后能改。可饶了他你不觉着委屈?你以后还愿意跟他睡在一起?……

    暖暖第二天又躺了一天也又想了一天。离吗?走吗?她不停地问自己。一想到走,一想到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几年每个角落都熟悉的院子,一想到要离开她自结婚后就一直在细心操持的家,她都感到了一股彻心的疼。那么就等等再看?看他能不能真和悠悠断了,他要真断了,就饶了他这一次,就忘了这件事,仍旧过日子。一直到第三天早上,想得已极度疲乏的暖暖最后下定了决心,暂不提离,等等看。也是在这天的早饭后,两腿发软的暖暖坚持着去了楚地居,青葱嫂看见暖暖过来,忙扶她坐下。暖暖说:嫂子,你知道旷开田这个狗东西做下了啥事么?青葱嫂将头点点,叹了口气,她早已从村里人嘴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你说我嫁到他们旷家这几年做错了什么?我整天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他竟然用这个来回报我,他还有没有点良心?!青葱嫂拍拍暖暖的肩道:说实话,嫂子也没想到,男人的心呐,猜不透。实话说要没有你,他旷开田今天能过啥日子?可他不知足呀!不过你也别太生气,我听我奶奶说过,成了家的男人在男女这事上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没有个够,而且爱图新鲜,总觉得别人的老婆好……

    开田一连几天没有回家,听麻四嫂说,他就住在赏心苑的办公室里。住吧,你有本领就一直住下去。暖暖估计,他可能也在想怎么办,想吧,你好好想想,我等着你的决定!开田后来是选择在一个晚饭后回来的,那阵子暖暖正在灶屋里刷锅洗碗,他进院后啥话也没说,就径直去了睡屋,他娘看见后瞪了他一眼,他也没话。待暖暖在灶屋里忙完来到睡屋时,他已经脱衣上床躺下了。暖暖在床边站了许久,看着开田面墙躺着的样子,几次想返身出去,可到底也没能下了决心挪步,她最后轻叹了一声,伸手拉灭了灯,也上床躺下,只是小心不让自己的身子挨住他。

    就是从这一晚开始,旷家的日子再次回复了正常。

    暖暖仍像过去那样每天去楚地居里忙,不过她一直在留心开田和悠悠的关系,还好,那悠悠大概也怕暖暖把事情闹大,辞了在赏心苑表演离别节目的差事,和丈夫一起去南府打工了。暖暖的心这才渐渐有些安定下来,开始像过去那样平心静气。

    又过了些天,开田有次去乡上开会,回来时给暖暖买了件衬衣,那件衬衣的样式和颜色实在说不上好,可暖暖知道他这是想和好的表示,就很认真地穿上,算是领了他的心意。想想当初没结婚时收到他送的衬衣的那股高兴劲,暖暖在心里感叹,已真是两个天地两种感觉了!这之后的一个晚上,当开田试探着把手朝她胸口伸过来时,她咬紧牙没有反感地推开他的手,而是默然忍受着他的抚弄,直到他又上了身子,可她自始自终再没有体会到一点点快感,她只有一种厌恶和受折磨的感觉。她只是在开田的喘息声中在心里祈求:天神呀,想办法帮帮我,让我还像过去那样爱他吧……

    (48)

    仲春是丹湖西岸最美的时候,此时,所有春季该开的花都开了,所有的草也都长成了模样,所有的树都绿了身躯,所有的鸟都亮开了歌喉,蝴蝶开始翻飞,蜜蜂开始忙碌,蜻蜓开始在芦苇间穿梭,蚂蚱开始在芭茅叶子上蹦跳,五色瓢虫开始舞蹈,青蛙开始在夜里鸣叫……

    丹根早上一起床,就向妈妈提出要求,早饭后带他去湖边看青蛙。暖暖当时为了哄他快穿衣裳,就随口答应了,没想到早饭后丹根就扯了她的手,坚决要去湖边。暖暖没法,只好向青葱嫂交待了上午要办的几件事情,然后随儿子向湖边走去。她边走边想,自己平日里总是忙,很少陪儿子去玩一回,今上午就全当给自己放假了,痛痛快快地玩半天。

    平日里因怕出落水意外,暖暖给丹根下过死命令:没有大人带,决不许独自到湖边去玩,否则就要用柳条抽屁股。难得到湖边玩闹的丹根,今天到了湖边就像解了缰绳的马驹子,又跑又跳又叫的,快活极了。母子俩在湖边跑闹了一阵,丹根才想起找青蛙的事,便拉了妈妈的手,轻步在靠近水边的草丛里寻。这个时辰,不是青蛙们欢叫鸣唱的时候,它们大都缩在草丛里不动,只有少数的青蛙在忘情低叫,不过它们都很机警,稍一听到暖暖和丹根他们母子的脚步声,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伸长两腿快速地朝深水里游去,这使得一心想找到青蛙的丹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充满遗憾的叫声。娘俩直走出几百米,才在一处被几丛芦苇环绕着的水边,看见了一个没有跳走的青蛙,丹根高兴地刚要伸手去抓,暖暖急忙攥住了他的手,悄了声说:那是一个当了妈妈的青蛙。跟着用手指了一下旁边的水洼,只见那水洼里有一群很小的蝌蚪正在游上游下。丹根惊住,瞪大了两眼盯住那些蝌蚪轻声问:它们都是那个大青蛙的孩子?暖暖含笑点头:是的。那你为何只有我一个孩子?丹根紧接着又问。暖暖笑了,她拍了拍儿子的头说:因为人和青蛙不一样,人通常一次只能生一个孩子。那为何不能像青蛙一样多生?多生了我不是会有许多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丹根继续问道。暖暖被儿子逗得咯咯咯地笑开了,那个青蛙妈妈在暖暖的笑声里跳到了远处,但仍警惕地看着这边。

    笑啥子呐?背后猛地传来娘的声音,暖暖扭头一看,原来是娘搀着奶奶站在他们身后。暖暖很是意外,忙起身拉了丹根走到她们身边问:你们怎么也来到了这儿?娘含了笑说:你奶奶想你爷爷了,非要来坟上烧纸不可,让她一个人来我不放心,我就跟来了。快叫老外婆!暖暖对了丹根说。丹根看了一眼老外婆,扭捏了一下,叫了一声:老外婆。奶奶听罢这声喊叫,裂开又掉了一颗牙的嘴笑了,说:行,我也算是活到四代同堂了,日后死了,也有重外孙给我送终烧纸,该知足了。奶奶咋净说不吉利的话?丹根还等着你参加他的婚礼哩,等着你抱他的孩子呢!暖暖上前扶住奶奶,同时喊丹根:快,扶住你老外婆,咱们一起去坟上给你老外爷烧纸。

    老少四个人便缓步向不远处楚家的祖坟上走去。阳光和暖而澄澈,祖坟上的五个坟包都被阳光温煦地照着,微风轻抚着坟包上的青草,有几只蝴蝶在环绕着坟包飞着。那些蝴蝶,会不会就是先祖们的魂灵?各位前辈,暖暖整天在忙着过日子,很少来看你们,得请你们多原谅了。暖暖在爷爷的坟前把火纸点燃,然后分送到老爷爷、老奶奶和曾老爷爷及曾老奶奶的坟前。对这五个前辈,暖暖一个也没有见过,可他们的坟包让她再次意识到,自己的根就深扎在这丹湖岸边,自己是这块土地的一个子孙。奶奶在爷爷的坟前坐下,一边望着火纸燃飞的纸灰和轻烟,一边用手轻拍着坟头上的土。娘搂着丹根默默地站在那儿。四周很静,听得见远处湖水呼吸的响动。暖暖看着奶奶微闭的眼睛,估计她是在用这种方法对爷爷问候,在爷爷死去这么多年之后,奶奶还愿意蹒姗着来到坟上看他,想必她和爷爷的感情很好,他们当年一定爱得很深。暖暖试图去想像年轻的奶奶和年轻的爷爷走在这丹湖岸边的情景,可那想像中的情景在暖暖的脑子里总是很模糊。假如自己和开田老了,假如自己走在开田的前头,开田会来坟上看自己么?想到这儿,暖暖突然打了个寒噤,是不是如今的人们,已经不会像过去的人们那样爱了……

    从祖坟上往回走时,暖暖忍不住问奶奶:爷爷当初对你好么?奶奶似乎笑了一下:你爷爷脾气不好,动不动就要朝我吼,可他心眼好,知道心疼我,贫贱夫妻嘛,都知道相互体贴。爷爷有没有背着你和──

    和啥?奶奶扭脸看定暖暖。

    和别的女人相好。暖暖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这个问题。

    憨女子,你咋能这样胡问?!走在一旁的娘朝暖暖瞪一眼嗔道,想惹你奶奶生气?

    让她问吧,怕啥?奶奶倒依旧脸带笑容。据我所知,你爷爷没有过这事,男人生外心,得有条件,要么有权,要么有钱,要么有势,要么有闲,这些他一个也不占,他去哪里找个相好?!他整天得忙家里的吃穿,家庭这副担子都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还有那个闲心闲钱闲情闲力?哪一家在这方面出事,就说明那一家的日子过出个样来了。

    暖暖的心一动:可不,自己一家的日子是有些像样了!

    你问这个干啥?奶奶这时开始反问她了。

    不干啥呀,只是随便问问。暖暖没想到奶奶会反问自己,脸立时红了,眼里有了些慌乱。

    是在小心开田吧?你不说我也猜得着,知孙女莫如奶奶呀,不过也确实该小心了,他如今手上有权,权虽说不大,但确实是权。权这个东西奶奶虽没玩过,可见别人玩过,它可是最容易和女人搅到一起的,因为权它发着光啊,不仅男人喜欢把它捧到手里,女人也常会像飞蛾扑火一样被它吸住,你小点心有好处。老辈子人说过,权它会晃动人的心,多有能耐的人,都会被权那个东西晃晕乎,咱开田过去又没碰过它,得小心!小心他被晃晕乎了,忘记自己是谁了。

    暖暖被奶奶说得又心跳起来……

    (49)

    收罢麦种上秋庄稼之后,天也就一天比一天热了。随着天气的一天比一天变热,来楚王庄避暑的游人也就日益增多。这天中午,暖暖和青葱嫂及三个服务员,正在楚地居的客房里为刚住下的一批游客挂蚊帐,忽见青葱嫂的女儿大明匆匆进到屋里喊:娘,爹让你快回去,人家让咱们给腾房子腾地。青葱嫂一听,扔下手中的活,对暖暖说了一句:我回去看看。就跑了出去。暖暖一听是腾房子腾地的事,估计和赏心苑有关系,就也有些挂心起来,决定过去看看。

    暖暖赶到青葱嫂家门前时,看见青葱嫂、长林哥和九鼎还有另外几家人,正在和赏心苑里薛传薪从省城带来的那个韩会计争执着,只听九鼎说:你给这点钱就想让俺们扒房子腾地?不想让俺们活了?没门!那韩会计冷笑着:还想再提价呀?你们也太贪得无厌了,我告诉你们,日期一旦到了,你们不搬也得搬!暖暖听了这话面色一沉,上前对韩会计说:小韩,谁给你的权力在这儿吓唬人?这房子是他们住了多少年的房子,这地是他们种了多少年的地,你们凭啥说扒就要扒,说拿走就要拿走?!韩会计见是暖暖,忙苦笑着说:这事是薛总和旷主任定下来的,我只是奉他们的命令来催一下,你要是有啥想法,请去直接给他俩讲,反正这地,上边是已经批准让征了。暖暖冷脸说道:不管是谁批准让征的,村民们想不通,你们就不能来硬的!韩会计闻言摊了摊手,扭身走了。青葱嫂和九鼎他们这时就一齐围到暖暖身边说:幸亏你来了,要不然他还要凶哩。暖暖就宽慰大家,说:甭怕他们,上边说过不让随便占耕地,他们要敢胡来,就告他们!众人听了,才放心嘘了一口气。青葱嫂说:暖暖,这事恐怕还需要你去给开田和薛传薪经理说通,要不然,他们还会催的。暖暖点点头答应:行。

    暖暖本打算在吃午饭时给开田再说说这征地的事,可开田没回来吃饭,暖暖估计他在赏心苑吃,心想,就等晚上再说吧。吃了午饭,又来了几个游人,暖暖刚把他们送进客房,忽听外边响起了一阵哭喊声,她出门一看,原来是黑豆叔的女儿萝萝正哭着向丹湖边跑,她的娘在后边慌慌地喊着:萝儿……萝儿……咋着回事?暖暖问了一句。可萝萝娘没有停下脚步,只顾追着女儿喊:萝萝,你给我站住!青葱嫂这时也已出来,看着仍在向湖边奔跑的萝萝,急急地说:不好,那姑娘怕是要跳湖!一句话提醒了暖暖,她的心一悸,萝萝跑的架势可真是带了点决绝的样子,于是就忙转身也向湖边跑去。

    青葱嫂的判断还真是准,暖暖没有跑出几步,只见已奔到岸边的萝萝纵身一跃,就跳到了湖里,追在萝萝身后的萝萝娘凄厉地叫了一声,扑倒在了岸上。暖暖的心一沉,无声地叫了一句:这个傻姑娘!她先是短暂地停了一刹步子,跟着便又飞一样地向湖边跑去。

    看来萝萝是抱了要死的决心跳的湖,因为她跳下去的这个地方湖水最深,而且水下怪石多,人跳下去最容易出危险。暖暖跑到岸边,三两下踢掉鞋,扯去衬衣,也急忙下了湖。暖暖的水性在楚王庄的女人中是最好的,只见她先是观察了一下水纹,随后就猛地潜入水底,眨眼功夫,就抓着萝萝的后衣领把她拉出了水面。这时,青葱嫂和惠玉还有另外几个赶来的人,也都下水急忙相帮着把萝萝弄上了岸。还好,萝萝尚未喝进太多的水,暖暖把她平放到地上,摇了她一阵,她便慢慢醒了过来。萝萝睁眼看见人们围着她,哇地一声又哭开了。

    暖暖和青葱嫂把萝萝就近搀进了楚地居,给她另换了一身干衣裳,让她躺在那儿歇一阵,这才把不停抹泪的萝萝娘拉到另一间屋子问萝萝寻死的原因。萝萝娘迟疑了好一阵,才算哽咽着开口说:我看你俩的心肠都好,就实话给你们说吧,这事全怨赏心苑呀!暖暖闻言吃了一惊:这是咋说的?萝萝跳湖咋能和赏心苑扯上关系?萝萝娘止住泪叹了口气说:赏心苑不是有姑娘靠按摩挣钱吗?这事让村里的姑娘们知道后,慢慢就有人也动心了,悄悄地在晚上换上干净衣裳,去赏心苑给城里的游客们按摩,得的钱和赏心苑对半分。俺萝萝在外边打工挣不了多少钱,她爹就让她回来干活,她回来后还一直在想挣钱的事,她知道家里穷,知道她爹想翻修房子可手中没钱,听说到赏心苑按摩可以赚钱,就也背着俺们偷偷去干上了这个。我晓得她常在晚饭后换上新衣裳出去,可没有在意,总觉得孩子已经大了,该谈对象了,别管得太多。没想到她就出了事,她从前几天开始不停地恶心呕吐,她爹催我领她去梅家药铺看病,梅老大夫号罢脉把我悄悄拉到一边说:萝萝是怀了孩子。我当时就被吓懵在那儿,她才十八岁,还没说好婆家哩,你说这不是惊天霹雷么?回到家我拧着她身上的肉问是咋着回事,她这才哭着给我说了她晚上悄悄去赏心苑给人按摩挣钱的事,把挣的钱拿出来给了我,天呀,那些城里人可真是坏透了啊!朝俺这不懂事的姑娘下手。这样大的事我可咋着办呐?我知道她爹脾气不好,一听准要气炸肺,我想了一天一夜直想到今天中午,还是觉着不能不给她爹说,果然,她爹一听,脸就气青了,当即便拎了棍子去打,我拦不住,他把萝萝打得满地滚,萝萝也是没有办法,就想跳湖寻死作罢……

    暖暖听得惊在那儿半晌没动,薛传薪、旷开田,这就是你们那样做的后果呀!青葱嫂这时叹了一句:造孽啊!

    婶子,既是这样,我负责给你们出气,赏心苑那边我去同他们理论,决不能再让他们害咱村的姑娘。你先领萝萝回去,和黑豆叔商量一个悄悄给萝萝打胎的法子,把事情遮掩过去。暖暖交待道。萝萝娘拉住暖暖的手说:婶子信你,萝萝的事可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她青葱嫂,你们可要替萝萝保住密,要不,她以后可咋找人成家呀……

    和萝萝娘说罢,暖暖才又过去看萝萝,萝萝哭着说:暖暖姐,你不该救我的,让我死了才好。暖暖温言细语地劝道:傻姑娘,你爹娘把你养这样大,你还没来得及孝敬他们哩就想死了?你死了他们还不要哭死?遇一点事先想到死,那可不算有志气……暖暖在劝解萝萝的过程中了解到,村里已经有五六个姑娘在悄悄地做按摩挣钱的事,她们都是在晚饭后借口找女伴玩离开家,趁着夜暗跑去赏心苑,让总台服务员给找想按摩的游客,挣的钱对半分给赏心苑。她们一开始只是用刚学到的简单按摩手法给游客按摩,后来为了多挣钱,就也慢慢答应了游客们的其它要求,萝萝说,村里的雪花姑娘已经被传染上了脏病,下体整日痒得要命,她只好偷偷跑到聚香街上去买药擦……

    暖暖心里那个气吆,她真想立马去到赏心苑同薛传薪和开田大吵一顿,让他们知道事情已变得多么糟糕,要他们赶紧动手制止这事的发展。可她后来想想,还是先同开田谈谈,争得他的同意后再找薛传薪,要不然,薛传薪怕是不会理会自己。

    暖暖做晚饭时,两股火气就已在胸里乱窜,一股是关于扒房征地的,一股是关于萝萝的,这使她在切菜时用的劲就分外大些,只听菜刀在案板上嘭嘭嘭地乱响,婆婆从这声响中听出儿媳妇心里有气,以为暖暖是嫌她没有先动手做饭,就过来说:暖暖,我来做,你忙了一天,去歇歇吧。暖暖明白婆婆误解了自己,叹口气道:我这不是生你的气,我是在为赏心苑的名声着急。

    晚饭做好,侍候着俩老人和丹根吃罢,还没见开田回来,暖暖就有些急起来,正要去打电话,一个邻居过来说旷主任让捎个口信,他今晚要在赏心苑和薛经理商量事情,晚饭不回来吃了。暖暖气得猛踢了一脚面前的椅子,结果脚被撞得生疼生疼,使得她吸了几口冷气。

    眼见得到了睡觉时分开田还没回来,暖暖就担心他会再睡到赏心苑里不回家,这段日子,开田睡在赏心苑不回家的夜晚可是越来越多了。她于是就决定去赏心苑里找开田,不论你们商量啥事情,这个时候也该商量完了!

    暖暖进赏心苑可是熟门熟路,门口的保安看见她急忙点头致意,总台的值班姑娘看见她紧忙迎过来问好。我找俺丹根他爹。她径直向她原来的办公室走去,她知道那房子如今是开田在赏心苑的办公室兼睡屋。

    暖暖姐──值班的姑娘这时慌慌地拉住了她。

    咋了?有事?

    不,不,没……有,你先坐这儿,我去给你把主任叫来。

    还用你去叫?暖暖一怔,姑娘的慌张和吞吐让她顿时起了疑心,开田是不是有啥不想让我知道的事?她不仅没有停步,相反还加快了步子,同时去衣袋里摸出了她原来的那把钥匙,到门口后猛地插进钥匙推开了门。

    屋里没有开灯,可黑暗并没能阻止暖暖的目光,她看得很清,在她原先睡过的那张单人床上,有两个人惊慌地坐起了身子,同时响起开田的一声惊问:谁?!

    暖暖没有应声,暖暖只是啪地一下拉亮了灯。开田一眼瞥见暖暖,惊得急忙去抓衣裳,暖暖认出,他身边那个不慌不忙穿着衣服的姑娘,是薛传薪从省城带来的那六个姑娘中的一个。暖暖没有哭喊叫骂,甚至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们穿衣服。先穿好衣服的开田一时不知该说啥,只是满脸尴尬地站在那儿。直到那个姑娘也穿完衣服走出门去,暖暖才淡声问了一句:楚王,这是你的第几个女人?

    我…嘿嘿……开田难堪地一笑。

    别担心,我不会难为你的。暖暖说得缓慢而平静:照说,你这也不算多,应该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对吧?!

    嘿嘿……开田只能回以一笑。

    明天,咱俩去聚香街把离婚手续办了,也省得你再和别的女人睡觉时担心我来找你,你放心,我能想开,电视上都演过了,皇帝们全是愿跟哪个女人睡就跟哪个女人睡。暖暖说完,转身就走,开田张嘴似乎想喊一声,但终没有声音出来。他随后跟着出了赏心苑大门,在门外站了一阵,直直看着暖暖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中。

    暖暖一直在努力平静地走,她知道他在身后看着她,决不能让他看出自己在难受,直到走到了丹湖岸边,直到确信四周再无一个人,暖暖才一下子蹲到了地上,发出了伤心至极的低泣。这就是你自己找的男人!这就是你坚信无比的爱情!这就是你的下场!这就是你得到的报答!楚暖暖,你还能去怨谁?去怨谁呀?全是你自己选择的……

    暖暖那晚在湖边直哭到半夜,才渐渐平静下来。天阴得很重,所有的星星全没了踪影,四周黑得十分彻底,暖暖就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这一顿大哭,把她心中的所有委屈和愤懑都发泄了出来,她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她又在湖边默坐了许久,把和开田结婚的前前后后全想了一遍,最后想到明天的离婚,反使她长嘘了一口气,罢罢罢,长疼不如短疼,再不能犹豫拖延,就彻底了断了吧。

    第二天早饭时分,开田回来了。暖暖没有再说啥,一家人平平静静地吃完了早饭。早饭后,暖暖让丹根把开田叫进睡房,又把丹根支使出去,这才声色不动地说:离婚的协议,我想了一下,有这样几条:家里的存钱,咱俩对半分;家里的老房子,我一间不要;咱们投资的赏心苑归你,盖的楚地居归我;南水美景公司的其它事情我也都不再插手,其它方面的收入也都归你;丹根在谁那里吃住都行,他日后的学费咱俩分摊。你看行不行?开田似乎是迟疑了一下,点头说:行。接下来暖暖就铺纸把协议写了下来,一式两份,两个人都签了名字。这之后暖暖又说:走吧,去办手续。开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分明是想说点啥,可还是没有说出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出院门时,开田的爹娘根本不知道家里已经出了大事,开田娘还追出院门对暖暖交待:记住称二斤盐回来。暖暖点头,暖暖在心里说:娘,以后你再秤盐,就要给你儿子说了!

    两个人那天在聚香街办手续也十分顺利,这种双方协商好不哭不闹的离婚让婚姻登记人员很是高兴,三下五去二地就给他们办完了全套手续。开田是主任又是远近闻名的企业家,办离婚手续的人认识他,边把离婚证递到开田手上边笑着说:旷主任,你们这是我今年办的第三桩离婚手续哩,听说城里人如今参加婚礼已不兴祝新人白头到老了,看来咱们乡下也快该这样办了……暖暖和开田两人重新走到街上时,暖暖只说了一句:我去买点东西。之后就径直走了,再没有回头看开田一眼。

    返回楚王庄那九里山路暖暖是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走的,她慢吞吞地迈着步,这条倚山傍湖铺满寂静的小路让她想起了许多往事。几年前她决定和开田相好的时候,两个人曾一起骑着自行车到聚香街上赶集买东西,那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的开田是那样让人觉得可以信任和依靠,那时想的是和爹娘他们一样白头到老,没料到转眼之间就全变了……

    暖暖是在丹湖一个湖湾的芭茅丛里直坐到天黑时才进村的,她不想在天尚亮时进村,害怕人们碰见后问她去聚香街干啥。还好,从村边直到进旷家院门,没有碰到别人,省去了痛苦的回答。她把在街上称的二斤盐递给婆婆后,就进屋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婆婆喊她吃晚饭时,她过来吃了一点,婆婆问她开田为啥又不回来吃饭,暖暖努力一笑,说:娘,这事你得去问他了,我和他今天已经正式离婚,我俩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他的事我无权再问。开田娘惊得手中的筷子一下子落了地,直看住暖暖声发颤地问:你说这可是当真?暖暖就从衣袋里掏出那张离婚证朝老人递了过去……

    暖暖在开田爹娘的哭声里抱着自己的东西走出了门。丹根懵懵懂懂地跟在妈妈的身后走着,他只知道要和妈妈去楚地居里睡觉,不理解爷爷奶奶为何流泪,爹和妈妈又没有吵嘴,妈妈在晚饭后出门又不是第一回。爷爷,奶奶,天亮一起床我就回来看你们!他扭头冲着屋里喊道。

    暖暖在楚地居的一间客房里把丹根哄睡之后,一个人呆坐在黑暗里,两眼木然的盯着窗外的夜空。今夜的天上空空荡荡,既无月也无星,只有厚厚的云彩,看着看着,她突然间觉得心里也空落得厉害,几年间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现在一下子没了,今后,自己就是一个离了婚的单身女人了,日子怎会过成了这样?我在哪点做错了?……

    青葱嫂第二天早上来上班,听值班的服务员说暖暖昨晚睡在一间客房里,以为暖暖又是在朝开田使赌气,就赶紧走了过来。暖暖那阵子刚洗过脸,两只眼还红着,正给丹根穿着衣裳。青葱嫂就含了笑说:小两口昨晚又拌嘴了?暖暖假装轻松地一笑,把离婚证掏出来在青葱嫂眼前一晃说:没有小两口了,从今后就只有旷主任和楚暖暖了。青葱嫂抓过离婚证一看大惊失色道:你傻呀?这会儿怎能和他离婚?他现在既是村主任又是赏心苑的副老总,有权又有钱,不少女人正想往他身上贴哩,你可好,不哭不闹就把自己的位置腾出来了?这不正好让那些女人趁了心?

    让她们趁心吧,谁愿跟他谁跟他,反正我是不跟了。暖暖正待说下去,忽听赏心苑那边传来一阵熟悉的音乐声,她抬头看了一眼日历才记起,今天是赏心苑里表演离别节目的日子。青葱嫂说:我昨天吃晚饭时已通知过住在咱楚地居的游客,今日在赏心苑有楚国的离别表演,谁愿看就去看。跟着又问:你和开田这一离婚,今天谁去演楚王赀?开田想必不会有心情演了。说着向窗口走过去,片刻后忽然惊叫了一声:他倒是想得开!暖暖闻声向窗外瞥了一眼,果然看见开田又穿戴着楚王赀的衣饰在众人的簇拥下兴冲冲地走着。旷开田,好好当你的楚王,争取再多找几个女人……

    吃过午饭,暖暖拉着丹根向娘家走去,她决定把离婚的事给爹娘和奶奶说一声。她知道这件事是不可能瞒下去的,与其让老人们从别人嘴里听说,还不如自己告诉他们。刚好,爹娘、奶奶和妹妹都在家里,看见她和丹根回来都很高兴。娘正坐在门口做着针线活,这时停了针线拉住暖暖的手问:忙么?你的脸色咋有些不太好?累的?听到这温暖的问话,暖暖的眼圈一热,差点要流出泪来,她急忙使劲把眼泪又憋了回去。这两天楚地居住的游客多些,忙得没有睡好。她含混地答。还是人家开田有眼光,能干。暖暖爹这时开口道,他修了这楚地居和赏心苑之后,你们坐在家里,也会有人送钱来,我呀,当初愣是没看出他的长处,还不想让他当我的女婿哩,还是暖暖看人准!暖暖的心被爹的这些话揪了一下,我看人准吗?当初要真是不那样决绝地跟开田结婚,那自己今天的日子会是啥样呢?我那时为啥一定要走这条路?为啥?!

    姐,没想到姐夫还有表演的天分,妹妹这当儿接口说,他演的楚文王还真有那么个意思,我看过几回,他那步态,那眼神,那脸色,威风凛凛,耀武扬威,傲视众人,惟我独尊,不可一世,像个帝王的样子。

    要在以往,听到妹妹这样赞扬开田,她是会高兴和自豪的,可这会儿,她的心里只能更苦更难受。

    你爹我在楚王庄,这些年一直是当老鳖一,总让人看不起,现在有了开田这个当主任的女婿,才算扬眉吐气了,爹这辈子虽没儿子,可有了这个女婿──

    奶奶,爹,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们。暖暖急忙拦住爹的话头,她怕爹会说出更多赞扬开田的话,那样她就会更尴尬,更不好开口。

    啥事?说呗。是要我替你们照看丹根?暖暖娘转身把外孙揽到怀里亲了一下:又长高了,想外婆吗?你爷爷奶奶他们身子骨还好吧?你爹──

    我说出来你们可不要着急。暖暖先做了点铺垫。

    说吧,你这孩子,咋会吞吞吐吐的?奶奶扬起手中的拐杖,敲了敲暖暖的小腿肚。还是个经理哩,瞧这个说话的别扭样子,和过去大户人家的丫头似的!

    我和开田离婚了。

    啥?!爹、娘和妹妹几乎同时叫了一句,只有奶奶没叫,奶奶满头的白发哆嗦了一下,只是瞪住她,按在膝盖上的手在发颤。你胡说个啥?娃子都有了,还要离婚?娘惊得脸都白了。

    是他要离的?爹咬着牙问。是因为他当了主任?有了钱?

    不是,是我要离的。暖暖低了头说。

    你疯了?你一个女子有了娃子,你还敢提出离婚?你以为离婚荣耀呀?!咱楚家多少代哪出过离婚的人?爹吼了起来。

    我觉得没法过了,就干脆──

    啥叫没法过了?你离了婚就有法过了?你离婚不嫌丢人?咱楚家庄有几个女人敢自己提出离婚了?爹是气极了,手使劲地拍着旁边的一把椅子。

    让暖暖说说缘由。奶奶这时顿了顿拐杖,打断了爹的训斥。

    暖暖的脸红了,低了头嗫嚅着:他有别的女人……

    奶奶咳了一声,奶奶说:我估摸着就是这回事,他娃子当了主任,是咱们楚王庄的王了;他娃子有了钱,是咱们楚王庄的首富了;他娃子不用下地干活,是咱楚王庄的大闲人了,自然就要玩这个了,猜得着的,只是没想到这样快!

    你是听说还是──娘的脸也红了,她没好意思问得更直白,这种事当妈的也真是不好问出口。

    是亲眼看见……暖暖低下了头去。

    你应该忍呐!奶奶叹了口气,过去的那些皇帝们不都是有很多女人,你让赏心苑排的那个离别戏,里边的楚王身后,不是跟着一大群女人?那他的皇后不是都忍了?皇后难道心里就乐意?

    可我不想忍!也忍不下去!

    你们这一离婚,让我在楚王庄还咋有脸见人?爹还在发怒。

    离婚没有啥丢人的。暖暖顶了一句。

    放屁!楚长顺猛地站起身吼道:你不丢人我丢人!离婚难道脸上还有光了?滚!快给我滚!他指了一下院门。丹根这时被吓得哇一声哭起来。暖暖明白一时半刻要让老人们接受这件事不容易,就起身含了泪拉着丹根朝院门走去……

    水

    (50)

    暖暖不事声张地和开田离婚不仅她的爹娘不理解,楚王庄的人也都很意外和吃惊。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暖暖这是在犯傻。麻老四知道后找到暖暖很庄重地说:妹子,麻哥我受过你的恩,你当初让我当导游,让我迈过了穷坎,腰里也揣上了些钱,在这个当口我自然站在你的立场说话,快想办法和开田复婚吧,他现在是要权有权,要钱有钱,你只要不离婚,你在楚王庄的位置和外国人相比,那是总统夫人;和咱中国古时候比,那就是皇后!暖暖听罢努力一笑,说:四哥,暖暖谢谢你的关心,人各有志,暖暖不想当啥子皇后,只想过一份平常日子……

    暖暖和开田的离婚像他们当初的结婚一样,在挺长的日子里一直是村里人议论的话题,不过随着时间的延续,还是渐渐远离了人们的嘴唇。

    暖暖的生活再次归于平静。她现在就住在楚地居里,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安排在楚地居食宿的游客们出游。为了把住宿环境搞好,她领着青葱嫂和雇来的其他几个服务员,在空余时间,对楚地居门前一个过去装土肥的大坑进行了开挖,然后借来一部抽水机从丹湖抽了水放进去,弄成了一个水塘,之后又在水塘里栽了荷花,在塘岸四周放些小凳和小桌,供外出游览了一天的游人们在晚饭后坐在那儿小憩。

    楚地居和开田家只是前后院,可暖暖一次也没有再进旷家院子,她知道旷家院里的一切都会勾起她的回忆,她怕她看见那院里的东西会伤心。丹根虽然从大人们的嘴里已经知道娘和爹离了婚,可他并不能理解离婚的意义,照样像过去那样向他爷爷奶奶那里跑,暖暖并不拦他,每一次看见他手里拿着奶奶给他的吃食从旷家院里跑出来,暖暖都会轻轻地叹口气。有一个中午,开田娘包了饺子,先让丹根吃过,又亲自来喊暖暖过去吃,暖暖不去,老人就端一碗径送了过来。暖暖没法,只好接过来坐那儿吃。开田娘这时说:丹根他妈,你在俺们老两口眼里,还是俺们的儿媳。暖暖一听这话,泪水顿时就下来了。

    自从离婚后,暖暖没有再和开田见面,所有可能见面的机会都被暖暖回避了。她只是远远地看见他在召开村民大会,在挥舞着胳臂讲话;看见他骑着摩托去乡上开会,嘴上叼着香烟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看见他在赏心苑门前和薛传薪聊天,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看见他穿了楚王赀的衣服,在一本正经地表演楚时的离别情景。听青葱嫂说,开田最近又和一个刚嫁来楚王庄的新媳妇打得火热,暖暖听罢笑笑:这事和自己已经没有关系了,让他们热吧。

    有天中午,暖暖去梅家药铺为丹根拿感冒药,在药铺门口,正巧碰上了拄着拐杖由里向外走的詹石磴,暖暖当时本能地一闪身子,她可不想同他搭话。没想到詹石瞪看见她倒停下了步子,眯了眼带着讪笑喘息着叫:那不是旷主任的老婆吗?吆,越来越漂亮了!暖暖装没听见,不理他,继续朝药铺里走。不料那詹石磴并没罢休,而是望着暖暖的背影冷笑道:贱货,一心想当主任的老婆,可你有那福份吗?被蹬了吧?这下子心里美了?!你他娘的就守寡吧,看着别人跟主任睡,早点气死吧!暖暖被这些话激得满腔是火,她本想冲过去骂他一通,可想想那会惹来很多看热闹的人,就咬牙忍下了。药铺里的梅老大夫自然听明白了詹石磴那是在骂谁,也看出了暖暖眼中的怒色,于是就低了声对暖暖说:犯不着跟一个病人生气,他已经有轻度中风症状了,腿脚都已不太灵便,我担心他的病还会再恶化下去,多原谅他吧。暖暖没有说话,只是把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在心里叫:詹石磴,我不跟你吵,上天会看清你做的事的。梅老大夫这时边给暖暖拿药边又说:人呐,犯不着为一点权呀利呀的事就生气记仇的,能活多长时间?到最后还不都是躺进土里,说不定几十年几百年后,两个人的坟被风刮雨淋的一平,后人们再犁地种庄稼,会把两人的骨灰都掺搅在一处,谁还去给你分清楚?暖暖再舒一口气,笑了,说:老伯讲得对……

    那天往家走时,暖暖觉出心里的气是已经消了。她希望自己能心境平静地过日子,总是气鼓鼓地,保不准哪天就会落下病,不防就在当天晚饭后,就又出了一件令她着恼生气的事。

    那天晚饭后,暖暖在楚地居门前和一个游客说话,忽见萝萝在她娘的搀扶下由码头那边走过来,自然就想起萝萝出的那事,忙迎过去低了声问:事情办好了?萝萝娘叹口气微声说:办是办了,可萝萝这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趟,差点就回不来了,你看看她瘦的那个样子。暖暖借着微弱的天光看了看萝萝,小姑娘果然是面色发青身形瘦了一圈,倚在她娘的身上,分明是随时会倒下去的样子。暖暖的心一疼,说道:咋就成了这个样子?萝萝娘幽幽地说:是托一个熟人找的郎中,那人其实并没本领,结果造成萝萝出血太多,差一点就没命了,唉,这都是赏心苑造的孽啊……暖暖听着,免不了又想起薛传薪领来的那几个按摩女,一切都是从她们身上开的头,想着想着,心里的火便又呼呼烧了起来。送走那母女后,暖暖当即就朝赏心苑走去。进了赏心苑大门,径去推开了薛传薪的办公室。薛传薪正在看电视,见暖暖一脸怒容地站在门外,忙笑着让道:嗨呀,暖暖,你可是稀客,快请进呐。暖暖进屋的头一句话就是:你们差点就要害死人了,知道不?!这是从何说起?薛传薪的笑容一下子没了。暖暖于是便把萝萝的事说了一遍。薛传薪听罢脸上现了一丝嘲讽道:暖暖,你可不能把这些破事都往赏心苑头上安,第一,我们不承认她来赏心苑给游客按摩过;第二,我们不承认她是在赏心苑怀的孕!你应该知道,能让那姑娘怀孕的地方可是多了,不能把这些事都往赏心苑头上堆。

    这事还能是假的?要不,咱们去找证人?暖暖的两眼瞪圆了。

    找啥证人?薛传薪嗬嗬笑了,你说,你想叫我们怎么做吧?

    禁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像当初那样做旅游生意。

    你呀,死心眼!赏心苑目前的经营效益挺好,很赚钱,随便乱改赚钱少了咋办?薛传薪笑着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然后对着话筒说了一句:你过来一下。

    暖暖以为他是在叫他的手下,要交待禁止“按摩”的事,没料到不久之后推门进来的竟会是旷开田。暖暖的脸立时就不好看了。开田显然没想到暖暖会站在薛传薪的屋里,也是一愣。

    不用我来为二位作介绍了吧?薛传薪依旧笑着:旷主任,暖暖说有个叫萝萝的姑娘在咱们赏心苑出了点事,希望我们在经营上做些改变。

    出了啥事?开田这时已经恢复了自如,去一旁大大咧咧坐到沙发上,点着了烟。

    怀了孕。薛传薪代答,紧跟着又说:可我觉着能让一个姑娘怀孕的地方实在是多,怎么就一定说是在咱们赏心苑哩?也许就在田野里,也或许是在山坡上。

    是呀,这种事你不要管!开田转向暖暖说。

    我觉着我该管!暖暖没看开田,只是盯住薛传薪说。

    这样吧,我还有点事要去处理,你就和旷主任谈吧,他既是我们的副总又是楚王庄的主任,有完全的权力处理赏心苑的事情。薛传薪说罢,起身就拉门走了。

    嗨,你?!暖暖想拦住薛传薪,可已经来不及了。

    甭管这些小事,好好经营楚地居吧。开田这时开口道。

    啥叫小事?暖暖闻言扭头瞪住开田:你知道么,萝萝差点为这事丢了命,她娘领她到外地去做的,出血很多!

    那还不是怨她不小心?她要小心了,让对方戴上套,能出这种事?

    呸!你还有脸说套?你们要不准在赏心苑里做这种事,她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会出这事?你还要报怨她,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她可以不来嘛!谁去请她了?开田的脸也冷了起来,将手中的烟扔到了地上。

    可你们开了这个头,她想挣钱。

    是嘛,归根结低还是怨她自己。

    是你们诱她学坏的。

    我看你还是管好自己的事,你和赏心苑已经没有关系了,你赚你的钱,这边赚这边的钱,管这边的闲事干啥?走吧,你!开田很不耐烦地站起身。

    旷开田,这事我管定了!暖暖被对方的态度惹恼了。

    你怎么管?你管了有谁会去听?开田冷笑着:别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以为你是谁?老老实实做自己的生意吧。

    你以为你一个村主任做的事别人就管不了了?暖暖也冷笑着说,你别忘了,你这个主任是大家选的,大家可以选上你,也可以选下你!你应该算算日子,主任的换届选举马上就要开始了。

    你甭拿选举来吓唬我,我不是詹石磴,你别想像当初赶他一样把我赶下来。告诉你,我既然当上了这个主任,知道了当主任的好处,我就要当下去!你要想在楚王庄继续住下来,想在这个地盘上做事,就不要和我做对!否则,你会后悔的!

    嗬,旷开田,你学会威胁人了?长进很快嘛!暖暖讥讽地笑了。

    我不是威胁,是在正告你,眼下在楚王庄,哪一个人同我说话不是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只有你敢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我所以容许你这样,是看在你是我儿子的妈的份上,你可不要得寸进尺忘乎所以,惹我生气!

    我该咋样做才不会惹你生气?像楚王赀的宫女围在他身边一样,也每天跟在你的后边,看着你的脸色办事,时时问安,不停地喊万岁?!

    该咋做你自己想想,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老婆,没有特权,不受保护!

    好,谢谢你的提醒,我想特别问一句,我要惹你生气了你会咋样办我?让你宫中的御林军抓起我?杀了我?或者把我打入冷宫毒死我?

    咱们可以走着瞧!

    中,我就走着瞧!暖暖说罢猛地转身走出门去。

    (51)

    这次的经历让暖暖意识到,要想让赏心苑改变经营路子,要想让赏心苑不扒青葱嫂他们几家的房子不占他们几家的耕地,不把旷开田手中的主任权力夺下来是很难办到的。薛传薪所以有侍无恐,就是因为有主任旷开田的支持。她现在才开始后悔,当初不该让旷开田当主任的,他要不当主任,说不定自己的生活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唉,当初真是鬼迷了心窍。也就是在这天晚上,暖暖下定了要把旷开田拉下主任位子的决心。

    暖暖知道,村里的不少妇女都对赏心苑招来那些按摩女心存不满,也有一些做父母的因担心女儿跟着学坏而对赏心苑生有怨气,她断定,主任换届选举时,这些人的票都不会再投给旷开田。她惟一担心的事情是,那些不投给旷开田的票最后会投给谁,如果没有一个确定的对象,票一分散,说不定旷开田得的票还会最多。所以在主任换届选举前一个来月,暖暖就悄悄去说服九鼎参加主任竞选,告诉他只有当了主任,才好阻止赏心苑占他家的宅地和耕地。九鼎一开始不敢参加,怕弄不好会遭到旷开田的报复,暖暖讲了很多道理也讲了获胜的把握,九鼎这才同意参选。之后,暖暖又教他挨家去串门联络感情,对别人说清自己参选的缘由……

    主任选举的前几天,暖暖让青葱嫂暗中去做了一些人家的工作,还像上次力推开田那样,让九鼎用几张大红纸写了他的“当选承诺”,贴在了村委会办公室的山墙上。其中有一条承诺最引人眼睛:保护楚王庄的清白之身,不许别人来玷污。

    暖暖相信人们能看懂。

    选举开始的那天早晨,暖暖和青葱嫂、九鼎进行选前的最后一次评估,三个人掐算了一下九鼎可以拿到的票数,确信开田必败无异。当暖暖向选举会场走时,甚至已在心里想象出了旷开田听到选举结果后的沮丧之态。旷开田,接受现实吧,你早该下来了,学会重新当一个村民,但愿你不会像詹石磴那样生一场大病……

    但最后开票的结果却令暖暖和九鼎还有青葱嫂目瞪口呆:旷开田几乎得到了百分之九十五的票。

    旷开田当选连任。当乡上主持选举的干部宣布完结果,掌声响起的时候,暖暖脸上的惊疑还没有褪去。这怎么可能?

    咋样?没有想到吧?暖暖起身离开会场时,旷开田走过来春风满面地问。

    暖暖回头狠狠瞪了旷开田一眼,没有理他。

    想不想知道我获胜的原因?

    你用的手段保准不会光彩!暖暖满脸鄙夷。

    这世上的人从来都是只看事情的结果,只要你胜利了,他们就会为你鼓掌,谁还会去细问你获胜的经过?细问你使用的手段?从今天起往后三年,在楚王庄说话算数的,仍然是我而不是别人,更不会是你!

    呸!

    败了就要承认,不要这样发脾气。你知道你这回败在啥地方?败在你低估了权和钱扭结到一处所生出的力气。三年前你和我所以能打败詹石磴,是因为他只有权没有钱,这一次你所以没有打败我,是因为我背后站着一个资金雄厚的五洲公司!明白?只要有五洲公司支持我,三年后的下一次选举你也甭想把我打败,明白?!好了,咱们不说选举,说说你和九鼎的事情。

    我和九鼎有啥事情?暖暖眼瞪圆了。

    就别在我们面前装了,你这么尽力地想让他当主任,还不是因为和他好上了?这年头,这种事我理解,男女之间嘛,何况他又年轻──

    暖暖呼地张开手朝对方的嘴巴抓去,吓得开田急退了几步。

    旷开田,你要再胡说我可要撕你的嘴!暖暖怒不可遏地叫,你以为别人都像你?!

    好,好,咱不说这个,咱说今后的事情。开田沉下脸道:我觉着你以后完全可以不管别人的闲事,只一心把楚地居里的旅游生意做好就行,这年头,不就是为个挣钱?你只要把钱挣到手了,想买啥就买啥,想咋享受就咋享受,不就中了?有啥需要我帮忙的,你只管说。

    你是想让我对你和薛传薪做的那些烂脏事不管不问?暖暖的眼中露了讥讽。

    啥叫烂脏事,不就是开展个按摩服务项目嘛,不就是扩建赏心苑要占几家人的宅子和耕地嘛!薛总说,城市里还有专门培养按摩人员的学校,城里人认为,肌肉紧张是精神压力的首要症状,神经紧张,是从肌肉紧张开始的,因此,进行全身按摩有利于人的身子不得病。再说,赏心苑的扩建关系到楚王庄今后的发展,乡里都热情支持痛快批准了,你能拦得住吗?你是谁?要不要我提醒你记住自己的身份?!

    你说的这种按摩和你们赏心苑现在搞的按摩根本不是一回事!你说的发展也不是村里老百姓喜欢的发展,这是损人利己的发展。

    按摩的事就算有些不同,薛总说这种事在城市里的宾馆饭店也多的是,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何必那样认真?再说了,你就是去管去问能有个啥结果?谁会去听你的?你应该明白,在楚王庄,没有我发话,啥事都是不能改的!

    你一个主任就想一手遮天?

    遮不全起码也能遮上一大半。开田自豪地笑着。

    你别忘记了,在你的上边,还有乡长、县长!

    那白搭,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我在管着楚王庄,我在楚王庄就要说话算数,乡长、县长来了,我可以照他说的办,可他终是要走的,他一走,还不是要照我的主意办?!所以呀,你甭想和我打别劲,那样,吃亏的只会是你!信不信?

    我还真不信这个邪!

    那你就去试试,你可以去找乡长、县长,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了,我是村里人选上来的,又不是他们任命的!再说了,你可以去找乡长、县长,我和五洲公司也可以去找,我们去找恐怕比你去找还要管用,五洲公司有钱,你懂不懂?

    暖暖被气得当天的午饭和晚饭都没有吃好,天黑之后,她正坐在那儿生闷气,突然听见赏心苑那边响起了几声尖叫,跟着就有人们的跑动声,忙碌一天正在沉入安静的村子在这阵声响过后一下子喧闹起来,猪叫狗吠人喊驴鸣的,暖暖诧异地走出屋子问还没回家的青葱嫂:咋着回事?青葱嫂也懵懵懂懂地说:不知道,只见好多人在往赏心苑跑,那边好像是出了事,你闻闻,从那边飘过来一股好难闻的臭味。暖暖仔细一闻,可不是,好臭好臭。这是啥味?她的话音未落,就听赏心苑那边有人高叫:快报警!

    走,去看看!暖暖和青葱嫂快步向赏心苑走去,越近那臭味越浓,两人更是奇怪,直到走到赏心苑院墙前才看清,原来是有人在赏心苑的院墙外边倒了一圈大粪,村里好多人正捂了鼻子站那儿看热闹。薛传薪也捂了鼻子在指挥保安们用铁锨把大粪铲走,旷开田则正站在那儿怒骂:这是哪个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竟敢搞这种破坏?!警察马上就到,我看你狗日的能往哪儿跑?……暖暖拉住一个从脸前跑过的赏心苑的保安员,问是咋着回事,那保安员喘嘘嘘地答:事发前,我们一个巡逻的保安闻到了一股臭味,跟着看见几个人影提着篮子在往这院墙边倒东西,他刚想过来看看,有几位在湖边散步晚回来的游客,脚上就踩到了这东西,臭得他们尖叫起来……

    暖暖听得差一点笑出声了。不用说,这一定是对赏心苑有意见的人干的。这可真是个歪点子!不过薛传薪、旷开田,你们也该想想,别人为啥会这样对你!就在人们都还站那儿议论的当儿,三辆摩托车载着几个派出所的警察和一条警犬来了,警察们跳下摩托车就用绳子把倒大粪的地方围了起来。青葱嫂拉了暖暖的手轻声说:咱走吧。

    暖暖那天晚上许久都没有睡着,赏心苑的院墙和院墙前的大粪一直在她眼前晃,赏心苑刚建好时村里多少人跑去参观称赞,没想到现在竟会出这样的事,真是丢人!……

    第二天早上,暖暖还没有起床,就听到有女人的哭喊声响起,她有些奇怪,谁家大清早的就吵开架了?待到下床出门一看,就见两个警察把村里的小石匠魏良和另外两个小伙子用手铐铐了,正把他们朝三辆摩托车里塞,魏良的妈跟在后边又哭又喊:可怜可怜我的娃呀!……暖暖惊问也站在门前的邻居麻四嫂:咋会把小石匠铐了?麻四嫂走过来低声说:昨夜里来的警察们不是带来了一条警狗吗?那东西鼻子灵着哩!是警犬。暖暖纠正道。对对,叫警犬。麻四嫂把声音压得更低:听说那警犬对人身上的味闻得特清楚,一闻两闻,可就朝小石匠家走去了,一直走到小石匠家的院子里。警察们这就立马把小石匠抓了起来,小石匠先上来死活不承认,后来看见警察从他家里搜出了装大粪的篮子,才算把事情认下了,把同伙说出来了。天爷爷,谁能想到这些老实巴脚的小伙子,会做出这样的孬事。

    为啥?他们这样做是为个啥?暖暖问,她记得小石匠魏良是个好脾气的与人无争的孩子。

    四嫂的声音十分低微:三个人都不说,警察问到最后,魏良才露了一句:为三个姑娘雪恨出气!

    哦?暖暖的心一震:三个姑娘?

    萝萝你知道吧?黑豆叔的闺女,我也是刚听人说,这小石匠早就暗中和萝萝好上了,很可能他是为了萝萝,只不知萝萝和赏心苑结下了啥恨啥仇。也不晓得那两个小伙是和哪俩闺女好。

    暖暖霍然间明白了原因,她没有再去听四嫂的话,而是向被铐的小石匠他们三个小伙子看去,三个人被捆在摩托车上,头仰着,脖子梗着,一副不屈的样子。这当儿旷开田走到了他们面前骂道:好你们几个兔崽子,小小年纪,竟敢做下这样的坏事?!告诉你们,这是犯法!边骂边上前打了小石匠一个耳光,几个警察急忙把开田拉开,然后驾起摩托驶走了。你还有脸哭?开田这时转向跌坐在地上大声哭泣的小石匠的娘吼道:你看看你养了个啥样的儿子,干出这种说不出口的事,把屎倒在人家旅馆门口,不是个流氓?!暖暖见状,无言地走过去掺起小石匠的娘,向她家走去。

    暖暖见小石匠的娘哭得伤心,便安慰道:派出所至多是关他几天,教育教育他,不会有啥不得了的处置,你只管放心……正说着,青葱嫂匆匆走进来道:暖暖,糟了,九鼎已经招来开田的报复,开田说九鼎家的船有安全隐患,不准他以后再拉赏心苑的游客去湖里游览;还说他的参演态度不好,不准他以后再参加“离别”表演,这就断了九鼎的两个挣钱路子。

    暖暖眼里闪过一丝鄙夷,随后黑了脸说:告诉九鼎,以后住在楚地居的游客,下湖游览时坐他的船。

    还有,赏心苑的韩会计午饭时又去通知俺们几家,说下个月底必须搬完家,不然到时候他们会强行扒屋,而且说他们要征的那些耕地收过秋后也不准再整地,他们很快就要扩建赏心苑了。

    暖暖的牙咬了起来,说:我这就去给乡上打电话反映他们的所作所为。她回到楚地居自己的屋子就拨起了电话,他先拨了乡政府传达室的电话,找到了那位老传达,由他那里问清了乡长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然后就拨。可电话接通她刚说了一句:是乡长吧?我是楚王庄的楚暖暖──对方就啪地扣上了电话,接着拨,就再也没人接了。看来想靠电话告状不行,那就去乡上找乡长当面告!暖暖下定了决心,便开始作准备。旷开田,我就不信告不倒你,你已经完全不像一个主任了,你已经不管你的村民的吃和住了,既是这样,你不该再当主任,我就不信上边会不管你的这些行为!

    (52)

    暖暖是第二天早饭后骑车去乡上的。来到乡政府门口,暖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为救开田来这里拦住乡长喊冤的事,天呐,真是世事难料,不过几年时间,事情就又翻了回来,有谁会想到我又为状告开田来到了这儿?

    暖暖靠旅游致富在乡上已有些名气,乡政府里的有些人认识她,所以她如今想见乡长已不像过去那样难了,她在乡政府门口刚站下不久,老传达还没留意到她,院里就有人叫:嗨,那不是南水美景公司的楚经理么?快请进,请进。暖暖进门说了想见乡长的话,那人立刻就领她去了乡长的办公室。

    乡长也已不是过去的那个,见了暖暖很客气,问她眼下的生意可好,游客多不多,收入怎么样。暖暖就把楚地居生意上的事简单说了几句,之后,就转向了正题,把赏心苑的薛传薪和旷开田做的那些事全说了出来。暖暖原以为乡长听罢会很生气,会立马差人去调查处理,不想乡长听完叹口气说:暖暖同志,你和开田主任办起楚地居和赏心苑,开发咱们丹湖西岸的旅游资源,是一种既富己又富村的举动,我都支持;开田他们扩建赏心苑,是做大做强企业的需要,因此乡上特意给批了地;你们如今搞竞争,也是市场经济发展的要求,但一定要记住,这种竞争不要以打倒对方为目的!

    原本坐那儿静听着的暖暖这时皱起了眉头,忙开口问:乡长,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乡长笑笑:实话给你说,早在几天前,你们旷主任和五洲公司的薛总就来找过我,说你的楚地居和他们的赏心苑因为生意竞争的事,有了些矛盾,他们估计你会来告他们的状。

    原来如此。你信他们的话?暖暖的眉尾跳起来了。

    乡长依旧笑着:我呐,只希望你们在生意上动脑筋,别在告状上花精力,你告我我告你的,不好,这就叫内耗。

    那我是只在告状上花精力了?

    乡长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他显然很少听过这种咄咄逼人的问话,但声音还如刚才:咱们农村找到一个致富的路子不易,即使这路子有些毛病,也不要大惊小怪,你们楚王庄过去可是穷得厉害,现在有了赏心苑,多好的事情,要珍惜!

    暖暖的脸色冷了起来,只见她呼地站起身,说:乡长,既然你认为我来反映情况是不珍惜赏心苑,那你就忙吧。说罢就径直走了出去,再没有回头看愣在那儿的乡长一眼。她明白旷开田和薛传薪已经给乡长灌了很多他们的道理,再在这儿说下去也是白费力气。她气鼓鼓地站在乡政府大门外,在心里叫道:去县上!

    一辆摩托车这时突突地开到了她身边,她先还没有在意,仍在想自己下一步的计划,直到听见一声:楚总,要去县上么?她才扭过脸来,才看清骑摩托车的原来是薛传薪由省上带到赏心苑里的那个韩会计。小韩,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县上?暖暖挺惊奇。

    旷主任和我们薛总早估计到了,说你到乡上告状告不赢,肯定会去县里,所以派我在这里等候着照应你。你看你是坐我的摩托车还是坐长途汽车,你要想坐我的摩托的话,咱们现在就可以走,天黑前你说不定就可以见到县上的领导!

    滚!暖暖怒喝了一句,她根本没想到他们竟会派人跟踪她,这么说,他们早就断定自己在乡上告不赢了,县上他们大约也预作了准备,咋着办?去还是不去?去!我不信你们还能把县上的领导也拉到你们那一边!

    暖暖是第二天中午坐公共汽车赶到县城的,她匆匆在一家饭店吃了碗面条,就去了县政府大院,她有心在大门口拦住县长,可她既不认识县长也不认识县长的车,无奈只好去传达室,向传达员提出想见县长的愿望。传达员听罢冷冷说道:县长很忙,不可能接待每个来访的人,要是谁想见他就可以见,他也就没法工作了,你若是有事,可以去来访接待室给他们说说,他们会给县长反映的。暖暖至此明白,要按正常规矩,她是别想见到县长的,要见,必须想其它的办法。她站在传达室门口想了半天,想起了县文化局的那个小曹,当初为楚长城的事,和他有过一面之交,后来为那些出土的文物,又有过交往,干脆,找他去!

    找小曹倒没费多少力气,而且那个小曹还是个愿意帮忙的人,听她说了要见县长的原因,当即表态:没问题,我来给你联系,只是这种事直接找到分管旅游的副县长最有力,你就是找到正县长他也会让你再找分管的副县长去。暖暖点头说行,就找分管的副县长。那小曹真是卖力,亲自领着暖暖跑了几个地方,最后总算从一个会议室里把分管旅游的副县长找了出来。副县长看来很忙,在听暖暖说情况时眼中露着不耐,待听完之后,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一阵暖暖,这才开口说:已经有人来告诉我了,说你和旷开田主任原来是夫妻;离了婚的夫妻往往会对对方有意见,可最好别把这种意见带到生意场里,影响你们正常的生意竞争。暖暖一听这话急了,忙问:县长这话是啥意思?是不是认为我反映赏心苑的事情是因为对旷开田不满?那副县长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说:我只是一个善意的提醒,好了,你反映的情况我已经记下,我会调查处理的,你先回去吧……

    暖暖这时已经明白,薛传薪和旷开田早把工作做到了副县长这里,看来,这事在县上怕是难有结果了。告别了副县长出来,小曹宽慰她:既是副县长这样说了,你就先回去等等。她点点头,对小曹表示了谢意,就去找了一家旅社住下,预备第二天去市里再告。我就不信,你们能把各级都买通了。

    在旅社里吃过晚饭,暖暖给青葱嫂拨了个电话,一是想问问这两天的游客入住情况;二是想知道丹根闹不闹人,临走时,她把丹根托付给了青葱嫂照应。不想电话刚一拨通,青葱嫂就慌慌地叫道:暖暖,你赶紧回来,咱楚地居出大事了!暖暖一惊,忙问出了啥事,青葱嫂说:住在咱楚地居的游客中有两个人昨天拉了肚子,旷主任知道后就来咱厨房检查,说咱楚地居的饮食卫生不达标,要咱们立刻停止营业,今天早上,原本住在咱楚地居的游客就都住进了赏心苑,主任还派人来给咱的厨房上贴了封条。暖暖一听,脸当时就气青了,好你个东西,竟敢这样对我下手?!她对着话筒沉声交待:你先在家里等着,我明天一早就赶回去。

    第二天早上,暖暖出了旅社刚要向车站走,一眼瞥见赏心苑的那个韩会计骑着摩托停在街对面,她明白他还在跟着自己,就噔噔地走过去,咬了牙讥讽地叫:辛苦了韩会计,可别跟丢了我!那韩会计尴尬地笑笑,发动车一溜烟跑了……

    暖暖回到楚王庄已是午后了,楚地居门前反常地不见一个人影,空旷的院子里也只有丹根一个人在玩,听见她进院的响动,青葱嫂忙从屋里迎出来说:主任刚刚又派人来把厨房上贴的封条撕了,说经查,那两个拉肚子的人不是食物中毒,让咱们继续营业,可还营啥业?游客早被他们吓跑了,都住到了赏心苑里。暖暖怒不可遏地转身就去了赏心苑。

    开田和薛传薪正在薛传薪的办公室里悠闲地喝茶聊天,暖暖哐一声推开门时,两个人都没怎么吃惊,好像已经知道她会来似的,开田扭过头来看着暖暖,淡声问:有事?

    凭啥封我的厨房?暖暖压住满腔的气愤。

    哦,那也是为你好。开田不慌不忙地说:楚地居突然出现两个拉肚子的游客,不能不让人担心是食物中毒,咱们办旅游的,最怕出这事,我让人封了厨房,也是为了一旦是食物中毒好追查责任,这不,待梅家药铺一确定那两个游客不是食物中毒,我立马就让人把封条撕了。

    你这是在故意毁我楚地居的声誉坏我楚地居的生意!暖暖吼道。

    你扣这个帽子可是大了点,旷开田倒没生气,依旧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是村主任,我对村里的饮食安全负有责任,要真是出了食物中毒的事我不管不问,那上边日后肯定要找我的麻烦,对吧?咱得既对游客也对上级负责!

    真实的原因是你怕我在上边告你,想用这一手把我拉回来,我过去真还没有看出你肚子里会有这样多的坏水!暖暖直瞪住开田恨声道。

    我提醒你记住,你是在跟村主任说话!嘴里给我干净点!旷开田的面色阴沉下来。

    喝水,喝水。薛传薪这时递一杯水过来。暖暖没接,暖暖继续带了鄙夷说:嗬,主任!多大的官?!想叫我说话干净点,你们做事为啥不先干净点?

    我过去警告过你,不要跟我作对,看来你是把我的警告当耳旁风了,我再说一遍,你要再这样四处乱告状,搅得我和村委会不安生,你可能就要倒大霉了!不信你可以试试!我过去是看在丹根的面上才没有对你下狠手!

    嗬,这么说你对我还是有关照的?滚吧,我不要你的关照,你下手吧!你以为你一威胁我就怕你了?!把你的手段都使出来,我倒是想看看!暖暖喊。

    啪!开田踢翻了一个椅子。

    嗵,暖暖踹倒了一个凳子……

    (53)

    这回“食物中毒”事件,对楚地居造成的影响是足有半月时间没有游客入住。眼下是旅游旺季,半月没人住可是损失不小。如今暖暖已不再种地,全部的收入就靠楚地居了,她每月又要给青葱嫂他们几个雇来的人开工钱,所以她不敢大意,紧忙对楚地居的声誉进行挽救。

    暖暖先是带着青葱嫂他们几个雇来的人在楚地居里大搞卫生,对过去没有注意的脏处进行了清理,然后又在大门口竖起了一块广告牌,牌上写着:餐具、厨具顿顿消毒,保证吃得干净;睡具、用具日日更换、擦拭,保证住得舒适。暖暖还亲自到码头迎接游客并带他们先到楚地居参观后办入住手续。经过一些日子的努力,游客们才又恢复了对楚地居的信任。

    这件事让暖暖意识到了,旅游这门生意的生命力其实很脆弱,做这门生意一旦声誉受损,收入立刻就可能断绝。这也使她第一次对来自赏心苑的破坏生出了恐惧,万一旷开田和薛传薪对楚地居的声誉下了狠手,自己要一下子翻不了身可怎么好?倘是一下子没了收入,自己和丹根还有爹娘和奶奶他们的生活咋办?青葱嫂他们不也就没了工作?罢,罢,不要因小失大,咱不告状了,就让薛传薪和旷开田去放胆做吧,反正与自己没有关系。

    可能是看暖暖没有再出门告状,旷开田和薛传薪也没对楚地居再有什么动作。两下一时相安无事。赏心苑的热闹仍如往常,“离别”表演坚持三日一次;靠按摩挣钱的女子有增无减,有钱的男游客们争相入住;薛传薪还在赏心苑旁边盖了一个酒吧和一个舞厅,从省城又带了一些穿短裙的小姐来做服务员,里边也是音响喧天生意兴隆。

    楚地居还坚持着原来的经营办法,主要接待普通的游客食宿,同时负责几个景点的导游。为了吸引游客,暖暖请了几个聚香街上的艺人,于晚饭后在楚地居门前的荷花池旁唱河南坠子和豫剧折子戏,游客们也挺喜欢,常常是端了一杯茶坐那儿很有兴致地看。楚地居的赚头虽没有赏心苑大,但因为这类普通的游客人多,收入倒也可观。

    一天晚饭后,暖暖正陪着一伙游客坐在荷花池旁听河南坠子,忽见在赏心苑当客房服务员的响响姑娘抹着眼泪朝她走过来,她急忙起身迎过去轻了声问:响响,出了啥事?响响一听她问,泪珠子越发抹不完了。暖暖估计这姑娘是遇到啥委屈的事了,就拉她进了楚地居自己的住屋,扶她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水,才又问:是啥事给姐我说说。那响响方哽咽着骂:他们不是人!

    谁?

    姓薛的还有旷主任!

    暖暖的心一沉:又是他们。他们对你做了啥事?无故扣了你工钱?

    不是。响响摇着头,低而急切地说:今天午后,赏心苑八号房里住进了一个姓梁的老年男人,好像是一个官,薛传薪和旷主任对他都是毕躬毕敬的,我去给那姓梁的房间送水时,那姓梁的先是盯住我看,后又问我多大年纪,找没找对像结没结婚,我说我才十九岁对像还没定下哩。他听了就笑笑说:好。我当时不知他这个好是指啥,也没有在意。刚才吃过晚饭,薛传薪让我去他办公室里,说有话要给我交待,我便紧忙去了,进屋一看,旷主任也坐在那儿。我问找我有啥事,薛传薪笑笑说,响响,你愿不愿挣一大笔钱?我愣了一下答,当然愿了,只是去哪里挣?旷主任就开口说,也不用去别处,就在咱赏心苑里。我以为是让我干啥力气活哩,就答,行呀,只要是我能做的。薛传薪说,这活儿一点都不重,就是去陪陪八号房里的那位客人。我问陪他做啥,旷主任说,啦啦呱了,介绍介绍咱楚王庄的土特产了,客人要让你帮助做啥你便做啥就行了,事情过去,你到薛总这儿来领五千元。我一听吓了一跳,五千元?那是多大的数字!我以为他们是同我开玩笑,就说,真要能一下子挣五千元,还会轮到我了?薛传薪就拉开抽屉拿出厚厚的一沓钱朝我递过来,说,你要不信,这会儿就可以把钱先拿去!我一见他这样,忙说:好,好,我先去做事情,待事后再来领钱。我当时那个高兴呀,能一下子挣到这样多的钱,我爹娘他们该会为我自豪的!我三蹦两跳地去了八号房子,进屋就问那个男人,让我做啥事,你只管说吧!那人笑着问我,他们都给你说好了?我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指了一下床说,那就上去脱吧。我一听惊住了:脱?脱啥?当然是脱衣服了,先让我好好看看你,我今天一见你就喜欢上了你,你身上的那股清纯气息是我没有见过的,我看过之后我们──我一听这才明白那五千块是咋着回事,心里那个气呀,原来是让我做这个,你们可真是瞎了眼!我转身就朝门口走,没想到去拉门时,门竟被从外边锁上了,我扯了几次都没有扯开,这当儿,那男人就朝我走过来,一下子抱住了我,又是摸我又是亲我,还把我的衣服撩开,狠劲噙住我的奶……我推也推不开他,就喊来人呐──,我的喊声一大,薛传薪才从外边把门打开,那人方松开我,我边扯衣襟边跑出来,看见旷主任和薛传薪两个人都站在门外,脸全阴沉着,旷主任对我气哼哼地说,你既是不听话,就别在赏心苑干了,回去种地吧……

    这还是一个人做的事么?暖暖听得心头火起。

    我恨他们!响响又抽咽起来。

    我这就给你报警,让警察来收拾他们!暖暖边说边伸手要拿电话,响响看见,忙过去把电话按住带了哭音说:暖暖姐,警察一来,就糟了,他们肯定要把我叫去问话,那就会把事情闹开,让人们都知道,咱丢不起那人,万一事情传到我爹娘耳里,说我被人摸过亲过还被噙过奶,不知要把他们气成啥样。暖暖闻言只好放下电话,问:那你想咋办?

    我想来你这儿干活,他们那边即使让我再去干,我也不敢干了。

    暖暖叹口气点点头道:那你从明天起,就来楚地居干吧……送走了响响姑娘,暖暖心里的火气还在翻滚:旷开田,对自己一个村里的姑娘你都想使坏心,你说你还有一点村主任的样子么?!她几次起身想去赏心苑朝旷开田和薛传薪骂上一顿,后担心给响响带来麻烦,才压下了那股冲动。

    (54)

    楚地居固定的导游员只有麻老四一个,游客多太忙时,暖暖和青葱嫂就亲自上。当初暖暖离开赏心苑时,曾问过麻老四是想留在赏心苑还是跟她回楚地居,留在赏心苑每月挣的钱肯定要多些,可麻老四想了一阵后说:我还是到楚地居吧,我最初当导游是在楚地居,是你教给我了这个挣钱本领,咱不能忘恩。暖暖当时笑道:啥恩不恩的,你干活挣钱,凭的是自己的本领。当然,楚地居这边没活的时候,暖暖也允许他去赏心苑干,而且每次表演“离别”那十块钱,暖暖也鼓励他去挣。

    有天早饭后,住在楚到居的游客们都做好了去看楚长城的准备,可就是不见麻老四这个导游来。暖暖就有些着急,前一天晚上已经通知过他呀!她忙亲自去邻院麻家门口喊:四哥,快点呀!应声出来的不是四哥却是四嫂,只见四嫂黑着脸对暖暖说:他死了!死了?暖暖先是一惊,后看四嫂的样子,知道是两口子又生了气,忙低声问:他能不能坚持去带游客上山?还上山哩,连去茅厕都走不动了!四嫂气恨恨地答。暖暖一听这话,明白麻老四是得了急病而且不轻,就先回去安排青葱嫂带游客上山,之后才又赶过来细问四嫂:四哥究竟得了啥病?叫梅老大夫来看过没有?四嫂这时方抹起了眼泪,边哭边说:暖暖妹子,你也不是外人,嫂子就给你实话说了吧,麻老四他不是人呐,上回我发现他去赏心苑按摩找女人之后,我不是跟他闹了一顿吗?他当时给我跪下赌咒发誓说他再不去了,我也信了他,没想到他还在偷偷地去呀,这不,老天爷报应他说瞎话,让他染上了脏病。他得病后也不敢给我说,又不敢去找大夫看,只是偷偷地找偏方自己摆治,结果越来越重,那个东西肿得厉害,前些天他还能坚持着走路,只是两腿一别一别腰弯着,我还问过他走路咋是这个姿势,他仍旧瞒哄我,从昨天夜里开始,重起来了,撒尿时疼得他猪一样哼哼叫,而且走不成路了,连蛋包子都肿了,这会儿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听四嫂这么一说,暖暖才回想起,麻老四这几天走路是把腰弯着。作孽呀,赏心苑!暖暖心里又来了气,可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说别的,治病要紧!就隔了窗户对睡在屋里的麻老四说:四哥,事到如今,再瞒也没用了,我这就去给你把梅老大夫叫过来。窗户里随即传出麻老四浸了羞惭的声音:妹子,得这病丢脸呐,你可千万别对外人说,麻烦你给梅老大夫也先交待一句,让他替我保着密,你们的大德大恩,俺以后会报答的!四嫂这时就撇撇嘴,对暖暖说:这个鳖能着哩,一遇着难坎他就给你说甜话,灌蜜语,过了难坎他就又忘了。言罢便又转向屋里叫:给你治好后,你好再去赏心苑找女人快活!屋里就又传出麻老四夹带了哭音的话:娃他娘,你声音就不能放低点?你想让全庄的人都知道?你给我留点做人的面子吧!暖暖拍拍四嫂的手说:消消气,治病要紧,我去叫梅老大夫。

    那天梅老大夫来看了麻老四的病后摇着头说:要再拖两天,就麻烦了,你这个东西怕就没用了。老四一边疼得裂嘴一边惊问道:啥叫没用?梅老大夫叹口气:就是你这个东西再也硬不起来,成废物了。老四大惊失色叫了一句:我的天!陪着暖暖站在外间的四嫂闻言这时发恨道:让他那个东西成了废物才好,他就再也不能去赏心苑找女人浪摆了!暖暖低声劝着四嫂:别使气了,真要成废物了苦的还不是你?!四嫂这时就抽抽噎噎地哭开了:天爷爷呀,你说人咋就成了这样?……

    梅老大夫那天给麻老四看完病出来,先交待四嫂:头一条,按时给他清洗上药按时让他吃药;第二条,你们分床睡,各自的衣被不要搅缠在一起,娃娃的衣被更不能同他的接触;第三条,你自己也去诊所里一趟,让我老伴也给你做个检查,该吃药就要尽早吃药。之后又摇着头对暖暖说:村里这样的病人已有三个,你能不能对开田主任他们说说,这种事该管管了,要不,传染开了,夫妻间吵嘴打架闹离婚是小事,怕是对生娃娃都有影响哩!暖暖不由得把牙咬了说:梅老伯,你放心,会有人管这事的!

    暖暖心里那个气吆,她真想第二天就去市里状告旷开田和薛传薪,可她明白,只要自己一动身,他们就会知道,就又会派人跟踪自己派人去抹平这事,而且很可能对楚地居下手。得想一个不惊动他们的办法,她想了一夜,决定用写信的法子告状,这样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让他们无法提前应对。下了决心之后,她用了差不多一夜的时间,给市里和省上的领导以及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写了八封信,然后让青葱嫂以买菜买肉为名,去了一趟聚香街,在街上的邮电所里全用挂号信发了出去。

    信发出后,暖暖就开始一边做着楚地居里的事一边等待消息,她想,这八封信只要有一封信起了作用就行。

    有天晚上,暖暖正在给丹根脱衣准备上床睡觉,忽听有警车呜呜叫着开到了村里,她一愣:这个时候来警车干啥?就跑出院门去看,只见有三辆警车相继停在了赏心苑门前,一些警察从车里跳下冲进了赏心苑大门。暖暖的心中猛一喜,断定是自己的那些告状信起了作用。旷开田、薛传薪,你以为就没人管你们了?你们就等着受惩罚吧!她轻步向赏心苑走近些,瞪大眼睛看着赏心苑门口的一切。邻居们这时也都被警车的叫声惊出了屋,默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赏心苑里的动静。麻四嫂这时出了自家院门,凑着远处的灯光看见暖暖,忙悄步走过来微声说:老天爷总算开眼了!

    按暖暖的猜想,肯定会有人被当场抓住,可令暖暖意外的是,那些冲进赏心苑的警察没过不久就又相继出来了,而且没见他们抓一个人。在警察们出来不久,旷开田和薛传新也出来了,他俩不但没有丝毫惊慌,反倒都叼着烟卷脸露微笑。暖暖感到自己的心在慢慢下沉。这时,又见其中一个警官握了握旷开田和薛传薪的手,很客气地说:抱歉抱歉,打搅了你们的营业,让游客们也受惊了,请原谅请原谅……

    暖暖在黑暗中看得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了?他们竟然没有发现问题?她心中刚刚涌起的那些喜悦霍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巨大的失望。他们眼瞎了吗?那些按摩女人还能藏到哪里?麻四嫂也在一边轻声嘟囔。

    暖暖只能默然看着那些警车重又开出村庄,沿着丹湖边的那条土路,摇摇晃晃地朝聚香街的方向开去。她站在那儿屏了息久久没动,直到一道手电光亮朝她扫过来,她才扭过头去看来人。

    我估计你还没睡。在手电筒的光亮之后,响起了旷开田的声音。

    麻四嫂和站在四周黑暗中的邻居们一听是村主任,都急忙走开了,暖暖没有理会他,转身也要走,却不防旷开田猛叫了一声:站住!

    干啥?暖暖回过头来冷声反问。

    你都看见了吧?公安局的人来搜查后一无所获,而且向我们道了歉。

    呸!

    警察们所以突然来搜查,我们知道是你的功劳,可结果怎么样?获胜的是我们!你看了今晚的情况就应该明白,告我们的状是不可能赢的!我也可以给你说句实话,五洲公司在各级各方面都有人,什么好消息坏消息我们都会预先知道!

    暖暖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转身就走。

    我再一次警告你!背后传来开田的声音……

    (55)

    暖暖这天晚上的觉睡得断断续续,旷开田的那些警告不时在她的耳旁响起:五洲公司在各级各方面都有人……她明白他这话不是假的,一个实力雄厚的公司在各级政府里拉拢住几个人是完全可能的,那么继续告状还有没有意义?还告么?……

    暖暖没有起床吃早饭,就那么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她觉得浑身都提不起劲来,直到青葱嫂隔着窗户告诉她:北京那个谭老伯来了。她才急忙起身穿起衣裳来,边穿衣边在心上诧异:没听他说要来呀?

    谭老伯还像往常那样瘦,头发也全白了,可精神依然很好,一看见暖暖就高声笑道:来了不速之客,打搅你了吧?暖暖忙上前扶老人坐下说:你来俺们高兴都还高兴不过来哩,哪会是打搅?之后就紧忙倒茶。

    我这次是去南方开一个学术会议,返京途中顺道来看看你们,我前些天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你们这儿的丛林坳发现了楚国的平民墓葬群,我也想看看,隔段日子不来这古楚之地,我还是蛮想念的。怎么样,来看楚长城的人多么?

    多,凡来丹湖西岸的人,都要去看看长城,你今天要是想上去的话,我陪你。暖暖笑着,老人的到来让她暂时忘掉了不快。她对谭老伯一直怀着一份深深的感激,正是谭老伯对楚长城的发现改变了她的生活。

    好哇,先去看看长城那个老朋友,然后再去看平民墓。谭老伯高兴地站起了身子……

    就是在去楚长城的山路上,在边走边聊中,谭老伯知道了暖暖已经离婚的事,老人当时吃了一惊,说:嗬,都说现在京城的离婚风刮得很盛,没想到这股风还刮到了你们丹湖西岸,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离婚的原因?暖暖脸红着简捷地说了一遍,老人听罢没有作声,只默默地走路,半晌之后才叹口气说:人生路上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多经历一点未必都是坏事;开田的所做所为,依我看叫忘乎所以;这世上能让人忘乎所以的东西很多,其中最厉害的就是权力,因为权力里边含有几种能使人发晕的东西,比如强制别人顺从、服从,巨大的经济利益,掌握重要的社会资源等等;人一忘乎所以,往往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就不会再管控自己的欲望,就会放纵;而欲望这个东西,没有它,人就不成为人,全放纵,也有可能使人变异为非人;人不忘乎所以,就会懂得把自己的各种欲望调整到社会容忍的程度……

    暖暖默然听着,知道谭老伯这是在安慰自己。

    我是研究历史的,我知道中国历朝历代有多少因权力而忘乎所以的人,也知道有多少人想对权力加以制约,但要制约权力,谈何容易,它首先需要执掌权力的人有一种超越世俗利益的眼光,自愿制定一些包括限制自己手中权力的制度,唉,可惜……

    暖暖见自己的事使谭老伯的心情沉重起来,忙强颜笑道:老伯,咱不谈这个,咱说点快活的事,我听说你要写一本关于楚长城的书,是真的吗?

    正在写着呐,只是不知啥时能完工。哎,对了,我这次来,除了旧地重游之外,还有一个小任务,就是把我新近了解到的一个导致楚文王赀迁都的民间故事告诉你们,为你们的导游员增添一点解说内容。

    嗬,什么故事?暖暖来了兴趣。

    过去说到楚王赀迁都的原因,一般都说两条:一条是楚的版图在向南向东南扩大,赀觉得都城偏离版图中心太远;一个是离当时的周王室距离太近,赀有一种被威胁感。前不久我在一本民间传说书上新发现了一个故事,说赀当时生活奢糜,在一次游乐中发现手下一个武将的女人长得美妙无比,当下就动了淫心,此后就常借故传唤其进宫伴他淫乐,那武将表面上自是不敢表示不满,甚至常主动将女人送到宫中,暗地里却仇恨满腔并准备反叛,他悄悄联络很多不满朝政的文官武将,包括宫中人员。不想就在起事前,消息泄露,楚王赀大惊失色,迅速派人抓捕镇压,因卷入此事者众,赀一下子杀掉了数百人。这起反叛虽被镇压下去,可因杀人太多,每个被杀者都与活着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赀知道他在都城里人们心中引起的怨恨已经很深,也是因此,他失去了安全感,总觉得都城里到处都有想索他命的人,致使他常常因为心中惊惧而不能在夜间安睡,这,促成他最终下了迁都的决心。

    还有这种说法?

    这其实也是一个关于忘乎所以的故事,楚王赀不忘乎所以,就不会去夺属将的女人。当然,这故事与历史真实究竟相错多远,很难考证。不过,让你的导游员讲给游客们听听,说不定能给游人增点兴致。

    那倒是的,我接待这么多批游客,有一个发现,就是你一讲和景观有关的故事,他们就特别感兴趣……

    陪谭老伯看完楚长城下来,天已黑了。晚饭后安顿谭老伯睡下,暖暖正也想洗洗歇息,青葱嫂忽然过来把一条头巾和一顶帽子递到她的手上,说:这是禾禾妹子后晌送过来的,头巾是给你的,帽子是给丹根的,禾禾讲这两样东西都是你爹给买的。暖暖一听这话,就知道爹心里对她离婚的事算是想通了。当下就想回娘家看看,这么多日子没有回去,她心里也想老人们。随即便去灶上把买来预备给游客们吃的牛肉、猪肉各砍了一块装在篮子里,又拎了一只鸡,拉上丹根就向家里走了。

    爹和娘都在家里,娘在用竹篾修补蒸馍的锅盖,爹在吸烟,奶奶已经睡下。娘的气色还好,看见他们娘俩,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起身,去一个筐子里摸出两个猕猴桃递到丹根手里说:东院你七奶奶送来让我尝尝的,刚好给你赶上了,吃吧。那丹根哪还客气,张嘴就啃起来。暖暖爹就笑了,说:瞧这吃相,将来长大会是个大肚汉子。看爹的样子,是气已经消了,暖暖的心里也轻松起来,就坐下来跟老人们拉着家常。话题不断地换,但都说得挺投机,其间,娘说了一句:你总这样一个人拉扯着娃娃过日子恐怕不行,要是碰见有合适的人,可以再成个家。暖暖知道这个话题敏感,弄不好又会惹爹生气,就轻描淡写地回道:我眼下还不愿去想这件事……

    暖暖这晚离开娘家,已很晚了。丹根哈欠连天地跟在妈妈的身边走,没走多远,两只眼就想闭上。暖暖笑道:看,看,遇到瞌睡虫了吧?说着,就蹲下身把儿子背在了背上。暖暖背着儿子正摇晃着走,忽见前边有两个人抬了个小竹床走过来,就问:谁呀?

    是俺们,暖暖姐。伴着回话,抬床的两个人走近来,暖暖凑着月光才看清,他们是赏心苑的两个保安,当初,还是暖暖领他们去省城接受培训的。

    你们抬的这是──

    是瞻石磴。

    詹石磴?暖暖吃了一惊,她低头仔细一看,可不,正是詹石磴,月光下只见他仰躺在小竹床上,眼睛睁得很大地看着她。

    他这是怎么了?暖暖记起,自从上次在梅家药铺,他拄着拐杖对她说了那番令她气愤的话后,她就再没有见过他。

    他得了脑中风,除了右手能动之外,两腿和左手都已不能动了,而且不会说话,整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把他家里的钱都花空了,不过,他脑子还很正常,咱们说的话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一个保安忙着解释。

    吆?!暖暖定睛去看詹石磴,果然发现他瞪着自己的双眸里满是鄙夷和仇恨。暖暖在心里怒道:你这个东西,都病成这样了,还在仇恨别人。你们这是把他往哪儿抬?

    旷主任让把他抬到赏心苑去。一个保安答。

    这么晚了,抬到赏心苑干啥?暖暖很意外。

    不知道,说是让他去看一出戏。

    戏?啥戏?暖暖惊奇了,她想不到旷开田还有这个好心肠。

    不清楚,主任只让俺们来抬他。

    他愿去?暖暖又看了一眼詹石磴,发现他一脸愤怒,好像是为她拦住了他。

    主任说,詹石磴只要答应去看戏,就给他一百块钱,我们刚说了条件,掏出钱,他就用他那只能动的手在纸上写了个愿字,他现在很缺钱,他家里的所有东西都因为看病卖完了,他老婆已经拉着儿子回娘家住了,现在只有他女儿润润在跟着他,照料他。

    嗬,詹石磴,你竟走到了这一步。暖暖怜悯地看了詹石磴一眼,这真是报应啊,当初你是多么不可一世多么霸道,好像天底下只有你一个说了才算,想不到今天你会变成个连走路都要靠人的人。她发现他还在恶恨恨地看着自己,忙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回到楚地居把丹根放到床上睡下之后,暖暖不由得又想起了詹石磴,詹石磴在月光下躺在竹床上的样子是那样深刻地印在了她的脑子里,原来时间可以把人变成这样,詹石磴,你大概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吧?想起詹石磴,很自然地,又想到了旷开田,他这个时候把詹石磴抬到赏心苑是要他看什么戏?没听说赏心苑来了剧团呀?再说,就是赏心苑来了剧团,旷开田会好心到自己掏一百块钱来请詹石磴看戏?暖暖知道,自从詹石磴把侮辱她的事告知旷开田之后,他是一直在恨着詹石磴的呀!想着想着,心里的疑团就越来越大,旷开田让保安把詹石磴抬去究竟是要干啥?

    心中越来越浓的怀疑让暖暖不由自主地走出了楚地居,白天热闹的楚王庄此刻显得十分静谧,只偶尔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猫叫狗吠。当暖暖发现自己是在向赏心苑走去时,她停下了步子,在心里向自己叫:你这是干什么?你还对旷开田和詹石磴他们两人的事情感兴趣?你还愿去管他们的闲事?可事情是太蹊跷了,一个人花一百元在这夜静时分请自己恨着的另一个人去看戏,这不是太奇怪了吗?想弄清事情真相的强烈的好奇感,使得暖暖又向赏心苑挪动了步子。

    赏心苑门口依然灯火通明,当班的保安自然也认识暖暖,看见她忙迎过来轻声问:暖暖姐有事?

    詹石磴刚刚被抬进去了?

    那保安点点头:刚被抬进了最后一排房子,在三号房。

    抬他来真是为了看戏?暖暖问。

    那保安环顾了一下四周,见确无别人之后才压低了声音说:我也是刚听说的,给你讲了千万别说出去,要不我的饭碗可能就保不住了。詹石磴不是病得厉害么,总需要钱看病,可他家里已经没有钱了,他老婆都已经绝望得离开他了,他的女儿润润倒很孝顺,为了筹钱给他爹看病,就每晚来到赏心苑给客人按摩脚,她学了个按摩脚的本领,给人按一回能挣三块钱,不过那姑娘只是给客人按摩脚,并不做别的事。昨天晚上从南方来了个有钱的老板,那人晚饭时分在润润进大门时看见了她,觉得润润非常漂亮,当时就找到润润说,要是她晚上答应让他给她按摩的话,就会得到很大一笔钱,那男人说的按摩就是做那事,据说润润当时脸红得厉害,没有答应,今天想了一天,晚饭后来告诉总台,说她愿意按那个客人提出的条件办。旷主任让把詹石磴抬来,会不会是因为同情詹石磴,让他借机朝那人多要钱?我也弄不太明白。

    暖暖惊得吸了一口冷气。

    听说润润已有了婆家,这事要是让她对象或是婆家人知道了,可是糟糕。

    润润知道她爹被抬来的事吗?

    不知道,她先来的,这会儿应该还在给另外几个客人按摩脚,那个有钱客人喜欢玩麻将,晚饭后一直在玩麻将,给总台说好让润润十一点去他房里。

    暖暖抬手看了一下腕上的表,转身就往赏心苑院里走。赏心苑她可是熟门熟路,很快就找到了最后一排房子的三号,上前敲了门。门迟疑一下才打开,暖暖推门进去时方发现,开门的是旷开田。开田显然也没料到来的会是暖暖,吃了一惊:是你?暖暖没理他,只是拿眼在房里扫了一遍,屋里没有别人,只有詹石磴被抬放在一张圈椅里一脸茫然地坐着。屋里只开着一盏壁脚灯,光线很暗。

    你把他弄来是想干啥?暖暖眼没看开田,只这样问。她凭本能知道,旷开田不会好心到会去帮助詹石磴,但她又实在猜不出他把詹石磴弄来的目的。

    咋?现在你还关心着他?开田冷冷一笑,压低了声音:我把他弄来是想让他看一出戏!

    啥戏?

    你要想看也可以留下来,戏很好看,保准让你过瘾!开田边说边上前关掉了那盏小灯,屋里一下子彻底黑了下来。

    旷开田,詹石磴过去是伤害过我们,可他现在是病人,你可别做伤天害理的事。

    咋?你以为我会掐他拧他,我才不傻哩,我不会做犯法的事,我今天就是请他来看戏,而且他来也是自愿的,这有他写的字迹为证。说罢这些他看了一下表,尔后转对詹石磴压着声音说:詹石磴,你当初睡我的女人,你心满意足非常高兴,今天我让你看看别人是咋睡你女儿的,润润不是你的掌上明珠么,不是你的命根子么?你现在就看看吧!他的话音尚未落地,伸手一下子拉开了詹石磴面前的一道帘子,暖暖这才看清,这间房子和隔壁的房子中间的隔墙上,装着一块玻璃,而且玻璃上贴着一层黑膜,造成了这边可以看见那边而那边看不见这边的效果。

    暖暖震惊无比地看着旷开田,詹石磴也被惊在那儿。这当儿,只见隔壁的房间里,詹石磴的女儿润润正在明亮的灯光下同一个中年男人说着什么,那男人随即将一沓钱递到润润手上,润润接过去把钱装好,然后动手去解自己的衣扣,能看见润润边解衣扣边流着眼泪。那男的分明嫌她解得太慢,迫不及待地上前扯着润润的衣裳。这边的詹石磴这时气急得呜呜地叫着,身子在圈椅里一扭一扭,那只能动的右手把椅子的扶手拍得啪啪地乱响。暖暖至此才明白旷开田的用心,嗷,旷开田,你竟想出了这个法子折磨他!你可真是──

    不要激动,好好看下去,看看别的男人是咋样脱你女儿衣裳的!开田这时附了詹石磴的耳朵带了笑说,你当初脱我老婆衣裳时是不是也这样?

    旷开田!暖暖猛地吼了一声,你还是人不?

    隔壁的润润和那个男人似乎听到了这声吼叫,几乎同时向这边看了一眼,可他们显然没看出有人在窥视他们,那男的这时上前猛地扯下了润润的上衣,抱起她扔到了床上。

    詹石磴呜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闭眼干啥?看呀!开田这时依旧在詹石磴头前冷笑说,你当初──

    砰!旷开田的话音突然被玻璃的破碎响声截断,他扭脸看时,只见暖暖挥着一个方凳砸碎了隔墙上的玻璃,同时把手从玻璃破洞里伸过去朝隔壁那个要向润润施暴的男人叫:放开她,你这个狗!

    这突然的变故使得那个男的和润润一齐惊得扭过头来。暖暖这时已拉开门奔了出去,片刻后便进了隔壁的房子,一只手里依旧拎着那个砸碎玻璃的方凳。你……你干什么?那脱得只剩一条短裤的男人惊慌地向后退着。她……她是自愿,我和她预先讲好了价钱,只要是处女,准付她六千!滚,你个狗东西,你以为你有钱了就可以随意欺负别人?你知不知道她爹身患重病?你还忍心对她下手?暖暖边朝那人吼着边把润润的外衣披到她身上,同时扶她下床:咱们走,给你爹治病的钱婶子我先借给你……

    润润是边哭边被暖暖扶到楚地居的。那天晚上,她就睡在暖暖的床上,向暖暖哭诉了他爹的病情,哭诉了她为给爹治病求告无门的苦处,哭诉了她决定那样做的痛楚,她说她已经预先给她谈的对象说了要卖身的事,请他另找别的姑娘……暖暖一直默默地听着,到润润哭诉完了,才缓缓说:润润,我虽然看不起你爹,气他恨他,可我愿意借钱给你为他看病,我不愿你把自己一生的幸福轻易扔掉,我听说你这个对象是你自己谈的,你对他有感情,既是这样就更不能为钱毁了这段感情……暖暖自始至终没说她爹被抬到赏心苑的事,她知道那更会令润润伤心。第二天早晨送润润走时,暖暖拿出了六千块钱递到润润手上,润润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漆哭着说:婶子,我不知道我们两家过去发生过什么,可我能感觉到你们大人间平时互有恨意,我从来没想到帮助我的会是你……

    (56)

    开田是第二天早饭时分来到楚地居的,那阵子暖暖正搂着丹根跟青葱嫂交待事情,忽见开田进来,一愣,以为他是来看丹根的,就松开了丹根,青葱嫂也以为他是看儿子的,就朝丹根叫:丹根,看看是谁来了!丹根扭头看了一眼开田,只叫了一声爹,就又钻进了妈妈的怀里。开田这时肃穆着脸对青葱嫂说:麻烦你领着丹根出去一会,我想单独和他妈说一会话。青葱嫂一听是这,忙起身拉了丹根出去了。

    暖暖坐在那里没动,静等着对方开口,她估计他还是为了昨晚的事。

    我没想到你还会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着想。开田低沉地开了口。

    那不叫为他着想,那叫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暖暖没有看他,眼望着墙角说,你要记住,人做的事,上天可是都在看着。

    他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可我现在不能再看着别人做!不能让别人在我面前做!

    觉悟挺高的嘛,听这话起码像个县长了嘛,咱们省长不提你当个县级干部可真是不应该!起码该叫你当个乡上的书记吧?!

    你想说啥就快说,甭在这跟我胡罗嗦!暖暖呼地站起了身。

    我是想问问,你是不是对詹石磴生了感情?要真是的话──开田脸上的所有地方都密布着嘲讽。

    旷开田,你要是来说这个,就立马给我滚!滚!暖暖嗵一声拍响了身旁的桌子。

    我来自然不是为了这个,我只是想顺便告诉你,昨晚我让人送詹石磴那个杂种回去时,他哭得像个女人!好了,不说他,我今天来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警告你,你鼓动青葱嫂和九鼎他们几家不搬房不腾地,你这是在害他们!

    啥意思你明着说,甭来这弯弯绕。暖暖瞪住他。

    你仔细想想吧。旷开田说罢,转身就走。

    暖暖站在那儿想了一阵,估摸他们是想强行圈地,不过转而一想,谁敢不经人同意把别家的房子扒掉?谅他旷开田和薛传薪没有这个胆量。因此她也就没有在意,早饭后依旧照原来的安排,陪着谭老伯去丛林坳看楚国的平民墓。

    由楚王庄到丛林坳总有十里山路,两个人走到时都已是气喘嘘嘘浑身汗水了。暖暖前些天听村里人说过这儿发现了好多楚墓,但没往心里去,她可没心来管几千年前的事,今天陪谭老伯来,也只是为了让老人高兴。古墓尚未挖掘完毕,还有几个考古人员正在墓地上小心地刨着土。谭老伯先是高兴地围着古墓群看,然后就和那几个挖掘考古人员攀谈起来,那几个考古人员一开始并不愿和谭老伯说话,后听他话说得很内行,才和他聊开了。暖暖见他们聊得高兴,而自己又听不懂他们说的那些行话,就起身去附近的山坡上采野菜了。

    暖暖那天和谭老伯往回返时,已是半后晌了。尽管中午只是吃了一点暖暖带的烙饼,可谭老伯却毫无疲倦之态,边走边兴奋地对暖暖说:这三十多座楚国平民墓的发现,为楚始都丹阳在此地提供了有力的证据,也证明这些年我坚持的看法有道理。这些墓地和楚长城以及你们楚王庄出土的那些祭器,都在支持我的观点,这使我非常高兴……暖暖含笑听着,她虽然不是很理解老人的话,可老人高兴她就也高兴。

    从这些平民墓里的陪葬品来看,楚国早期的平民,生活境况很不好,多是陪一个陶壶,个别的陪有一个陶鼎,有些干脆什么东西也没放,足见其活着时日子的艰难。谭老伯又叹息着说。

    谭老伯,你现在可以依据这些陪葬品去推测那时人们的生活境况,咱们如今不让土葬,更没有陪葬品,那后人将来怎么推测我们今天的生活境况?暖暖问。

    我们今天保存信息的本领和手段很多,这是前人没法比的……

    两人边说边走,到村边时天已黄昏,暖暖正要问老人晚上想吃啥饭,却忽听村中传出了吵嚷声,同时看见村里人都在向青葱嫂家的方向跑,狗们大概受了惊,也一齐叫着。出啥事了?暖暖意外地停住步。谭老伯也是一愣。暖暖先是扭头对谭老伯交待:你先回楚地居。之后,就也向青葱嫂家跑过去。

    跑近时暖暖才看清,原来是紧邻赏心苑的青葱嫂和九鼎他们几家的房子都被推倒了,九鼎家的小鱼馆也没了影踪,几家人的东西都露天扔在那儿,九鼎家做鱼的锅和桌椅包括几条尚活着的丹湖鲤鱼散了一地;附近几家的责任田里也堆了不少砖头、水泥和沙子。九鼎他们无言地蹲在那里,青葱嫂正坐在那儿伤心地哭诉着:你们还叫不叫人活了?让俺们去哪儿住?……旷开田则站在那儿摊着手说:让你们搬迁的通知早就发了,中间又登门催过几次,可你们一直不当一回事,执意不搬,没办法,人家五洲公司只好这样采取强硬手段,这可是你们逼人家做的。反正征的这些地是上边同意了的,既合法又合理。依我看,你们还是赶紧把这些拆房补偿款和占地补偿费领回去,想办法尽快在村里拨给你们的新宅地上盖房子。边说边挥了挥手中几个装了钱的信封。暖暖顿时想起早上旷开田那番警告,看来,他们是早就做了今天强行拆房占地的准备。她气极地走到旷开田面前,瞪住他问:你今晚让这些人住到哪里?!

    可以投亲靠友,先住到亲戚、朋友或邻居家里,然后抓紧盖房,平房盖起来很快,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就──

    你可真是为赚钱黑了心肠!

    哎,楚暖暖,你在这儿捣乱啥?这事与你有何关系?拆了你的房子?占了你的地?开田叫了起来。

    我看不惯你们这样欺负人!

    这咋叫欺负人?拆迁占地都有补偿──

    你那点补偿钱够他们干啥?你心里能不明白?!

    反正这完全是依法依理办事──

    呸!暖暖没再理会旷开田,径直走到青葱嫂身边,将她扶了起来说:走,先住到我那儿去,九鼎,你们也赶紧去先找个地方住下,天立马就要黑了,再耗在这儿咋办?正说着,忽见九鼎手里拎了块砖头,猛地站起来向旷开田走去。开田见状惊得退了几步叫:九鼎,你想干啥?!

    既是你不让俺们活了,那咱们就都别活了!九鼎拎砖头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好像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到了那儿。暖暖看见忙扑上前死死拽住九鼎拎砖的手道:九鼎,你不能胡来,你现在是有理的,一动手你就无理了!快来,四哥,把他拉走!她朝站在一旁的麻老四叫,麻老四就急急跑过来夺下了九鼎手里的砖,推着九鼎朝村里走了。惠玉这当儿已放声哭起来:天爷爷,你睁开眼看看我的小鱼馆呀!……

    (57)

    青葱嫂一家四口被暖暖安排住进了楚地居的一间客房里。青葱嫂很不安,含了泪说:暖暖,你的房子是要接待游客的,俺们住一天你就少赚一天的钱。暖暖道:钱是赚不完的,再说,你们现在也已经是游客了。青葱嫂叹口气说:我想明天就去赏心苑把他们给的那点补偿款领回来,吃亏就吃亏吧,先盖两间小房子,有个容身的地方算了,反正胳臂拧不过大腿,咱也拿人家没办法。

    他们肯定已经做好了应对你们上告的准备。暖暖沉思着说,不管他,我今晚还要再写告状信,我不信上边的人都会让他们买过去!我上次的告状信不是让公安局搜了他们一回?尽管没起大的作用,可总算吓了他们一场,我这回要给更多的市里和省里的领导写,我不信所有当官的都会袒护他们!

    别再给你惹来麻烦,开田可是在盯着你。青葱嫂摇着头。我会小心的,你们快歇了吧。暖暖走出他们的屋子,看见谭老伯还坐在院中的一块石头上,忙走过去问:咋还没歇?

    睡不着。老人深长地叹了口气,你们村里出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唉,想想我其实也有责任,要是当初我不把楚长城宣传开去,人们不来这古楚地旅游,这些事就不会出了吧?

    老伯,这与你哪有关系?!

    有的,事情都是相互关连着的。看来,这世上没有只带利不带弊的事情,包括我们先祖留下的物质的和非物质的东西,并不是全能给我们滋养的……

    快去歇吧。暖暖不由分说地拉老人去了他住的屋子。

    暖暖几乎熬了一夜,写了十几封告状信,第二天一早,让妹妹禾禾借送谭老伯过湖的机会,到丹湖东岸上的邮局里,全用挂号信发了出去。她原本想让谭老伯替她转转告状信的,后想想他也只是一个退了休的研究员,无职无权,把他卷进这不知结果的事情里,说不定会给他带来麻烦,所以最后决定还是自己来办,有啥麻烦全由自己来承担,她不愿让老人再为这事担惊受怕。

    赏心苑显然早有准备,扩建的施工队第二天中午可就到了;下午就开始挖地基;第三天,大批的钢筋、木材、砖头、水泥、沙子可就源源不断地运来了。暖暖只能和青葱嫂、九鼎他们无奈地默站在远处看,暖暖知道自己是无法阻止他们了。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盼着自己写的那些告状信,能早日被领导们看到,然后派人来阻止他们。

    暖暖在心里默数着告状信寄走的天数,大概是第十一天的傍晚,旷开田忽然又来到了楚地居,正在忙着为游客盛饭的暖暖把头一扭,装作没看见他。旷开田倒没着急,直等到她盛完饭进了自己的屋子,才走过来说:我要让你看一个东西。啥?暖暖可没好语气。开田慢腾腾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朝暖暖递过来:这是你写的吧?!暖暖瞥了一眼,发现那是她前不久让禾禾寄走的那批告状信中的一封,不由一惊:信怎会到了他的手里?她伸手想去夺过来,可他迅速缩回了手。

    想不到它会到了我手里,对吧?旷开田阴沉沉一笑,我告诉过你,不要与我作对,你不听,你以为你本领大,可以把我这个皇帝拉下马,怎么样,现在明白了吧?你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你想通过告状信把我弄倒,那是异想天开!你低估了我和五洲公司的本领!别说你告到了市里和省里,你就是告到了北京,也没球用!

    暖暖一时无言,她从没想到自己的告状信会落到旷开田手上,这令她震惊,是谁把信又最终转给了他?她想弄清那封信是自己写给谁的,可信紧紧攥在旷开田的手里。

    我一再给你说,你不要多管闲事,只做自己的生意,我并不想难为你,我们毕竟做过夫妻,何况我们的儿子丹根还在跟着你,你赚钱多了,对你,对丹根,对你家的老人都有好处,可你一直不听,把我的忠告当耳旁风,执意与我与五洲公司作对,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你既然逼着别人朝你动手,就别抱怨了!

    旷开田,我敢做就敢当,你动手吧!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老子不偷不抢,不强扒人家房子,不强占人家耕地,不逼人为娼,你还能把我咋着?你以为这楚王庄就是你一个人的天下?你可以称王称霸为所欲为?!

    你等着吧!旷开田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我等着!暖暖使劲朝外喊了一声。可喊归喊,暖暖的内心还是受到了震动,她的揭发信都是写给上级领导的,可最后竟会落到旷开田的手上,这让她意识到,旷开田和薛传薪在上边的关系的确厉害。这使她开始忧虑楚地居可能遭到的报复。旷开田那天走后,她把青葱嫂找来,交待她在处理楚地居的各项事务时务必处处小心,不要让别人抓到什么把柄。青葱嫂是聪明人,当然知道这话的含意,当时就说:暖暖,你放心,嫂子知道你当初创办这楚地居不易,经营时决不会胡来,咱一切都按规矩办,不会让别人找出毛病。

    说话期间,盛夏可就到了。前几年,到丹湖西岸楚王庄旅游的黄金季节是春秋两季,现在由于避暑的人多,楚王庄又依山滨湖温度比别处低出不少,所以盛夏也成了旅游的旺季,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坐船来到楚王庄寻找清凉。暖暖为了吸引游客到楚地居住宿,除了办好原来的楚长城游、湖心三角游、凌岩寺游之外,又开展了夜宿山顶和暮钓湖畔两个项目。她特意买了些小帐蓬、睡袋和钓鱼的用具,后山的山顶夜晚很凉快,她就在上边搭了些小帐蓬,摆了些睡袋,供那些愿意露宿乘凉的游客用;傍晚的湖边凉风习习,是垂钓的好时机,她就在湖边摆了坐椅和钓杆,供那些喜欢垂钓的游客过瘾。楚地居虽没有“按摩小姐”开展“有色服务”,可也照样生意兴隆。

    这天傍晚,楚地居来了几个年轻人,进院刚办完住宿手续,就吵吵着要找麻将牌玩。青葱嫂向他们解释,来楚地居住宿的人,都忙在外出看景点上,少有人玩麻将牌,所以没有准备,请他们原谅。可那几个客人不干,执意要让青葱嫂为他们找麻将牌,说没有麻将牌他们就退房去赏心苑住。青葱嫂问暖暖咋办,暖暖当时没有多想,说:既是客人想玩,你就去附近的杂货铺子给他们买一副来,反正那东西也玩不坏,以后还可以给别的客人玩。青葱嫂就点头说行,拿钱去买了一副麻将牌来,交给了那伙人。

    暖暖那天晚上临睡前巡查院子时,听见那伙人还在自己的房间里玩麻将,她当时只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真是兴致高。依旧没想别的,就进屋睡下了。其实,那晚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她也没去细想,晚饭后丹根的奶奶来把丹根领走了,说丹根他爹给他买了一身衣裳等着他去试穿。她那晚因刚来过例假,困乏得很,睡得也很沉,她在被一阵喧哗声惊醒的最初一刻,还以为是哪个游客去湖边散步回来晚了,与看门的保安发生了争执,所以仍旧没在意,翻个身想继续睡去,不想,她的屋门这时突然被擂响了,同时响起了一个粗硬的男人的声音:开门!暖暖残存的的睡意被这喊声一下子惊走,她急忙坐起身问:谁?

    警察!门外的回答干巴强硬。

    警察?暖暖边急急地穿衣边惊奇地自语:半夜三更的,警察来干啥?她下床拉开门一看,只见院里黑乎乎站了不少警察,她吃了一惊,刚要开口问,那个站在她门前的警官先已开了口:有人举报,说你们楚地居长期聚众赌博,我们来一看,果然如此,呶,人、赌具、赌资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暖暖这时才看清,傍晚入住的那几个要打麻将的年轻人,都双手被铐蹲在院中。这么说是因为他们?暖暖原本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她平静地开口:他们是傍晚才来──

    走,跟我们去派出所里说!那警官一挥手,立刻有两个女警察向暖暖走过来。暖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麻烦是真的来了,忙朝闻声赶过来的青葱嫂点了下头说:家里的事你来照应……

    乡派出所的警察向暖暖反复追问的是:你容留客人赌博已有多长时间?你收取的抽头是多大?赌客最多时开几桌?提供了什么其它的服务?暖暖一直坚持答道:那几个人是昨晚才来的,这是楚地居第一次有人打麻将牌,她从未向任何一个人收过一分钱的抽头,更没提供过任何方便赌博的服务。审问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上午,负责审问的警察最后也乏了,向她说了那几个赌客的审问结果,那几个赌客一致承认,他们先后在楚地居赌博三十余次,赌客最多时有四十余人,每人每次向楚地居总台交抽头十五元。暖暖听罢身子打了一个冷颤,脸色也随之骤变,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这是一场误会,她一直相信事情会真相大白,在听了警察转述的那几个年轻人的交待之后,她才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才明白事情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简单,那些人能口径一致地说这种假话,肯定是预先就串通好的,而如果事情真像他们交待的那样严重,那自己和楚地居不就完了?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我和那些人无怨无仇,他们何以要这样害我?会不会是──

    她的心再次一缩。旷开田和薛传薪两个人影随即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在这同时,她觉得她霍然间明白了事情的来笼去脉。在把那几个年轻人同旷开田和薛传薪联系起来以后,全部事情便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天呐,你们竟这样对我下手!

    在明白了这些之后,暖暖向警察们提出:既然我和那几个年轻人的说法不一致,你们就应该去寻找旁证,假若我长期在楚地居容留人赌博,假若赌博的规模是那样大,那么楚地居的所有雇员就不可能不知道,邻居们也不可能不听到一点风声,你们完全可以去找那些人问清真相。警察说:这一点我们自然想到了……

    暖暖是第四天上午才由聚香街派出所出来的,她急切地向楚王庄走着,焦虑、气恨和缺少睡眠,使得她的面色煞白脚步踉跄。她咬牙低头用最快的速度沿着那条依山傍湖的沙土路向前走着,在离楚王庄不远的地方,她忽然听到前边的路上响起一声温和的问候:施主好!暖暖闻声抬头,才发现是凌岩寺里的天心师傅手提一只小桶站在前边含笑看着自己。师傅好。暖暖见状急忙停步回礼,问道:师傅这是──

    循例来丹湖放生。天心师傅晃了晃手中的小桶慢悠悠答道,我见施主走路脚步不稳脸色苍白,是出了什么事情?

    满腹委屈的暖暖一听这问话,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于是哽咽着简捷地把旷开田和薛传薪对她所做的事情说了一遍,天心师傅听罢叹一口气,缓声说道:以老衲看来,此等事情的根源在于人的欲望,欲无底,望无边;最初唤醒人们欲望的,其实是你,老衲虽在寺院,这一点还是知道的。这唤醒之举,倒也不是不对,只是唤醒了人的欲望之后,该做必要的节制,可你却没有去做,这才出现了此类事情;压抑人的欲望固然不妥,可唤醒人的欲望后任凭施放不予节制,也无益。在我们凌岩寺里,由于你带来了大量游客,使我等靠耕种土地为生的僧人改靠卖门票为生,钱来得容易了,一些年轻徒弟开始学习英语并期望使用手机,这不是坏事,但有一些端倪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有人嫌斋饭寡淡,有人嫌僧袍破旧,我们于是给予了提醒。对于你的遭遇,我以为还是看开些,忍一忍,一切都会过去的……

    暖暖可不想忍。她告别了天心师傅后,急匆匆进了村,最后站在了她的楚地居大门前。楚地居往日的热闹已经没有,门前空无人影,院门上挂着大锁,门坎前靠着一个很大的纸板,纸板上写着:因容留赌博,停业整顿三个月。她长久的盯着那个纸板,在心里叫:旷开田,你到底还是得逞了!看见暖暖回来,青葱嫂忙从一个小侧门里跑出来,一边开着楚地居大门上的锁一边说:你那天刚被带走,旷开田就领着几个人抱着这个停业整顿的纸牌子来了,告诉我天亮停业,已住入的客人午饭前结账离开,再不准接受一个新游客,导游员停止带游客去景点,所雇的游船暂停下湖,不得领人上山露宿,不准带游客去湖边垂钓,门前水塘边的茶座禁止再提供茶水。我只得照他说的办,把一切都停了。暖暖无语,只缓缓迈步进院。

    暖暖,我一直都在怀疑那几个打麻将赌博的人的来历,咋会那么巧,他们一来就要麻将牌,一开始打就有人来抓了,人刚抓走可就来让停业了?

    暖暖没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只轻声问:雇的那些人的工钱还没给人家发吧?

    没,我想等你回来了再说。

    发吧,按半月的时间发给人家。

    中,我这就发──青葱嫂的话音突然被一阵呜呜的号角声打断,两个人不由得一齐扭脸,隔着院墙上的花眼,能看清是赏心苑的“离别”表演又开始了。

    现在的游客都集中他们那儿去了,他们新扩建的十几座小楼都已垒了一层,说全是欧洲式的,这回扩建的院子比原来的赏心苑大出好多倍,说有啥子球场,还有看服装模特表演的台子,听说这个新扩建的院子叫观湖馆,昨天又拆了几家人的房子,又占了几亩庄稼地,村里人都是当面不敢说啥,背后里在骂。

    暖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向院门外走去。

    你去哪?找旷开田?青葱嫂急忙扯着暖暖的手,含了泪说:妹子,嫂子想劝你咽下这口气,俗话说,退一步天高地阔,我和九鼎他们几家已准备去赏心苑领那些补偿款,吃亏就吃亏吧,站在人家的屋檐下,咱只有低头了。现在看,要告赏心苑和他们作对咱肯定不是对手,听说人家旷开田因为引资成功,已经成了模范主任兼支书,他在乡上县上都吃得开,薛传薪背后的五洲公司又财大气粗,这年头,只要有钱,啥样的关节打不通?你一个女人,能抗过权和钱这两样东西?依嫂子我的想法,咱就认输了,咽下这口气,咱不理他们,咱不告了,咱就停业三个月,三个月后咱安心做咱的生意,俺家和九鼎他们几家的事,你也不必再操心,那是俺们的命,谁让俺们恰好和赏心苑做邻居呢?

    暖暖没有回答,暖暖只是朝着赏心苑走去……

    (58)

    一看就知道,今天的“离别”表演很顺利,旷开田正在赏心苑门口和几个扮演嫔妃宫女的村中女人说笑,一脸的满足和得意。他从衣袋里抽出了一支香烟,立刻有个保安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着了,他长长地吸了一口,开始吐烟圈,他就是在吐烟圈时看见暖暖朝他走了过来。他的双眸一跳,停了吐烟圈,面色肃穆了下来。周围的女人一看暖暖冷着脸走过来,就都紧忙散开了。开田这时假装没看见暖暖,转身进了赏心苑。

    暖暖紧跟着走进了旷开田的办公室里,可她没有说话,只是拿双眼死死地盯着对方。开田先也不说话,也拿眼和暖暖对视,可不久终于移开眼睛,淡了声说:咋,找我有事?

    姓旷的,你可真歹毒!暖暖咬紧了牙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竟还会爱上你,不顾一切地要和你结婚。

    你这是啥话?我惹你了?我俩如今可是井水不犯河水,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你无故来找啥茬?存心想找不自在?

    你这个说人话不做人事的东西,你坑害别人,就不怕坏良心?不怕天打五雷轰?!不怕佛祖以后会来找你算账?

    你胡说啥?我坑害谁了?开田的眼也瞪起来。你是不是因为楚地居停业整顿对我不满,告诉你,我那是在行使我村主任的责任,再说,你也是咎由自取,谁让你容留别人赌博了?!你不知道容留他人赌博犯法?

    你说那是放屁!我留没留人赌博你心里最清楚,那伙玩麻将的人是从哪里来的你也最明白!

    你明白了也好,明白了就该懂得别跟我作对!我警告你多次,不要管赏心苑的闲事,不要与我作对,可你执意不听,现在好了,楚地居停业关了门,你一个钱挣不到,心里舒坦了?你被关了几天,身上舒服了?你这回要接受教训的话,三个月以后继续开门营业,倘是不接受教训,我会让你永远不能开门,会让你的楚地居房屋白白烂掉,会让你再去整日种地!你以为我这个村主任是你能对抗得了的?我再次提醒你,世事已经变了,这里如今是我和薛传薪的地面!你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

    你这个混蛋!暖暖被激怒得抓起桌上的一个杯子朝开田砸去,旷开田显然没想到暖暖会朝他动手,他躲闪开那一击之后,猛地扑过来,一边狠踹暖暖一边气歪了脸吼:你这个贱女人,你还敢打我了?!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主任,是楚王庄的王!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我这个村王的厉害!暖暖哪经得起他这样踹,只几下就被踹倒在了地上。暖暖倒地之后,旷开田仍觉不解气,又上前没头没脑地踢,暖暖先还想用手抓撕旷开田的脚,渐渐地,就一动不动了。最后,是暖暖口中和身上流出的血才让旷开田从暴怒中冷静下来,他站在那儿喘了一阵粗气,才走到门口朝外边的两个保安喊:来,把楚暖暖这个女人给我抬回她家去!

    门外的两个保安进门一看暖暖浑身是血的样子,吓愣在那儿。旷开田这时喝道:还不快动手抬走?!那两个保安这才忙弯腰抬起暖暖向外走。薛传薪其实一直在隔壁听着这屋中的动静,这当儿才出来轻了声问旷开田:不会有事吧?旷开田挥了挥手:能有啥事?这种女人就是欠揍!不打她就煞不了她的威风,她就不知道她是老几了!敢跟老子作对,也不想想你是谁?

    麻老四那时正好带着一伙去看楚长城的游客从山上下来,看见暖暖浑身是血地被两个保安抬着走,吃了一惊,忙跑过来问是咋着回事,一个保安吞吞吐吐地说:她和主任生气……麻老四立刻明白是让开田打的,一向怕事的他忍不住叫道:咋能这样打人?不想叫人活了?还有没有王法?!他的声音被站在赏心苑院里的旷开田听见,旷开田立刻奔出门吼道:麻老四,你他娘的乱叫啥子?是不是想让我吊销你的导游证?想让我封了你家的莲子羹店?!不想在楚王庄住了你就给我说明白!麻老四一听这话,不敢再说啥了,只是恨恨踢了一脚面前的一个石子小了声骂:你厉害,你厉害咋不把我的球咬了!……

    两个保安把暖暖抬进楚地居时,青葱嫂正在院里洗客房里的床单、被罩,她一看暖暖混身是血的被抬进来,吓得惊叫一声:这是怎么了?那两个保安哪敢回话,把暖暖放到床上转身就走。青葱嫂扑过去把暖暖搂到怀里,含了泪问:暖暖,这是不是他们打的?暖暖只能微弱而含混地低语了一句,旷开田……狗……

    青葱嫂听完这句话牙倏地咬紧,泪珠子也跟着下来了:暖暖妹妹,你是为俺们受的连累,我──她再没说别的,只是先跑去梅家药铺把梅老大夫请了来。梅老大夫查验完暖暖的伤情后摇着头叹道:这分明是踹和踢的伤,谁敢下这样的狠手?青葱嫂也不回答,只说:抓紧治吧。梅老大夫又是洗又是擦又是揉又是捏,最后给暖暖涂了满身的药,还开了七副汤药。临走时交待,一定要静养,再不能走动和生气,而且要按时吃药,青葱嫂点点头答:记下了。这之后,她又去把暖暖的娘和奶奶叫来了。暖暖娘一看女儿这样,立马就哭着问:天呀,这是惹了谁了?暖暖的奶奶倒没问,只是长叹一口气道:暖暖是水命,偏偏碰到了土,土还能治不了水?都是命啊!暖暖娘这才有些明白,她抬起脸问青葱嫂:青葱,是姓旷的干的?见青葱嫂点了头,老人呼地转身向门口走去,边走边叫道:我倒是去问问他,凭啥把人打成这样?青葱嫂见状急忙抓住老人的胳臂说:婶子,姓旷的他如今已经不会同人讲理,去了只会给你惹来一肚子气,你要信得过青葱,就让青葱来处理这事吧……

    暖暖那些天一直沉在疼痛和昏睡之中,偶尔睁一下眼,都看见青葱嫂坐在她的床旁。她模模糊糊地知道,是青葱嫂一直在照料着她。到第十天上,暖暖才算脱离了那种昏沉状态,把眼睛完全睁开。青葱嫂,让你受累了。暖暖低微地说。青葱嫂握住暖暖的手流着泪道:暖暖,你是为俺们几家的事挨旷开田打的,嫂子我心里难受,我这几天想好了,拆房子和占地的事,咱不告了,咱认输,可他打你的事,不能算完,嫂子一定要给你把这个仇报了!暖暖微微摇着头道:青葱嫂,我和旷开田走到这一步,不仅仅是因为你家的事,你别管,我只要一能走路,我就还去告他,我要亲自去市里、省里,我不信他和薛传薪就能把天全遮住!青葱嫂抹了一下眼泪说:我不想看你再受折磨,他欺人太过,该受惩罚了!暖暖捏捏青葱嫂的手,微弱地说:没有乡上或县里点头,他手里有权,谁敢惩罚他?青葱嫂只冷笑了一声,却并不说话。

    这天晚饭时分,暖暖身子倚在床头,正由青葱嫂喂着喝点稀饭,忽见詹石梯背着他哥哥詹石磴径直进了屋子,暖暖和青葱嫂看见吃了一惊,一时都愣在那儿。我哥一定要我背他来见你一面。詹石梯很不自然地说了一句。自从当年暖暖和旷开田结婚之后,他就再没有和暖暖这样面对面说过话。你们想干啥?青葱嫂警惕地护住了暖暖的身子,暖暖现在可是有伤在身!她知道暖暖当初为婚事得罪过詹家,估计这哥俩此时来是不怀好意。暖暖轻轻推开青葱嫂,声音微弱且带了喘息说:我知道他们这会儿来是想要干啥,看我的笑话并挖苦我,我的婚姻得了这个结果使他们很高兴,说吧,我听着!那哥俩却什么也没说,詹石磴是说不出来,詹石梯是低了头把嘴闭着,只有一包东西从詹石磴那只尚能活动的手里掉在了暖暖的床上,之后,那哥俩就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很快走了出去。暖暖和青葱嫂又是一怔,青葱嫂有些紧张地抓过那包东西打开一看,不由一呆:那原来是一包晒干了的红枣,有一斤多重。暖暖接过那包红枣直直地看着,眼里就慢慢有泪水渗出来……

    半个来月之后,暖暖才算勉强能下床,可走几步路仍是头晕,青葱嫂怕她总躺着不好,就给她削了根木棍,让她拄了在院子里走走。这样又过了几天,暖暖才算能自理生活,只是活动量稍大一点,就喘得厉害。

    这天早上,青葱嫂侍候暖暖吃了早饭,扶她在院子里坐了,然后回她家借住的屋子换了一身丈夫演离别时的楚时衣裳过来,说:暖暖妹子,今儿个你长林哥有事出去,要我替他演“离别”里的船工,去把楚王赀拉来再拉走,把那十块工钱挣回来。暖暖笑笑说:去吧,只是你这身衣裳可是男式的。青葱嫂道:男式就男式吧,我今日就来个女扮男装了。说着就向院门口走,在门口,青葱嫂忽又回头说了一句:暖暖,这是嫂子我长这样大头一回演戏,演的又是楚王坐船的船工,我真希望到时候你能站到门口看看我演得咋样,像不像一个楚时的船工。暖暖看青葱嫂一脸的认真,忙努力含笑点头答:中,我待一会一定站到院门外看你的表演。

    青葱嫂走后,暖暖在院子里坐了一阵,之后,就想去后边的旷家院子里看看丹根,自打受伤后,她还一次也没见过丹根哩。丹根的爷奶大概知道暖暖是怎么受伤的,怕她向丹根说什么,故一回也没让丹根过来看她。暖暖起身刚走到门口,忽见一个城里打扮的络腮胡子男人来到了门前,她以为是刚来的游客,忙向他解释道:楚地居眼下停业,暂时无法接待,请去赏心苑住宿吧。不想那人倒没停步,径直走到她身边,温和地开口问:你是楚暖暖经理吧?你的身体怎么样?暖暖狐疑地看着他,心中暗道:这是什么人?咋会想起来问候我的身体?她正想开口回问对方的身份,不防院墙那边突然闪出了赏心苑里的那个韩会计,只见他高声向那个络腮胡子男人喊道:是来旅游的吧?快去赏心苑离别亭前看楚国的情景剧离别表演,保你会大开眼界!那游客这时就转身问韩会计:几点开演?马上,快去。韩会计连声催着。络腮胡子男人朝暖暖点点头,便随韩会计走了。

    暖暖倚到门框上,回想着刚才那人的问话,心上仍在奇怪,这当儿,呜呜的角号和尖利的竹哨响了,她知道今天的离别表演已经开始,她想起青葱嫂要她看表演的交待,便拄着木棍缓缓地走到了院门外边。

    这真是一个好天,天空像被人清扫了一遍,干净得没有一点点云彩,瓦蓝瓦蓝的;湖面上也没有一丝丝风,水微波不兴,安宁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只倒映着纯净的天空。“楚王”的船队就在这蓝天丽日里由湖湾的芦苇从中飞出,很快地向岸边驶来。暖暖看见了,身着楚时服装的青葱嫂就站在楚王赀所在的那只船的船尾上,正奋力摇着浆。船的飞驶带起了风,风把青葱嫂的衣角掀上掀下,将她由帽子里露出的短发捋左捋右,她迎风摇浆,柔弱的身子也显出了一股英武来。暖暖让自己的目光只定在船尾,丝毫不动,因为她知道,只要目光稍一移动,她就会看见楚王赀的扮演者,看见那个她一想起来心就要疼痛的旷开田,姓旷的,你竟对我下如此狠手,我差一点就要被你踢死了……

    “楚王赀”带领随从上岸祭拜的场景暖暖没有再看,那些场景她太熟了,差不多已经刻印到了心里。她此刻不想再看的原因,除了太熟之外,还因为她不想看见旷开田那副耀武扬威的模样。她仍把目光放在青葱嫂摇的那只“王船”上,她看见青葱嫂在“楚王赀”和随从们从船上下完之后,一直蹲到船里忙着什么,偶尔站起身,也是很快又蹲下去,直到“楚王赀”和他的随从又在音乐声中返回到船上。离别的时刻到了,音乐变得低沉起来,船队缓缓离岸,“楚王赀”站在船头朝岸上俯首长揖,随从们一齐在船上跪下朝岸上磕头,青葱嫂又摇动了船。按照往日的演出,接下来船工们只需把船摇进芦苇丛里就行,船队中的其他船工们都是这样办的,独有青葱嫂却继续把船向湖的深处摇。岸上看热闹的人们注意到了这一点,都有些惊奇地看着,暖暖也觉得意外,以为青葱嫂的丈夫长林没有给她交待清楚。暖暖看得很清,船上的“楚王赀”和随从这时都扭头去看青葱嫂,大概是在问她何以改变演出内容,不想就在这时,只见那船忽地左右一晃,突然就散架了,船上的那些人一下子全都落了水,在开田落水时,暖暖看见青葱嫂朝他扑过去。岸上看热闹的楚王庄人见那船散架,倒都没着急,庄上的人全会游泳,谁还在乎落水?暖暖自然也没着急,她只是为青葱嫂担着心,担心旷开田会因青葱嫂出的这个纰漏扣她的工钱。岸上的楚王庄人都静静地注视着事情的发展。看表演的游客们见楚王庄的人都这样放心,就都站那儿看起了热闹。暖暖瞥见,薛传薪也站在那些游客中间,脸上浮了些惶惑。

    落水的人都在向岸边游,并渐渐游到了岸边,暖暖用目光在寻找着青葱嫂,她知道青葱嫂的游水本领很好,她应该已游到了岸边,可奇怪,上岸的那些人中却并没有她,暖暖又用目光去找旷开田,上岸的人中也没有他,回头去水中看,水中却再没有了游水的人。暖暖的心忽地悬了起来,天呐!她猛喊了一声,她觉出脑子里发出轰隆一响,忽然记起了青葱嫂说过要替自己报仇的话,想起了青葱嫂这些天的表现,刹时明白了她要自己今天看表演的目的,明白了她是想干啥,暖暖不顾一切地向水边奔去,同时嘶声喊了一句:快去救人──

    岸边看热闹的楚王庄人此时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有几个人也慌忙跳上了岸边的船向湖里驰去。

    几乎在暖暖喊声落地的同时,远处的水面上漂起了两个人。

    不,不──暖暖边叫边扑到了岸边的一条小船上……

    旷开田后来被放在牛背上在村里转了几圈,才算把喝进去的水全吐了并清醒过来。青葱嫂虽也吐出了水,却一直处在昏迷中,村里人忙慌慌地用门板把她抬送到了聚香街的医院里。旷开田清醒后被扶进了他在赏心苑的办公室,他闭了眼回忆着自己所遭遇到的事情,满脸愤恨地对薛传薪说:青葱这个贱女人,一落水就扑到了我的身上,死死地抱着我,要不是我把她打晕,她差一点就要害死我了,娘的,好好的船咋就散了架了?我怀疑她是存心搞破坏,从今往后,再不许她和她男人与我们赏心苑有任何来往和搅缠……

    第二天早饭后,暖暖拄着木棍出门,她已和九鼎说好,让九鼎用自行车驮她去乡上医院看望青葱嫂。暖暖出了院门刚要坐上九鼎的自行车后座,忽见湖面上有一艘摩托艇呜呜地开到了村边码头上,从艇上随即下来了几个穿便衣的人,那些人风一样地冲进了赏心院的院子,暖暖觉着有些奇怪,赏心苑出了什么急事?就在她站那儿诧异的当儿,猛见旷开田和薛传薪被那几个穿便衣的人戴着手铐拉到了门外,暖暖和九鼎都瞪大两眼惊在了那儿。

    你们要干什么?我是楚王庄的主任!你们敢抓我?!旷开田这时高声喊着。那便衣中的一位把一个什么证件向旷开田眼前一放,他竟没再言语。这边的暖暖心中猛然一喜:是警察?!一定是警察,老天爷啊,到底盼到了这一天。暖暖陡觉身上来了力气,拄仗急步向赏心苑门前走去。这当儿,只听薛传薪大声叫着:我是省城五洲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告诉你们,就凭你们这些小警察,还敢跟我来这一套?你们怎么把我拉走的,还要怎么把我送回来,不过到时候可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那就随你的便吧!这时从赏心苑院里又走出一个人朗声应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领!说着挥了一下手,那几个便衣便推着旷开田和薛传薪上了摩托艇。暖暖定睛去看答话的那人,不由得骇然瞪大了眼睛:那不是昨天去自家门前问自己身体咋样的那个络腮胡子游人吗?他也是警察?

    楚暖暖经理,你好。络腮胡子看见暖暖,忙迎了过来。认识一下,南府市公安局的大胡子小警察。

    你?

    他的声音突然变低:领导接到你的举报信后,就派我来了,不过我是以游客身份来的,在赏心苑已经住了不少天啦!我现在受权对你宣布,楚地居可以立刻恢复营业……

    暖暖只顾去抹眼泪了,既忘记了说话,也忘记了去听对方说话,直到对方上了摩托艇,她才想起去挥手。摩托艇的马达立刻吼了起来,艇随即便调头向东岸驶去,艇身急速拐弯时激起了很高的浪花,长长的浪痕久久没有消失。暖暖那天记得最清的一幅画面是:旷开田站在摩托艇上,满脸惊慌地望着越来越远的楚王庄……

    (59)

    楚王庄的楚国一条街正式剪彩开业,是在来年秋天的一个上午。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在那个天朗气爽的秋日里,兴奋地跨过两千多年的时间之桥,进入了这条满布着楚地景观的小街,新奇地欣赏着那些带有原始意味的建筑、器物和穿戴了楚时衣饰的男男女女。在一家出卖陶器的小肆前,须发皆白的谭老伯正对着暖暖朗声说道:我的心愿总算经你的手实现了,看看这条街市,就可约略地知道我们先民的生活境况,我高兴呀……暖暖把目光从远处的一伙外国游人身上收回,喃声问道:楚时的商人,是一种什么地位?谭老伯笑答:那时的商贾,已被列为四民之一,所谓商农工贾,不败其业,说的就是那时的情景……

    那天剪彩之后的另一件大事,是五十多位来自欧美国家的游客,由楚王庄码头坐上游船去看湖中三角的迷魂烟雾。为了不出纰漏,暖暖决定亲自上船作导游。船至湖心三角区附近停下时,前方碧绿的水面上尚一切正常,仅仅几分钟之后,就如农妇点燃灶堂里的柴草炊烟升起一样,水面上开始有一股烟雾缓缓升起,那烟雾越来越浓越铺面积越大,直把整个湖心三角区全部铺满并开始袅袅升入高空。外国游客们都被这奇异的景观惊住,瞪大眼睛看着。暖暖这时用她刚学到的英语说道:女士们,先生们,请把你们的目光移向烟雾的上部,在那儿,你们会看到你们心中特别想看到的东西。众游客闻言,便都抬眼看去,很快,人们就不断地或用英语或用汉语叫道:我看到了两辆奔驰轿车……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葡萄酒窖……我看到了一座庄园……我看到了一群美女……

    暖暖这时也抬眼向烟雾的顶部看去,她过去已经带游客来过多次,在那烟雾上也看见过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东西,包括羊群、手扶拖拉机、摩托车和一位面目模糊的男子,这一回我会看见什么?她在心里问自己。她注目在烟雾的顶部,眼睛一眨不眨,出现了,影像渐渐清晰起来:那是正向远处走的一队前呼后拥的人,有男有女有仪仗,在队伍中间走着的那个人分明穿戴着楚国皇帝的服饰,像极了旷开田扮演的那个楚王赀……

    人影越走越远了……

    楚王赀,是你吗?是你就请走远点,走得越远越好……

    越远越好……

    乙酉岁末完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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