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克诺尔普(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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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花园篱笆边整整踱了一个小时,眺望山下草木凋零的熟悉园圃,草莓丛上空空如也,已全部收摘干净,呈现出一派秋天景象。他望着自己父亲的花园,很想看见一座小花坛里他儿童时代种植的花卉,那是复活节后某一个星期天,他亲手种植的报春花和玻璃般的凤仙花,当时他还用小石子堆砌成一座小山,他曾成百次捕捉住蜥蜴放在小山上,不幸的是没有哪一只蜥蜴愿在小山上长住,充当驯养的家畜,然而他仍然怀着期待和希望继续捕捉新的。今天人们能够送给他房屋、花园、花卉、蜥蜴和小鸟,却再也不会具有那种充满魅力的光彩,不会有像当年他种在自己小花园里的那些夏日花卉所具有的光彩,不会有它们在轻柔地绽开蓓蕾时的花瓣上所具有的无比可爱的光彩。当时有一片醋栗树丛,他至今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其中每一棵的模样!如今它们不在了,它们不是永恒的,不可摧毁的,不知道什么人把它们连根掘起,把树干、树根连同凋谢的树叶一起烧成了灰,却没有人为它们叹息一声。

    是的,他当时常常和马霍特一起到这里来。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夫,一个绅士,去看病人时坐一驾马车,而且他确实称得上是一位善良正直的好人;但是即使是他,这位聪明诚实的人,比起从前的他,那个虔诚、腼腆、信赖人而又温顺的孩子来,又怎样呢?克诺尔普曾在这里指点他如何制作鸟笼和收集蝗虫的木板盒,当时他是马霍特的老师,是马霍特的年长、聪明而又值得钦佩的朋友。

    有一家邻人的丁香树已经老朽,树干布满苔藓,业已枯死,另一家花园里的木板房也倒塌了,当然,倘若人们愿意,可以在原地再盖一间新房,但再也不会像它过去那么美丽、悦目和合适了。

    克诺尔普离开满是野草的花园小径时,天色已开始昏暗,气候也转凉了。教堂的新钟楼改变了城市的外貌,随风飘来一阵清新的钟声。

    他悄悄穿过制革匠家的门走进花园,这是一个节日的傍晚,花园里没有人。他无声无息地绕过那个为鞣制皮革而灌满重硷水的水坑,水坑旁边是一些柔软的树皮末鞣料,他一直走到矮墙前,黑糊糊的河水仍在那些布满苔藓的绿石块上淙淙流过。他曾和法兰切斯卡一起坐在这些石块上共度黄昏的良辰,光着双脚在水里拍击。

    克诺尔普暗自思忖,假如法兰切斯卡当时没有让我徒然等待,也许一切便会全然不同了。即使我被拉丁语学校开除,耽误了学业,我还是有足够的精力和勇气振作起来有所作为的。当时的生活是何等单纯而痛苦啊!后来他变得自暴自弃,对一切都不愿意去了解,他听任生活的摆布,随波逐流,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了。他站在生活之外,成了一个流浪汉、一个生活的局外人,在美好的少年时代,他受人爱戴,如今年老多病,却是孤独者。

    一阵倦怠之感向他袭来,他身不由己地坐在矮墙上,脑子里闪现着潺潺流动的河水。对面有一扇窗户突然亮了,这是警告他,时间已经很晚了,不能在这里久待了。他悄没声儿地潜步走出制革匠的花园,走出大门,扣好上衣的纽扣,想起该找宿处了。他有钱,这是医生临别时送给他的。他稍作沉思后便去找旅馆了。他满可以去“天使”旅馆或者“天鹅”旅馆,那儿他人头熟,会找到许多朋友。但是目前他不能去。

    这个小城市变化很大,从前连最细小的地方他都充满了感情,而这一回他既不想见,也不想知道它们,似乎一切都只属于过去的年代。当他听到别人很简单地答复他,法兰切斯卡已经去世时,一切更黯然失色了,此刻他觉得这次重返故里完全是为了法兰切斯卡。那么现在再在这些街道和园圃之间游荡还有什么意义呢?徒然给自己开痛苦的玩笑罢了。当他偶然在狭窄的邮政街遇见县医院的医生时,便忽然想到,医院里的人最终会发现他失踪,并会到处寻找他的。他当即在一家面包店买了两只白面包卷,塞进上装口袋里,他打算在明天中午以前离开市区走上陡峭的山路。

    他朝高处的树林尽头看去,在大马路最后一个转弯处,一个满身尘土的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在用一把长柄锤敲碎蓝灰色的贝壳石灰石。

    克诺尔普打量了他一下,打过招呼后在他身边站住了。

    “上帝保佑你,”那个男人回答说,却继续敲着石头,连头也不抬一抬。

    “我认为天气不会老是这么好的,”克诺尔普试探地问道。

    “恐怕就要变了,”敲石头的人喃喃地说,抬头朝上面望了一眼,中午的阳光把街道照得晶亮,使人眼花缭乱。“你要去哪里?”

    “到罗马去朝拜教皇,”克诺尔普说。“路程还远得很吧?”

    “今天肯定到不了。像你这样到处停留,打扰别人的工作,就是一年也到不了。”

    “啊,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好吧,感谢上帝,我总算不必着急了。你真是一个勤快的人,安德莱斯·夏勃莱先生。”

    敲石头的人用手遮在眼睛上,细细打量着流浪汉。

    “这么说你是认识我的,”他怀疑地说,“我好像也认识你。就是一下子想不起你的名字来了。”

    “你可以去问问虾蟹店的老掌柜,公历九十年代时我们常常一起坐在那里。只怕他已经不在人间了。”

    “早就去世了。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老伙伴。你是克诺尔普。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吧。真要感谢上帝啰!”

    克诺尔普坐下来,他登山时走得太快,呼吸有点困难了;直到这时他才看清山下这座小城市是多么的美丽,碧波粼粼的河流,红褐色的屋顶,其间点缀着一小片一小片树林组成的绿洲。

    “你在这里过得很好吧!”他喘过气后问道。

    “还可以,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你呢?你从前爬山比较轻松吧,是不是?现在也喘得不行了,克诺尔普。你是回家乡来看看的吧?”

    “是的,夏勃莱,这是最后一次了。”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

    “我的肺坏了。你知道没有办法的吧?”

    “你若是留在家乡,亲爱的,努力工作,有妻子和孩子,每晚都睡在自己的床上,也许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嗯,我的意思你从前就了解得很清楚。当然现在说了也没用了。情况真的这么严重吗?”

    “我也不清楚。——噢,也许很清楚。我的身体好像在走下坡路,一天比一天垮得厉害。如果人们把我看成孤身一人,不会给别人带来任何麻烦,那么我就会非常高兴。”

    “人们会怎么看,这是你的事情。我却替你难过。”

    “不要这样。人人都难免一死,敲石块的也一样。啊,老伙伴,如今我们两人坐在这里,彼此再也不会有很多幻想了。我记得你有一度脑子里也存在过其他思想的。你当时不是想进铁路局工作吗?”

    “噢,那是老话了。”

    “孩子们都好吗?”

    “我没什么可说的。雅可布现在已经自己赚钱了。”

    “噢,我待得太久了。我想我现在应该再往前走一段路。”

    “何必着急呢。我们好多年没见面啦!瞧,克诺尔普,我能帮你什么忙呢?我现在身边钱不多,只有半个马克。”

    “你留着自己用吧,老伙计。谢谢你的好意。”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心里一阵难受,便沉默了。那个敲石块的把自己带来的果子酒倒给他喝。他们一起俯视着山下的小城:磨坊的水渠在骄阳下反射出耀眼的亮光,一辆货车正缓缓驶过石桥,堤堰里一群白鹅懒洋洋地游动着。

    “我歇得差不多了,得走啦,”克诺尔普又提出告辞。

    敲石块的人沉思地坐着不动,只是摇头。

    “听我说,克诺尔普,你这个可怜、倒霉的流浪汉应该有所作为的,”他慢吞吞地说,“何必这样受罪呢。克诺尔普,你知道我从来也不是一个教训人的人,可是我深信《圣经》中记载的事情。你也必须考虑的。你一定要对你自己负责,这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才华出众,却没能得到施展。我讲这些话,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啊。”

    这时克诺尔普微笑了,眼睛里闪烁着昔日他那种不伤害人的戏谑的光芒。他亲切地拍了拍老朋友的胳臂,随即站起身来。

    “我们以后再看吧,夏勃莱。亲爱的上帝也许永远不会问我:你为什么不当法官?他也许只是对我说:你又回来了,我的孩子?于是他给我安排一件轻松的工作,看护孩子或者诸如此类的事。”

    安德莱斯·夏勃莱耸了耸他那穿着蓝白格子衬衫的双肩。

    “简直不能和你说正经话。你大概以为,倘若克诺尔普升了天,上帝除了和你开玩笑外便无所事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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