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你想过一下另一种有产者的生活。”
“大概是这样。商人除了发财也会想过另一种生活的。”
“说得很好。然而他从不无代价地接受任何人,他要另一人为此付出商品。”
“世上的现实便是这样。有人接受,有人付出,这便是生活。”
“请允许我询问:如果你一无所有,你要给人什么呢?”
“人人都给人以自己拥有的东西。战士付出力量,商人付出货物,学者付出学问,农民付出稻米,渔人付出鲜鱼。”
“说得好。现在的问题是:你付出什么呢?你过去学习了什么,你擅长于什么?”
“我会思索。我会等待。我会斋戒。”
“就这些?”
“我想,就这些了!”
“这些有什么用处呢?例如斋戒——它有什么好处呢?”
“它极有好处,先生。如果一个人无物可吃时,斋戒便是他可干的最明智的事情。举例来说吧,如果悉达多没有学会斋戒,那么他在今天之前早就该找一份差事来做了,不管在你这里,或是在其他地方,因为饥饿将迫使他这样做。但是悉达多却能够静静地等待,他从未不耐烦过,从未感到困难,很久以来他就不知道饥饿为何物,他可以嘲笑饥饿。先生,这就是斋戒的好处。”
“你说得有道理,沙门。请稍候片刻。”
卡马斯瓦密走出房间,拿着一卷纸又走了回来,他把那卷纸递给客人,一面问道:“你能看这个文件么?”
悉达多凝视着纸卷,纸上记载着一份商业合同,于是便开始大声朗读合同的内容。
“读得很好,”卡马斯瓦密称赞说,“你愿不愿在纸上写些什么给我看看?”
他递给悉达多一张纸和一枝笔,悉达多一挥而就,把纸递还主人。
卡马斯瓦密朗读着:“书写有益,思索更佳。智慧有益,容忍更佳。”
“你写得真漂亮,”商人赞美说,“我们以后还会再共同切磋一些问题的。今天我邀请你做我的客人,请你留宿在这里。”
悉达多表示感谢后,接受了邀请,从此便居住在商人的家里。有人替他送来了衣服和鞋子,还有一个仆人每日侍候他沐浴。每天都有人端给他两顿丰美的饭菜,但是悉达多每天只进一餐,并且既不吃肉也不饮酒。卡马斯瓦密向他讲述自己买卖上的事,让他去看货物和仓库,指点他如何计算。悉达多认识了许多许多新东西,他注意倾听,很少说话。他牢记卡玛拉的嘱咐,从来不向那个商人低声下气,迫使他和自己平等相处,是的,甚至还超过了平等相处的关系。卡马斯瓦密细心谨慎地经营自己的买卖,常常怀着极大的热情,悉达多却把这一切视同儿戏,他只是努力学习如何精确掌握商业规律,而它们的内容却丝毫不能触动他的内心。
他在卡马斯瓦密家没有住很久就已参与主人的商业事务。但是他每天都按照美丽的卡玛拉指定的时刻去拜访她。他穿着漂亮衣裳、漂亮鞋子,而且不久也开始赠送礼品给她。她那殷红、聪明的嘴教了他许多许多事。她那双细巧、灵活的手也教了他许多许多东西。他在爱情方面还只是一个儿童,盲目而不知餍足地一头跌进了那深不可测的娱乐之中,她指点他一切教育的根本,告诉他,人不能光接受欢娱而不付出欢娱,告诉他,她的每一种姿态,每一次抚摸,每一回接触,每一道目光,她躯体上每一个最细微处的秘密,都是为了唤醒他的求知的幸福。她教导他,一对情人在一次爱情的欢乐后彼此不应当立即分开,如果他们还没有彼此让对方惊叹,还没有像应有的那样互相征服,那么两个情人就谁也不会产生腻味和无聊的感觉,也不会出现自己滥用感情或者被别人滥用感情的恶劣情绪。他在美丽聪明的女艺术家身边度过了许多极美妙的时刻,他是她的学生,她的情人,她的朋友。如今,他在这里,在卡玛拉身边获得了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却不是在卡马斯瓦密的商业事务中。
那位商人委托他起草最重要的信件和贸易合同,并且渐渐习惯于同他商量一切重要的商业事务。他很快发现,悉达多对于谷物和棉花,对于航海和贸易懂得很少,但是他的手很有运气,而且悉达多在平静沉着上胜过了作为商人的自己,还有他默默倾听的本事,以及深入到外国人中去的本领。“这个婆罗门人,”他对自己的一个朋友说,“不是一个地道的商人,将来也永远不会是,他的灵魂对于商业事务毫无热情。但是他具有某种人所具备的秘密本领,他会让成果自动落到他身上,他生来福星高照,好像是一个魔术师,有某种特殊本领,这大概是从游方僧人那里学来的。他从事商业买卖永远好像是在做游戏,它们从来不曾完全进入他的内心,它们根本不能控制他,他从不害怕会失败,从不顾虑会遭受亏损。”
那个朋友向商人建议说:“你把买卖交给他,让他当你的代理人,给他三分之一的红利,如果亏损了,那么他也得付出这同样的份额。这样的话,他一定会勤奋起来的。”
卡马斯瓦密接纳了这个建议。悉达多却仍然漫不经心。买卖赢利了,他平心静气地收下自己的份额;买卖亏损了,他便笑笑说:“啊,你看,这回干得很糟糕呢!”
事实上他对商业事务是漠不关心的。有一次他旅行到某个村庄去,打算购进那里新收获的大批稻谷。当他到达该地时,谷物已被另一个商人收购一空。然而悉达多仍旧在这个村庄里待了一些日子,他款待了该地的农民,送给他们的孩子许多小铜钱,还参加了一个婚礼,最后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了。由于他没有立即返回,卡马斯瓦密责怪他浪费时间和金钱。悉达多却回答说:“请不要责备吧,亲爱的朋友!我还从来没有见到用责备能办成任何事情的先例。亏损既然已是事实,就让我来承担损失吧。我个人十分满意这次旅行。我认识了很多很多人,有一个婆罗门人还成了我的朋友,儿童们骑在我的膝上嬉戏,农民们带领我观光他们的田地,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作一个商人看待。”
“你说的这些情况很有趣,”卡马斯瓦密恼怒地大声说:“不过我以为,你事实上只是一个商人!难道你单单是为了消遣娱乐才去那里旅游的吗?”
“当然,”悉达多笑着回答说,“我当然是为了消遣才去那里的。这又怎么样呢?我认识了许多人,熟悉了该地区的情况,我享受到了友谊和信任,我找到了朋友。瞧,亲爱的,倘若我是你卡马斯瓦密,当我看到买卖已遭挫败,就会立即忧心忡忡地急忙赶回来,但是事实上时间和金钱已经丧失了。至于我,却度过了一些好日子,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享受到了快乐,我没有因情绪恶劣、办事匆忙而伤害自己和伤害别人。如果我以后某个时候又重去该地,也许就是去采购下一次收获的稻谷,或者是为了其他诸如此类的目的,那么我就会受到友好人们的热情款待,那时我将称赞自己幸而当时没有流露出匆忙和不快。别生气了,朋友,不要由于呵斥而损伤了你自己!如果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可以说:这个悉达多给我带来了损害,你就只需要说一个字,悉达多就会马上离开。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你我还是互相满意地相处吧。”
不论卡马斯瓦密如何千方百计要悉达多相信,他吃的是卡马斯瓦密的面包,然而,统统徒劳无益。悉达多认为他吃的是自己的面包,更确切地说,他们两人吃的是其他人的面包,一切人的面包。悉达多从来听不进卡马斯瓦密在他耳边诉说的种种忧虑,而卡马斯瓦密却一直是忧心忡忡的。一桩在进行的买卖正受到失败的威胁,一批寄送的货物可能失落,一个债务人可能付不出欠款,卡马斯瓦密从来没能说服自己的合伙人相信这一切考虑都是有益的。一切忧伤和愤怒的话语全属多费唇舌,只是白白地增添了额头上的皱纹和让自己在夜晚失眠而已。后来有一次卡马斯瓦密当面指着他说,悉达多已把他所懂得的一切统统学去了,得到的回答却是:“请不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从你那里学到的只是一满筐鱼价值若干,一笔贷款能够收取多少利息。这些是你的学识。我的思索本领却不是跟你学会的,尊敬的卡马斯瓦密,你最好还是找一找,你从我这里学去了什么吧。”
他的灵魂确实不在商业上。做买卖是有好处的,他可以源源不断把钱存放在卡玛拉处,而她储存的远远不止他带去的数目。此外,悉达多有兴趣的只是参与人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事业、手艺、忧虑、娱乐和蠢事,对于这一切他过去完全陌生,就像遥远的月亮。他轻易地达到了可以和一切人交谈,和一切人生活在一起,向一切人学习的目的,如今他深切地感到,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他和人们隔离的,那便是他的沙门苦行主义。他看到人们以一种儿童似的或者动物似的方式生活着,他既爱这种生活,却又蔑视这种生活。他看着他们努力奋斗,看着他们因为某些事情而痛苦和烦恼,而这些东西在他眼中完全毫无价值,不过是为了金钱,为了一点点快乐,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荣誉而已。他看着他们彼此互相辱骂、互相责备,看着他们互相痛殴,这一切都为沙门所耻笑,因为一个沙门僧不会有感觉物质匮乏的痛苦。
对于人们给予他的一切,他都坦然处之。商人们都热诚欢迎他,因为他购买他们提供的亚麻布,负债者欢迎他,因为可以向他求得贷款,乞丐们欢迎他,因为他能整小时地耐心倾听他们叙述自己的苦难经历,其实和一个沙门相比,乞丐们的穷困只抵得上沙门的一半。他对待那些富有的外国商人和对待一个为他理发的仆人以及那些沿街叫卖的小贩毫无二致,他购买香蕉时总听任他们多要几文小钱。当卡马斯瓦密来看望他,向他诉说自己的苦恼,或者为了一桩买卖上的事来责怪他,悉达多总是好奇而满面笑容地静静倾听着,对这个人感到惊奇,试图去了解他,尽量让他觉得自己有点道理,觉得不可以缺少自己,然后便转身离开他,转向另一个人,一个渴望见他的人。每天都有许多人来拜访他,有些人是来和他做买卖的,有些人是来诈骗他的钱财的,有些人是来聆听他教诲的,有些人是来求得他的同情的,还有许多人是来听取忠告的。他向他们提出忠告、建议,他向他们表示同情,他慷慨解囊相助,他让自己稍稍受些欺骗,他认为这一切纯属儿戏,而世上人人都是满怀热情从事这一游戏的,他也热衷于思索,和他少时热衷于信仰神佛和婆罗门一样。
偶尔他感觉在自己胸膛深处有一种微弱的、死亡的声音,这声音轻轻警告着他,轻轻责备着他,轻微得几乎难以听清。后来,在某些时刻,他感到自己过的是一种奇怪的生活,因为他在这里所做的一切诚实的工作,其实只是一种游戏而已,虽然这都是自己乐于去做、并且不时让自己觉得愉快的事情,而真正的生活却从自己身边流逝消失了,他丝毫也没有触及。就像一个打球的人打球一样,他把自己的活动视作游戏,把自己周围的人只看作是在一起游戏,他观察着他们,从他们身上找到乐趣,而他的心,他的生命的源泉却不和他们在一起。这股源泉离他远去,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不见,和他自己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关系。某些时候,他很为自己的这种思想吃惊,希望自己能够摆脱这种思想,希望自己也能够满怀热情、全心全意地做一切每日必做的幼稚的事情,希望自己也能够真实地生活,真实地工作,真实地享受,真实地活着,而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只站在生活一边。
他始终不间断地去拜访美丽的卡玛拉,去学习爱情的艺术,去进行爱的祭礼的操练,给予和接受这两者在爱的祭礼中合而为一,这是任何其他地方都没有的。他和她随意闲聊,他向她学习,向她提出忠告,同时也接受她的忠告。她了解他,胜于从前戈文达对他的了解,她是一个和他相似的人。
有一回他对她说:“你是和我一样的人,你和大多数人大不相同。你就是卡玛拉而不是任何其他人,在你内心深处有一块僻静的避难处,某些时刻你就进去避难,让自己觉得像到了家里一般,我也会这样。但是其他人很少有人会这样,虽然人人都能学会的。”
“并非人人都是聪明的,”卡玛拉说。
“不对,”悉达多回答说,“事情并不决定于聪明不聪明。卡马斯瓦密和我一样聪明,然而他内心并没有一个避难处。他会的是另一套,而心智上只是一个幼童而已。大多数普通人,卡玛拉,都像一片片落叶,随风飘舞、旋转、摇摇晃晃,最后掉在地上。另外还有一些人,这些人为数很少,他们好似天上的星星,按照固定的轨道运行,没有任何风能够到达他们身边,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规律和自己的生活轨道。我认识许多学者和沙门,在所有这些学者和沙门中,我认为其中有一个人便是这种类型的完人,我永远也不能够忘记他。他就是加泰玛,这是个活佛,他宣讲自己的学说。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每天聆听他授课,每时每刻都依循他的规范行事,可是他们个个都只是飘落的树叶,在他们自己内心里并没有学问和规律。”
卡玛拉脸露笑容注视着他。“你又谈到他了,”她说,“你又回到沙门思想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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