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悉达多(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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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两人赶紧往前跑,想跑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当他们来到渡船附近时,卡玛拉倒下了,她已无力继续行走了。那男孩尖声喊叫起来,同时不断亲吻和拥抱母亲,她也随着他的大声呼救一起喊叫着,直至这声音传到华苏德瓦耳中,他正站在渡船上。他飞也似地跑了去,抱起妇人,放到船里,那孩子紧紧跟随着,不一会儿他们进了茅屋,悉达多正站在炉灶边生火,他抬起眼睛,首先看见的是男孩的脸,这张脸令人惊讶地提醒他回忆起某些已遗忘的东西。然后他望了望卡玛拉,一眼便认出了她,虽然她正毫无知觉地躺在船夫的胳臂里。这时他明白,那男孩正是他的亲生儿子,孩子的脸强烈地提醒他想起自己的脸,于是他的心开始在胸膛里剧烈跳动。

    卡玛拉的伤口已经清洗干净,但却发黑了,身体也肿胀起来,他们给她服了一剂汤药。她渐渐地恢复了知觉,躺在茅屋里悉达多的床铺上,她过去曾十分热爱的悉达多正弯腰俯身向着她。这一切竟像一场梦境,她微微含笑望着他亲切的脸容,慢慢地才意识到自己目前的情况,想起自己是被蛇咬了一口,接着便惊恐地大声呼唤男孩的名字。

    “请不要担心,他就在你身边,”悉达多对她说。

    卡玛拉望着他的眼睛。由于毒性的麻痹,她说话已口齿不清了。“亲爱的,你老了,”她说,“你的头发已经灰白。不过你仍然是那个年轻的沙门,那个满脚尘土、不穿衣服到我花园里来的游方僧人。你比当年你离开我和卡马斯瓦密而出走的时候更像沙门了。你的眼睛和那时一样,悉达多。啊,我也老了,衰老了——你还能认出我来么?”

    悉达多笑笑回答说:“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卡玛拉,亲爱的。”

    卡玛拉指指她的男孩说:“你也认出了他吧?他是你的儿子。”

    她的眼睛变得呆滞了,又失去了知觉。男孩啼哭起来,悉达多把他揽到自己的膝盖上,听任他哭泣,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注视男孩的脸容,脑子里闪过一段婆罗门的祈祷文,那还是他小时候学会的。他用一种歌唱似的声调开始缓慢地大声念诵,这些来自过去年代和童年时代的词句飞速地在他眼前浮现。在他的歌声抚慰下,孩子逐渐安静下来,偶尔还抽泣一两声,最后便睡着了。悉达多把他放在华苏德瓦的床铺上。华苏德瓦正站在炉灶边烧饭。悉达多望了他一眼,他便报之以一个微笑。

    “她快要死了,”悉达多轻声说。

    华苏德瓦点点头,炉灶里的火光在他慈祥的脸上闪烁不定。

    卡玛拉又恢复了知觉。痛苦扭歪了她的脸容,悉达多的眼睛从她的嘴上,从她苍白失色的脸颊上看到了这种痛苦。他默默无言地读着它们,专注而又耐心地沉浸于她的痛苦之中。卡玛拉也感觉到了这点,她的目光寻找着他的眼睛。

    她望见了他,说道:“现在我看到你的眼睛也有了变化。它们和从前已经完全不同了。我怎么还能够辨认出你就是悉达多呢?你是悉达多,又好像不是悉达多。”

    悉达多默默不语,他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她的眼睛。

    “你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她问。“你已经找到了宁静?”

    他笑了一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我看见了,”她说,“我看见了。我也会找到宁静的。”

    “你已经找到它了,”悉达多轻声告诉她。

    卡玛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睛。她想起自己原本是想去朝拜加泰玛的,她要见一见这位完人的脸,要呼吸一下他身边的宁静的空气,如今却是悉达多替代了他。这样也好,较之她能够见到那个活佛,应该说是同样的好。她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但是她的舌头已不再服从她的意志。她默默地凝视着他,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生命之火正在逐渐熄灭。当她的眼睛里最后一次满含痛苦,当她的四肢作了最后一次震颤之后,他用手指合上了她的眼睑。

    他坐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眼睛望着她长眠不醒的脸容。他久久地注视着她的嘴,那张衰老、疲倦的嘴,嘴唇因死亡而变得狭小了。他回忆起自己在往日青春年少时曾把这张嘴比喻为一枚新摘下的无花果。他久久地坐着,看着眼前这张苍白的脸庞,这张布满了疲倦的皱纹的脸庞,他看着看着,仿佛觉得自己的脸也躺在那床上了,而且同样苍白,同样毫无生气,与此同时他仿佛还看见了自己和她的年轻脸庞,嘴唇红艳艳的,眼睛也闪闪发亮,当前和昔日的两种感情在他身上并存,充盈了他整个儿心灵,这是永恒的感情。此刻他深深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深刻地感到,每一种生命都是不可摧毁的,每一瞬间都是永恒的。

    华苏德瓦为他盛了饭,这时他才站起身来。然而悉达多并没有吃饭。在他们的羊厩里,两位老人为自己铺好稻草后,华苏德瓦便躺下睡觉。悉达多却走到门外在茅屋前整整坐了一夜,他谛听着河水的声音,回忆着自己的过去,生平每个时期的光景同时触动并包围了他。他偶尔站起身子,走到茅屋大门边倾听男孩是否还在熟睡。

    次日清早,太阳还不曾露出时,华苏德瓦便已走出羊厩来到自己朋友的身边。

    “你整夜没有睡觉?”他问。

    “没有,华苏德瓦。我坐在这里听河水的声音。他给我讲了很多很多,他用许多神圣的思想,用和谐统一的思想充实了我,给了我深刻的影响。”

    “你经受了痛苦,悉达多,但是我看到,你心里并没有任何悲哀。”

    “没有,亲爱的。我为什么要悲哀呢?我,我过去曾经富有和幸福,我现在已更为富有和幸福了。我的儿子已来到我身边。”

    “我也欢迎你的儿子。不过现在,悉达多,让我们开始工作吧,有许多事正等待我们去做呢。卡玛拉去世时睡的床铺正是我妻子病故时睡的那张床铺。我们要在从前为我妻子筑过柴堆[23]的小山上同样为卡玛拉垛起一座柴堆。”

    当男孩还在熟睡时,他们垛起了一座柴堆。

    儿子

    那孩子哭泣着心惊胆战地参加了母亲的葬礼,当他听说悉达多要把他认作儿子,还欢迎他定居在华苏德瓦的茅屋里时,心里十分忧虑和恐惧。他整日脸色苍白地坐在埋葬着母亲的小山上,他拒绝饮食,紧闭双眼,也紧锁着他的心扉,苦苦地抗拒着自己的命运。

    悉达多很爱护他、体贴他,并且尊重他的悲哀。悉达多懂得自己的儿子并不了解他,因而不可能像爱父亲般爱自己。他也慢慢地看到并且明白这个十一岁的男孩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是受母亲溺爱的娇子,他在富裕的环境里长大,吃惯了精美食物、睡惯了柔软的床铺,还习惯于对仆人发号施令。悉达多明白,一个娇惯坏的悲伤的孩子是不可能一下子心甘情愿地对陌生而贫穷的环境表示满意的。他不去强迫孩子,千方百计为他设想,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他。他期望用友善和耐心慢慢地赢得孩子的心。

    在孩子来临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很幸福和富足。如今随着时光一天天消逝,那孩子却始终对他们很疏远、很冷淡,摆出一副高傲而执拗的姿势,什么活儿都不愿意干,也丝毫不尊敬两位老人,还偷吃华苏德瓦果树上的果子。于是悉达多开始明白,他的儿子并不能给他带来幸福和安宁,带来的只有忧虑和烦恼。但是他爱这孩子,宁愿为他忍受痛苦和烦恼,也不愿意失去孩子而重享往日的幸福和快乐。

    自从小悉达多住进茅屋后,两位老人分了工。华苏德瓦又单独一人挑起了摆渡船的担子,而悉达多为了同孩子在一起便负担屋里和田地里的事。

    长长的几个月中,悉达多期待着儿子会理解自己,会接受他的爱,也许甚至会有所回报。长长的几个月中,华苏德瓦也一直在旁边观望着、期待着,缄默无语。有一天,当小悉达多又大发脾气折磨他父亲,还摔破了两只饭碗时,华苏德瓦便在当天黄昏时分把自己的朋友拉到一边,对他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请原谅我,”他说,“我对你说的话完全出于一片好心。我看到你在折磨自己,我也看到你有苦恼。亲爱的,你的儿子苦了你,也让我感到苦恼。这只年轻的小鸟过惯了另一种生活,住惯了另一种窠。他和你不同,你当初出于厌倦和腻味而脱离城市和富裕生活,而让他脱离这一切却完全违背了他的意愿。我已经问过我们的河水,噢,我的朋友,我已经问过它许多遍啦。可河水只是大笑,他笑我,也笑你,它为我们的愚蠢而直摇头。水愿意找水为伴,年轻人愿意找年轻人,因此你儿子不愿意待在这个不适于他生长的地方。你也来问问河水,你也听听他的意见!”

    悉达多忧心忡忡地望着那张亲切的脸,这张脸上牢固地刻着许多愉快的皱纹。

    “我怎能和他分开呢?”他轻轻地问,很感惭愧。“再给我一点时间吧,亲爱的!你瞧,我正在为他而奋斗,我要争取他的心,用我的爱心和忍耐心去捕捉他的心。总有一天,河水也会和他说话的,他也是河水召唤来的啊。”

    华苏德瓦笑得更温和了。“哦,是的,他也是河水召唤来的,连他也属于永恒的生命。可是我们,你和我,是否知道他为什么被召唤?要去哪里?要干什么?有什么痛苦?他的痛苦并不轻微,因为他的心又骄傲又坚硬,这样的心会忍受许多痛苦,犯许多错误,做出许多错事,会承担许多罪孽。请告诉我,亲爱的朋友,你会教育你的孩子吗?你会强他所难吗?你会不会打他?你会不会惩罚他?”

    “不会的,华苏德瓦,这一切我都不会去做。”

    “我明白。你不会让他为难,不会打他,不会命令他,因为你懂得温柔比生硬更强更有力,水比岩石更强大,爱胜过暴力。很好,我得赞扬你。但是我又想到,你既不逼迫他,又不惩罚他,会不会犯错误?你不是把你的爱当作绳索捆绑着他吗?你不是每日每时以你的仁慈和忍耐使他蒙受越来越沉重的耻辱吗?你难道没有强迫这个高傲自大而又娇生惯养的孩子和两个食香蕉为生的老人共住一间茅屋吗?这两个老头把米饭也看成是珍馐美味,他们的思想无法和他合拍,他们的心已衰老而又平静,他们的道路也和他截然不同。难道这一切不是对他的逼迫和惩罚吗?”

    悉达多惊惶失措地望着地下。他轻声询问道:“你认为我该怎么办呢?”

    华苏德瓦回答说:“你把他带回城市去,带到他母亲的住宅里去,仆人们总还在那里,你就把他交给他们。倘若已经没有人,你就替他找一位老师,不是为了受教育,而是得让他同其他孩子们,同男孩和女孩在一起,那里是他应该在的世界。你竟然丝毫没有从这方面加以考虑?”

    “你看透了我的心,”悉达多悲哀地说。“我常常想到这方面的问题。可是你看,我怎能把这个心肠如此硬的孩子送到世界上去呢?他会不会变得骄矜自大,会不会在欢娱和权势中忘乎所以,他会不会重复他生身父亲曾经犯过的一切过失,他也许会完全彻底地沉沦于僧娑洛之中呢?”

    船夫的脸上闪出笑容;他轻轻抚摸着悉达多的胳臂,说道:“朋友,问一问河水吧!听,它正在嘲笑你呢!难道你真的看不出你为了让儿子避免犯错误,自己正在干蠢事吗?你能保护你儿子不陷于僧娑洛之中去吗?你怎么做呢?通过开导、通过祈祷,还是通过告诫的方式?亲爱的朋友,你难道完全忘记了关于婆罗门人的儿子悉达多的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啦?这个故事就是你坐在这里亲口告诉我的。当时有谁能够保护他不坠入僧娑洛,不坠入罪恶、贪欲和愚昧之中?难道他父亲的虔诚,他老师的教诲,他自己的知识以及他个人的探索精神能够保护他吗?有哪一位父亲、哪一位教师能够保护自己的儿子,让他不去经历自己的生活,让他免受生活的玷污,让他避免承担罪恶,让他免于饮啜生活的苦酒,让他不去探寻自己的道路呢?亲爱的朋友,难道你相信也许有什么人可以避免这条道路?也许你的儿子因为你爱他,因为你愿意他避开一切痛苦、烦恼和失望而可以避免走这条道路?但是你即使为他死去十回,你也不可能丝毫改变他的命运。”

    华苏德瓦还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悉达多客气地向他道谢后,满怀忧虑地回到茅屋里,久久不能入眠。华苏德瓦向他说的这些话,其实他自己早就考虑过,心里早就十分清楚了。可是这仅仅是一种认识,他却做不到,他对于孩子的爱,对于孩子的一片柔情,以及生怕失掉这个孩子的心情都远远胜过这种认识。他过去曾对什么人如此倾心相待过吗?他曾经对哪一个人爱得如此盲目、痛苦、绝望却又如此幸福吗?

    悉达多不能遵循朋友的忠告去做,他不能放弃自己的儿子。他听任孩子向他发号施令,忍受对他的轻蔑。他沉默着,期待着,开始每日以亲切友好的方式作沉默的斗争,以忍耐的方式进行无声的战争。而华苏德瓦也默默无语地期待着,十分亲切、谅解和耐心地期待着。他们两人都是忍耐的大师。

    有一回,那孩子的脸容让他极其确切地回忆起了卡玛拉,使他不禁突然想起一句话,那是很多年前他们俩都还年轻时,卡玛拉对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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