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如星-风雨如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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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说得便有些重了。顾岩均脸色微微一沉,正要开口,叶文雨笑盈盈地拦在了前边:“二弟,你姐夫不会说话。这一趟来,其实咱们是给你带了个好消息来的。”

    叶楷正微微挑眉:“愿闻其详。”

    叶文雨便柔声笑道:“江林铁路,所谓江林二字,是指两江与林州。两江由你主政,而林州的郭栋明虽说实力无法与我们颍军相比,但也是一方霸主。说句实话,二弟你有这般抗击外侮的志向,他可未必如你这般坚定。听说日本人也派了不少说客去找他呢。”

    叶楷正见她有意将语气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说:“江林铁路,九成在两江境内,一成在林州。自然是以我两江为主。郭栋明那边,绝对不敢公然与北平乃至全国为敌。”

    “郭栋明那边如何想我虽不敢肯定,可是二弟,眼下有个大好的机会,理当抓住。”她微微笑了笑,压低声音说,“还记得大太太上次来找你说亲的事吗?”

    叶楷正一愣,他是记得有这回事,可因为没放在心上,他甚至不记得大太太是为谁来说的亲。

    “郭栋明只有一个女儿,当真是视作掌上明珠的。若是叶郭两家能结了亲,拧成了一条绳,日本人可就一时间没了法子。就算他要发难,两头对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姐说笑了。”叶楷正淡声说,“说亲是一回事,至于这郭小姐是不是愿意嫁过来,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这便是我说的好事了。那位郭小姐是早早就见过你、芳心暗许的。”叶文雨微笑说,“当年你在军校恰好同她表兄是同学,她那时便见过你了。喏,这是郭小姐的照片。”

    叶楷正静静听完,将照片接了过来。上边的少女身材娇小,穿着玻璃纱旗袍,外边披着一件修身大衣,洋气时髦,双眼狭长而明媚,的确是位美人。

    “……这样一位小姐来做我们叶家的夫人,是十分合适的。”

    夫人……妻子……这些词在脑海中闪现的时候,叶楷正却立刻想起了星意,她不时髦,总是穿学生阴丹士林的校裙,长发乌黑茂密,也不涂什么脂粉香水,却带着淡淡的药水味道。他说不出她有多么出众的美貌,可在他心里,确实也没有人能比她更好看了。

    “大姐,那一日我同太太说的话,或许你并没有听清。”叶楷正回神,笑着说,“路权握在谁的手里,倚靠的是一个国家的决心与手中的枪杆,并不是一段婚姻可以维系的。我既然下定了这个决心,自是会全力以赴。大丈夫在世,真要靠女人来结盟,未免也太荒唐了。”

    叶文雨同丈夫不经意间对望了一眼,眸色颇有些错综复杂,她轻咳一声:“二弟,你当真……”

    “况且,大姐出去了一段时间,恐怕并不知道,我已经有了未婚妻。”他缓声说,“过些日子,自然会带来给姐姐、姐夫瞧一瞧。”

    “你订了哪家的小姐?”叶文雨惊问,“怎的一点消息都没有?”

    叶楷正却不答,只笑说:“过几日大姐就会知道了。”

    他看了看怀表的时间:“大姐、姐夫,小四马上要放学了,不如你们留下吃顿饭?”

    顾岩均和叶文雨却推说家中还有事,便告辞了。两人出了门,上了汽车,叶文雨便微微笑了起来:“你瞧,便如我说的那样吧?他素来心高气傲,绝不肯用姻亲的事作为交换条件。”她抿唇一笑,红唇嫣然,“今日我这么一提,激起他的心性,郭家那边再放低姿态,他也绝不会答应这件婚事。”

    顾岩均锁着眉:“我却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你这弟弟,不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

    叶文雨微微摇头,伸手握住了丈夫的手:“你不了解他。我这个弟弟,心机虽然深沉,独独婚姻这件事,是要自己做主的。当年我爹也想为他订下别人,甚至说只要把新娘子娶回来,外边随便他怎么胡来。他一声不吭地便去了报社发声明,要脱离父子关系。这事儿闹了半年,才让我爹打消了那个主意。”

    “所以,你信他的话?”顾岩均唇角起了笑意,“信他已有了未婚妻?”

    “我信。我甚至大概已经知道了,咱们叶家未来的夫人,是何方神圣。”叶文雨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长地说,“我该谢谢她的存在,断了叶楷正那条生路。”

    叶楷正出门的时候文馨正好放学。她便悄悄地去问肖诚:“肖大哥,二哥这是去哪里呀?”

    肖诚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去找廖小姐。”他眼看文馨鼓起了嘴巴,忙阻拦说,“你不许同去,你二哥要生气的。”

    文馨便瞪大了眼睛,闷闷不乐地说:“好吧,现下用不上我了吧。”

    肖诚微松了口气,笑道:“回来给你带采芝斋的点心来。”

    文馨立刻便眉开眼笑起来:“那好,多谢肖大哥。”

    眼看着她转身要走,肖诚又叫住了她:“四小姐,以后别叫我肖大哥了。你叫我肖诚吧。”

    文馨的步子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带了赌气说:“我偏不。”旋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肖诚在原地摇了摇头,侍卫跑过来说:“督军说不用带这么多人。”肖诚连忙走去劝说:“督军,现在这般紧张的时刻,还是多带些人。”

    “你就是存心告诉所有人我去了哪里吧?”叶楷正指了指前后两车警卫,“老样子,到了公署我再悄悄走。”

    两江大学的后巷是一条十分隐秘的街区,因为临近法租界,种满梧桐树,环境清幽,开了不少西餐馆。其中的一家是城中时髦的年轻公子小姐们喜欢的,极难订到位子。餐馆分为一楼与二楼,一楼烛光深浅,衬得巴洛克风格的装饰越发奢靡。二楼倒是很安静,为了安全考虑,所有包厢都开着门,偌大的二楼,便只有叶楷正坐着。

    他等到了5点多,宋国兵却没把人接来:“督军,廖小姐说不能过来了。”

    军座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为什么?”

    宋国兵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前几天日本人来胡搅蛮缠的时候,他的脸色还没这样难看,只好战战兢兢地说:“廖小姐没说。”

    叶楷正伸手松了松衬衣的扣子,觉得这个地方有点闷。

    分明刚才答应了自己,也听到她约廖诣航吃饭。他算过了,下课结束到学校门禁,吃顿饭的时间还是充裕的,才订了这餐晚饭。可真的让人去请了,她又不给你理由,说不来便不来。可见女孩子的心思真的是不好懂。你以为自己已经很接近了,可最后总是难以如愿。

    最后他也只好就在店里吃了晚饭。侍者依着西餐的次序上菜,开胃酒与沙拉后便无动静了。叶楷正拿叉子拨了拨那堆菜,了无胃口。在吃这件事上,他同老爹是一样的,吃不惯外来的东西。他也无甚耐心地叫人撤了这乱七八糟的上菜,只要了主食。

    主食是牛排,配着锃亮的刀具,是时下最时髦的进餐方式了。叶楷正随手拿了刀叉,心不在焉地割牛排,忽然觉得偌大的水晶灯下,一个人的身影显得特别可笑。

    这几日他过的就是水深火热的日子。不仅是日本人,北平政府的几个派系也轮番同他联系,各有各的算盘,一件简单的事,如今复杂得如同深陷泥窝。他就在最中间的地方,各方面的压力涌过来,多有掣肘。连叶文雨都来试探自己,这一天,唯一的盼头,就是指望着这个晚餐,能见她一面,随意聊聊天。

    可惜,也不能如愿。

    他拿刀子割着牛肉,只觉得不顺手。

    楼下大厅衣香鬓影,每个人都和外国人似的,说话中还不时夹杂着洋文。他莫名地有些恼怒起来:“给我拿剪刀来!”

    侍者站在一旁,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您说什么?”

    叶楷正一字一句说:“刀叉用不顺手,给我拿剪刀和筷子!”

    “……好的。”

    侍者不晓得这人是谁,可是随口一句话能包了二楼全场的人,非富即贵。哪怕是再奇怪的要求,他也不敢不做,当即便拿了剪刀和筷子上来。

    叶楷正将刀叉一扔,刚拿上筷子,忽然听到身后有女声活泼地说:“二哥,这顿饭我还赶得上吗?”

    督军的背影似乎僵硬了数秒,慢慢放下了剪刀与筷子,难以置信地回过了头。

    廖星意站在烛光下,手里还捧着书,身上的白大褂都没脱下来,笑盈盈地望着他:“幸好你还没走,我来吃饭了。”

    所谓的惊喜,便是先惊后喜,叶楷正忙起身给她拉开了椅子:“不是说不出来了吗?”

    “是啊,差点来不及。”星意回头对侍者说,“也麻烦你直接给我上主食吧。”

    她不客气地拿了片面包,嚼了一口:“我们的实验课总是拖堂,每次下课可都饿惨了。本来我是以为来不及,又怕你等,就说不来啦。”

    焦虑的心情瞬间就被抚平了,叶楷正安静地注视她,微微笑着说:“那怎么又赶过来了?”

    星意明明听到了他的问话,却微微红了脸,没有回答,侍者上了菜,她便拿了刀叉,仔仔细细地切割起来。

    她将头发拨至了耳后,动作文雅妥帖,那块牛排切成整整齐齐的小块,犹自筋肉分明,又淋着酱汁,看着十分可口。切完将盘子往叶楷正那边一送:“二哥你先吃。你看是不是比你用剪刀剪的还好些?”

    叶楷正瞧了瞧自己这边的筷子剪刀,又看看她递过来的,年轻军人的面皮上微微一热。他倒是不在乎所谓的西餐礼节、风度,只是担心她会不会太饿,便谦让着说:“不用管我。你先吃。”

    烛光下少女的脸颊莹白如玉,梨涡也是浅浅的,忍着笑意说:“你要是不喜欢,不用请我来这样的地方吃饭。其实我也不爱吃西餐。”

    “噢。”督军讷讷地说,“我以为你喜欢吃这些。”

    星意依旧低了头,斯斯文文地切着自己的:“我虽不喜欢西餐,可我喜欢切牛排。二哥,我们的解剖课上也要这样切,你瞧,顺着纹理,可以将肉片切得又薄又快……不过我们实验用的可比这个难切多了。”

    叶楷正吃了一口肉,还在嘴里嚼了嚼,忽然有种吐出来的冲动。

    星意一抬头,瞧见他的表情,“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吃饭不该聊这个的。”她尴尬地笑了笑,“上次和大哥吃饭,他已经严禁我谈这个了。”

    “你大哥不爱听吗?”叶楷正轻轻咳嗽了一声,十分大度地说,“没关系,你说给我听听这些学校的趣事。”

    “可是大哥说一点都不有趣,很血腥……听了想吐。”星意迟疑了一下,其实在她看来不过是实验室操作而已,也不晓得大哥为什么那时反应这么大。

    “我不怕。”叶楷正一本正经说,“这是科学。”

    星意的双眸便微微泛着神采,忍不住赞同说:“我就是这么和大哥说的呀。”

    两人边吃边聊,可惜不过一眨眼的时间,甜点和咖啡都没上,宋国兵已经进来提醒:“督军,6点45了。”

    他是记得上次的教训的,特意让人到点就提醒,见她还没吃完,便吩咐说:“吃饱了吗?要不要再带些回去?”

    “还早啊,8点才回校呢。你要是有事,你就先回去吧。”

    “你请假了?”他比她还小心翼翼,“学校允许吗?”

    “当然啦。”星意将刀叉放下了,长睫微微颤了颤,“二哥,你都这么迁就我的时间了,我去请一次假也没什么。”

    水晶玻璃架上的蜡烛啪的一声,闪烁了一下,她的表情很可爱,有着触手可及的温柔。叶楷正的心底,有种隐秘的喜悦炸了开来,就像是一直所期待的东西,终于有了回应。

    可他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踌躇又试探着说:“要是麻烦的话,下次还是不要请假了。”

    对座的少女却笑得很明朗,慢慢地说:“不麻烦的,我也想见你呀。”

    我也想见你呀。

    很多年后的记忆中,这便是叶楷正听到的最动听的话了。

    年轻的军官头一次不晓得要说什么,便只好微微笑着,眸色深得浓稠,仿佛要溢出来一般。所有的不顺遂,到了此刻,也都烟消云散了。

    吃完了饭,叶楷正便送星意回学校。难得这样静谧的夜晚,他只叫车子与侍卫们远远跟着,两人散步回去。夜风还有些凉,叶楷正便将自己的大氅给星意披上了。星意披着他的大衣,几乎要拖到地上,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仿佛是个娃娃一样。

    他伸手替她拢了拢领口,试探着问:“这两天我想抽空去趟下桥,见下老爷子。”

    “啊?”星意脚步顿了顿,“你找我爷爷有事吗?”

    廖家这老爷子几乎已是叶楷正的心病了,若是没能得到他的一句亲口允诺,哪怕星意现在就在自己身边,他都难免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

    “我想当面同老爷子谈一谈,我和你的事……也好叫他放心。”他微微低着头,眸色明净诚恳。

    星意有些错愕,她喜欢叶楷正,可这种喜欢很纯粹,远未到要知会家中的地步。

    知会了家中,是不是就要定亲结婚生子?

    她还是觉得莫名恐惧,便脱口而出:“我和你的事,不过是见个面吃顿饭,并不用让爷爷知道吧?”

    话一出口,才发现二哥的眼神略黯了黯,仿佛是受伤一般。她又觉得有些不忍心,讷讷地说:“二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一晚的月亮当真是又大又好,叶楷正将她一切表情尽收眼底,见她急于辩解,却又无话可说的样子,觉得有几分好笑。他想了想,方才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年纪还小,将来想要做医师。不愿意如旧式妇女那样相夫教子。这些我都理解,星意,我从不强求这些。”

    他一手插在口袋中,带着她往学校那个方向走:“我没什么学问。在很多人眼里,也不过是个武夫。我老爹也是个武夫,看上哪个姑娘了,拍了枪就娶回家。可你看他,娶了那么多夫人,可那一日他死了,我问她们是要留下来还是拿一笔钱走,大半都还是走了。”

    星意侧头看着他,叶楷正侧容深邃,神情又是清淡的,仿佛在同自己讲一个十分绵长寂寥的故事。

    “所以那时候我便告诉自己,手里有20万条枪又怎么样,武力和权势,抢不来人心同感情的。我虽还是武夫,可那样的事我不会做。”他感受到她的注视,侧头同她望了一眼,“星意,我会尊重你想做的一切。我不急,所以你更不必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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