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三部曲-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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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雨》,一九三三年一月由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迄一九三六年四月,共印行五版(次)。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由开明书店重排新版,迄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共印行八版(次)。

    《雨》可以说是《雾》的续篇,虽然在量上它比《雾》多一倍。写完《雨》,我的《爱情的三部曲》已经完成了两部。最后的一部现在还没有动笔。在《雪》①里面李佩珠将以一个新的女性的姿态出现。

    从周如水(《雾》的主人公)到吴仁民(《雨》的主人公),再到李佩珠(《雪》的主人公),这中间有一条发展的路,而且在《雪》里面吴仁民又会以另一个面目出现,更可以帮助读者了解这个。实际上《雨》和《雾》一样,而且也和将来的《雪》一样,并不是一部普通的恋爱小说。

    《雨》的前三章发表以后,一个朋友写信给我,说:“前几天读了你的小说的前三章……阴郁气太重,我很为你不安。你为什么总是想着那个可怕的黑影呢?……照你的这种倾向发展,虽然文章会写得更有力,但对于你的文学生命的继续或将有不好的影响。自然,你在夜深入静时黯淡灯光下的悲苦心情,我是很能了解的。但是我总希望你向另一方面努力。”他要我“多向光明方面追求”。

    朋友说得对。但是他对我多少有点误解。我似乎生下来就带了阴郁性,这阴郁性几乎毁了我一生的幸福。但是追求光明的努力我并没有一刻停止过。我过去短短的岁月就是一部挣扎的记录。我的文学生命的开始,也是在我挣扎得最厉害的时期。在《灭亡》里杜大心和张为群的头腐烂了,但是李静淑并没有死去。在《家》中高觉慧脱离了那个就要崩溃的旧家庭。在《复仇集》里我哭出了人类的痛苦,在《光明集》里我诅咒摧残爱的势力,但是在这两个集子里我始终没有停止过“光明就要到来”的呼喊。在《雾》里,绝望的云雾也并不曾淹没了希望。最后在《新生》里我更明显地说:“把个人的生命连在群体的生命上,那么在人类向上繁荣的时候,我们只看见生命的连续广延,哪里还有个人的灭亡?”总之,即使我的小说的阴郁气过重,这阴郁气也不曾掩蔽了贯串我的全部作品的光明的希望。……我的对人类的爱鼓舞着我,使我有勇气、有力量挣扎。所以在夜深人静时黯淡灯光下鼓舞我写作的并不是那悲苦的心情,而是对人类的爱。我的对人类的爱是不会死的。事实上只要人类不灭亡,则对人类的爱也不会消灭,那么我的文学生命也是不会断绝的罢。

    我写文章如同在生活。我在生活里不断地挣扎,同样我在创作里也不断地挣扎。挣扎的结果一定会给我自己打开一条路。这条路是否会把我引到光明,我还不能说。但是我相信我终于会得到光明的。

    现在《雨》放在读者们的面前了,请你们照你们的意思批评它罢。

    巴 金 1932年11月。

    ①起初我想用《雪》这个字作书名,《电》的名称是在小说写了几章以后才想到的。

    第一节

    雨住了,这是一阵过云雨。满天的愁云都被雨点洗净了,洗出一个清朗的蓝天来。闷热的空气也给雨洗得新鲜,清爽。是一个美丽的夜晚。

    在马路上走着吴仁民和陈真。这是上海法租界的一条马路,但并不是热闹的一段。马路中间一条电车轨道伸长出去,消失在远处的绿荫里。树丛中现出来一长串的电灯,一个连接着一个,没有间断,也没有尽头。两三部黄包车在马路上慢慢地移动。几个行人很快地走过去了,并不说一句话,好像心中守着一种秘密。两旁人行道上立着茂盛的法国梧桐。一簇簇肥大的树叶在晚风里微微颤动,时时撒下来一些雨点。

    陈真大步穿过马路,走上右边人行道,正走到一株梧桐树下,一些雨点打到他的头上来。他伸手在他的散乱的头发上搔了几下。他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中等身材,瘦削的脸上戴着一副宽边的眼镜。

    吴仁民被一辆汽车拦在马路中间。但是他随后也走上了人行道。他是一个身材略高的人,有一张圆圆脸,唇边留着八字须。他的年纪在三十左右。

    “仁民,我说你今天的态度不对,你不该跟剑虹那样争论。闹起来不但没有好处,反而给了别人一个坏印象。剑虹的年纪比我们大得多,就让他多说几句也不要紧。别人常说我们爱闹意见,我们却故意闹给人家看,”陈真抱怨吴仁民道。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两个人的性情差得太远了,”吴仁民直率地分辩道。“他责备我轻浮,卤莽。我却以为他是一个书呆子,一个道学家。他不会了解我,我也不会了解他。这本来也不要紧。然而他却要我也像别人那样恭维他,崇拜他,我当然办不到。”最后的一句话是用坚决的语调说出来的。

    “我们也不能说他就有那种心思,这不过是你的猜想罢了。而且你已经有了一种成见。老实说你今天有些话也太使他难堪了。我从没有看见他像今天这样面红耳赤的。今天我第一次看见他生气。可见镇静的确不是容易的事情。”陈真说到这里,他的眼前就仿佛出现了李剑虹的瘦脸和秃顶,和那种气得站又不是、坐又不是、话又说不出口、只是接连地念着几个重复的字的样子。他不觉笑出声来。但是他马上又改变了语调对吴仁民说:“剑虹有许多地方究竟值得人佩服。我虽然不像如水他们那样崇拜他,但是我也不能说他的坏话。”

    “你还要提周如水?从前张若兰表示愿意嫁给他,他却错过了机会。他让他所谓的良心的安慰和他所不爱的家里的妻子的思念折磨自己,其实他的妻子已经早死了。他说是要回家去看母亲,买了三次船票,可是连船也没有上过一回。一直到他母亲死了,他还是在这里没有动过。他眼睁睁看见他所爱的女人嫁了人,自己好像是一只断篷的船,跑到李剑虹那里去躲避风雨,无怪乎他把李剑虹当作父亲那样地崇拜,而且我看他对李剑虹的女儿李佩珠也许还有野心,”吴仁民嘲笑地说。

    “这倒是难得的事情。有许多人失恋以后不是自杀,就是堕落,或者到处漂泊。像如水这样,也还是好的。他还写了、译了几本童话集子出来。我想剑虹的影响也许会把他的性情改变一点。要是他能够同佩珠结婚,我也赞成。我早说过他需要一个女人,而且像佩珠那样的小资产阶级的女性对于他倒很适当。”陈真说着不觉想起了三女性的故事。原来他几年前曾经给他在李剑虹的家里常常遇见的三个少女起了个“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绰号。那三个女郎恰恰可以代表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三种典型。于是三个少女的面庞又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是长睫毛、亮眼睛、老是微笑着的圆圆的脸,那是周如水爱过的张若兰。她是一个温柔的女性,也曾爱过周如水,本来可以同周如水结婚,由于周如水的怯懦就把她失掉了。她现在住在成都,规规矩矩地做一个大学教授的夫人。他还记得她曾经对他说过“我始终敬佩你”的话。一个是画了细眉毛涂了口红的瓜子脸,那是喜欢玩弄男子的秦蕴玉。据说她曾经有意于他。但是她现在到美国留学去了。她最近寄了一封信来,说是要在那边结婚。还有一个是富有爱娇的鹅蛋脸,那就是刚才说到的李佩珠。她比那两个都年轻,声音很清脆,脸上常常带着善意的微笑。她的头发很多,平常总是梳成两根短短的辫子。

    “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我这个绰号倒给她们起得很好!”他想着几乎要笑出声了。但是一个思想突然闯进他的脑子里来。他埋下头,把他的躺在湿地上的淡淡的影子看了一眼,他吃惊地发见这个影子是多么无力。他明白了。这时候一切对于他不再像先前那样地空幻了,在他的前面就立着死的黑影,非常确定。这个黑影大步走过来,走到他的身边,在他的耳畔大声说:“这些女性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自己已经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他惊觉地抬起头要和这熟习的声音争辩,可是黑影又远远地隐去了。他知道这并不是幻觉。这个黑影对于他并不是陌生的,他不断地跟它斗争,他发誓要征服它。然而事实上每当他想到一些可以使人快乐的事情的时候,它,这个黑影,又威胁地出现了。于是他又继续着一场更激烈的斗争。

    奋斗的结果是这样,这是令人痛苦的事,然而他并不曾因此失掉他的勇气。他说他非要等到自己连微小的力量也用尽了时他绝不撒手。事实上他并不曾说过一句夸张的话。他的心里充满着那样多的爱和恨,他的面前堆积着那样多的未做的工作,他当然不能够就想到躺下来闭上眼睛不看见、听见一切,不做任何事情的那一天,他更不能够忍受那样的思想:自己躺在坟墓里,皮肉化成臭水,骨头上爬行着蛆虫,而他的那些有着强壮的身体的朋友们却站在他的墓前为他流眼泪,或者说些哀悼他、恭维他的话,然后他们就回去了,回到那活动的都市里去了,剩下他一个人,或者更可以说一副骨头,冷清清地躺在泥土里。他害怕这样的一天很快地就到来。而且他又知道要是他不跟那个黑影斗争,这样的日子也许会来得更早。所以即使这样的奋斗也得不到任何结果,他还是不能够撒手。然而如今在他这样痛苦地、绝望地奋斗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却有许多工夫来争闲气,闹意见,这太可怕了!比那个黑影更可怕!

    “仁民,我不知道我还能够活多久,不过我活着的时候我希望不要看见朋友们闹意见,”陈真痛苦地说,但是他还竭力忍住心痛,不使自己的声音带一点悲伤的调子。

    “闹意见,你的话也太过火了。我从来不喜欢闹意见。不过说到主张上来我却不肯让步。”吴仁民只顾望前面,并不曾注意到陈真的脸色。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常常只想自己所想的,他从来没有想到去了解别人,他过于相信自己的心,以为那是一面最好的镜子,它可以忠实地映出每个人的真面目。“我不能够像周如水那样,自己老是随随便便做别人的应声虫。你总爱替别人辩护,你总喜欢批评我不对。”

    “好,你总是对的。你有健康的身体,你有饱满的精力,你有悠久的生命,你自然可以跟别人争闲气。我呢,我只希望早一天,早一天看到好的现象,因为我活着的时候不会久了。我没有什么大的希望,我只想早一天――因为我不像你们。”陈真说着,用力咬自己的嘴唇皮。他从来不曾在人面前落眼泪或者诉苦。然而他禁不住要揉他的胸膛,因为他起了一阵剧烈的心痛。他接连咳了几声嗽。他不能够再说下去了。

    吴仁民恍然记起了陈真是一个患着厉害的肺病的人,他活着的时间的确是不会长久的了。这是很自然的事,又是人力所不能挽回的。他的死就好像日出日落那样地确定,而且在朋友们中间早就有人谈到这件事情,这并不是新奇的消息。然而在这时候,在这环境里这样的话却有点不入耳了,况且是出于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的口。吴仁民掉头去看陈真。他看见了一张黄瘦的脸,一双似乎是突出的大眼睛在宽边眼镜下发光。他好像受了鞭打似地掉开了眼睛。于是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这个二十五岁的青年的一生:生下来就死了母亲;十四岁献身于社会运动;十六岁离开家庭;十八岁死掉父亲;没有青春,没有幸福,让过度的工作摧毁了身体;现在才二十五岁就说着“要死”的话。这是一件何等可怕而且令人痛惜的事,然而它却是真实的,真实到使人不敢起一点希望。他有过一个中年朋友,也是陈真的朋友,那个人患着和陈真患的一样的病,那个人也是像陈真那样地过度工作,不过不是为了信仰的指示,却只是为了生活的负担。那个人也像陈真那样对他说过“要死”的话,后来那个人果然死了。看见一个朋友死亡本来不是容易的事;更痛苦的是在这个人未死之前听见从他的口里说出要死的话却无法帮助他,而这个人又是自己所敬爱的陈真。他不觉痛惜地对陈真说:“不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说你应该到外国去休息一些时候。你的身体近来更坏了。你也应该好好保重身体,免得将来太迟了,没有办法。你年纪很轻,将来做事的机会还很多。来日正长,不要贪图现在就卖掉了未来。”说到“来日正长”时他无意间抬头去望天空。那蓝天,那月光,那新鲜的空气,那绿荫荫的树木似乎都在嘲笑他。他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残酷的话了。对于他吴仁民,的确是来日正长,他还有很多的蓝天,月光,新鲜的空气,绿荫荫的树木,他可以随意地浪费它们,他可以随意地谈论未来,等待未来。然而对于陈真却不是这样,陈真是随时都会失掉这一切的。陈真没有未来,所以不得不贪图现在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顾在这清静的马路上走着,但是各人的心情都在很快地变换。陈真忽然抬起头望天空,他向着无云的蓝天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这时候他们正走到十字路口,头上没有树叶遮住月光。也没有车辆阻碍他们。月光射在陈真的脸上好像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摩他的脸。他不忍把脸掉开。他喃喃地赞美道:“好美丽的月夜!月光真可爱,尤其对于像我这样的人。”他又埋下头对吴仁民说:“你不要就回去罢,我们在马路上多走一会儿不好吗?这样好的月夜,我恐怕再没有几个了,”他这样说,因为他们快走到了吴仁民的住处。

    “你为什么说这种令人丧气的话?你也许会再活几十年也未可知,”吴仁民痛苦地说。“好,陪你多走走是可以的,而且我比你更容易感到寂寞,我更害怕回到家里。……自从瑶珠死了以后,我常常感到寂寞。我的家就等于坟墓。我要的是活动,温暖。家里却只有死亡。前些时候我还有工会里的工作来消耗我的精力和时间。我还可以忘掉寂寞。现在我却不能不记起瑶珠来了。”瑶珠是吴仁民的妻子,在一年前害胃病死掉的。

    陈真没有答话,只顾仰头看月亮,心里依旧被痛苦的思想折磨着。吴仁民突然用另一种声音问他道:“你还记得玉雯吗?”

    “玉雯?”陈真惊讶地说,“你还记得起她?我早把她忘掉了。”

    “但是――”吴仁民迟疑地说,他正在打开回忆的门。

    “但是――什么?我知道你还想她,”陈真嗤笑地打岔说。他的举动确实使人不大容易了解。他方才还极力忍住眼泪,现在却好像忘了一切似地反倒来嗤笑吴仁民了。“你总是在想女人。人说有了妻子的人,就好像抽大烟上了瘾,一天不抽就活不下去。你失掉了瑶珠,现在又在想玉雯了。你看我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却依然活得很好。我不像你们那样,见了女人就好像苍蝇见了蜜糖一样,马上钉在上面不肯离开。那种样子真叫人看不惯。秦蕴玉之所以成为玩弄男人的女人,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不争气的男人的缘故。你们见一个女人就去追她,包围她,或者只见了一两面就写情书给她,请她看电影,上餐馆……”

    “你的话真刻毒,不过跟我不相干,因为我不是这样的人。你只可以骂倒周如水,但可惜他现在又不在这里,”吴仁民红着脸带笑地插嘴分辩道,他又把回忆的门关上了。

    “你为什么专门骂如水呢?你不见得就比他好多少。几个月以前你不是有过这样的一回事吗:你读到报纸上一个少女征求伴侣的通信就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寄去?我当初劝你不要多事,你不肯听我的话,一定要寄信去。难道你就忘记了?”陈真嘲笑着。

    “那是如水怂恿我干的,”吴仁民分辩说,露出难为情的样子。他最怕人提起这件事情,因为他照那个女人的通信处寄了挂号信去,原信固然没有退回,但回信也终于没有来,后来他从别处打听到那是一个男人假冒的。他显然是被人欺骗了,也许那个人会拿他的信做开玩笑的材料。这的确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别人在他的面前提起来,他就会马上红脸。可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陈真自然是一个,周如水也是一个,此外还有两三个人。周如水却常常拿这件事做抵挡他的嘲,骂的武器,他因此有点不高兴周如水。

    “你还要抵赖呢!”陈真笑道。“不管周如水怎样怂恿,信总是你亲笔写的。你还记得你的信里面的话吗?――”

    “不要再提那件事。你再要说下去,我就不陪你走了!”吴仁民害怕陈真念出信里的话来,他很发急,连忙打断了陈真的话。

    陈真果然不说了。两个人慢慢地在那似乎是柔软的人行道上面下着脚步。各人把自己关闭在不连贯的思想里,有时踏着自己的影子,有时望着天空中缓缓移动的皓月,有时在明亮的玻璃橱窗前略略停留片刻,怀着寻求安慰的心情去看那似乎含着热力的灯光,和种种可以满足人的需要的东西,因为他们已经走到比较热闹的街市了。

    “我要回去了,”吴仁民突然用一种疲倦的声音说。

    “再走一些时候罢,现在时间还早呢!”陈真诚恳地挽留他道,好像在这个夜晚离开了他,就没有机会和他再见似的。

    “不走了,我想回家去睡觉,”吴仁民说罢,不等陈真讲话就转身走了。陈真并不挽留他,却也掉转身子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吴仁民的脚步并不是坚定的,他走得没有一点精神,显然他今天很疲倦。

    陈真微微摇头,叹息一声,低声说了一句:“这叫做没有办法。”又转身向前走了。他依旧慢慢地下着脚步。他并不想马上回家,所以也不上电车。一辆电车过去了,又一辆电车过去了,他还是没有走了多少远。他走得很慢,好像他自己也疲倦了。

    忽然一只大手在后面拍他的肩膀,他掉过头去看,吴仁民站在他的背后,两只眼睛里射出忧郁的光。

    “怎么?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陈真惊喜地问。

    吴仁民只是苦笑,并不回答。

    “你不是说要回家去睡觉?”陈真又问。

    “我心里烦得很,家里又是那样冷静,那样寂寞。我不想回家去,我害怕翻那些破书,所以走到半路上又回来找你。”吴仁民的充满了渴望的声音向陈真的脸打来,他从来没有见过吴仁民的这种烦躁不安的样子。

    “那么我们两个人多走一会儿罢,两个人在一起究竟还可以谈谈话,”陈真感动地说,便迈步往前面走。

    吴仁民不作声了,他跟着陈真走。对于陈真的问话他只是用简短的、含糊的话来回答。他并不注意地听陈真说话。他虽然在陈真的身边走着,可是他的心却在远处。

    “好寂寞!这个城市就像是一个大沙漠!”吴仁民忽然大声叫起来,一只手抓住陈真的右膀用力在摇。“真,这样平静的夜晚我实在受不了。我需要的是热闹、激动。我不要这闷得死人的沉寂,我宁愿要那热烈的争辩。是的,我爱闹意见,争闲气。你想想看,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来,那颗心热得跳个不住,一直要跳出口腔,不管结果怎样,这究竟是痛快的事。然而现在什么也没有。马路上这样清静,我们两个人和平地、没有生气地一问一答,心里想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真,人说我近来大大地改变了。我果然改变了吗?你想,这平静的空气我怎么能够忍受下去?这寂寞,这闷得死人的寂寞!只有你还多少了解我,在这个大都市里只有你一个人――”

    陈真半晌不回答他的话,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来镇压自己的心痛。他看不清楚周围的东西,他的眼睛被泪水迷糊了。

    “我们到一个酒馆去喝酒罢,我现在需要的是麻醉。今晚上我真不知道要把这颗心安放到什么地方去!”吴仁民依旧用战抖的声音说。

    陈真开口了:“仁民,你激动得太厉害,你应该休息。……你还有更多的时间来战斗,你还要经历更多的活动的日子,你怎么也会像我这样连这一个晚上都忍受不下去了?……你不知道在那里,在那坟墓里才是真正的寂寞!(他说这句话声音很低,好像是对自己说的。)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你应该回去睡觉。……让我送你回家去罢。”陈真说到这里挣脱了吴仁民的手,并不等他表示同意就挟着他的手臂转身走了。

    吴仁民顺从地跟着陈真走,并不反抗。一路上他喃喃地唤着两个女人的名字,除了他的瑶珠外还有一个玉雯。

    两个人的影子在被月光照着的人行道上移动。这一次却不同了,吴仁民的影子显得十分无力,而陈真的影子却是那样坚定,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垂死的人。

    他们到了吴仁民的家,陈真安顿吴仁民睡下了,才静静地走出来。他又一次发觉自己是在月光下面了。方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一段不可相信的梦景。

    他走过了冷静的马路,又走过了比较热闹的街市。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红色、绿色、蓝色的霓虹灯的招牌。

    汽车过去了,电车过去了,两三部黄包车无力地在马路中间移动。接着又是一辆电车飞驶过去。

    电车消失在远处了。马路上又是一片静寂。但是他的耳边还留着电车的声音。这声音使他忘记了吴仁民的苦恼。这声音把他带到了很远的地方,带到很远的年代,那久已被埋葬了的年代。

    在平日陈真很少记起往事。他自己常说人不应该回想过去,只应当想到现在,想到将来。事实上他果然做到了这样。可是今天在吴仁民的这一番举动以后,那些久已被埋葬了的往事竟毫无原因地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他仿佛看见了那个白衣少女,那个代替了他的死去的母亲、第一个给了他以女性的爱的女孩。她曾经和他过了多少个梦景般的月夜。她是他的小母亲,她是他幼年时代的唯一的保护人。她把那个和专制的王国一样的富裕旧家庭所涂在他身上的忧郁与黑暗给他完全洗掉了。她给了他以勇气来忍受一个小孩所不能够忍受的痛苦。她告诉了他许多美丽的事物。他第一次知道关于电车的事也是她告诉他的。她那个在日本留过学的父亲常常对她讲他从前乘电车消遣的故事。“将来姐姐会带你到那里去坐电车,看房子走路,看树木赛跑。”在他哭的时候她常常这样安慰他。他叫她做“姐姐”,因为她比他大四岁。在他十一岁的光景,这个和他有点亲戚关系的邻家少女死了。别人告诉他说她死了,而他所知道、所看见的却只是在故乡某山上她的小小的坟墓,一个小小的石碑和几株小桃花。她睡在她母亲的坟墓旁边。从此这个可爱的少女就消失了。她的爱抚,她的关心都跟着她的身体一起消失了。他当时并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别人只告诉他:死就是升天,她是到天上去了。这升天的话曾经给他造成了许多美丽的梦景,一直到后来另一些事情和另一种生活使他完全忘记她的时候。于是许多的年代又过去了。

    现在无意间他又把她从坟墓中挖了出来。这时候他才明白他并没有完全忘记她。她还是隐藏在他的深心里。她从坟墓中出来,并不是一滩臭水,一堆枯骨,她还是一个活泼的少女,尤其是那双温柔、慈爱的眼睛一点也没有改变。她还是他的她。她并没有死!

    “她怎么能够通过这许多年代而来到我这里呢?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地爱护我,安慰我吗?她是不是看见我已经走到了灭亡的边沿,特地来拯救我呢?”他在迷惘中这样自语着,然后又否定地说道:“不能够,现在已经太迟了,我已经不需要她了。我现在只有勇敢地向着死的路走去,死的黑影就在我的前面,我迟早会让它带走的。”他又问自己道:“我为什么要露出悲伤的样子呢?难道我还害怕死吗?我的身体内的一部分已经开始在腐烂了。我的一只脚已经踏进永恒里面去了。她的爱对我还能够有什么帮助呢?我迟早要离开我们的斗争,我会撒手不做任何事情,朋友们会继续生活,奋斗,争闲气,闹意见。然而我要去了,到坟墓里去了。我的写过许多篇文章的手会腐烂成了枯骨,我的作过许多次激烈演说的嘴会烂掉下来,从骨头架子里会爬出许多蛆虫。别人会掩着鼻子走过我的身边,或者用脚踢我的骨头。从此再没有人提起陈真这个名字,好像我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即使有人提到这个名字,也会批评说:‘陈真这个傻子,他只顾盲目地乱干,白白地摧残了自己,真死得可怜!’或者也会说:‘陈真是一个革命家,然而他现在死了。他同我们没有一点关系了。我们应该忘记他。’这时候她的爱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我已经是一个无可挽救的人了。”

    于是他的心又起了剧烈的阵痛,他用手去揉胸膛,但也止不住心痛,好像有一把刀在慢慢地割他的心。他喘着气,他咳着嗽,他靠在电杆上咳了许久,好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他就站住不走,把他的纷乱的心镇定了一下,他渐渐地又提起了精神安慰自己道:“管那些事干什么?便是死在目前,活一天也要干一天的事。”说罢他又迈步往街心走了。

    他走过热闹的街市,又走过清静的马路,一直到深夜他还在街上走着,因为他的住处比较远,而他的脚步又下得很慢,并且不得不因咳嗽时时站住。

    他已经走近他的住处了,只差了两条马路。他进了一条僻静的马路,依旧慢慢地走着。他时时抬起头让月光抚摩他的烧脸。他的胸膛里似乎放着一个又热又辣的东西,他的喉管好像被一只手在轻轻搔着。他想咳嗽,但又咳不出来。

    周围没有声音,也没有行人。他把他的全副精力用来忍住咳嗽,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渐渐地一辆汽车从他背后飞驶过来,没有大的响声惊动他,车夫也不按喇叭。等到车子逼近他的时候,喇叭突然大声地叫了。

    他吃了一惊,并不回头去看,本能地往路旁一跑。不知道怎样他的脚一滑,把他的瘦弱的身子摔倒在地上。他待要努力爬起来,汽车却轻轻地在他的身上驶过去了。一阵喇叭声压倒了他的哀叫。汽车夫马上增加速度开着车跑,好像害怕他会爬起来追上去一般。车中两对时髦的男女,他们坐汽车在马路上兜风。他们坐的是轿车,而且正在车里调笑,所以没有注意到外面的事。那个年轻的绅士问汽车夫,汽车夫回答说:“不要紧,辗死了一条狗。”

    陈真仰卧在地上,一身都是血。他已经不能够发声,除了那低微的喉鸣。颈项以下就不是他平日的完整的身体。只有他的头还没有改变。黄瘦的脸上涂了一些血迹,眼睛微微闭着,上面失掉了那副宽边眼镜。

    死来了,但并不是如他所想象的那样。他死着一个健康的人的死,并不是一个患着剧烈的肺病的人的死。从他那血肉模糊的尸首上看来,别人决不会知道他是一个垂死的肺病患者。

    夜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月光温柔地照下来,抚摩着陈真的渐渐冷了的瘦脸,一直到巡捕走来发见他的时候。

    第二节

    在一个会馆的义地上,人们葬了陈真。天落着微雨,土地是湿的,眼睛也是湿的。周如水和李佩珠两个人差不多要哭出声来了。

    工人盖了最后的一撮泥土。黑漆的棺木完全看不见了。陈真完全埋在地底下了。

    “仁民,你说几句话呀!”周如水拭着眼泪抽泣地说。“这一向来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吴仁民沉默了半晌,一面用手揩干他的粘着雨珠的前额。他把眼光在那许多长了野草的坟墓上面扫了一下,忽然有一种异样的痛苦的感觉刺痛着他的脑子,他愤然答道:“我有什么话好说?陈真的死不是用话可以哀悼的!”这时候在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熟识的声音:“我活着的时候,我不愿意看见大家再闹意见。”他知道这是什么人的话。他的脸上起了一阵痉挛,他第一次感到了比针刺还要厉害许多倍的心痛。

    在他的旁边李剑虹开口了:“陈真时常梦想着一个殉道者的死,万料不到他却死在车轮下面,做了一个不值得的牺牲。……然而失掉了他,我们却失掉一个如此忠实、如此努力、如此热情的同志。像他这样的人在我们中间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他的死对于我们的事业是一个绝大的损失……”他的枯涩的声音微微战抖起来。他的左手捏着他的女儿李佩珠的手,他用右手揭下头上的草帽,露出他的秃顶。他深深地俯下了头。

    众人继续沉默着,直到一个瘦长的学生叫起来:“我们回去罢,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

    “好。走罢,我们的哀悼是在心里,不在乎形式,”李剑虹说。

    “好,再不走,雨会落大了,”周如水依旧带悲声地说。他忽然注意到李佩珠的头发上积了不少的雨珠,快要沿着鬓脚滴下来了。他便毫不踌躇地揭下自己头上的草帽递给她,一面说:“佩珠,看你的头湿得像这样,你拿我的帽子遮遮雨罢。”

    李佩珠微微一笑,摇摇头回答道:“周先生,谢谢你,我用不着,我们就要回去了……”好像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咽住了似的,她跟着她的父亲转身走了。

    吴仁民走在最后,那个叫做方亚丹的瘦长学生忽然在前面掉过头来对他说:“仁民,你忘了陈真罢。人死了,他的责任也就尽了,我们不要再去想他。你应该记得人们常常说的那句话:‘人死了,思想还活着!’我们不要再哀悼陈真了,在我们中间已经没有陈真这个人了。”

    “但是你就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像他这样地躺在泥土里,别人会在你的坟前说:‘我们中间已经没有他这个人了’吗?你说,你能不能忍受这个?”吴仁民抬起头用愤激的眼光看方亚丹,疯狂似地问。“这不是他的问题,这是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方亚丹惊讶地问。“这个意思我不大懂。快点走罢!为什么老是说死人的事?他们已经走远了!……你为什么不戴一顶帽子?你的头弄得这样湿!快点走罢,再迟一点恐怕会赶掉一部公共汽车。”他说着便大步向前走去。

    他们两个走到汽车站时正来得及上汽车。车里挤满了人,已经没有座位了。车身颠得厉害。一路上周如水不住地和李佩珠谈话,李剑虹和方亚丹有时候也插进来说几句。只有吴仁民沉默着。

    汽车到了终点,众人陆续下了车。周如水跟着李剑虹父女搭电车回去。

    “仁民,你回家去吗?”方亚丹问。

    开始在微雨下面大步走着的吴仁民掉过头看了方亚丹一眼,迟疑了一下,才默默地点点头,站住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搭电车?……我也要到你家里去,我要去拿一本书,你前天答应借给我的。”

    “好罢,我们一路走,”吴仁民答应了一句,这好像是一声长叹。

    电车在他们的面前停住了。他们跟着别人上了车。于是电车又向前走了,向着那些长的街道,热闹的和僻静的街道驶去。

    他们从电车上面下来,雨还没有住。他们大步走到吴仁民的住所。吴仁民开了后门进去,走上楼,又开了自己房门上的锁。两个人进了二楼前楼。

    吴仁民脱下打湿了的西装上衣,挂在墙上,自己就往窗前一张沙发上面一躺,接连吐了几口长气,现出十分疲倦的样子。他马上又坐起来,燃了一根纸烟抽着。

    方亚丹在桌上的书堆里翻出了他要找的那本书,英译本的妃格念尔的《回忆录》①,把它挟在腋下,正打算走出去,忽然注意到吴仁民的神情,便关心地问道:“仁民,你怎样了?”

    吴仁民并不回答,只是喃喃地念着陈真的名字。他抽完一根纸烟把烟头抛了,又燃了一根来抽。

    “陈真是一个很好的同志,像他那样热心、那样能干的实在不多!”方亚丹感动地称赞道,但是歇了歇他又加上这几句:“然而他已经死了。我们应该忘掉他,我们会有更多的新同志。”

    吴仁民狂乱地搔着头发,一面粗声答道:“是的,我们会有更多的新同志,可是再没有一个像陈真那样的了。”

    “你说,再没有一个像陈真那样的?”方亚丹惊讶地说,“你怎么今天老是说丧气话?难道你连这样的一个打击也受不住?”

    “受得住受不住,这有什么关系?我说血迹只有用血来洗!”吴仁民从沙发上跳起来,把烟头掷在地上用脚踏熄了,又用一只手压在方桌上,看得出来他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这只手上面,然而方桌动也不动一下。“我说我们的方法太迂缓了。不错,我们会有更多的新同志,可是我们也还有更多的不值得的牺牲,像陈真那样。单是陈真的血就迷住我的眼睛,我害怕还有更多的新同志的血!……我不能够忘记陈真,你看你手里那本书不就是陈真的吗?那本书上面还有他亲笔的注释。我们能够说他已经死了吗?……老实说,你还不懂得陈真。在你,在李剑虹他们,失掉陈真,不过失掉一个忠实勇敢的同志,他留下来的空位子是很容易填补的。然而我却失掉一个最了解我的朋友。我认识他,不仅像一个同志,而且还是一个朋友,一个有着黄金的心的朋友。……你们说他死了,可是你们不知道他是怎样地不愿意死,甚至在厉害的肺病蚕食他身体的时候,他还不肯撒手放弃―切,还努力跟死斗争。然而一辆汽车在他的身上辗过,你们就说他死了。……你们都忘记了他,但是我现在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呢?我又到什么地方去找这个最了解我的朋友呢?……”他绝望地说,把手捏成拳头在桌子上打了几下。

    “仁民,你现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处?你要知道陈真死了,我们还活着,我们要活下去继续他的工作。只要我们的工作不毁灭,陈真的精神也就不会死,”方亚丹理直气壮地说道。

    “精神不死,这不过是一句骗人的话,我就不相信它!”吴仁民愤慨地说。“工作,工作,难道我们就只是为着工作生活的吗?不错,我们要活下去继续他的工作。可是那时候他的骨头已经腐烂了。谁看见他的精神活起来?你看!”他伸出手去指着墙上的一张女人的照像。“这是我的瑶珠。她死了,她的精神也就死了。从前我每次回家稍微迟一点就要使她耽心,或者写文章睡得晚一点,也要被她催好几次。她关心我的饮食,关心我的衣服,关心我的一切。有时我不听她的话,她就要流眼泪。可是现在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现在随便做什么事情,她都不能够对我说一句话了。同样,陈真常常说他有他的爱,有他的恨,他把爱和恨放在工作里面,文章里面,散布在人间。可是现在他所爱的还在受苦,他所恨的还在作恶,他自己就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看见谁受到他的爱,谁又蒙到他的恨来?黑暗,专制,罪恶依旧统治着这个世界,可是他现在却不能够从坟墓里爬出来说‘我反抗’的话了。……我说我们的方法太迂缓了。不管我的身体怎样强健,有一天我也会像陈真那样地睡在地下。在我的头上,黑暗,专制,罪恶,那一切都仍旧继续着狂欢,然而我到那个时候,连呻吟的力量也没有了。这是不能够忍受的!”他说到这里,接连叹了两口气,再也说不下去,便又拿出一根纸烟燃起来用力狂抽着,一面走回到沙发跟前坐了下去。他坐得很快,好像跌倒在那上面一般。

    “你太兴奋了,而且你太热情了,”方亚丹诚恳地说。“我们从事革命工作的人,应该有一个冷静的头脑。你太热情了,怪不得有人说你卤莽,又有人说你是一个罗曼谛克的革命家。要知道革命并不是一个政变,也不是一个奇迹,除了用你所说的迂缓的方法外,恐怕就没有捷径了。革命是不能够速成的,所以我们必须忍耐!……”

    “是的,必须忍耐,”吴仁民大大地喷出了一口烟,冷笑道。“我知道你还会说:怎样地著书,出刊物,阐扬真理,或者先到外国去研究几年,熟读几本厚书,或者甚至把毕生的精力耗费在旧书堆里,然后自己写出一两本大书来,就相信这几本书会造成一种精神的潮流来感动千千万万的人。我劝你不要再做这样的梦。我告诉你,这许多年来李剑虹就做着这样的梦,他见到一个青年就向一个青年鼓吹:应该怎样读书,怎样研究学问,学习两三种外国文,到外国去留学,今年到日本,明年到法国,后年又到比国,这样跑来跑去把一个人的青春跑完了,就回到中国来。回来做什么?唱高调!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怎样把贩来的洋八股应用到中国社会上去。其实唱高调的那些人还是好的一种。这时候稍微有一点雾就会迷了他们的眼睛,升官发财在从前是他们所痛恨的,现在却变成了可走的路了。这就是李剑虹的成绩:他把一个一个有献身热诚的青年都送进书斋里或者送到外国去,他们在那里把热情消磨尽了才回到中国来,或者回到运动里来。一个一个的革命青年就这样地断送了。听说你不久也要到法国去。好,希望你好好地在那里贩点革命方略回来。”

    “我······我不一······一定……”方亚丹迟疑地分辩说,整个脸都变红了。两种思想在他的心里交战,他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不一定?”吴仁民讥讽地说,“就说不去,不更痛快吗?老实告诉你,大学校,实验室,书斋只会阻碍革命的精神。读书愈多的人,他的革命精神愈淡薄。我以后不高兴再在大学里教书了。那些资产阶级的子弟是没有多少希望的,我们应当注意贫苦的青年,我们不必去替资产阶级培养子弟。资产阶级的子弟,好的至多不过做个学者。然而学者只会吃饭。我最不满意李剑虹的,就是他开口学问,闭口读书,他的理想人物就是学者。你想,拿书本来革命岂不是大笑话!我看不惯他拿‘读书’两个字麻醉青年,把青年骗得到处跑,所以我常常跟他争吵。陈真责备我爱闹意见,我知道这会使陈真痛心,然而我不能够让李剑虹去领导年轻人。”吴仁民说到这里又拿出了一根纸烟。但是他并不去点燃它,却用两根指头把它揉来揉去。

    方亚丹是比较相信李剑虹的,而且多少受了一点李剑虹的影响。他不能够同意吴仁民的话,不过他多少了解吴仁民的心情,便不多说话,只说了一句:“你的成见太深了。”接着他又说:“我走了,后天再来看你。”他开了门,用很快的脚步下了楼梯,走出去了。这些声音很清晰地送进了吴仁民的耳里。

    “又是一个李剑虹的弟子,”吴仁民叹息地说了这一句,就不再作声了。他把纸烟燃起来狂抽,同时又在想李剑虹究竟有什么样的力量使得一些青年对他那样地信仰。他愈想,愈不能够了解,同时愈感到自己的孤寂。

    门上起了重重的叩声。

    “进来。”

    门开了,一个黄瘦的长脸伸进来,接着是穿蓝布短衫的身子。

    “蔡维新叫我来拿稿子,”朴实的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微笑。他站在吴仁民的面前。

    “啊,我倒忘记了!”吴仁民吃惊似地站起来,走到桌子跟前。“文章昨晚就写好了,他原说今天早晨来拿的。”他在书堆里找那篇文章。

    “今天早晨大家忙着开会都没空,所以到现在才来拿。他还说纪念陈先生的文章要请你早些做好,”那个人客气地说。

    吴仁民把文章找了出来,顺手递给那个人,一面说:“你拿回去罢。你告诉蔡维新,我明天去看他。我刚刚从陈先生的坟地上回来。”

    那个人并不就走,却改换了语调问:“陈先生的坟已经做好了吗?”他的眼光停在吴仁民的脸上。

    “做好了,蔡维新知道地方。”

    “我们要去看他。陈先生那样好的人会碰到这种惨死。……他妈的,我们要替他――”话没有说完就被他咽住了。他急急地开了门出去。然而他没有说出来的话,吴仁民已经懂得了。

    那个汉子的未完的话给吴仁民留下一线的希望,但是希望渐渐地又消失了。

    整个房间里再没有一点声音。

    吴仁民在屋子的中央茫然地立了一阵,随后又走到沙发跟前坐下去。他不再抽烟了。他的眼皮疲倦地垂下来。他终于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一个黑影忽然站在他的面前。是一张瘦削的脸,脸上戴了一副宽边眼镜。

    “陈真!”他惊讶地叫道。

    黑影照常地坐在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在书堆里拿了一本书翻开来看。

    “你已经死了!我们今天才埋了你!”

    “那只是假象,我并没有死。”黑影抬起头看他,一双射出绿色光芒的眼睛凝视着他的脸。那双眼睛马上又埋下去了。接着是一阵使人颤栗的惨笑。“我并没有死,我是不会死的。”

    “我不相信,你拿假象来骗我!”吴仁民半愤怒、半惶恐地说,好像在跟自己争论,他觉得他面前似乎并没有黑影,那只是他心里的幻象。“你已经死了,一辆汽车在你的身上辗过,就把你的生命取去了。我们已经把你埋葬了,永远地埋葬了。”

    又是一阵惨笑,这一次黑影并不把脸抬起来。“你以为一个人能够死得这么容易吗?我花了一生的精力做一件工作,工作还没有完成,我就能够闭上眼睛死去吗?一辆汽车,几个兜风的男女,这跟我一生的努力和工作比起来,算得什么一回事?他们绝不能够毁灭我。我是不会死的。我要留一个长长的阴影在所有的人的头上,使他们永远不会忘记我。”

    “你在说谎!”吴仁民气愤地争辩道,“我们就会忘掉你的。方亚丹已经说过应该把你忘掉了。你不会留下一点阴影。就在今天,就在这个都市,人们一样地在享乐,在竞争,在闹意见。而且每天晚上甚至在深夜,你在这个房间里就可以听见许多汽车的喇叭声,也许每天晚上都会辗死一个像你这样的牺牲者。然而你呢,你在什么地方呢?你的阴影又在什么地方呢?我说,只要过了一些时候,别人提起陈真就会惊讶起来:‘好陌生的名字啊!’你还拿永生的话来骗自己!我不相信,我什么也不相信!”

    那个黑影又把头抬起来,一对绿色的亮眼珠锐利地在吴仁民的脸上轮了一转,眼光非常深透,使得吴仁民的脊梁上也起了寒栗。突然一个陌生的、庄严的声音响彻了房间:“你说,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我从来没有欺骗过自己。我告诉你:我们的努力是不会白费的。将来有一天那洪水会来的。那样的洪水,地球上从来不曾见过。它会来,会来淹没那一切,扫除那一切,给我们洗出一个新鲜的世界来。那日子一定会来的。你还记得我这本书吗?你现在应该忍耐。”

    提起忍耐两个字,吴仁民的愤怒又给激起来了。他瞥见了黑影手里拿的书,他知道这正是陈真著的那本解释社会科学的书。“忍耐?你也要说忍耐?究竟还要忍耐多久呢?是不是要等到你这本书传到了每个人手里,每个人都能够了解它的真正意义的时候吗?我告诉你,那一天是不会有的。书根本就没有用。周如水不就是被书本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吗?还有李剑虹,他简直是一个书呆子。老实说我现在不再拿读书的话骗人了。我在大学里教了差不多两年书,还没有宣传到一个同志,而且连给资产阶级培养子弟的功劳也说不上!把你的社会科学收拾起来罢。要革命,还是从行动做起,单是在一些外国名词里面绕圈子是不行的。我说现在的社会科学确实需要大革命。全世界的学者如毛,但是到了大革命发生的时候,连他们也只配陈列在博物馆里面了。”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这不再是陌生的声音,这的确是陈真的。他知道陈真是怎样的一个人:抛弃了富裕的家庭,抛弃了安乐的生活,抛弃了学者的前途,在很小的年纪就参加社会运动,生活在窄小的亭子间里,广大的会场里,简陋的茅屋里。陈真并不是一个单在一些外国名词中间绕圈子的人。他怎么能够拿那些话来责备陈真呢?他想:“我错了。”但是他马上又警觉似地自语道:“陈真不会到这里来,我是在跟我自己辩论罢?”

    “我们是应该忍耐的。这不是说忍耐地受苦,是说忍耐地工作,一直到最后胜利的时候。那一天会来的,虽然我们自己不会看见,但那一天是一定会来的。”这又是陈真的声音。

    陈真的话向着他的头打来。这一定是陈真在这里说话,因为他绝不会跟自己辩论,向自己预言,因为他不是一个说教者!

    “这是你,这一定是你!”他狂热地叫起来,“我在跟你辩论。说话的一定是你,因为你是一个说教者,我不是!”

    然而这一次他错了,说话的确实是他自己。屋子里并没有陈真,他是在跟自己辩论。

    他的叫声使他力竭了,可是在这屋子里并不曾生出一点回响。除了他的脑子外,再没有一件东西使他感觉到他曾经发出了一些叫声。

    屋子里仍然很静。后来三四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响了起来。

    夜已经来了,屋子里黑漆漆的。

    他直伸伸地躺在沙发上,身子软弱无力,连动也不想动一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①《回忆录》:旧俄民粹派女革命家薇娜·妃格念尔的自传。第二卷有中译本:《狱中二十年》。

    第三节

    “那本妃格念尔的《回忆录》我拿给佩珠去看了,前几天忘记告诉你,”一天下午方亚丹来看吴仁民的时候对他说。

    “她不见得就了解罢,”吴仁民随便答了一句,依旧在抽他的纸烟。

    “为什么不了解呢?那是一本好书,我读了,还流过眼泪,”方亚丹热情地说。

    “这样容易流眼泪,你们的眼泪太多了,”吴仁民冷淡地说,其实这冷淡只是表面的,他的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燃烧。“我们除了眼泪外还应该有别的东西流。”

    “你就只会说空话,你就像妃格念尔读过的那首长诗①里面的英雄②一样,”方亚丹气愤地说。“那位英雄到处散布雄辩的议论,然而只限于空谈,他从没有做过一件实在的事。话纵然说得激烈,终于是空话。”

    “是的,你们连激烈的话也不敢说,”吴仁民只说了这一句就闭了口,因为他忽然记起了陈真的话。原来当初陈真把这本书送给他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我已经读过了四遍,我每读一遍总要流不少的眼泪。我是在哭我自己,我自己太软弱了。”于是他忘记自己地高声接下去说:“我们太软弱了。”他又改变了语调说:“我们都是说空话的,无论是到外国去,或者留在国内,我们都是一样地过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而且说空话。陈真也许是对的,我们太软弱了。在那样一个女性的面前我们的确都应该流眼泪。”这并不是寻常的赞叹的声音,他的声音里面荡漾着渴望、愤怒和悔恨。

    方亚丹起先并不说话,吴仁民的话把他感动了,然而在他和吴仁民的中间究竟隔了一些栅栏,两种差异的性格并不能够达到完全的相互了解,不仅是因为年龄的相差。方亚丹的经验比较少,因此他更乐观。他和每一个新参加社会运动的青年一样,他没有什么创伤,他只顾看前面,绝不会想到“回顾”上去。

    “仁民,你近来太容易激动了,同时也可以说是太容易伤感了,”方亚丹诚恳地劝道。“像这样下去,我害怕你会变成一个罗亭①。难道你思想上起了动摇吗?不然你为什么这样烦躁?”他说到最后想把话收住,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因此他颇有点后悔,觉得不应该怀疑这个比较老的同志。他很想再用几句话说明他的看法,可是吴仁民已经接下去说了:

    “你不了解我,亚丹,你还不了解我。思想上起动摇,那绝不会!这伤感,这烦躁,是对于某一部分人的反感,同时也正是一种新的生活的酝酿。是的,一种新的生活。我要把过去的生活结束了。以后至少也得做一个像陈真那样的人,不再在书堆里或者外国名词中间绕圈子。也许我的旧习惯太深,很难摆脱掉,得不到新生也未可知。但是我总要努力挣扎。如果得不到新生,就让他彻底灭亡,我不愿意再在矛盾中间生活。而且我劝你,以后不要过于迷信李剑虹,否则你将来会后悔的。”

    “仁民,我总觉得你有成见。你为什么要跟剑虹作对呢?他在中国的确是一个难得的人。他的信仰的坚定也是一般人所不及的。不然,为什么会有许多青年那样相信他,甚至把他当作父亲一般地看待?你看,这样大的感化力!”

    “是的,这样大的感化力却不能够感化自己的女儿,”吴仁民冷笑道。

    “这又是你的成见了,”方亚丹半笑半气地说。“佩珠也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很可爱的女子。她的思想也不错。她什么时候得罪了你?你这样不满意她!”

    “一个很好的女子!我只记得陈真的话: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陈真常提到的三女性中,两个已经有了归宿,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了,且看她的结局又如何。”吴仁民说罢,又冷笑起来。

    这时候,被称为“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李佩珠却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一把藤椅上,热心地读着一个俄罗斯的革命女性的自传,那一本使得许多人流泪的《回忆录》。她已经接连地读了几天了。

    她的英文程度使她不能够读得很快,但是她并不因此减少阅读的兴趣,至少她懂得大意,并且陈真在重要的地方还附了译文。那本十六开本的大书里面的每一个字,即使是她不认得的,也都像火似地把她的血点燃了。她的心开始发热起来,额上冒着汗珠,脸红着,心怦怦地跳。好像她的整个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满溢出来一样。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不过她觉得有一种模糊的渴望在身体内呼唤她,这种渴望是她从前不曾意识到的。

    在她的手里躺着那本神奇的书,她从来不曾读过这样神奇的书。从这本书里面一个异邦的女孩站起来,在她的面前发育生长,长成一个伟大的人格:抛弃了富裕的家庭,离开了资产阶级的丈夫,到民间去,把从瑞士学来的医学知识用来救济贫寒乡村的农民。她经历过种种的革命阶段,变成了一个使沙皇颤栗震恐的“最可怕的女人”,革命运动的领袖,一代青年的指路明灯。她在黑暗的牢狱里被埋葬了二十三年以后,生命又来叩门了,她又以新生的精力重回到人间,重回到社会运动里来。这是何等崇高的精神,坚强的性格与信仰,伟大的人格的吸引力!

    这一切并不是李佩珠所能够完全了解的。这种生活方式跟她的离得太远了。虽然以前从父亲那里她也曾听到过关于这种生活方式的话,但是她只有一点很模糊的概念。如今它具体地显现在她的眼前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新奇而又富于诱惑力。固然它是高到她所不能够达到的程度,但它究竟是值得憧憬的啊!

    一段话鼓舞了她的整个心灵,在这一段话下面陈真用铅笔画了线,而且附了译文在旁边:“有一夜我从梦中醒来。这是夏天,人们都睡了,不过我们的两个亲戚还坐在阳台上闲谈。……她们在谈论我和我的二妹利狄亚,说:‘利狄亚会变成一个很好的女人;她会是一个有用的人。然而薇娜却只是一个美丽的玩偶。她倒很像那个挂在她房里的好看的红灯笼,向外的一面很好看,但是靠墙壁的一面却是空空的。’我把头埋在枕上,伤心地哭着。这时候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问我自己怎样才能够做一个好人。”

    这一段话不仅指示出来一个美丽的玩偶居然会变为崇高伟大的人,因而给了她一线的希望,不仅陈真的似乎还在跳动的细小字迹使她相信这一段话曾经如此深地影响过那个她所敬爱的人(是的,虽然她不了解他,但是她因为父亲称赞他的缘故,她也敬爱他,尤其是在他死后),这一段话同时还使她记起了一段往事。于是她的过去二十年的岁月又连续地浮现在她的脑里了。

    她五岁失掉了母亲,得着祖母和父亲的钟爱,跟着父亲生活一直到祖母病死的时候。祖母一死,父亲便单身离开故乡到外面去。她被寄养在一个女学校里,那里的校长是她的亲戚,那时候她才十岁。在学校里,在那个思想陈旧、但性情温和的亲戚的照料下过了五年。这其间父亲的信函成了她的精神上的唯一安慰和指导,可是这样的信函来得并不多,因为父亲在外面参加了革命的活动,很忙,没有多的时间花在女儿的身上。她的生活虽然孤寂,但是父亲的爱依旧温暖着她的少女的敏感的心,甚至使她常常忘却寂寞。寂寞袭来的时候她总是用微笑驱散了它。这微笑有时候是相当凄凉的,但常常含着温柔的爱的回忆。她的不喜欢多说话的习惯就是从这个来的。不过因为有了温柔的爱,或者爱的回忆给她带来温暖,所以她不曾变做一个阴郁的人。五年过去了。过惯了亡命生活的父亲忽然又安居在这个大都市里,把她从故乡接了出来,让她继续在一个中学念书。她毕业以后就和父亲住在一起,跟着父亲研究文学和外国文。

    她在中学毕业的那一年,某一个春天的晚上,她已经睡了,偶然从梦中醒来,听见两个同学在谈论毕业以后的出路。一个忽然说:“我看佩珠将来一定会吃男人的苦头,她太软弱了,而且质地平凡,不会有什么成就。”这几句话刺在她的心上。她不敢咳一声嗽,害怕使她们知道她已经醒过来听见了这些话。她却用铺盖蒙着头低声哭起来,哭湿了一个枕头。

    这样,她也有过和妃格念尔的类似的遭遇了。她也像妃格念尔那样伤心地哭过了。女人的心并不是善忘的。她后来也常常想到那几句话,她屡屡问她自己,问父亲道:“我果然是太软弱,太平凡,不会有什么成就么?”她自己虽然不敢给一个否定或肯定的回答,然而在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她自己甚至不认识的声音)叫起来:“我不能够是这样!?”她还不能够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呼声。她的父亲似乎更了解她,便回答道:“你还年轻,还不知道自己。你并不是太软弱、太平凡的人。如果你将来不会有什么成就,那是我的错。我为了自己的事常常忽略了你,而且不曾好好地帮助过你。同时我的经济能力太薄弱了,不能够让你受很好的教育。”于是一个微笑驱散了她的不愉快的思想。她被父亲的爱感动了。她想只要在父亲的身边,即使将来没有什么成就,她也并不懊恼。她太爱父亲了,因为她曾经从父亲那里得到慈母般的爱护,因为父亲是她的唯一的亲人,而且在五年的长期分别之后,那种渴望使她的爱慕变得更热烈了。

    父亲也是很爱她的。差不多完全过着禁欲生活的父亲,待人接物的态度是十分严肃的,平常他很少对人说一句笑话。对于所有来拜访他的青年,他总是拿出父亲般的态度对待他们,他诚恳地劝导他们,因此得到他们的尊敬。的确,他是值得他们尊敬的,他自己过着极其刻苦的生活,使人觉得他吃饭穿衣单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来继续工作,他好像是专门为了工作而生活的。他没有个人的爱憎,没有个人的欢乐,没有个人的计较。总之,他有着可以做一个教主的条件。其实他原来并不是这样的人,不过竭力控制自己勉强做一个这样的人罢了。所以他对待女儿的态度就完全两样。他的笑容只有他的女儿看得见,那是她的特权。这笑容给她填补了她不曾从人间得到的一切,这笑容把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联系得很紧密,而且这笑容使他们更接近互相的信赖了。

    她自己并没有明确的思想,正如她的父亲所说。她常常盲目地接受了父亲的思想,不管这是否为她的智力所能够了解,只是因为她信赖父亲,所以也信赖父亲的思想。然而有时候她也会怀疑起来,不过她也不去深思。最重要的原因是:从来不曾有过重大的问题摆在她的面前,一切问题都已经由父亲给她解决了。

    的确,父亲是爱她的。正因为爱她,所以他不愿意让她过他那样的刻苦生活。他是靠着译书卖文过活的,有时也在大学里教几点钟的课,收入并不多。他让自己一个人吃苦,却使他的女儿过着稍微舒适的生活。譬如在家里做饭,他自己吃素,却特别为她预备了一碗肉。她了解父亲的心情,而且她究竟太年轻了,不是生来过禁欲生活的,所以她也坦然地接受了,这或者不能说是坦然,更应该说是感激。总之她让父亲这样安排,又让这安排成了习惯。结果她被陈真取了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绰号,而且被吴仁民拿这个来做攻击她的父亲的资料。吴仁民因此常常嘲笑李剑虹不能够感化自己的女儿。

    然而这两父女过得相当幸福。他们都感到满足,没有什么缺陷,没有什么悔恨。彼此都成了另一个的唯一的安慰和帮助。是的,彼此帮助,无论在生活上或者工作上。她有时也帮忙父亲抄录稿件。自然除了这个,父亲还有信仰,还有事业;女儿还有女朋友,在某一个时期内她和那两个性格跟她的不相同、年纪比她大两岁的女朋友张若兰和秦蕴玉过往颇为亲密,恰好凑成了陈真的“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数目。从她们那里,她也曾受到一些影响,一些使她更倾向小资产阶级的影响。然而如今她们都离开她去远了。秦蕴玉偶尔还从美国寄一两封信来,前几天的来信除了报告结婚的消息外,还赞美好莱坞的电影艺术,纽约城建筑的华丽,汽车的众多,以及夜生活的神秘有趣,差不多变成资本主义文明的崇拜者了。张若兰嫁了丈夫以后就规规矩矩做起温顺的太太来,跟着丈夫到四川吉了。这两件事很引起她的反感。尤其使她觉得难堪的是父亲常常说起“女性脆弱”的话。她因此常常对父亲暗示,她将来绝不做一个脆弱的女性。然而怎样才算是一个不脆弱的女性,她还不十分知道,她只明白至少不会是张若兰、秦蕴玉一流的人物。自然在那两个脆弱的女性之后,她又有了几个比较年轻的女友,至于她们是不是脆弱的女性,她现在还不知道。

    然而如今一个不脆弱的女性的典型站在她的面前了。这就是薇娜?妃格念尔。在这个女性的面前许多男人诚恳地、感动地低下头,许多青年男女看出了照耀在暗夜里的明星。这太光荣了。纵然她不能够了解这个女性的思想,但是那种热烈的献身精神、生死相共的友情和火一般燃烧的字句是谁都能够了解的,谁都能够被它们感动的,她当然不会是一个例外。何况她因为父亲的关系还和那些从事社会运动的人常常见面谈话呢。

    她读着,她热心地读着。这本神奇的书把她的整个灵魂都搅动了。这不仅是借书给她的方亚丹和说她不能够了解这本书的吴仁民料不到,就连她的父亲也料不到,而且甚至她自己也是料不到的。一本书对于一个青年会有这样大的影响,这似乎令人不能相信。然而实际上这是非常简单的事:她的身体内潜伏着的过多的生活力鼓动着她。她的精力开始在她的身体内漫溢起来,需要放散了。她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够单拿为自己努力的事满足了。她有着更多的眼泪,更多的欢乐,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爱,需要用来为别人放散。所以她的心鼓胀起来,她的眼睛也润湿了,有时候还落了两三滴眼泪在书上。但是她并没有悲哀,她只感到一阵痛快。

    忽然她珍重地阖上书,捧着它急急地跑到父亲住的前楼里,热情地对父亲说:“爹,告诉我,这本书在什么地方可以买到?告诉我还有多少这一类的书?”她把手里的一本书放在桌子上,放在父亲的手边。

    李剑虹正在写文章,听见她的声音,惊讶地抬起了头。他的眼光起先停在她的激动的脸上,然后又落在书上。他微笑了。他温和地回答道:“这一类的书是很多很多的。我也不十分清楚。不过仁民一定知道。听说陈真有不少这一类的书,都存在他那里。你喜欢读,可以向他借。”

    ①长诗:指旧俄诗人N.尼克拉索夫的长诗《沙霞》。

    ②英雄:《沙霞》中的男主人公阿加林。

    ①罗亭:旧俄小说家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罗亭》中的主人公。他说得多,做得少;不满意现状,又无决心去改变现状。他终于到处漂泊,一事无成。

    第四节

    吴仁民到会馆的义地上去看了陈真的坟墓。一个小小的土堆上面盖了一些青草,前面竖着一块小石碑,写着陈真的姓名。从远处看,这土堆夹杂在别的许多坟墓中间,一行一行地排列在那里,叫人看不出一点分别。

    “陈真活着的时候他常常表示跟别的人不同。可是他死了,他就和别的人一样了,”吴仁民痛苦地想道。

    在前面一排的一座坟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蓝布旗袍,手臂上缠了一条黑纱。长长的黑发差不多垂到了肩上。吴仁民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过了一会女人往外面走了。她走得很慢,还常常回头去看她离开的那座坟。

    她走到吴仁民的前面,把脸掉过来,望了他一下。她的眼光和吴仁民的对射着,她的眼睛里现出惊讶的表情。她略一停顿,便掉开了头,依旧缓慢地往外面走去。

    吴仁民看见了她的脸。这面孔并不是十分陌生的。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却又想不起来。他跟了她走出去。

    她的高跟鞋的声音有节奏地送到他的耳里。她的细长的背影遮住了他的视线。他跟着她走。她并不回头看,好像不觉得似的。她不坐车,他也不坐车。他没有目的地,只是盲目地跟着她走,然而什么人抓住了他的一只膀子。

    他惊觉地侧过脸看。周如水站在他的旁边,带笑地望着他,一面说:“你在干什么?”

    吴仁民一时回答不出来,他还掉头去看前面。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许多男人的背影在他的眼前晃动。他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你又在想女人,是不是?”周如水笑起来。“但是现在不是春天了。”

    吴仁民生了气,涨红着脸责备道:“你懂得什么?你只配做茶房!你还是规规矩矩地去做茶房罢。”

    做茶房的话是有典故的。周如水近来对李佩珠非常殷勤,方亚丹便挖苦地称他为“李佩珠的茶房”。他自然不承认这个称呼,但是事实上他伺候李佩珠很像一个茶房伺候主人,而且比普通的茶房更体贴。

    “做茶房?我不承认!谁说的?”周如水起劲地说。

    “你去问亚丹罢。谁做过茶房,谁明白!”吴仁民嘲笑地回答。他接着又问:“你现在到什么地方去?”

    “我随便走走,我一个人在家里闷得很,出来散散步,”周如水皱着眉头回答。

    “为什么不去陪李佩珠?如今不是春天了,你又有什么烦闷?”吴仁民报复地说。

    “不要说笑话了,我们还是谈点正经事情。我正想找你谈谈,我们就一路走罢,我也要到你家里去,”周如水换过话题说,他勉强笑了笑。

    吴仁民知道周如水高兴别人把他的名字同李佩珠的名字放在一起提说,他虽然常常挣红了脸分辩,其实心里很高兴,只是他没有勇气对李佩珠表示爱情。所以吴仁民接着又挖苦他道:“你要是下了决心做茶房,那么就快点进行罢。李佩珠的年纪也不小了,你不要再耽误她,让她做张若兰第二。”

    最后的一句话比什么都厉害地刺在周如水的心上。张若兰这个名字他早已忘掉了。但他的忘记也只是表面的。虽然被新的憧憬掩盖住了,这个名字给他留下的创痕却没有完全消失。一旦有人在他的面前提到这个名字,他就会记起那个圆脸的女郎来。那个少女曾经怀着全量的爱来帮助他,拯救他,他却胡里胡涂地拒绝了她,让她后来嫁给一个留法归来的大学教授。他每想起她,一阵痛悔就来绞他的心,他再没有力量来抵抗别人的嘲笑,好像一个被缴了械的兵士一样。

    “张若兰,不要再提她了,我求你,”周如水烦躁地说。“我现在要把我的‘过去’深深地埋葬了。我要做一个新的人。我请你们以后不要再提起我过去的事!”

    吴仁民冷笑几声,不表示态度。

    “我以后要向剑虹学习。剑虹这个人的确可以佩服!”周如水兴奋地说下去,他显然是在跟自己挣扎。他称赞李剑虹,是要借李剑虹的力量来压倒另一个自己。“剑虹真难得,他才配做革命家。我说句老实话,你不要生气,你太浪漫了!”

    “是的,只有斯多噶派①才配做革命家,同样也只有斯多噶派才配做伪善者,”吴仁民生气地说。“我自然不配。不过我记得李剑虹对人说过‘如水太颓废,很少希望’这一类的话。……”

    “我不信,你说谎!”周如水起劲地分辩道。

    “我何必说谎!我又不把李剑虹的话当作圣旨!我要骂你就用自己的话骂你好了,何必捏造李剑虹的话来骂你!”吴仁民冷笑说。

    “我不再跟你争辩了。总之,近来你的个人主义的倾向很浓厚。”周如水明白自己跟吴仁民争论下去不会有一点好处,反而会损害他们的友情,他不再吵了,却换过话题说:“我还有正经的话对你说。第一,小川后天从法国回来,你预备去接他吗?第二,佩珠还要向你借几本书,我替她拿去。”

    “还有第三件吗?”吴仁民突然问道。

    “没有了。你后天究竟到码头上去不去?去的人恐怕不少。剑虹、佩珠、亚丹他们都去,还有几个朋友去,”周如水含笑说。

    “我不去,”吴仁民冷淡地说。“你们已经有很多的人了。”

    “我们希望你能够去。多一个人更热闹一点。朋友中没有一个人不想和小川见面的。佩珠的两个女朋友也要去。她们以前就认识小川,”周如水又说。

    “到那时候再决定罢,”吴仁民淡淡地回答。他心里想:“张小川回来,又多一个领袖了。”他脸上现出一阵惨笑。这笑里也许含有妒忌,也许含有寂寞。许多时候来藏在他的胸里的愤慨又冒出了火焰。那个永远不能够解答的问题又来追逼他了:为什么在李剑虹这般人的周围常常会聚着不少的信徒,而他,他怀着一颗诚挚的心去接近一切的人,去向他们宣传他所真实感到的,他所坚决信仰的理论,结果却变成一个最孤立的人,被加上了“轻浮”、“卤莽”、“浪漫”这一类的评语呢?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但是他为什么要受处罚呢?

    这时候周如水还絮絮地在他的耳边讲起张小川的种种好处,以及他这几年来在巴黎留学期间的惊人的进步,但是吴仁民早已不去听他了。这两个人走在同一条路上却怀着不同的两颗心。

    他们上了电车。在下一个电车站上有好些客人上车来,中间有三个少女。

    “你看,佩珠她们来了,”周如水突然用肘触吴仁民的膀子,带笑地低声说。

    吴仁民把头动一下,却不说话。

    在另一个电车站上又上来一些客人。新来的乘客不住地往里面挤。把下车的客人留下的空位填满了。李佩珠往里面移动,差不多就到了周如水的面前。

    “佩珠,”周如水温和地唤了一声,便立起来让座位给她。

    李佩珠和他招呼了,又招呼了吴仁民。她并不坐下去,却把座位让给她的女朋友。

    三个女郎为了一个座位谦让着。吴仁民也站了起来。

    另外的两个少女终于坐下去了。李佩珠把她们介绍给周、吴两人。周如水很高兴地和她们谈话。

    两个女郎都有着圆圆脸,年轻的一个稍微瘦一点,更好看些。她们的面貌相差不多,是两姊妹,姓龚,名字是德婉和德娴。

    “佩珠,我刚刚到你家里去过,没有见到一个人,剑虹也不在家,”周如水说。

    “爹出去打听小川先生的轮船后天几时靠码头,”李佩珠含笑答道。“她们两位约我看电影。我们现在才从电影院出来。……但是周先生怎么会在电车上?现在又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没有事情,请再到我们家里去坐坐罢。爹现在一定也回来了。吴先生也去坐坐好吗?”

    “我没有事情,不过随便走走,现在陪你们去罢,”周如水马上高兴地赔笑道。

    吴仁民暗暗地一笑,但也没有说什么。他心里想:“你方才不是说有话和我谈,要到我家里去吗?可是现在见了女人就跟她走了。真正是个色情狂!”这色情狂的绰号也是陈真替周如水取的。陈真死了,而这个绰号却没有死。

    电车到了某一个站头,周如水跟着三个少女下了车。吴仁民一个人留在车上,留在那拥挤的人群中间。电车继续往前进。开车的也许不是一个熟手,车身震动得厉害,乘客们时时向左右倾倒。车上发出了一阵哄然的笑声。但拥挤并没有停止。吴仁民望着那些笑脸,他的心突然感到寂寞。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热闹的人群中间他常常会感到寂寞。比如在电影院,在剧场,厅子里坐满了观客,四周都是笑语和吵闹。这时候他的心就感到剧痛,他会感到沙漠上似的寂寞。在这热闹的人间似乎只有他一个孤寂的人,他的渴望,他的痛苦完全和那些人的不相关联。永远没有人了解他。他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一个孤立的人。

    电车到了一个站头,他应该下去了。但是他并不动。他不想回家去。他忍受不住家里的孤寂。这几天来对于他,那个房间差不多变成了囚室或坟墓,在那里只有寂寞和死亡。他不愿意回到那个地方去。他让电车载着他继续往前面走。

    电车到了终点,所有的乘客都下车,他也下来了。他在石子铺的路上慢慢地走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也不知道现在要到什么地方去。

    自然这个城市是很大的。在这里有三百万的居民,但是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三百万人都是陌生的人,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的命运。他也许会死在这里,他也许会叫破他的喉咙,没有一个人来管他,也没有一个人来听他。“轻浮”、“卤莽”、“浪漫”这些评语像石子一般打在他的头上。他的那些朋友现在也向他掷石子了。

    “就忘了这个世界罢。这个卑鄙的世界!就索性让它毁灭也好!完全毁灭倒也是痛快的事,比较那零碎的、迟缓的改造痛快得多。”他这样自语着,似乎感到了一阵痛快。可是这也没有一点用处,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也不能够改变他的环境。相反的,他倒更觉得自己脆弱了。他脆弱到只能够诅咒,只能够呻吟。

    他在街头走了一些时候,又觉得这样走着更无聊。他忽然想起还是回家睡觉好些,便又上了电车。电车很快地把他载到了目的地。现在他是向着回家的路上走了。

    在路上他的脚步依旧下得很慢,他一方面想回家,另一方面又似乎害怕回家。他还不能够毅然决定要怎样办。他只是挨着时间。但是他终于走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他疲倦地拖着脚步上了楼。

    他正要开房门上的锁,才发觉他出去的时候忘记锁门。他推开门进去。

    房里有一个人站起来迎接他。他惊喜地叫起来:“怎么,志元,你来了?”

    “我等了你好久了。我看见你没有锁门,以为你马上就会回来,哪个晓得等了你这许久。我正想走了。”

    “真正巧得很,我今天偏偏忘记了锁门。不然你来了还进不了房。你来得好。你是从Y省①来的吗?怎么你事前也不给我一封信?你在路上走了几天?你的行李呢?”吴仁民高兴地说,他完全忘记了先前的寂寞。

    “我最近才决定的,来不及通知你们。我很早就想离开省城,但是总没有机会。我忍耐了许久,到最近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我便下了决心不顾一切地跑出来了。现在不晓得这里有什么事情给我做。……我的行李还在旅馆里,”高志元一面说,一面摇动他的身子,他似乎连五分钟的耐性也没有。他很少能够安静地在一把椅子上坐到一刻钟。他是一个三十岁光景的人,一张方脸,一张阔嘴,唇上几根须髭。说起话来声音不清楚。他这个人连自己的姓也念得不准确,但是吴仁民却能够听懂他的话。在他们分别了三年以后,他的音调并没有大的改变。

    “好,你来得正好。我现在正感到寂寞,你就住在我这里好了。我们去把行李搬过来,”吴仁民欣慰地说。

    “我很累,今天还是回旅馆去睡罢,横竖要出一天的旅馆钱。剑虹他们呢,他们都好吗?”

    “李剑虹他们还活着,只是陈真死了。你知道吗?”

    “不是你写信告诉我的吗?陈真真死得可惜。他那样不顾性命地努力工作,我早知道他的肺病会把他带走的。但是想不到他会被汽车压死!”高志元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叹息地接连说了两句:“我来得太迟了,太迟了!”

    “是的,我们做事从来是太迟的。李剑虹他们总觉得我们有很多的时间,”吴仁民愤激地说。“只恨我没有方法使他们那班人的眼睛大大地睁开。”

    “这不能怪剑虹,他们并没有错。如水写信来说,你爱跟剑虹闹意见,是吗?”高志元好像抱着超然的态度来说公道话似的。

    “那么你就相信?”吴仁民突然问道,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别人不知道他这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坐在沙发上,从衣袋里摸出了烟盒,取了一根纸烟点燃来抽着。

    “我也不能完全相信。但是你的性情我是很明白的。你好像是一座火山,从前没有爆发,所以表面上似乎很平静。现在要爆发了。你会喷火喷到每个人的身上。剑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自然要冷静些。但是在革命运动中冷静的人也是很需要的,”高志元平静地说。他把两只手插在白羽纱的西装裤袋里,在房里慢慢地踱着。

    吴仁民不答话,只是狂抽纸烟。烟雾遮住了他的脸。抽完一支他又开始抽第二支。

    “看你抽烟,我就想起了我的酒。我的酒量恐怕可以和你的烟瘾比一比,”高志元微笑地说。

    “好,我们就去喝酒罢!”吴仁民突然站起来把没有燃完的纸烟头掷进痰盂里去。他用手拍去了身上的烟灰预备出去。

    “还早呢!现在天还没有黑,我想先去看剑虹,”高志元提议道。

    “现在到酒馆去罢。早一点更好,我们可以多谈一些话。你这几年来一定有许多话可以对我说的,我也有不少的话要告诉你,”吴仁民下了决心地说。

    高志元表示了同意。两个人便锁了门走出去。

    他们选了附近一家天津馆,走上楼去,拣了一个干净的桌位,两个人对面坐了。吴仁民向伙计要了几样菜,又要了两斤花雕。

    时候还早,窄小的楼上并没有几个客人,还有两三张桌子空着。两人喝着茶等候菜端上桌子。

    伙计把酒烫好送来,吴仁民又叫了三碟冷菜。他们便对酌起来,一面喝酒,一面谈话。

    “我想不到现在又会在这里吃酒,”高志元喝完一杯,感慨似地说。“我回去的时候本来打算至多住一年就出来,谁知会耽搁了这许久。我带了几十本英文书回去,但是回到家里并没有机会读它们。在我们省里我不能够做什么事情。那里太黑暗了,只要多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就有被杀头的资格。你简直想象不到那里的黑暗。”

    “为什么这里的报纸不登这一类消息?我们从报纸上简直看不到一点你们省里的消息!”吴仁民直率地问。

    “那黑暗,那专制,你怎么能够知道?”高志元正举起酒杯喝酒,突然把酒杯放回到桌子上。“你怎么能够说话呢?他们差不多把你的舌头割去了一半。我们连说话的自由也没有了。青年学生只要看了两三本社会科学的书,或者说几句对时局不满的愤激话,就会被校长检举,有时候甚至于拉出去杀头,罪名是通匪。你想什么人还敢说话?现在我们那里的青年学生没有别的事可做,只有讲恋爱,读爱情小说。你要和他们谈思想,结果不但会送掉你的命,也会送掉他们的头。你想,我怎么能够安静地住在那里?我怎么能够做事?我这几年的光阴是完全浪费掉的。”

    “我还不是和你一样?我们这里固然比你那里稍微自由一点,但是我也没有做出事情来,以前是因为有瑶珠,现在是因为别人说我爱闹意见。是的,我永远是孤独的,热情的。我永远是卤莽,蠢动,说大话做小事,像罗亭一样:他们这样批评我。我在大学教书总不免要和校长或同事发生争执被强迫离开。在两三年中间我换了三个大学教书,结果都是一样。我看不惯那班人的卑劣行为!什么教育,什么宣传,在那里一点也说不上。老实说,是在陪资产阶级的子弟开开心,自己骗骗饭吃。或者给一些小姐添点妆奁,好去嫁给阔人。所以我后来发誓不去教书了。我说要到工会里面去做点工作。但是工会里又有人猜忌我,他们说我的个性太强,不能够做事。只有蔡维新跟我比较接近,但是他也不大了解我,他也说我性子暴躁,主张激烈。还有在我们自己的圈子里,同志们也不相信我,他们大半都是跟李剑虹一鼻孔出气。是的,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像罗亭,永远不能够跟人妥协,永远不能够认识人。我同一切的人做朋友,我相信他们可以了解我,但结果仍然是这样。我恨不得把这个世界一拳打碎!”他说到这里便举起酒杯,喝了一个满杯,放下杯来,忽然把拳头往桌面上一击。伙计跑过来问他要什么。他圆睁着眼睛把伙计望了一下,用粗暴的声音说:“再拿一斤酒来。”

    高志元微笑地在旁边望着,并不阻止他,却放下筷子,把身子向后面一仰,靠在椅背上,一面说:“罗亭到底是一个好人,他终于为他的信仰牺牲了性命。他并不是一个说大话做小事的人。不过平心而论你的计划确实太多了。我相信你的箱子里一定还有不少没有实现过的计划书。”

    “是的,我为所有的人都草了计划书,我相信都是可以实行的。但是人们都抛弃了它,说我空想,说我不懂得社会情形。我的精力总是白费。”

    “这有什么理由值得灰心呢?你根本就不曾干过什么大的事情。说到文字宣传,你不曾译过一部大书。说到实际活动,你又不曾在社会上占势力。单凭着自己的一点热情盲目地干去又有什么好处?我劝你还是好好地振作起来,先翻译几套整部的全集再说。印费自然不会成问题。文字宣传也是很要紧的。但是像现在这样出几期刊物印几本小册子是不够的,要做就应该认真做。”

    “呸!”吴仁民生气地骂起来。“我以为跟你分别了几年你总应该有一点进步,谁知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翻译全集正是李剑虹那般人想干的事情,他们正在着手做。你去找他们罢。至于我,我不想干那种干燥无味消磨生命的事情。我以为出十部、百部全集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中国依然不会因此得救。还是陈真说得好:‘只有行为才能够创造出力量。’至于书本呢,那只是消磨生命的东西。”

    “你这话我不承认,我倒相信思想能够创造行动。可怕的是自己没有坚决的思想。现在还没有脱离宣传的时期,我们不能不多做宣传工作,”高志远充满信心地说。“你想象不到我在故乡的生活,在那里连宣传的机会也没有。我在一个中学里教过书,但是不到半年我就走了。因为在那里我不能够说一句自己想说的话。我好像是一架留声机,只能够照唱片唱。而且就是这样也还免不掉有跟别人争饭碗的嫌疑。”

    吴仁民不说话,只顾喝酒。高志元又说下去:“后来我又到一个军官学校去。这是一个军队里附设的。我有一个亲戚在那里,他约我去。我到了那里,他要我当教员。我起初不答应。他苦苦劝我,我便答应下来。他要我教政治。我说我根本不懂政治。他没有办法,就请我随便开一门功课,我编了一部社会运动史的讲义,可是还没有讲到一半,我那个亲戚就请我走路。我了解他,因为我再要教下去,连他的头也保不住。”

    高志元接连喝了两杯酒,挟了几回菜。他看见吴仁民不作声只顾喝酒,便惊讶地带笑说:“你现在的酒量会这么大?我记得你从前不喜欢吃酒嘛。”

    “我近来才爱喝酒的,”吴仁民说着叹了一口气,又拿起酒壶斟酒,给自己斟满一杯,又给高志元斟了。“从前瑶珠在的时候,她拚命反对我喝酒,我也不好十分违拗她的意思。现在没有人来管我了。我需要的是醉,是热。人间太冷酷了!”

    “有人说吃酒多的人,会活活地被酒烧死,”高志元笑着说。“这句话也许有道理。你看,用火柴点高粱酒,马上就可以点燃。”

    “不过黄酒却没有这个力量。我的意思是能够烧死也好。那一定很热,”吴仁民说着脸上露出了一阵惨笑,接着又叫伙计再添一斤酒来。

    “好,要吃就索性吃个够。我的酒量不会比你的差,”高志元满意地说。“不过我今天晚上还要去看剑虹,他看见我吃多了酒一定不高兴。他是不会客气的,有什么话就会当面说出来,不怕得罪人。他永远是那个道貌岸然的样子。而且当着他女儿的面给他奚落几句,也有点难为情。”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么,今晚上就不要去罢。他们正忙着准备迎接张小川。

    张小川从法国回来,后天就到这里。”吴仁民说,他马上又换了语调:“不要提他们。我们还是喝酒罢。今天晚上真喝得痛快。我以前连一个喝酒的朋友也找不到。……喂,伙计,再烫一斤酒来。”

    “够了,改天再来吃罢。我们两个差不多吃了四斤酒。你比我吃得更多些。你看,你脸上已经发红了,”高志元劝阻道。

    “这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四斤黄酒!喝黄酒简直等于喝茶。你的脸完全不红,你起码还可以再喝四斤!”吴仁民大声说。

    “你说小川后天就到了,是真的?为什么他没有写信给我?他回来一定可以做出不少的事。他学识经验都有,又忠实,又热心。他的前途充满希望。想不到我后天就可以见到他。真是一个好消息。”

    “又忠实,又热心,”吴仁民反复地念道,他的脸上又露出一阵惨笑,笑里仍然含着妒忌和孤寂。忽然他举起酒杯说:“喝酒罢。喝酒是第一件事。”

    “不要只顾吃酒,我们好好谈谈罢。我本来打算在一个锡矿公司里做点事情,我的一个同学要我去。到了那里,我自己也下矿里去看过。在那里工作的人真正苦得很,他们连呼吸空气的自由也没有。我那个同学一定要我留在那里,他给我安排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但是我看过矿工的生活以后我就决定不干了。……你也许看过《黑奴魂》这个影片,自然你读过不少关于俄国农奴的书,然而你依旧猜想不到那些‘砂丁’的生活情形。他们的惨苦比从前美洲的黑奴,比从前俄国的农奴还要厉害若干倍。是的,在那里作工的人叫做‘砂丁’。他们完全是奴隶,是卖给资本家的。他们里面有的人是犯了罪才逃到那里去作工的,有的却是外县的老实农民,他们受了招工人的骗,卖身的钱也给招工的人拿去了。他们到了厂里,别人告诉他们说:‘招工的人已经把你的身价拿去了,你应该给我作几年的工。’如果他们不愿意,就有保厂的武装巡警来对付他们。那些巡警都是资本家出钱养来压制‘砂丁’的。‘砂丁’初进厂都要戴上脚镣,为的是怕他们逃走。”高志元喝完一杯酒,自己拿起酒壶来又斟了一杯。他看看吴仁民。吴仁民在那里挟菜,脸通红,眼睛好像在发火。

    “每天作工的时间很长。每个‘砂丁’穿着麻衣,背着麻袋,手里拿着铲子,慢慢儿爬进洞口去,挖着锡块就放在袋里。一到休息的时候爬出洞来,丢了铲子就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一下,脸色发青,呼吸闭塞,简直像个死人。我走过他们的身边,他们完全不知道。我住在那里的时候,一天夜里听见枪响,后来问起才知道一个‘砂丁’逃走被巡警一枪打死了。……我不能够再留在那里了。我便对我那个同学说:‘我不能够在这里干事。你们的钱都是血染出来的,我不能够用一个!’我就走了,”高志元苦恼地说,他张开阔嘴,露出他那上下两排的黄牙。他好像要怒吼,但是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喷出一阵酒气。他举起酒杯,正要拿到嘴边喝,忽然又放了下来。他掉开头打了一个大喷嚏,声音很大,和“哎哟”相像,好像别人在鞭打他的背似的。吴仁民惊讶地放下筷子望着他。他却坦然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把鼻涕揩了,又掉过脸去喝酒。

    “不要再讲你的事了,”吴仁民突然拍着桌子说。“尽是苦恼,尽是忧愁。我不要听它们。还是努力喝酒罢。喝完酒,我们找个地方去玩。”

    “好,那么叫伙计拿饭来,”高志元同意说,他也不想再喝酒了。

    两个人吃完饭付了钱出来。天已经黑了。马路上电灯很亮。到处是人声和车声,到处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的发热的头被晚风一吹,竟然昏眩起来。高志元觉得十分疲倦,想回旅馆去休息,便拉着吴仁民的衣袖说:“仁民,不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还是回去罢。我很累,想回旅馆去睡觉。”

    “不要去,不要就回去,时候还早!”吴仁民一把抓住高志元的左膀,要求似地说。“我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玩,我一定要找个地方玩,不然这颗心就没有安放处。我一定要找个地方安放我这一颗炭一样烧着的心。”

    “我劝你还是回家去睡觉罢。你今天吃了那么多黄酒,你一定醉了。我也很累,我要回去睡觉了。”

    “志元,那不行!”吴仁民发狂似地说。“我不能够回家去睡。你想心里热得像炭火在烧,我怎么能够回到那坟墓似的家里去睡觉!你以为我是一架冰冷的机器、像李剑虹那样的吗?”

    “我一定要回去睡觉。我的头发昏,身子没有一点气力。这几天在船上实在累了,我要去睡觉。”高志元挣脱了吴仁民的手,打算走开。但是他又站住带笑地劝吴仁民道:“我劝你还是回去睡觉罢。今晚上很凉爽,正好睡觉,而且你吃醉了酒,在街上乱跑是没有好处的。你不记得我那一回的故事吗?”他说到最后一句话,忍不住自己先笑起来。原来他曾经有过一段这样的故事:那还是他前次住在这里的时候,有一个晚上已经很迟了,他喝醉酒一个人跑出去,在路上跟几个拉客的娼妓吵起来,被巡捕看见了,抓了他去,说是要带进巡捕房里。那个巡捕押着他走。他一点也不惊慌。他只顾把巡捕望着,慢慢地从衣袋里摸出一本记事册,把巡捕衣领上的号码抄下来。巡捕看见他这样做,疑心他是一个有势力的人物,连忙客气地把他放走了。

    “那一回的故事?什么故事?啊……!就是你在马路上跟‘野鸡’打架的故事吗?……哈,哈!那有趣!”他说到这里看见高志元已经往对面的人行道上走了,便急急地跑过去抓住他,起劲地说:“不要走,你今晚上无论如何走不脱!”

    “你真是没有办法。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一个人去不好吗?……好,我陪你走一段路。我说过我只走一段路。我今天不高兴再跟‘野鸡’打架,”高志元带笑地说,便不再说回旅馆的话了。

    两个人走在一条路上。吴仁民的右手还抓住高志元的一只膀子。他忽然松了手拍着高志元的肩头说:“好,我们到大世界去。到那里去找‘野鸡’……”

    “到大世界去?不,我不去,那里是培养低级趣味的地方,”高志元坚决地反对说。“看影戏是可以的,但是我今晚上不能够去,我要回旅馆睡觉。”

    “好,你回去罢,我现在不留你了,”吴仁民生气地说。“你本来就是李剑虹一类的人,你是一个道学家。”

    “我,我是个道学家?笑话!”高志元摇头说。“我现在也不跟你争辩。我知道你在用激将法。”

    “你回来,不要走!”吴仁民看见高志元真的走了,便又大声挽留他。高志元并不回头,但是吴仁民跑上前去把他抓住了。

    “志元,你不要回去,你一定要陪我。我请求你。我的心跳得这么厉害,我决不能够闭上眼睛睡觉。你不知道一个人怀着这么热的心,关在坟墓一般的房间里,躺在棺材一般冷的床上,翻来覆去,听见外面的汽车喇叭,好像听见地狱里的音乐一样,那是多么难受!这种折磨,你是不会懂的。我要的是活动,是热,就是死也可以。我害怕冷静。我不要冷静。……志元,我的心慌得很。我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一定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就是到大世界也行!就是碰到拉客的‘野鸡’我也不怕!至少那种使人兴奋的气味,那种使人陶醉的拥抱也会给我一点热,给我一点力量!我的血要燃烧了。我的心要融化了。我会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了。那一定是很痛快的。我要去,我要去,不管你们的道德学说,不管你们的经济理论,我要到那里去,我要到那里去。”

    高志元站住了,他起初带着惊讶的眼光看吴仁民,过后又换了同情的眼光。吴仁民狂热地在那里说话,话从他的口里吐出来就像喷泉从水管里出来一样,接连地,没有一刻停止过。他显然是醉了。但是他的心情高志元是很能够了解的,不仅了解,而且高志元也有着这样的渴望――热和力的渴望。所不同的是高志元不相信从那种地方可以得到一点点热和力。

    “仁民,我送你回去罢,”高志元看见旁边有几个行人在看他们,便打定了主意,对吴仁民这样说;“你现在和我一样也需要休息。你今天吃醉了,你不知道你自己说了些什么话。”他挟着吴仁民的膀子回转身朝着去吴仁民家的方向走了。

    一路上吴仁民依旧在说他的狂热的话,他的身子时时向两边歪,仿佛站不稳似的。高志元很费力地挟住他,又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但是他好像没有听见一般。这时候他的理性已经不存在了。热情占有了他,使他成了激情的俘虏。

    高志元慌慌张张地走着。在离开了三年以后他几乎不认识这个城市的街道了。他一个不小心走错了路,起初还不觉得,后来忽然发觉他们是在一条奇怪的街上了。街道这样窄,这样脏,两边的人家有着玻璃门。屋檐下站了两排年轻的女人,穿着红的,绿的,以及种种引人注目的颜色的衣服。她们都是肥短的身材。每张笑脸上都涂了厚厚的脂粉。每张血红的嘴里都发出不自然的笑声招呼他们。

    高志元把眼光向她们的脸上一扫,他马上起了憎厌的感觉。他突然想起吴仁民刚才说的话:使人兴奋的气味,使人陶醉的拥抱……。他看看吴仁民,他害怕吴仁民会有奇怪的举动。但是出乎他的意外,吴仁民急急地拉着他往前面走,并且接连地问他道:“志元,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些什么人?她们在这里干什么?”他不答话,却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后来他问了巡捕,才找到正确的路。两个人急急地走着,并不要许多时间就到了吴仁民的家。高志元安顿吴仁民睡下了,才走出来。

    屋子里很静。吴仁民躺在冰一般冷的床上。他的脑子渐渐地清醒了。他完全忘记了先前的事。他不知道夜是早或是迟。屋子里没有灯光。他睡在黑暗里。他不能够再阖眼。黑暗向着他压下来,使那一幅薄被显得非常重。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不能够镇静他那开始纷乱的心。他愈来愈烦躁。后来他掀开薄被走下床来扭燃了电灯。

    他走到书桌前面坐下,茫然地把电灯泡望了一会,觉得眼睛花了,才移下眼光来。过了一刻,他从书堆里随便取出一本书,翻看了两三页,觉得不入眼便抛开了,又另外取了一本,依旧抛开了。他拿了第三本书,那是陈真的日记。他翻开了书页,读着下面的话:

    人类是残忍的东西罢,没有“血”的进步在什么地方!……

    知识是赃物。知识阶级①也是掠夺者,他们同时又是掠夺阶级的工具。C.T.今天来信说,英国失业工人达两百万,苏格兰High Street充满了啼饥号寒的声音,然而同时花两三千金镑买一辆汽车游玩的也大有其人。还有两大经济学家天天在课堂里鼓吹他们的吃人的资本主义。……

    如果世界不毁灭,人类不灭亡,革命总会到来。可怜的是生生世世做一个革命的旁观者。

    ①斯多噶派:指禁欲主义者。

    ①Y省:指云南。

    ①知识阶级:即“知识分子”,这是三十年代习惯用的字眼。

    第五节

    欢迎张小川的宴会上少了一个吴仁民,大家认为这是奇怪的事。

    菜端上桌子,周如水大声说:“我看,不要等仁民罢,他不会来了。”

    张小川接着用他的苍老的声音说:“分别了几年不知道仁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总觉得他的个人主义的倾向太厉害。他为什么不常常给我写信?”

    “我觉得不应该这样批评仁民,他是一个很诚恳的人,”高志元心里不大高兴,分辩道。

    “我希望如此,”张小川笑了两声说。“不过我看他有点自大,一点也不虚心。今年我读到他的几篇文章,总是在讥讽别人。他说:‘学者没有用!书本没有用!’他究竟读过几本书?要做个革命家起码也应该在外国图书馆里读几年书。”他说罢,眼光从金丝眼镜后面透出来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下。

    没有一个人答话,高志元的方脸马上变成了红黄色。他想开口,但又忍住了。

    “这也不尽然。我们不能说仁民坏,不过近来他的思想很偏激,行为又浪漫,这是最危险不过的,”李剑虹沉吟地回答张小川。

    “偏激?简直可以说是幼稚!”张小川半生气半得意地接着说。“他时常骂别人做改良派。办学校,办农场,这都是很好的事情,他却拚命反对。我以为要改革现在的社会,要实现我们的理想,还是应该从教育方面下手。要改造社会先要改革人心,此外再没有第二条路。暴力的革命只是盲目的蠢动。”

    “还是吃饭罢!”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打断了张小川的话。说话的人是方亚丹。高志元接着在旁边哼了一声,他暗地里在生气。他心里想怎么几年的工夫就把一个人变成这个样子。他差不多疑惑坐在他旁边的不是他从前敬爱过的张小川了。

    但是不管这个,张小川还是高兴地在说话。大家入了座。张小川一边挨着李剑虹,一边挨着李佩珠和龚家两姊妹。他快活地和她们谈论他在法国留学期中的见闻。他的话里常常夹杂了几个法国字,这又引起他的许多解释的话。

    吴仁民来了。众人对他并不十分冷淡。但是他不多说话,一个人只顾在席上喝酒。

    “仁民,你不要把酒吃得太多了,”方亚丹突然大声说。这时候众人正在听张小川讲话,没有注意到吴仁民的举动。方亚丹的话把众人的兴趣打断了。张小川望了吴仁民一眼,然后去看方亚丹,于是又把脸掉过李佩珠那边去。李剑虹带笑地轮流看众人。他不常说话,只是偶尔挟了一两筷子的菜放进口里去。

    吴仁民抬起头来,把方亚丹望了一眼,又拿起酒杯喝干了,放下杯子说:“那么我先走罢。”但是他并不动。

    正在和李佩珠们谈话的张小川忽然抬起头问方亚丹道:“亚丹,听说你要到法国去,什么时候动身?”

    方亚丹呆呆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决定的答话。张小川又说:“我劝你早些准备,我可以给你帮忙。到法国去读几年书,很有好处。”

    “我不想去了!”方亚丹突然短短地回答道,便埋下头去吃菜。

    众人莫名其妙地看了方亚丹一眼。张小川把肩头耸了一下,问一句:“为什么?”

    方亚丹不作声。吴仁民突然站起来推开椅子说:“我先走了!”

    “好,我和你一道去,”高志元站起来说。

    众人说了一些话挽留他们,但是没有用。李剑虹和李佩珠送了他们下楼来。

    秋天快要来了。夜晚的空气很凉爽。高志元并没有喝多少酒,但是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奇怪的感情。这究竟是愤怒,是失望,是幻灭,是悲哀,是渴望,他一时也讲不出来。他仿佛又看见他离开故乡出来时的情景。他临走的那个早晨,父亲在家里生气,妻躲在房里哭,母亲和一个兄弟送他。母亲带着一张憔悴的脸,哭着嘱咐他千万要时常回家去看她。他口里答应着,心里却在说:“这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了。”他陪着母亲流了一些眼泪。但是他在越南铁路的火车厢里看见安南的小贩被法国人侮辱虐待的情形,他就不再想他的母亲了。他对自己说:为了万人的幸福,我就不能够顾惜几个人的痛苦了。他那时候没有疑惑。他觉得自己的信仰十分坚定。他搭火车搭轮船,就像是战士到战场去。但是如今他开始怀疑了。是的,他对自己是没有一点隐瞒的:他已经在疑惑了。他想他们这班人聚在一起,果然是为着同一个理想,同一个伟大的理想工作吗?那么为什么在他们中间又有许多隔阂呢?为什么大家不能够把胸膛剖开彼此以诚心相见呢?既然是可以生活在同一个理想社会中的人,为什么又不能够互相容忍呢?他不能够解答这些问题了。

    “他们那些人都是在做梦!”他气愤地自语说。

    “我说大家都是利己主义者!”这许久不说话的吴仁民突然大声说了这一句,好像在回答高志元心里的疑问似的。

    “利己主义者!这是什么一个名词!”高志元像受了针刺似的,惊叫道。“我不能够承认。我们里面并没有一个利己主义者。”

    “那么你说谁都会像梅晓若①那样把自己的最后一块面包分给别人吗?”吴仁民猝然这样反问道。“老实说,在我们里面并没有一个利他主义者。李剑虹只是一个斯多噶派,而张小川呢,你听他今天在席上说了些什么话。他好像忘记了从前的那些事情。他忘记了从前抛弃学生生活到印刷工厂学习排字的情形。他如今在法国贩了洋八股回来了。你们天天说办刊物,印全集,埋头读书。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书本的影响罢。我说现在还需要一个秦始皇出来把全世界的书烧个干净,免得再毒害青年。”他说到这里忽然闭了嘴。过了一刻他又改变了语调,含糊地自语道:“下垂的黑发,细长的背影,凄哀的面貌。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不,不能够,不是她!那么是谁呢?面貌这样熟!……不,不能够是她!她不会到这里来。”

    “她,她是谁?”高志元惊奇地问。

    “她,她不会再来了,”吴仁民点着头说。这时候有一对年轻的男女迎面走来,很快地就过去了,只留下脂粉香和高跟鞋的声音。这是两个俄国人。接着一阵风把路旁的梧桐树叶吹得响。天空中嵌着星的网,星星是一明一暗的。

    “她去了,不会再来了!”吴仁民迷惘似地说。

    “你指的是哪个?”

    “那个幻影,那个美丽的幻影,”吴仁民留恋在回答。他用手去搔他的乱发。

    “什么幻影?你醉了!”高志元温和地说。“仁民,我说你不应该常常吃酒。你吃了酒又会误事。蔡维新要的文章你今天不会写了。你不是答应他明天有吗?你看,你又要失信了!”

    “文章?我心里这样寂寞,你还要提起文章?”吴仁民十分激动地说。“志元,告诉我,我真像他们批评的那样,没有希望吗?……啊,不要提他们!我在什么地方去找她呢?……志元,你告诉我。”

    高志元还没有开口,他的手臂就忽然被吴仁民抓住了。吴仁民狂热地说:“不要向我说什么严肃的话,什么道德的理论。我不要听。我是个无道德的人。……我所说的她,就是玉雯。我不是向你说过玉雯的事情吗?……是的,是玉雯,”说到这里他就闭了口不再作声了。只是那只手还在高志元的手臂上面战抖。

    高志元望着吴仁民,心里非常痛苦。他说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同情这个朋友。但是他忍不住问自己道:“难道仁民就这样被热情摧残下去吗?难道这个人就这样完了吗?”他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默默地跟了吴仁民走着。他的肚皮忽然隐隐地痛起来。

    “自杀,”好像有一个人在他的耳边大声叫道。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似乎一切的希望都没有了。肚痛是他的一个致命伤。这证明他的身体已经残废,不能够经历艰苦的、巨大的斗争了。他呻吟似地说:“我的肚皮又痛了,天气就要变了。恐怕不久就会下雨。我们快些走罢。”

    “你的肚皮痛跟天气有什么关系?”吴仁民大声问。

    “我年轻时候不知道保养身体。有一次患重病几乎死去。后来病好,近两三年来就得了这个毛病,只要天气一变,我的肚皮就会痛。只要天气一变,不管是由冷变热,由热变冷,我的肚皮一定先痛起来。有时候痛得很久,要买八卦丹来吃才可以暂时止痛。”

    “哈哈,你真是一个活的气象表了!”吴仁民大声笑道,过后又改变了声调问:“你没有找医生看过吗?”

    “看是看过的,”高志元苦恼地说。“医生说这种病是没法医治的。有一次痛得太厉害了,找一个医生打了几针,马上就止痛。但是不到多久病又发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在痛得厉害的时候吃八卦丹。幸好八卦丹的价钱还不贵。”

    “八卦丹,那是热性的药,吃多了将来会把你活活地烧死,”吴仁民说。

    “那么你为什么要吃酒呢?你就不怕烧死吗?”高志元把眉头一皱现出苦恼的样子说。“横竖我们是要死的。如果不能够毁掉罪恶,那么就索性毁掉自己也好。”

    “不错,毁掉自己,那是最痛快的事,”吴仁民热情地说。“把生命作孤注一掷,在一刹那间,没有自己,也没有世界,没有爱,也没有恨――那个境地,真值得羡慕!”他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望天,望了半晌,好像在领略那种境地的美丽。忽然他埋下头改变了语调说:“但是零碎的死,慢性的自杀,那太难堪了。”

    “我们在什么地方去找机会呢?我已经找了这许多年了!”高志元绝望地说。“这许多年是完全白费掉的。我所感到的只是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现在说文字宣传连几部全集也没有印出来。别人说我没有做事能力,我承认。但是那些有能力的人呢,他们又不肯做。”

    “不要谈这些事了,我们还是谈女人罢,”吴仁民狂热地说。

    “女人,为什么要谈女人?有了女人,只会妨害自己的工作。我说女人是私有财产制度的最热心的拥护者。”

    “收拾起你那些腐败的道学理论罢。你是一个新道学家!我诅咒一切的道学家!”吴仁民烦躁地叫起来。“你以为人只是一架机器吗?”

    吴仁民还要说话,但这时候已经到了他们的住处。高志元走在前面,先去开了门。楼下没有灯光,显然是二房东还没有回来。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登上楼梯,打开二楼的房门进去了。

    “这种生活简直是堕落!”高志元扭燃了电灯,就往自己的床上一躺,发出这一声诅咒。

    他看见吴仁民不作声,便又烦躁地说:“这样过下去还不如自杀!”

    “堕落?这算什么堕落呢?”吴仁民嘲笑地说。“自杀,那只是白白送掉你的性命。只有懦夫才会想到自杀。”

    “活着又有什么用呢?你看连文字宣传的工作也做不好!”高志元生气地说。

    “文字宣传,”吴仁民接连冷笑了几声说,“你的头脑真简单,你永远只想到文字宣传。其实那只是知识阶级的精神手淫而已。老实说,即使你把书本堆满在全世界,那也只有喂蠹鱼吃!”

    “你不晓得,你不懂,那些书就是我的爱人。我对它们的爱是不能用语言表示出来的。我想,假若有一天由我的手印出来千千万万本的书,流传出去,流传在全中国,全世界,许多人都热心读它们,被它们感动,那是多美丽的事!”高志元起劲地说。

    “你把书当作爱人,就跟陈真把真理当作爱人是一样地可笑。原来你也是一个斯多噶派!”吴仁民嘲笑道。“我问你,你晚上可以抱着书本睡觉吗?你真是蠹鱼!”他接着狂笑起来。

    高志元气得说不出话,他把身子翻向里面去,望着白色墙壁生气。渐渐地他的眼睛模糊了,眼皮沉重地垂了下来。

    吴仁民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面拿了一支笔在白纸上乱画,写的尽是:“革命”,“玉雯”,“瑶珠”,“李剑虹”,“李佩珠”,“张小川”这些字。同时他燃了纸烟在狂抽。最后他终于扭熄了电灯躺在床上睡了。

    夜很静。窗户都关上了。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人的鼾声和蚊虫的叫声。屋子里很闷热。过了好久,吴仁民忽然推开了那幅盖着半边身子的薄被大声叫起来。

    “什么事?仁民,什么事?”高志元被这叫声惊醒了,吃惊地问道。

    吴仁民坐在床上,用手揩着额上的汗珠,半晌不说一句话。他的心好像要跳出口腔来了。许多可怕的影子还在他的眼前晃动。他觉得他从另一个世界里回来了。有什么东西在咬他的脑子,他双手捧着头在呻吟。

    “仁民,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吴仁民不回答,却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志元,我还活着吗?”

    “活着?当然!你活着,我们都活着,所有的人都活着!”高志元粗声回答道。

    “那么我怎么会梦游地狱呢?”吴仁民苦恼地问自己。他接着非常激动地说:“志元,我梦游过地狱了。我看见许多青年给剖腹挖心,给枪毙杀头,给关在监牢里,受刑,受拷问。我看见他们也是血肉造成的。他们的父母妻子在叫号,在痛哭。我问别人,他们为什么会到了这个地步。别人回答说,他们犯了自由思想罪。‘真的,该死的青年!’我正要这样说,忽然什么都不见了,我的眼前只有一片血海。我吓得惊叫起来,就这样醒过来了。我发觉我还是住在洋房里面过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我真是一个在安乐窝里谈革命的革命家。志元,我恐怖,我害怕,我害怕那梦里的我!”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仁民,你还是安静地睡罢。你太兴奋了。以后不要多吃酒。你看我现在也不常吃酒了。”高志元声音含糊地说了上面的话,又把身子翻向里面去睡了。

    吴仁民走下床去打开窗户,把头伸到窗外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气。他的心还在痛。他的眼睛润湿了。

    弄堂里没有人影,也没有灯光。对面是一所花园。一株一株的树木在灰白光里显露出它们的茂盛的枝叶。草地上小虫悲切地叫着,像是在作垂死的哀鸣。一座洋房耸立在花园中间,像一座坟墓,关着它那永远不让人知道的秘密。再过去便是街市。但那里也没有一点声音,连小贩的叫卖声也没有。一切都死了。爱死了,恨也死了;享乐死了,受苦也死了;压迫死了,革命也死了。灰白色的光像一个大的网,掩盖了一切。只有他还活着,在全个城市里只有他一个人活着,活着来忍受热情的火焰的折磨。

    “动呀!起来动呀!为什么老是躺着浪费时间?”他向着躺在他下面的花园、洋房、街市挥手,好像他立在群众的前面,从他的心里发出了章 只要一分钟的激烈的活动,就毁掉自己的一生也值得。爆发罢,像火山那样地爆发罢。毁灭世界,毁灭自己,毁灭这种矛盾的生活!”他又狂乱地挥起手来。

    任何的动作都没有用。并没有什么东西开始在动。只有那小虫的叫声忽然停止了。寂寞的网更加张大,似乎连他自己要被它掩盖了。

    “我不能够死!”他挣扎地说。这时候他已经被愤怒和绝望的感情紧紧抓住了。他要生,他要历尽一切苦难而生,来完成他的工作。但是现在他站在这个死的房间里,这个死的城市里,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爱,没有恨。他还能够做什么呢?他不是已经向着死的路上走去了吗?

    这时小虫的叫声又突然悲切地响了。这叫声似乎和从前不同。他觉得自己很了解它。这里面荡漾着孤寂的生存的悲哀。这悲哀也正是他的。他现在和那小虫一样,也只能够发出绝望的哀鸣了。

    又过了一些难堪的时候,他抬起头往四面看。他在右边的天空中发见了一片光亮。他惊讶地望着那里。但是他明白了。这个城市并不是死的。它确实活着。这时候,就在这时候,在跳舞场里,乐队正在演奏,富家子弟正搂着漂亮的少女跳舞调笑;在大赌场里,在妓院里,在大旅馆里,在跑狗场里,绅士和名媛们正在一掷万金地纵欲狂欢。同时在工厂里,机器狂怒般地动着,工人们疲倦地站在机器旁边呻吟受苦。是的,一切都没有死,爱没有,恨也没有,享乐没有,受苦也没有,甚至压迫也没有。但是革命呢?革命却死了!

    “革命死了!”一个大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叫起来。他不能够忍受。他受伤似地捧着头,他竭力支持着自己的身子,免得他跌倒在地上。因为另一种回忆又来打击他了。几年前当他的玉雯离开他走到那个官僚的怀里去的时候,他曾经听到一句话:“你们革命家连一条狗也比不上。”这句话是从玉雯的伴侣的口里说出来的。那个玉雯,她曾经抛弃女学生生活进工厂去做女工,曾经那样热烈地为革命努力,把自己贡献给一个理想,而得到多数朋友的敬爱。她曾经对他表示过真诚的爱情,而且坦白地接受了他的回答。但是在不到一年的分别以后,这样的一个美丽的女性竟然抛弃了革命,抛弃了他的爱情,而走向那个骂“革命家连狗也比不上”的官僚的怀里去了。短短的黑发,细长的背影,秀美的面貌。她好像一个纯洁的女神,一提起她,就使人发生一种温情,一种敬爱。可是她却自己毁掉了这一切把身子陷在污泥里面,她一点也不顾惜。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至今还不知道。而且即使他知道也没有用了。事实毕竟成了事实。在那个官僚的淫荡的拥抱里和肉的压迫下,她的一切曾经是美丽的东西都消失了。她的面貌上已经没有了勇敢、纯洁、热烈的痕迹。

    血一般的口红,石灰一般的香粉就把她的过去完全埋葬了。那个官僚摇摆着肥脸,用肥大的膀子抱着她的纤弱的身子,那神情好像在说:“你看,我把革命战败了!”在经过了许多事变以后这个景象又突然来到吴仁民的心头。这个景象似乎生了许多根刺,刺痛他的心。难道革命果然被战败了吗?难道革命果然跟着那个女人死去了吗?他忍不住愤怒地这样问自己。他在跟一种突然侵袭来的幻灭战斗。

    “那是不可能的!”他终于狂乱地吐出了这句话。他把手往旁边一挥,好像推倒一个敌人。“革命是不会死的!”他又愤怒地叫起来,但是声音含糊,即使人听见,也不会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话。过后他低声自语道:“女人毕竟是脆弱的东西,她们总是跟着环境走,很难站住脚跟。无怪乎高志元常常骂女人。很多的女人跑到我们的运动里面来,她们也曾多少做过一些事情,有些甚至是很勇敢的。但是等到她们找到了丈夫以后,她们就变成了另外的一种人。有的规规矩矩做太太,有的拿丈夫的思想做自己的思想。她们很容易为了一点小的利益就牺牲了自己花费许多精力制造出来的美丽的东西。她们不爱惜自己,比男人还厉害。譬如玉雯,为了极小的代价――安乐的生活,她就离开了我们。”他说到这里极力按住胸膛,因为他的心又在痛了。

    “毁灭罢,这个世界真是罪恶之窟。那样美丽的女性居然也给它断送了!”他又一次绝望地叫起来。他的声音在黑暗中绝望地抖动着。他自己听见这声音,心里也起了大大的震动。他挣扎地自问道:“难道我也是走近了生命的边沿,就要像陈真那样地灭亡,所以连怒吼的力量也没有了吗?……”

    “仁民,你在同哪个说话?”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高志元在床上翻动身子,声音含糊地发出上面的问话。

    吴仁民不回答,只是抚着他的痛得厉害的心。

    “你为什么不睡?已经很迟了,”高志元继续说,便推开薄被坐起来。“空气闷得很,你为什么把窗全关着?”

    “窗都打开了,”吴仁民烦躁地说。

    “那么为什么还是这样闷呢?”高志元苦恼地说。他走下床去扭燃电灯,但是电灯不亮,总开关已经被二房东关上了。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囚笼,哪里有一点自由的空气!”吴仁民依旧烦躁地说话。

    高志元走到窗前把静寂的弄堂和坟墓般的花园望了许久。忽然他把身子紧紧地压在窗台上,用力在那上面揉了几下,口里发出呻吟般的、压榨出来似的声音说:“我的腰又在痛了。我这种痛苦,这种零碎的痛苦,总没有终结的时候!”

    吴仁民掉过头用同情的眼光看这个朋友。他的心痛增加了。在这个环境里他们两个人显得多么软弱无力。他们从前以为自己是代表着世界的正义和真理的唯一力量,是这个黑暗世界中的一线光明。可是如今连他们自己也不能够这样相信了。他们有什么力量来震动,来破碎,来毁灭这个罪恶世界呢?他们有什么力量来照彻这个黑暗世界呢?他们已经被零碎的痛苦折磨得连怒吼的勇气也没有了。

    “仁民,你把我杀死罢。这种生活我实在不能够忍受下去,”高志元无力地靠着窗台,好像要倒下去似的,他用恳切的声音哀求道。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用语言表示不出来的深切的悲哀。

    “要我杀死你?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吴仁民恐怖地、痛苦地问道。

    “我的半残废的身体本来就不能够经历激烈的斗争,现在我也没有力量再跟零碎的痛苦斗争了。并不要什么打击,我的病随时都会使我躺下去。”

    “志元,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这样消极?”吴仁民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同情地问道,一面伸出手捏住高志元的一只微微战抖的膀子。

    “你不看见今晚上小川的样子?我希望别人。我相信别人。结果只有幻灭!”高志元生气地说。“美丽的幻影都成了过去的陈迹。现实只是一片残酷的黑暗。从这里走到光明的将来,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长的岁月。也许那只是一个永远不能够实现的梦,也许人类是被命定了永远在黑暗中互相残杀,也许世界根本就不能够改造。看见小川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对革命也没有把握了。”接着是几声长叹。

    “绝不能够!”吴仁民坚决地说,这是对高志元的前面的话的答复。他走去在桌上摸索到一根纸烟,又擦燃了火柴。一线火光照亮了这个灰暗的房间的一部分,但很快地火光就没有了。火柴头带着烧焦的伤痕,无力地落在地上。接着他的脚就往火柴头上一踩。于是谁也忘记了那根火柴曾经燃烧而照亮房间的事,只有在纸烟头上还燃着红的火。

    “我们的命运也许还不及火柴。火柴烧了自己的身子以后虽然免不掉受人脚踏,但是它究竟曾经照亮了这个房间。而我们呢,我们为理想奋斗,为理想受苦,也许一直到死都没有照亮什么的机会,”高志元依旧呻吟似地说。

    “难道因为这个缘故你就灰心吗?”吴仁民在狂吸了几口纸烟以后突然问道。他不等高志元答话便又接连地冷笑几声,一面大声说:“小川正是剑虹的大弟子,也就是剑虹式的教育的成绩。把一个一个的青年造成了张小川这个样子,剑虹也应该满意了。”。

    “这也不能说是剑虹的错,”高志元刚刚说了这一句,却想起今天李剑虹在席上批评吴仁民的话以及他对待张小川和吴仁民的态度,便不再作声了。

    “这也许不是他的错。我看我们民族已经衰老了。像我们这样古老的民族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在我们中间恐怕没有多少活力存在了。所以我们的青年也很脆弱。我们如果得不到新生就会灭亡,灭亡而让地位给别人。我们所预言的黎明一定会到来。我们的理想并不是不可实现的梦。可悲的是我们也许会得不到新生。想到将来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得到自由的幸福,而我们却在灭亡的途中挣扎终于逃不掉悲惨的命运,这真叫人感到痛彻骨髓!真叫人不甘心!也许我们应该灭亡,但是想到我们这许多年的艰苦的奋斗,我们对这个灭亡的命运绝不能甘心!”说到这里吴仁民的声音里差不多要喷出眼泪来了,他便住了口。

    “我不相信你的话,我们绝不会灭亡!”高志元恼怒地说,“你说,既然我们得不到新生,那么我们为什么又要努力奋斗?”

    “这就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意义了。即使奋斗的结果依旧不免于灭亡,我们也还应该奋斗。即使我们的面前就是坟墓,然而在进坟墓以前我们还应该尽我们的力量去做一番事业。奋斗的生活毕竟是最美丽的生活,虽然也充满了痛苦。因为害怕灭亡的命运,因为害怕痛苦而选取别的道路,去求暂时的安乐的生活,那是懦夫!我们是生来寻求痛苦的人,我们并不是奢侈品。我们要宝爱痛苦。痛苦就是我们的力量,痛苦就是我们的骄傲!”一种力量突然鼓舞着吴仁民,使他热烈地、忘了自己地说出上面的一番话。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热情。

    “你的意思不错:痛苦的确就是我们的力量。然而我不相信――”高志元感动地说。

    “不,那不是我的话,”吴仁民突然改变了声调,烦躁地打岔道。“那是陈真说的,他写在他的日记里面。……他是一个说教者,我不是。我决不是说教者!”他说了又拚命地狂吸纸烟,他差不多把烟雾全喷到高志元的脸上。“我不是说教者,我不能够一天一天地去敲那迟缓的钟。我要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情,即使毁灭世界,毁灭自己――”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把纸烟头掷在地上,使劲地用脚踏它。

    高志元也不再说话了。他苦恼地、惊疑地望着吴仁民,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昏迷,还是清醒的。他只觉得一阵烟雾在他的脸上跑,从烟雾里时时露出一对可怕的、光闪闪的眼睛。屋里很沉闷。他的肚皮一阵一阵地痛。一切都死了,只有痛苦没有死。痛苦包围着他们,包围着这个房间,包围着全世界。他不能够抵抗它们的袭击。他只是重复地念着方才吴仁民说过的话:“痛苦就是我们的力量,痛苦就是我们的骄傲。”最后他脸上一亮,又用坚决的语调说:“我要拿痛苦来征服一切,我要做出一番事情。我再不能够这样地生活下去。我不能零碎地杀死自己!……”

    ①鲁·梅晓若:参加巴黎公社起义的法国女革命家。

    第六节

    星期六早晨吴仁民意外地接到一封信,这是由一家书店转来的,恰好方亚丹在他的房里。

    “看这笔迹,一定是女人写的,”方亚丹带笑说。

    “女人?有什么女朋友写信给我呢?”吴仁民接过信来迟疑地说。他慢慢地拆开了信。

    吴先生――你读到这封信时,不知道你的脑中可还有我的影儿存在么?

    那天你在会馆义地上遇见的蓝衣女子便是我。她是你的一个学生。在××大学高中部教室里她曾经听过你许多次的讲课,而且因为她的身世的凄凉曾经博得你的同情。你是她所敬爱的一位仁慈的先生,她永远不能够忘记的先生。

    那天在墓地上看见你的和善的面容,我虽然不能马上记起你的姓氏,可是过去的旧事开始模糊地在我的心灵中显现了。许多滴吞在肚里的眼泪使我的脆弱的心发痛。我就匆匆地回家去了。

    先生,我后来终于记起了你的姓氏。先生,你看我是一个多么忘恩的女子哟!我居然连你的姓氏也忘记了。你曾经那么仁爱地帮助过我。当我决意不接受一个男子的爱情而受着胁迫时,你曾经那么大量地援救过我,使我在吞了许多痛苦的眼泪以后居然得着安静的幸福,而平安地走到我所爱的男子的怀里。虽然我和他的缘份是那样浅,他只给了我短时间的幸福就永离了这世界,将我孤零零的留下来,可是你所给我的恩惠已经使我这薄命女子铭感无极了。

    先生,自从那次看了他的坟墓回来,我就病倒了。在病中我时常想起你这位仁慈的先生。在病中,我梦想着你会到我这里来,让我最后一次向你表示我的感激,因为我怕我不会活到多久了。先生,你是知道的,我很早就患着肺病,而且最近又开始吐血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自己的鲜血便要流泪,有时候还要伤心地哭一两个钟头。先生,像我这样的女子也许是值不得人怜惜的罢。

    先生,不知道你还有余暇来看我么?不知道我的这封信还有进到你的眼帘的福份么?可是我依旧虔诚地祈祷着我在死去以前还有机会和先生谈一次话,这也许不会是过分的希求罢。

    先生,你看,在这么轻的年纪我就想到死了,这是多么可笑,多么可怜。

    先生,想说的话多着呢!可是我没有精力写下去了。专此敬问

    近安!

    学生熊智君谨上×月××日

    后面还写了她的通信地址。

    “熊智君……”吴仁民折好信纸梦幻似地把这个名字接连念了两遍。

    “熊智君,她是谁?”方亚丹好奇地问。

    吴仁民不回答,却继续自语道:“熊智君,细长的背影,下垂的黑发,凄哀的面貌……肺病……”然后他用决断的声音说:“是的,我记得她,我认识她。熊智君,那个女学生。”于是他把信纸递到方亚丹的手里说:“你看罢。”

    方亚丹接过信来读着。同时那个穿了寝衣躺在床上嚷着肚皮痛的高志元也闭了阔嘴,带着笑容一翻身跳下床来,走到方亚丹的背后,就把膀子压在他的肩头,一面注意地看信。

    “啊!”从高志元的阔嘴里哼出这一声来。“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啊,……仁民,那就是你所说的美丽的幻影吗?”

    “我走了,”吴仁民突然站起来,自语似地说。

    “是不是去看那个熊智君?”高志元嘲笑地问。

    “是,”吴仁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高志元正经地说。

    吴仁民正要走出房门,却站住了,回过头来看他。

    “你以为你可以帮助她吗?你可以给她带来幸福吗?”高志元突然吵架似地这样问。

    “我不知道,”吴仁民茫然地答道,以后又加上一句解释的话:“我倒没有想到这上面去。”

    “你不会的,”高志元坚决地说,像吐一口痰在吴仁民的脸上似的。“你不会帮助她,你只会给她、给你自己带来痛苦。要撇开社会个别地去救人,不会有一点用处。而且女人根本就脆弱,她们软得像没有骨头,你要拉她们站起来,她们反倒会把你拖倒。我的话一点也不错。我见过不少的人为了女人的缘故堕落,变节。”

    “我不会,”吴仁民半生气半有把握地说。

    “你不会,哪个相信?你的性情就像雪下面的火山。你跌进爱情的火坑里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看她,”高志元关心地说,阔嘴里喷出了一些白沫。

    “你不看见她信上写着不会活到多久吗?她不过要求在她死去以前和我谈一次话,我不能够拒绝她!”吴仁民热情地说。

    “我问你,难道每个要死的人要求你谈话,你都去吗?你又不是牧师!”高志元张开阔嘴笑了,露出一排黄牙。他把寝衣拉开,生着不多几根细毛的胸膛从破烂的汗衫下面现出来,下身穿了一条短裤,钮扣没有扣上,再下去就是一双毛腿。

    “志元,你也应该把衣服穿得整齐一点。你看你这样像什么!怪不得你讨厌女人,因为像你这样不爱干净的男人,女人绝不会喜欢,”方亚丹忽然插嘴说,接着发出一阵大笑。

    高志元连忙把寝衣拉拢来。他微微红了脸,因为方亚丹说到了他的弱点。

    “我去了,”吴仁民自语似地说,很快地就消失在楼梯下面了。

    吴仁民走在街上才发觉他没有把领带结好,便解开重新结过。他一面走一面结。忽然一部电车从后面驶过来。他急急迫上去,刚刚上了车,车子就开了。可是他已经跑得面红颈胀了。

    他下了车,走了几条马路,终于找到了熊智君的寓所。这是一个比较清洁的弄堂,里面只有十几幢房屋。石库门,新的建筑,三层楼,空气还新鲜。他想:“在这里养病倒也不错。”

    他找到号头,先去敲前门,没有应声,便又转到后门去,敲了半晌,一个江北娘姨给他开了门。

    听说是来看姓熊的女人,娘姨便在下面叫了一声“熊小姐”。从楼上传来了女性的应声,接着似乎听见门在响。

    “你上去,三层楼,”娘姨带笑地对他说。

    吴仁民在楼梯上走着,一面在心里盘算见着她应该说些什么话。他无意间抬起头,看见上面楼梯旁边有一张脸带着一堆头发俯下来。

    他知道这一定是她了,他觉得脸上发热,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他高兴地加快脚步走上去。

    他的脚还在最后一级的楼梯上,他和她面对面地站住了。他记得很清楚,果然和那天在墓地上看见的没有两样,甚至蓝布旗袍也没有更换。下垂的黑发,细长的身材,凄哀的面貌,这些好像都刻在他的脑子里一样。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里面荡漾着许多愁思。美丽的脸上笼罩了一层云雾。一张小嘴微微地张开。

    就这样站了一两分钟,两个人都不说话。吴仁民只觉得那一对柔软的、似惊似疑似哭似笑的眼光不住地在他的脸上盘旋。但是渐渐地他看出变化来了。她的脸上的云雾慢慢地在消散。

    忽然她把嘴唇一动,微微一笑,这笑在他看来和哭只差了一点。接着从她的口里轻轻地吐出了“吴先生”三个字。

    “是我,密斯熊,”他感动地答应着。他还想说话,可是有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咽喉。他只是默默地跟着她进了房间。

    然而从这时候起他们中间的距离就缩短了。

    女的坐在床沿上,男的坐在桌子旁边的靠背椅上。桌子收拾得很干净,上面放了几本书。吴仁民把眼睛放在书上,却对她说着普通的应酬话。他住了口,她并不接下去,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她背转身子低下头默默地过了半晌。等到娘姨提了水壶上来,她才装出笑容站起来招呼给他倒了茶。

    “她哭了,”他这样想,心里有些难过。“她为什么要哭呢?”他暗暗地问他自己。忽然信里的一句话闯进他的脑子里来了,好像给他一个回答似的。他看看她的脸。她正站在柜子跟前,从一个玻璃缸里抓了花生米出来摆在一个洋磁碟子里面。

    她那张美丽的脸上缺少血色,然而嘴唇却是红红的。“这不是血迹罢。”他这样想着,心又微微地痛起来。

    她把碟子放在他的面前,含笑地说:“请随便吃一点,”然后坐回到床沿上,看着他慢慢地吃花生米。她开始叙述过去的事情。

    她最先叙说她因为不肯接受一个男子的爱情受到胁迫时吴仁民帮助她的一段故事。这件事情,吴仁民早已埋葬在很深的地方,他从来不曾记起它,但是料不到现在却被她掘发出来了。是的,他曾经帮助过她。那时她还是他的学生。她在高中部还没有毕业,她的家庭就给她订了婚,叫她辍学回去出嫁。她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有了爱人,她自然不愿意回去结婚,而且她又知道家里要她去嫁给什么样的人。反抗的结果是:她脱离了家庭。但是她要继续求学就有困难了。这个消息传到吴仁民的耳里。吴仁民自动地出来帮助她,替她在一家书店里找到校对的位置,使她可以继续在学校里念书。这件事情发生不久,吴仁民就离开了那个学校,而且很快地把她忘掉了。家里有一个自己满意的妻子的男人很容易忘记别的“有了主”的女郎,吴仁民自己就常常说着这样的话。何况以前还有工作占据他的时间。但是如今一切都成了过去的陈迹,她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而他也把他的瑶珠永远地失去了。

    “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他带着谦虚的笑容说。其实在心里他却暗暗地说:“说下去罢,你的声音是那么温柔,你的故事里面带着那么多的温情……”

    “过去的事就是我的唯一的安慰,现在想起来,真是美丽,就像梦一样,”她说着,做梦似地微微一笑,笑容里虽然多少带了一点凄凉的味道,但是已经够使她的面庞显得有生气了。“生病的人很容易记起往事,何况又是一段受人恩惠的事情?先生,你不晓得这个回忆给了我那么多的安慰,那么多的温暖……”

    “你的病是不要紧的。你还这么年轻,你的生命还没有开花,你以后还有更多的美丽的日子。为什么就有了颓唐的思想?你正应该想些快乐的事情。病是不要紧的……”吴仁民感动地断断续续地说。忽然他闭了嘴,他不能够说下去了。他激动得厉害。他用无声的语言对自己说:“同情,这是同情。”事实上他是被一刹那间的爱情打动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在桌子上取了几颗花生米,慢慢地嚼着。

    “他死了已经一年多了,我和他的缘份是这样浅,”她痛苦地低声说。

    “一年多?他死了一年多了?”他惊讶地说。

    “是的,”她低声回答,埋下头又加一句:“如今我是被遗弃在大海里的一片浮萍了。”

    “我的瑶珠,我的妻子也是在那个时候死的,”他感伤地说。

    她马上抬起头来,用一种好象是茫然的眼光望着他,过后自语似地喃喃说:“什么事都有巧合,灾祸也会来得这样凑巧……”

    吴仁民痛苦地想:“同样的灾祸把我们两个连在一起了。”他唯唯地应了一声。

    “那么先生到现在还只是一个人么?”她无意间说了这句话,却又埋下头去。

    “是的,一个人,也可以说是一个流浪人。有些朋友又叫我做罗亭。我确实就像罗亭那样,怀着一颗热烈的心,到处漂泊,受人轻视,被人误解……”他说这些话,的确带了一点怨气,他说得很认真,却忘记了他并不曾有过到处漂泊的事。

    “是啊,”她说着又抬起头用温柔的眼光看他。“在现社会里面有热烈心肠的人常常得不到人们的了解。先生不是曾经对我说过我们应该有独往独来的勇气么?这句话我至今还记得。这是一句很美丽的话。……可惜我不曾做到。”最后的一句话是带着叹息低声说出来的,她好像害怕被他听见一样。

    “我已经忘记我说过的这句话了,”他苦笑地说。“话是美丽的,但是究竟有什么用处?密斯熊,你不知道,那寂寞,那心的寂寞!比死还要难受!永远是误解,永远是失望!我这颗热烈的心就在寂寞里熬煎,没有人来替我分担一点苦恼,表示一点同情。没有谁关心到我!孤独,永远是那比死还要沉闷的孤独!密斯熊,这种话我只向你说,我从没有对别人说过。但是你也不会了解我。”他愈说下去,愈热烈,同时又愈悲愤。

    “先生,你为什么要说我不会了解你呢?”她认真地分辩道。“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感激你,多么崇拜你。也许我现在不了解你,但是我很愿意了解你。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一道光照亮她的面庞,苍白色的脸染上了淡淡的红云。

    即使不是为了上面这些话,单是她的面貌也可以使吴仁民感动。他的面容也改变了。“密斯熊,……密斯熊,”他接连唤了两声。“你是这样地大量。……我这一生只听见一个人向我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你!……你是这么纯洁!这么善良!我不晓得应当怎样感激你!”他说着身子像发寒颤似地抖动,两只眼睛不转动地望着她的微微张开的小嘴。他觉得一种高尚的感情控制了他,一个庄严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坦白地说罢,在这个高洁的女性的面前坦白地说罢,向着她倾诉你这许多时候以来的悲哀!”

    “先生,”她略略提高声音说,“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我是不配的。我经历了那许多痛苦而能够活到现在,不都是拜领着你的赐与么?你现在还要说感激我,不是在讥讽我么?先生……”从她的面部的表情看来,她的心和口是一致的。

    “先生?请你不要唤我做先生罢。我们做朋友,不更好么?”他忘了自己似地大声说。

    两个人对望着,他们都不作声,但是两颗心都在说话,两对眼光都在探索。

    “先生,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好。难道这个称呼不就是最美丽的么?”她用一种非常柔和的声音说。“让我永远这样地称呼你罢。这个称呼我一直到死都不会忘记。”她停了一下,站起来走到桌子前面,拿起热水瓶给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拿着茶杯回到床前,坐下去喝了两口,然后慢慢地继续说下去:“先生,你也许愿意知道近一年多我的生活罢。你或者会奇怪他死了以后我是怎样生活的?其实这很简单,我这许久都是在书店里做校对的工作。后来我的身体病到不能够再做那种只有使人心焦头痛的事情,我便搬到这里来。这是一个女朋友的家。她对我很好,她一定不放我离开这里……”

    “她现在在家吗?”他突然问。

    “不,她到乡下去了,不久就会回来。她和我是同乡,而且是小学时候的同学。靠了她的劝解,我母亲又时常接济我,和我通信。但是父亲的心还是不肯宽恕。”

    “父亲的心总有一天会软下来的,”他这样地安慰她。

    “不知道我能不能够等到那一天,”她感伤地说。“我近来很少到外面去,常常整天坐在家里,有时候拿着一两本书,有时候动也怕动一动。不知道怎样,非常容易感到疲倦。这里又很寂寞。那个女朋友回乡以后就没有人来和我谈话。在这里,我没有几个朋友。我整天坐在家里不想做什么事情,又没有人来看我。”

    “我以后一定常常来看你,”他诚恳地说,并不像施一个恩惠,却像要报答一个恩惠。

    “谢谢你,”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喜悦。“恐怕先生不会有这么多的时间罢。我知道你很忙。我知道你有你的事业。而且为了渺小的我,也值不得花费先生的宝贵时间。”

    “我有很多的时间,而且我也很寂寞,”他感动地说。

    两个人又谈了一些话,吴仁民终于告辞走了。熊智君送他下楼,伴着他走到后门口。他走到转角回过头来看,蓝布旗袍裹着的苗条的身子还静静地立在那里。

    吴仁民走在路上,看见蔚蓝的天空,金黄色的阳光,人行道上的梧桐叶,觉得心里很畅快,在他的耳边还接连响着那温柔地唤着“先生”的声音。这一阵他忘记抽烟了。

    “我终于找到这样的一个女性了。她崇拜我!她愿意了解我!她要求我给她一个机会!”

    “她是可爱的。美丽,那不消说。她说话说得那么温柔,句句都打在我的心上。态度也很温柔,而且又有热情,并没有一点忸怩。”

    “病?那不要紧。爱情可以医治女人的百病。”

    “她是值得怜悯的,值得同情的,而且还值得爱的。”

    “是的,我应该同情她。不,我还应该爱她。我有爱她的义务。我要用爱情去温暖她的凄楚破碎的心。我要安慰她,鼓励她,使她走到积极、快乐的路上去。”

    “为什么不应该恋爱呢?生活太单调了,空气太沉闷了,环境太黑暗了。我不可以暂时在女性的温暖的怀里睡一些时候,休养这疲倦的身体来预备新的斗争么?”

    他同自己商量了许久,终于得到下面的结论:

    “自己觉得可以做就去做罢。恋爱完全是两个人中间的事情,李剑虹、高志元他们没有权利干涉。”

    在电车上他遇见几对年轻的男女,他们谈起话来很亲密,女的紧紧偎着男的。车子里面的眼光都落在这几对人的脸上。他把他们看了许久,忽然妒忌地、生气地在心里自语道:

    “为什么他们都可以,我一个人就不可以呢?”

    吴仁民回到家里。他看见高志元还躺在床上和方亚丹谈话。

    “怎样?成功了吗?”高志元看见他进来张开阔嘴嘲笑地问道,接着又哼起日本的情歌来。

    “斯多噶派哼情歌,”吴仁民不直接回答,却自语地说了这句话。

    高志元没有话说,把嘴大张开,打了一个呵欠,嘴张得那么大,好像预备吞食一个人似的。他生气地伸手把竖起的头发拚命地搔,忽然大声笑起来。笑够了时他才慢慢地说:“我有了好对了:革命志士讲恋爱。”

    “好,”方亚丹也笑了。

    吴仁民涨红了脸,骂道:“你懂得什么?照你的意思,人类应该灭绝才对。你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人都弄成太监,免得他们看见女人就冲动?……我要出去了,我不再和你这个新道学家说话。”他说完真的就往外面走。

    “仁民,你回来,我有话对你说,”方亚丹在后面叫起来。“真的,我有正经事情要同你商量。”

    吴仁民默默地走了回来。

    “我和志元已经决定到F地①去了,”方亚丹严肃地说。

    “你不到法国去吗?”吴仁民惊讶地问。

    “我早就表示过不做留学生。让张小川一个人去摆他的留学生的架子,”方亚丹说着忽然做出一个歪脸。

    “我决心去干实际运动。同剑虹长久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意思。他自然是一个好人,却干不出事情来。同他相处久了,才知道他也不过如此!”方亚丹一本正经地说,他突然站了起来。

    “你在跟我开玩笑。我知道你素来很崇拜他!”吴仁民还不肯相信。

    “不错,我崇拜过他,便是现在我对他还有好感,”方亚丹起劲地分辩道。“然而现在我看出他的弱点来了。他的成见很深,并不认识人,而且又缺乏自信力。凡是读书过多的人都会有这个毛病。书这个东西害人不浅。”

    “而且剑虹拚命庇护小川,这也很不公道。不管小川现在变得怎样,剑虹依旧相信他。这简直是纵人为恶了!”高志元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把他的木板鞋在楼板上弄出大的响声。

    “小川要结婚了,听说还要行旧式婚礼呢!”方亚丹生气地说。

    “结婚?同谁?”吴仁民茫然问道。

    “同龚德婉。女的人还不错,剑虹很称赞她,你也见过。婚礼大概在龚德婉的家乡举行,外面的朋友不会去参加,当然看不见旧式婚礼。他们回到这里来时,随便印一张说明同居的卡片分发出去,在朋友们看来不是废除了婚礼吗?小川的花样到底多些。”方亚丹愈说愈生气,竟然把袖子挽上去,好像预备和人打架似的。

    “龚德婉,我当然见过她。……但是关于婚礼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吴仁民又问。

    “那是佩珠告诉我的。剑虹劝阻过小川,却没有用,他就不再劝了。我不高兴剑虹,就因为这个缘故。你知道我对旧礼教恨得非常厉害,旧的一切我都恨。整个中国被它摧残到了这个地步,我们青年还要对它让步屈服!”方亚丹说着猛然将拳头在桌子上用力一击。桌子大声叫起来。两三本书落在地上,一个茶杯打翻了。“所以我要到F地去。现在只等F地的朋友寄路费来。我要离开小川,离开剑虹,离开他们那一群书呆子。”停了一下他又说:

    “我去,志元去,还有两个朋友要去。将来你也跟着来罢。我们欢迎你。”

    方亚丹的话说得非常有力,连高志元也摆正了他的方脸注意地听着。

    “好,”吴仁民含糊地答应一声,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他这时候并不曾想着到F地去的事。

    ①F地:指福建省。

    第七节

    “你又要到熊智君那里去吗?”高志元看见吴仁民在结领带,便带笑地问。他坐在沙发上,身上穿了寝衣,把一根手杖抵着肚皮,手杖的另一端抵在桌子脚上。

    “是,”吴仁民随便应了一声,但马上又问道:“你的肚皮又在痛吗?”

    “有一点痛。不过并不厉害,”高志元自己忍住笑说。“这几天拿手杖来抵肚皮,差不多成了习惯了。”

    “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看你一天究竟干些什么事情?”吴仁民带笑地责备他。“像你这个样子到F地去是不行的。”

    “这何消你说?到了F地当然会被工作逼得要死!但是现在我还可以继续过这种浪漫生活,就让我尽量地过它几天。以后我就要把它永远埋葬了,”高志元正经地说,好像还有一点留恋似的。

    “你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吴仁民带笑地骂起来;“你天天嚷着要做事情,说这种生活是堕落。可是一旦有事情给你做,要你结束这种生活的时候,你倒有点留恋了。你这种人,真正叫人拿你没有办法,说你坏,又有点不忍心,说你好,未免太恭维你。”他说了就往外面走,不要听高志元的反驳。

    “仁民!”吴仁民已经走在楼梯上了,却被高志元的唤声叫了回来。他还以为高志元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他商量。

    “什么事?”他站住正经地问。

    高志元起初微笑,后来却半吞半吐地说:“当心点,不要被熊智君迷住了。”

    “你的头脑这样旧!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就只是为了讲恋爱吗?”吴仁民生气地说着,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我和她做朋友,不过是想帮助她,感化她。”心里却比口里要求更多,他自己也知道。

    “这样崇高的目的!”高志元讥笑似地称赞起来。他不再说别的话,只是把身子不住地在椅子上擦。

    吴仁民听见这句话心里很不舒服。他明白高志元故意挖苦他,却又不便跟高志元争吵,只是解嘲似地说了一句:“你不信,将来看罢。”

    “看什么呢?看你同熊智君行结婚礼吗?”高志元还没有把话说完就听见楼梯上高跟鞋的声音,马上住了口。

    “她来了,”吴仁民吃惊地站起来低声说。他的眼光马上落在高志元的身上。“看你这个样子!你连短裤也不扣好,”他又惊又气地说。

    高志元埋下头看自己,忽然叫了一声:“啊呀!”便大步跑到自己的床前,跳上去,一把拉过薄被蒙了全个身子,却忍不住在被窝里发出一声笑。

    一个细长身材的女子在门口出现了。她看见吴仁民,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微微一点头,轻轻地唤了一声:“吴先生。”她的凄哀的面庞因笑容而发光了。

    吴仁民堆了一脸的笑容把她接进来,让她坐在沙发上。他从热水瓶里倒出一杯开水,就把茶杯放在沙发旁边的凳子上。她侧起身子谢过了。

    于是他们开始了谈话。在谈话的时候,吴仁民时时斜着眼睛偷偷地看高志元的床,床上臃肿地堆着的被褥微微在动。他忽然发觉熊智君的眼光也偶然落在那上面,不觉受窘似地红了脸解释道:“这是那个朋友的床铺。他出去了。他这个人懒得很,从来不叠被。他不久就到F地去。”

    这些话被躲在被窝里的高志元听得很清楚,他不觉失声笑起来。吴仁民倒很机警,连忙用一阵咳嗽掩饰过去了。

    熊智君似乎不曾注意到这个。她把眼光移在吴仁民的脸上,现出关心的样子看他咳嗽,过后她又把眼光移到墙上,看着一张女人的照片,就是吴仁民的亡妻瑶珠的照片。于是她埋下头来低声问了些关于那个女人的话。在注意地听着吴仁民的答话之际,她不时把眼珠往上面移动,去看他的脸色。

    “这两天还常常咳嗽吗?今天脸色似乎好多了,”吴仁民结束了瑶珠的事情以后,就把话题转到熊智君的身上,这样关心地问她。

    “谢谢你,我好久就不常咳嗽了。这几天人渐渐地好起来,心里也特别高兴,”她含笑地说,略略停了一下,又补上一句:“昨天晚上还同那个女朋友一起到卡尔登去看了电影呢。”

    “你那位女朋友已经回来了?”

    “她前天回来的。她回来我也算多一个伴,寂寞的时候也可以找她谈些闲话。不然,一个人闷在家里真难受。近来倒承先生常常来看我,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先生才好……”

    吴仁民觉得心里畅快,正要答话,忽然瞥见高志元床上的薄被动了一下,一只脚尖露到外面来。他着急地看她一眼,她埋着头慢慢地在说话。

    他略略放了心。但是他又想起在这个房间里谈话不方便,他们的话会全被高志元听了去,以后高志元又多了挖苦他的材料,因此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密斯熊,你今天没有别的事情罢,我们到公园里去走走好不好?”他对她说,还耽心她会拒绝。

    “好的,只是会耽搁先生的事情罢,”她说着就站起来,微微一笑。

    “我没有什么事情,我这一向都是没有目的地天天在外面乱跑。”他要使她相信这句话,因此说话的时候很起劲。同时他又站起来,让她往前面走,自己在后面跟着。他走出门口,故意把门碰上,而且碰得很响,这是给床上的高志元听的。

    高志元马上推开被从床上跳下来,赤脚走到沙发跟前一屁股坐下去,张开大嘴发出几声哂笑,接着咕哝地自语道:“到底还是爱情胜利!什么革命!大家还不如去从事求爱运动,那倒爽快得多!……我还是到公园里看他们去。”

    最后一句话使得高志元的方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笑容,他连忙跑到床前,从枕头下面取出压在那里的折叠好了的西装裤。他匆忙地把上下身衣服穿好,就锁上房门跑出去了。

    他们的寓所离公园很近,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到了那里。他买了一张门票,因为他的长期入场券在吴仁民的身上。

    高志元走进了公园,很高兴,他以为一定可以找到他们,而且可以设法去打扰他们。但是他圆睁着两只眼睛走遍了公园:他走过草地,他走过凉亭,他走过池塘,他走过花坛,他走过斜坡,他走过竹径,他始终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

    自然公园里有不少的青年男女,但都是一对一对的爱侣,他们坐在一起讲情话。高志元看见他们,马上就皱起眉头把脸掉开。他以为在那些人里面一定没有吴仁民和熊智君。

    “但是他们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是他们临时改变了心思,或者还是仁民在捣鬼,他故意拿到公园去的话来骗我?”这样想着他觉得一团高兴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在梧桐树下找到一把空椅子,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又觉得无聊,便索性把吴仁民的事情抛开,走出公园找方亚丹去了。

    吴仁民和熊智君的确到公园来过,而且高志元进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公园里面。但是不久他们就出去了。吴仁民约熊智君去看电影,她并没有推辞。

    他们到了电影院,时间还早,只有寥寥的十多个人。他们在厅子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两个座位。

    他和她坐得这样近,两个人的手臂差不多靠着,这还是第一次。他觉得有些不安,但又很高兴。她的脸微微红着,脸上露出笑容。这笑容在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消去。她并不避开他的注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安。她也许比他更热情,虽然在表面上没有表示出来。但是他也看得出她很愿意同他接近。

    在公园里他们并没有谈许多话,他们的注意力被大自然的美景吸引去了。他们问答的都是普通的话,但里面也含有特别的关心,这是彼此在沉默中也能够感觉到的。

    如今在这阴暗的、并不十分宽敞的电影院里,沉闷的空气开始窒息他们,一种隐隐的闷热把他们的热情点燃起来,使他们觉得需要着向对方进攻,但又害怕这进攻会受到阻力。起初他们并不多说话。说一句话好像都很困难。因为一句话里面必须含着几句话的意思,要使听话的人从这句话里体会出未说的话来,但同时又害怕听的人误解了意思。这时候更能够表达出他们的心情的就是那偶尔遇着的彼此的眼光。虽然是眼光一注视,脸一红,嘴一笑,彼此就把头掉开或者埋下来,但是那心的颤动,那使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的心的颤动,却使得彼此都忘了自己。这是刺激,这是陶醉,这是热。虽然不见得就是吴仁民所想的那一种,然而这许多天来过惯了孤寂、冷静的生活的吴仁民终于被它压倒了。在一阵激烈的感情波动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说话了:

    “智君,”他突然用了战抖的声音轻轻地在她的耳边唤道。

    她掉过脸看他。他却觉得咽喉被堵塞了,挣红了脸,半晌才说出下面的话,声音依旧抖得厉害:“智君,我说……这种生活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那样地寂寞!那样地冷静!那样地孤独!别人都说我浪漫,轻浮,卤莽,空想……我的周围永远是黑暗。就没有一个关心我、爱我的人。……但是你来了。你从黑暗里出现了。……智君,你把黑暗给我扫去了。你把过去的阴影都给我驱散了。你给我带来一线的光明,一线的希望。在你的美丽的眼睛里我看出了我这许多年的痛苦的报酬。……我爱你,智君,我爱你。……但是你会爱我么?你会爱我这个被许多人轻视的流浪人么?……我愿意把我的鲜红的心献给你,只要你肯答应,我愿意立刻为你牺牲一切!……如今在你的面前,在你的身边,我把整个仇视我的世界都忘掉了。我又有了新的勇气了。智君……我请求你允许我……我请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把那一线的光明和希望给我带走,让我再落进黑暗里去!……我不能够再过那种生活!……”

    在这长篇的叙说的中间,他的眼光不住地在她的眼睛和嘴唇上移动。他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它们。他的话并没有完结,但是热情使他说不下去了。他便拿起她的左手,用两只手抚摩它,好像在表示他害怕把她失掉。

    “先生,”她开始用温柔的声音回答他。她的眼睛里已经嵌着明亮的泪球了。她把脸放得离他更近,她就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我不是已经对你说过我生存到现在全是拜领你的赐与么?我不是对你说过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么?先生,我的心难道你还不知道?倘使我果然可以帮助你,倘使你果然需要我,我是一点也不吝惜的。先生,像我这样的女子还值得你爱么?……我果然还有得到你的伟大的爱情的幸福么?……先生,我的感激,我对你的感激,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话来表明我的――”

    电灯突然灭了。她的话也就跟着中断,她不能够继续说下去了。音乐响起来,银幕上现出了人影。她的心被一阵剧烈的感情的波动捣碎了,她不能够再支持,就把头斜靠下去,紧紧靠在他的肩头。她的头和她的身子抖得厉害,这颤动代替她的嘴说出来那许多许多不能够用语言表示的意思。他完全了解她了。

    银幕上开始了一场生活的斗争。在黑暗的社会里一个女郎生长了。她有一颗纯白的心,不知道这社会上的种种事象,平静地在贫穷里生活下去,一直到开花的年纪。于是引诱来了,她的纯白的心是不能够抵抗的,她受了欺骗,还以为是在做恋爱的梦。然而梦醒了,理想破灭了。她看见拿钱怎样摧残了爱情。这就是造成她的堕落的原因。这以后的几年中间的放浪生活把她的青春差不多要消磨尽了,她准备着躺下去走进永恒的门。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个天真的青年来了。他的纯洁的伟大的爱情终于扫尽了她的过去的阴影,使她得到了新生。

    电灯重放光明,厅子里响起了说话的声音。观众不多。这是“休息十分钟”的时候。

    这是美国资产阶级的导演的典型的爱情作品,从那种千篇一律的流行的大众小说里取材的。靠着导演的艺术才能,这张片子还紧张动人,使得观众提心吊胆地注视着银幕上的动作。最后的团圆才给他们带来轻快,但是这轻快就把以前的作用完全扫除了。

    这张片子对于吴仁民和熊智君却另有一种作用。他们在影片里看出了另一种意义。这是和他们的生活有关联的,尤其是那个最后的团圆明显地给了他们一个希望,这希望无疑地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

    电灯重燃的时候,熊智君把头从吴仁民的肩上抬起来,望着他一笑。

    “怎么,你哭了!”他带笑地说,便取出手帕替她揩眼泪。

    她并不拒绝,就让他替她揩,只是微笑地解释道:“我太爱哭了。我看电影看到悲惨的情节,常常会哭的。”

    “但是这个结局不是很好的吗?”他鼓舞地再说了一句。

    “是的,这个结局倒给了我不少的勇气。先生,你看,我真会像影片里的主人公那样得到新生么?你真愿意救我么?”她温和地问。她敬爱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和她的脸都充满了爱情和感激,但是感激比爱情更多。

    “智君,究竟是你救我还是我救你?你为什么还要疑惑?你不知道我没有遇到你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如今又是什么样的心情。我现在得到你,我又有勇气,我又有力量来奋斗了。我应该感激你。”他说话时,他的眼睛,他的脸也充满了爱情和感激,他的爱情比感激多。

    她翻看手里的说明书,知道下半场演笑剧。她是不喜欢看笑剧的,便说:“你们不要看笑剧罢。笑剧没有什么意思。”

    “好,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他说着就站起来。

    熊智君没有说什么,点一点头,算是默认了。

    他们走出电影院,两个人的态度就不同了。他们在人行道上走着,她把手挽住他的膀子,身子挨着他的身子,完全像一对情人。这变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但是他们都觉得很自然。

    他们走进了一家广东酒楼,地方清静,又清洁。两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并没有闹声来打扰他们。’他们点了几样菜,慢慢地喝着茶谈话。

    不久菜端上了桌子,伙计来问要不要喝酒。吴仁民本来说要,但是熊智君在旁边劝阻他,他就听从了她的话。

    在吃饭的时候两个人是很亲密的,在路上和在电车里两个人也是很亲密的。他送她到了家,时候还早。她让他进了她的房间,让他坐下,又给他倒了茶。

    “你觉得今天过得满意吗?”他端了茶杯放在嘴边,一面望着她的带笑的脸,忽然问了上面的话。

    “我这几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快乐过,”她满意地回答说,并不坐下,就站在他的旁边,柔情地看着他。

    这样的长久的注视给了他一种暗示。他放下茶杯站起来。他站在她的面前。她不退后。他一把搂着她,在她的脸上、嘴上狂热地落着急雨似的吻。

    她闭了眼睛默默地受着他的接吻,像在受一次祝福似的。她的身子因爱情和喜悦而微微颤动。等他停止了接吻低声唤她时,她才睁开眼睛,梦幻似地问道:“先生,我们是在梦里么?”

    “你明明在我的怀里,为什么疑心在做梦?”他亲热地说,把她抱得更紧。

    “那么我的梦想就变为真实了,”她柔和地低声说。“先生,我从没有想到真实会是如此美丽的……比梦还美丽。我早就梦见你来了。”

    “你早就梦见我来了?”

    “是的,先生,我很早就梦见你来了。在梦里人是很自由的,很大胆的。我们会梦见许多在白天里不敢想到的事情。先生,你以为我为着一个男人缠黑纱而梦见另一个男人,这是不应该的吗?其实我同他结婚以后我就梦见过你了。我为他缠了一年多的黑纱,直到那天在墓地上遇见你,我回家才把黑纱去掉。……先生,你以为这是不应该的吗?”

    “智君,为什么还提那些过去的事情?对于你,我决不会有苛刻的话,决不会有责备的心思。纯洁的爱情是要超过一切的。

    现在像你这样的女子是不多的。你才是我所追求的女性。”

    “先生,我很早就梦见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会来拯救我的。我等了你这许久。你果然来了。你来了以后我过去的一切痛苦都消散了。这真正像一场梦,一场美丽的梦。……爱情是很美丽的,比梦还更美丽。……我只希望它长久继续下去,不要像梦那样短,因为美丽的梦是最短的。”

    “爱情是不死的,它比什么都长久。智君,你不要耽心。我们的爱情是不会死的。你叫我等得好苦!你为什么不早来?一定要在我经历了那许多痛苦以后。……但是你终于来了。我纵然受了那许多苦,现在也由你来给我报偿了。……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也是……”

    但是两个人都掉下了眼泪。

    “啊,我忘了一件事情。张太太,就是我的那个朋友,她想见你,要我给她介绍。我下去看看她回来没有?”她忽然挣开他的怀抱,就要往楼下走。

    “智君,你的眼睛还是湿的。你这样下去,不怕她看见会笑你吗?你过来,让我给你把眼泪揩干净,”他低声唤她道。

    她果然走过去,让他用手帕替她揩眼泪。他一面揩,一面问道:“你那位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她并不认识我,为什么要见我?我不愿意见那种新式的官太太。”

    “她自然不会认识你,所以才要我来介绍。她听见我说起你,我把你的姓名和我知道关于你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她说虽然不认识你,却很想和你见面。她一定要我介绍。她的丈夫在 C地①做官。她是我的同乡,和我们家里又有点亲戚关系。人是很好的,和普通的官太太完全不同。我想你也会喜欢见她。”她说到这里,不等他发表意见,就急急地下楼去了。

    过了一会她走回房来,带了点失望的神情,惋惜地说:“真是不巧得很。她今天下午刚刚搭火车到C地去了,是临时决定走的。”

    “这倒不要紧。我时常到这里来,等她回来时再见面罢。”他这样安慰她,便不再去想那件事情,他甚至忘记问那个女人的姓名。

    从这天起吴仁民和熊智君成了一对情人。他每天都要和她见面,或者在她的家里,或者在公园里,在电影院中。总之,他们两个每天都要在一处度过一部分的光阴,不然吴仁民就不能够安静地生活下去。高志元的嘲笑和劝阻都没有用。他的心眼已经被爱情关住了。

    但是爱情的路并不是完全平坦的。在拥抱接吻以外,有时候他们还要流眼泪,或者要费些时间说着解释的话,譬如有一次他忽然正经地问道:“智君,你真愿意把一切都交付给我?你就没有一点顾虑吗?”

    “顾虑,我还有什么顾虑呢?”她微笑地摇摇头说。“我的身世你是知道的,我是怎样想就怎样做的人。前一次不是为了爱情脱离家庭吗?还亏得你救了我……”

    “你不要再提那件事情,”他连忙打岔说。“如今再提那件事,别人听见也许会加一番恶意的解释,反倒把我的好心变成歹意了。并且那时候我是毫不费力的。我实在不配接受你的感激。”

    “先生,”她依旧温柔地说。“为什么我不应该再提那件事?一个女人的感激是到死方休的。我们用不着害怕别人的恶意的解释,只要相信得过自己的心是纯洁的。……先生,我耽心的是,恐怕我值不得接受你的爱情,我对你不会有什么帮助,尤其是我这个病弱的身体只会累人。我把我的一切交付给你,对于你恐怕也不会有好处。你将来会后悔的。”

    “我后悔?智君,你说这样的话?”他失望地说。“我们的爱情才开始,你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你不相信我了!智君,你真的不相信我的爱情,你真的不肯把你的一切交付给我,不肯接受我的一切,以便来安慰我,拯救我吗?”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她说着又对他温柔地笑了笑。“我早已说过我是毫不吝惜的。我相信你,先生,我相信你的一切。只是我耽心我配不上你,我值不得你的爱情。”

    “你又在说傻话了!”他也微笑。“在爱情里只有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并没有什么配不配。像你这样聪明而且大方的人难道就不了解这一层?”

    “先生,你说得不错。这个意思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也知道我的病弱的身体对你不会有什么帮助,反而会牵累你。所以我愿意让你知道我是随时都可以走的,假若我的存在对你的工作有妨害,我随时都可以离开你,虽然我那爱你的心永远不变……”

    她还要说下去,却被他用接吻把她的嘴唇蒙住了。他有了不少的爱情的经验,他也知道用接吻来阻止她说出他不愿意听的话。他的确爱她,他的确愿意为她牺牲一切。她的存在就是对他的鼓舞和帮助。为什么他还须得向她要求别的帮助呢?为什么他还须得要求她离开他呢?那简直是不可能想象的事情!

    她太过虑了。也许是过去的痛苦生活给了她太多的阴影,使她有时候也会做阴郁思想的俘虏,所以她常常说那样的话。但是他坚决地相信他的热烈的爱情终于可以改变她,把一切的阴影给她扫除掉,使她做一个勇敢的女人。是的,他觉得他对这个很有把握,而且有时候她已经是够勇敢的了。

    吴仁民在这些时候的确沉溺在爱情的海里。在表面上他似乎有了大的改变。他从熊智君那里得到了勇气,又要用这勇气来救她。他把拯救一个女人的责任放在自己的肩头,觉得这要比为人类谋幸福的工作切实得多。

    他不到工会去了。他也不到李剑虹家里去了。对方亚丹和高志元们经营的事情他也不过问了。他虽然依旧同高志元住在一间房里,可是两个人谈话的机会现在少得多了。他常常不在家。高志元近来也常常出去,好像故意避开他一般。两个人在一处时高志元总要说几句挖苦他的话。这些话使他苦恼,他不能够埋怨高志元,因为他知道是什么动机鼓舞着高志元说这些话,他也觉得高志元是有理的。但是爱情已经把他的心眼蒙闭了。起初高志元常常正言劝告他。劝告没有用,高志元就用挖苦的话来激他。因此吴仁民在日记里就写了几段责备高志元的话。譬如在某一天的日记里他写着

    今天早晨正要出去看智君,这是我昨天和她约定的,却被志元把我拦住了。他涨红脸生气地问:“你今天不到熊智君那里去不可以吗?”

    他的态度和问话使我不高兴。他这几天故意向我说她的坏处,又挖苦我去“从事求爱运动”,这些我都忍受了。我并没有和他辩论。但是他还觉得不够,还要来干涉我。我不能够再忍耐了。我回答他:“我为什么不到那里去呢?我只有在她那里才得到安慰,才得到快乐。在全个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爱我,关心我。你们都只知道你们的主义,你们都只知道你们自己,你们里面没有一个人关心到我身上。你们是不会了解我的。”我气冲冲地说了上面的话就不再去理他,一个人径自去了。我走到后门口还听见他在楼上叫我。我并不答应他。

    我走在路上时还觉得我生气是有理由的。朋友们的确不了解我。张小川他们不用说了,他们也许不算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本来就很少。近来只有志元、亚丹两个对我好。但他们还是只为信仰、为团体打算,只为他们自己打算。至于我的痛苦,我的幸福,他们是丝毫不关心的。

    朋友究竟是朋友啊!在我需要着帮助的时候,他们反而把我推出门去,什么也不给。她预备把我所需要的给我,而他们又不许我接受。他们永远拿着那些腐败的道德理论来麻烦我。

    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要我享受爱情的幸福呢?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许我在女性的温暖的爱抚中养好我的创伤呢?我有爱情的权利,他们不能干涉。

    为了她我甘愿牺牲一切。在她的眼里我看出了我的法律。――现在是实行这句话的时候了。……

    他第二天无意间把日记拿给高志元看。爱情的幸福使他微笑,他没有一点恶意。他也想不到高志元读了日记会有什么样的感想。

    “你太没有道理!”高志元放下日记生气地责备他说。“昨天我们的团体开会,就在会上决定我和亚丹到F地去的事情。我们特地请你参加。难道这是我们的错?”

    这一番话使吴仁民明白了许多事情,前一天想不到的那许多事情。他知道高志元说的是真话。他们那个团体是新近成立的,除了高志元和方亚丹外还有不少的青年同志。这些人里面有几个他也见过,都是很热心的青年。他们虽然不常和他往来,却很尊敬他,而且对他平日的主张也有点同情。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才请他去参加昨天的集会。但是他误解了高志元的意思,反而生气地拒绝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明呢?我本来可以参加的,”他后悔地失声叫起来。

    “不早说明?哪个叫你那样慌张!我想说第二句话也来不及。我叫你,你又不答应!”高志元张开阔嘴发出哂笑说。

    吴仁民红了脸,把头埋下去。他很后悔昨天错过了那个团体的集会。他知道为了爱情就冷淡团体的工作是不应该的,而且他还害怕那些平日对他有好感的人也会因此误解他。他又觉得昨天他对高志元的态度也不对,更不应该在日记上面写那些责备的话。

    “现在还是爱情胜利的时候!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人也会被爱情迷得这样深!”高志元继续嘲笑说。“你试试回想你这一向来的行为。你真要为着爱情牺牲一切吗?”

    吴仁民不回答,依旧埋下头,过了半晌才低声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到F地去?”

    “到F地去,已经决定了。路费也寄到了。行期大概在一个月以后,因为还有别的事情……”他说到这里马上住了口,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什么事情?”吴仁民追逼地问。

    “跟你没有关系,我何必告诉你?反正你没有时间管这些事情!你说得对,我们永远是为着团体打算的。至于你,你还是到你那女性的怀抱里去罢,”高志元依旧挖苦地说。

    吴仁民仰起脸看高志元。他的脸上现出了痛苦的挣扎的表情。他咬着嘴唇皮,几次要说话,终于没有说出口,最后才吐出了从痛苦中进出来的“志元”两个字。

    高志元圆睁着眼睛,惊奇地望着他,好像不懂似的。但是过了好一会,他的脸部的表情又改变了。他笑了笑,拍着吴仁民的左肩说:“好,你还是到熊智君那里去罢。我们并没有权利阻止你享受爱情的幸福。我也没有权利干涉你的私生活。但是希望你牢牢记住我们对你的期望,希望你不要毫无怜悯地毁掉你自己。我不怪你,我知道你离开了女人是不能生活的。”接着他又一笑。这不再是哂笑,这是善意的笑。

    吴仁民脸上的阴云也渐渐地散去了。他忽然抓住高志元的手感动地说:“我绝不会改变我的信仰。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因为她改变信仰,也许我会使她变成我们的同志。”

    高志元并不相信这句话,但他也只是微微一笑,他不再说反驳的话了。

    ①C地:指江苏的镇江。

    第八节

    代李佩珠向吴仁民借书,这件事情差不多成了周如水的经常的工作。经过他的手,陈真的许多书都转到李佩珠的手里了。

    李佩珠热心地读着每一本书,把它们当作她的精神养料的泉源。这种热心的阅读帮助了她的人格渐渐的成长。所以有一天她就感觉到单是这样读书已经不能够满足她的渴望了。她还想在读书以外做别的比较实在的事情,或者参加什么有益的活动来放散她的精力。

    这个情形是周如水所不了解的。他看见她忙着读书也高兴,也不高兴。高兴的是这些书对李佩珠有益处,而且他也有了机会给她“服务”(吴仁民用了这两个字);不高兴的是李佩珠多读书就少有时间和他谈话,她的时间、她的心都给那些书占去了。譬如每一次他从吴仁民那里拿了几本书去看她,她接到书,一定会对他温和地笑一笑,再说一声:“谢谢!”就把书拿进她自己的房里去了。如果他跟着她进去,她也会让他在旁边站着,只顾自己翻读书本。

    周如水知道她读那一类的书愈多,离他便愈远。他愿意她改变心思不再读那些书,但是他也不想阻止她。而且他是一个老实人,又不会暗中捣鬼。所以每次李佩珠托他到吴仁民那里去借书,他总是热心地照办。他对李佩珠一直是那样地忠实、殷勤。

    在外面许多人谈论着他同她的事情,这虽然没有根据,但是关于爱情的流言很容易散布出去,即使当局的人并不知道。

    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了吴仁民的耳里,所以周如水来借书的时候吴仁民就常常嘲笑他。他自己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而且他心里很高兴别人替他宣传,把她的名字同他的放在一起提说,这样有一天流言终于会传到她的耳里,接着就会打动她的心。

    但是流言已经散布了好些时候了,而李佩珠的心理依旧是很难揣测的。要说她对他没有意思罢,但是她并不曾对谁更好。她已经屡次暗中表示不满意张小川,而且张小川也另外有了爱人。她和方亚丹谈话比较多些,但是方亚丹不见得就会爱她,而且方亚丹近来又不常去看她。那个年轻的学生显然在做秘密的工作,也不常到李剑虹家里了。她的父亲虽然还有不少年轻的朋友,但是那些人里面好像并没有一个预备同他竞争。他似乎处在有利的地位。

    然而要说她对他有意思罢,但是她除了常常对他微笑,感谢他为她做的种种事情以外,她就不曾有过更亲密的表示,而且没有表示过特别的关心,也没有说过暗示着爱情的话。

    他自己知道他所要求的绝不只是这样。这种关系长久继续下去,对他并没有好处。火焰在他的心里燃烧起来,把他的心烧得痛。他的热情,他对她的爱情使他不能够再沉默地忍耐下去了。他想起过去的惨痛的经验,又想起吴仁民和高志元对他说的“不要叫李佩珠做张若兰第二”的话,他觉得这一次他应该鼓起勇气大大地努力一番。

    但是他怎样努力呢?理想常常是和现实不一致的。每次他看见她那张脑后垂两根辫子的富有爱娇的鹅蛋脸被一道他所不能够看透的光辉笼罩着,那时候他纵然有满肚皮的预备好的话,他也没有勇气向她明白地说出来了。有时候他大胆地说了两三句暗示爱情的话,她却好像不懂似地听过去了。也许她真的不懂那更深的意思,因为她还不曾有过恋爱的经验,而且她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别的东西上面去了。

    周如水虽然常常在李佩珠的身边,而他的烦闷终于逐日地增加。所以有一天他便去找吴仁民,打算把这个情形老老实实地告诉吴仁民,要吴仁民给他贡献一点意见,或者替他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

    吴仁民正伏在书桌上写字。他写得很专心,甚至没有留心到周如水进来。

    周如水走到书桌前面,发见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吴仁民正在写两张纸条贴在两方手帕上。

    手帕是小姐们用的。字是下面的两行,每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

    用它来揩干你的过去的眼泪。

    为我们的纯洁的爱情而哭。

    “你送给什么人?”周如水惊讶地叫起来。他几乎不相信他的眼睛了。

    “一个女人,”他抬起头看他一眼,略略有点狼狈,但马上也就平静了。他又埋下头去叠好手帕,用一条粉红色丝带把它们束起来。

    “一个女人?我知道当然是女人。那是谁呢?你什么时候有了爱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怪不得我那天听见志元在挖苦你。我还以为他是在跟你开玩笑,”周如水愉快地带笑追问。他平日对别人的恋爱事情就很关心而且感到兴趣。他好像抱了一个大的志愿,希望普天下的有情人都成眷属。

    吴仁民并不回答,只是淡淡地一笑,以后就把日记拿出来递给他说:“你拿去看。”

    “你的日记,这么厚!我没有工夫看。你告诉我应该看哪几天的,”周如水把日记接到手里翻了翻就这样说。

    吴仁民果然走过来给他指出了应该读的那几页,而且还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读下去,脸上现出得意的笑容。

    “不错!这样好的女子!这样痛快的!……她说过这些话?……‘给我一个机会’……‘我一点也不吝惜’……‘我爱你的心永远不变’……好,说得这样美丽!……相貌漂亮吗?……‘一个女人的感激是到死方休的’……你的福气真好!……‘只要相信得过自己的心是纯洁的’……说得不错!……熊智君,这个名字倒不错!你一定带我去看她……你们几时请客呢?”周如水读着日记,一面自语似地说,笑容从没有离开他的脸。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事情,但是吴仁民的话把他提醒了。

    “请客?时候还没有到。你还是等着张小川请客罢,那不会久等的,”吴仁民微笑地说。“但是你自己的事情呢?你几时又请客呢?”

    “我请客?”周如水好像被一根针刺痛一下,马上把眉毛微微一皱。“我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佩珠一点表示也没有。真是叫人着急。所以我今天特地来找你商量,征求你的意见。”

    吴仁民迟疑了一下,然后庄重地回答道:“你的问题的确有些困难。老实说,你想打佩珠的主意,不见得就有把握。不过事情也很难说。你为什么不趁早努力呢?再像前次那样地迟疑不决,是不行的。在爱情的战场上需要的是勇气。如果你拼着热情去爱她,你也许可以得到她。否则你又会让她做张若兰第二。不是我故意说得刻薄,在李剑虹家里往来的女人,就没有一个值得人爱。”他说到这里,脸上又现出得意的微笑。

    “但是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别的空话不要去说了。

    总之你是有偏见的,”周如水红着脸着急地说。“我现在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战略?我觉得我快要回到从前那个样子了。佩珠真厉害,她和若兰又不同。她把人逗得心慌,弄得发狂,自己却装着不知道的样子。”

    “我不是对你说过需要着勇气和热情吗?你现在缺乏的就是这个。此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战略呢?”吴仁民加重语气地说。

    “热情和勇气,这一层我也知道,”周如水沉吟地说。“但是我害怕她受不住这个。她虽然有了二十一岁,但是她好像一点也不懂爱情。在这方面她好像很天真。我不曾听见她说过一句关于爱情的话。她只是热心地读着陈真留下的那些书。我害怕我的爱情的自白会引起她的反感,我想速成,反而会把希望完全送掉。真的,我有些害怕,你应该了解我,我怕这一次再得到失败的结果。我自己也明白,倘使这一次再像前次那样失败,我这一辈子就完了,所以我不得不小心地进行。说实在话,这一个月来我一篇文章也没有写过。书也看不进去。我耽心极了!”他的话里充满着信赖,他把他的思想毫无隐瞒地对吴仁民说了。

    “你这种想法不见得就对,”吴仁民同情地安慰道。“我不相信李佩珠会做一个女革命家。她年纪也不算小,而且又是一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的女性,她岂有不懂爱情的道理!你当心点,不要受女人的骗。女人的心眼本来很多。你还是拚着热情去试一次罢。不成功,就索性拉倒也没有什么不好。不然,像你现在这样在夹板缝里过日子只会使你发狂。还有李剑虹,他不会帮你的忙吗?你可以找他谈谈。”

    “找剑虹也没有用,”周如水苦恼地答道。“我看见他那种道貌岸然的样子,怎么能够说出我的痛苦的胸怀呢?而且他常常表示他对于爱情的事情主张由女儿自己去解决。根据他平日的言论,他好像不赞成人家讲恋爱。只有这一次对于小川的事情却是个例外,所以别人攻击他庇护小川。但是他和小川的关系不同。我比不上小川。”

    “那么归根结蒂,据你看来又该怎样办呢?”吴仁民突然问道。他开始觉得周如水还是和从前没有两样,在他身边的周如水依旧是那个爱过张若兰的周如水。

    “怎样办?”周如水烦躁地说了两遍。接着他又大声说:“我如果知道怎样办,也就不会来问你了。”

    吴仁民不开口,只是默默地望着他。

    “你应该比我更有经验。看你成功得这样快,就知道你一定有一种应付女人的妙法。你可以告诉我吗?这对我总有些帮助。我现在没有一点主意了。”周如水的脸上又露出一种恳求的表情。这说明他这时候的确没有主意。

    吴仁民生气地冷笑了两声,又从西装裤袋里摸出表来看,然后加重语气地对他说:“我告诉你两个办法:一个是去把你所感到的一切告诉她,问她究竟爱不爱你,可不可以爱你,愿不愿意爱你,如果她坚决地回答一个不字,那么就索性死了心,免得长久痴心妄想,倒也痛快;另一个办法是去跳黄浦江,把生命在一刹那间毁掉,免得这样不痛不痒地活着,给人类丢脸!”

    “你真正岂有此理!”周如水气青了面孔骂起来。

    吴仁民一面穿西装上衣,一面带笑说:“还有第三条路,就是回到Y省去找个工作做,找个女人结婚,好好地写几篇童话,写几本书。我的话都是真的,听不听由你。我现在要出去了。”他穿好衣服,拿起那两方手帕用白纸包好。

    他们两个人一道走了出去。

    第九节

    五天以后的早晨,吴仁民接到熊智君的一封信,是她叫娘姨送来的:

    先生――昨天下午我被张太太约出去看一个朋友,在她的家里耽搁了一天。我本来早早就说要回去,却被她们苦苦地留住了。我知道你会到我家里去,可是出门时匆忙竟然忘记留下一句话或者一个字条。先生,我使你昨天白白跑了两次。娘姨告诉我说你来过两次,我想你也许不只来过两次。你不是告诉过我有一天我不在家,虽然落着大雨,你也曾在我的门前徘徊了好几次么?先生,亲爱的,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你谢罪哟。

    张太太回来了。你还记得她么?她就是那个不认识你、却又想和你见面的女人。她待我真好。她给我预备好了一切,要我邀请你今天来吃晚饭。先生,我邀请你,你不会拒绝的。自然一切都是她替我预备的,她很慷慨地替我预备了一切,但是那邀请的心却还是我的心呢。先生,请你早些来罢,我们等着你,是的,我们,我和张太太,我们都等着你。

    你的智君即日。

    他拿着这封信读了两遍,笑容盖满了他的脸。他觉得身子轻快,好像要飞上天去似的。

    高志元在旁边看见这情形,不觉微微叹一口气。他不再劝阻吴仁民。他知道劝阻也没有用。当一个人让爱情蒙住眼睛的时候,朋友们的劝阻也许会引起他的反感。吴仁民的日记不就是一个证据吗?所以高志元只是带了一点不满意的表情,看了吴仁民两眼。

    吴仁民看见高志元的脸上的表情,也知道这个朋友心里在想什么。他有些惭愧,就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朋友的事情一样。而且就在这时候他也没有完全忘掉那信仰,那事业,和那些朋友。爱情的陶醉似乎只是一时的,他也知道。但是当他想到另一张面孔和另一对眼睛的时候,他又变成激情的俘虏了。他已经失去了自制力。即使爱情的陶醉是一个深渊,他也只好让自己陷进那里面去。他似乎甘愿为了一刹那的心的温暖就把整个自己毁掉。所以不管他怎样用抱歉的眼光看高志元,并且和这个朋友谈了一些关于团体和事业的话,然而他终于在下午一点钟左右就到熊智君那里去了。

    在她的房间里他看见了另一个女人。他知道这就是张太太。这个女人正埋着头在翻看一本书。他等着熊智君给他介绍。他对她怀着过分的好感。

    他想她是熊智君的好朋友,又承她如此关心地帮助熊智君,所以他也应该对她表示尊敬和感激。

    熊智君果然把他介绍给张太太了。张太太站起来带笑地点一个头。他也点头,然后把脸抬起来。

    两双眼睛对望着。他的第一个思想是:这个女人是他认识的。然后从她的有暗示性的微笑的脸上他知道了她是什么人。

    “这位就是张太太吗?”他掉过头惊讶地问熊智君。

    “是的,你为什么要问这句话?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张太太!”熊智君不觉噗嗤笑起来。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张太太,”他迟疑了半晌才说出这句话。同时他不闪眼地望着张太太。

    “你见过她?不会有的事!张太太听见你的姓名还说不认识呢,”熊智君抿嘴一笑,摇头说。

    张太太站在那里不说话。她让他看她,她的美丽的脸上罩着神秘的微笑。这笑容隐藏了许多事情。她是知道一切的,而且还是她安排好这一切的。

    他望着她的血红的嘴唇,他忽然想起了另外两片曾经作过许多激烈的演说、说过许多爱情的语言的嘴唇。他今天在这红唇上面看见了那两片嘴唇的影子。那两片嘴唇也是红的,却是健康的红,并不是口红的颜色。是的,一定是她,不会是别人。

    “是的,我的记忆不会错。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张太太,”他点着头说,是用这句话来试探她。他想:你总应该说一句真话呀!

    熊智君带笑地责备道:“你这个人真固执,我不同你辩了。好,就算你和张太太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你们真可以说是一见如故了。”

    “吴先生也许有理,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们以后会慢慢地记起来。”又一个微笑掩藏了她的心。她说话态度很谦和,就像一位贵妇人接待一位尊贵的生客。但是吴仁民能够看出来她的装假和不安。

    在脂粉的掩盖下她的面容的确有些改变了,但是声音还是和从前差不多,不过略略变涩了一点,不及从前那么清脆。然而他知道是她的声音,玉雯的声音。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玉雯。玉雯嫁的那个官僚就姓张。

    “请问张太太原先是不是姓郑?”他接着又问。

    “是的,她的确姓郑,可是这并不稀奇,你很容易打听出来,也许我自己就告诉过你,”熊智君笑着说,她一点也不起疑心。

    他知道他并没有错。他还想继续再问。但是他忽然瞥见张太太的阻止的眼光,同时她还微微地摇头暗示:不要再说下去罢,为了智君的缘故,请不要再说下去罢。他马上把未说的话咽住了。她一定是那个女人,但是她为什么要安排这一次的会面,要邀请他到她家里吃饭呢?难道她还不能够忘记过去的事情吗?接着他又暗暗地对自己说:“她不是你的玉雯,你的玉雯已经死了。不要再想从前的事情。就把她当作另一个女人,一个陌生的女人罢。你现在爱的是智君,是那个无条件地把一切交付给你的女人。你对于玉雯只有憎厌,你不会再想她。你甚至不要再看她一眼。”

    他拿这些话暂时安静了他的心,便坐在这两个女人的对面,平静地,但多少有点拘束地和她们闲谈。在张太太的面前他不便对熊智君说某些话;而当着熊智君的面,他又不好对张太太谈过去的事情。他从没有想到他的处境会是这样地困难。

    但是张太太的话却多了。她找出许多话对他说,使得熊智君差不多只有插嘴的时间。她很聪明,她说了许多带暗示性的话,这些话只有他一个人了解。熊智君是不会起疑心的。

    吴仁民起先装着不懂的样子听张太太讲话,后来也回答她几句带暗示性的话,这些话的意思都可以用两个字来包括:拒绝。他表示他现在已经有了智君,他和别的女人的关系从此断绝了。

    于是张太太的脸色渐渐地阴沉起来。她不愿意让熊智君看见她的这种变化,就借故下楼去了,留下他们两个在房间里。

    张太太一走,吴仁民感觉到被解放了一样的自由,就开始和熊智君亲密地谈起话来。他不放心地问了她许多关于张太太平日怎样待她的话。

    熊智君觉得他过虑了。自然,张太太待她是再好没有的了。张太太照料她非常周到,有时候就像她的亲姊妹一样。在她们两个的中间已经发生了一种真挚的友情。她是同情张太太的,她便开始对他叙说那个女人的生活情形。

    张太太的生活并不是怎样愉快的。丈夫在C地做官,而且在那里过着放荡的生活,她守在家里就像一个活寡妇。固然金钱是不会缺乏的,物质上的享受也比一个普通女人所能够有的高出若干倍。但是那种寂寞,一个年轻女人是受不住的!她常常对熊智君倾诉她的痛苦的胸怀。丈夫并不是真心爱她。他爱的也许是她从前的肉体。在结婚的头一两年中间她确实牺牲了自己的健康满足了他的强烈的性欲。那时候他把她当作宝贝般地珍爱。可是在她的健康损坏以后,他的爱情就冷淡了。他找到了别的女人,却把她只当作看家的主妇,半年中不过偶尔回家来住几天。她这次到C地去也就是为了他和别的女人的恋爱事件,可是她并没有得到胜利。以后她的命运就不出下面两种:不是继续在孤寂里生活下去,作一个看家妇;就是毅然离开她的丈夫,去过自己选择的生活。但是据熊智君的推测,她似乎并没有准备走后一条路的意思。

    熊智君详细地叙述了张太太的痛苦。她很感动,她在叙述里面放进了深厚的同情。但是她不知道她的话给吴仁民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吴仁民渐渐地把思想从她的身边移到张太太那里去了。

    “她原来受着这样的苦!我简直不知道!我还以为她同她的丈夫感情很好,她至少还过着幸福的爱情生活!”他望着熊智君,说了上面的话。这时候一张愁烦的脸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她的渴望,她的痛苦,她的眼泪……他想他应该同情她,应该安慰她。

    熊智君用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她有点惊讶他为什么这样关心张太太,而且听他的口气他一定认识她,于是她想起了先前两人的问答。这时候疑惑开始偷偷地爬进了她的心。她第一次想到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使人难忘的事。她的脸上现出了疑惑的表情。

    他看见她的脸色,就暗暗地对自己说:“你告诉她呀!告诉她你和玉雯的关系呀!你应该使她知道,因为她已经在疑惑了。”他便鼓起勇气对她说:“智君,我应该告诉你一件事――”说到这里他突然闭了嘴。

    她的眼光探索似地望着他的脸。这眼光好像在说:“说下去呀!为什么又不说了?”

    “一件小事,我想还是不告诉你好,同你又没有关系,”他勉强用这样的话来掩饰,就不往下说了。

    她也并不追问,只是微微地叹一口气,就把眼光收了回去。过后她掉过脸来,脸上又现出了笑容。

    不到一会儿的工夫张太太又上楼来了。他不由得要看她的脸。香粉和口红并不曾把愁容给她完全掩盖。他想:这就是玉雯的脸呀!在从前她也曾做过许多人崇拜的纯洁的女神的。

    这样一想他就像失掉了宝物似地觉得心痛起来。

    第十节

    吴仁民从熊智君那里回来。他喝了几杯酒,被风一吹,给他吹起了许多愁思。高志元不在家。这个人近来常常在外面睡觉,跟方亚丹一起在做秘密工作。吴仁民也知道,但是爱情征服了他,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关心那些工作。高志元不告诉他的时候,他就不细问。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寂寞压迫着他。他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他的全身的血都燃烧起来。他实在不能够睡觉。

    他坐在书桌前面预备花一个整夜的工夫给张太太写一封信。

    玉雯――我不知道现在我还应该不应该这样称呼你。但是今天的会面把你给我从坟墓中挖出来了。我看见你,就不由自主地低声唤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也许你自己已经忘掉了。然而我不能够忘记它,而且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被许多朋友当作纯洁女神般敬爱的女郎。

    但是那个女郎已经不存在于。是的,从前的玉雯,曾经被我热爱过的玉雯已经死了。那个勇敢、热烈、纯洁的女革命家已经死了。美丽的幻影是一去不会再来的了。我今天看见的只是一个失了宠爱的官太太,一个被过度的性交摧残了的、被脂粉掩盖了的憔悴的面庞。

    他写到这里就停了笔,把最后的一句话重复念了几遍,脸上现出了复仇的微笑。以后他又自语道:“这句话会使她伤心的,这句话未免太残忍了。”于是他用笔涂掉它,然后继续写下去:

    我万想不到智君所说的好友就是你,我万想不到我们会在今天这样的情形下面相见,我万想不到在那么决绝地分别以后我们还有像今天这样的谈话的机会。但是如今我恍然明白了:这完全是你一个人安排好的,我和智君都蒙在鼓里。

    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见面呢?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许多暗示的话呢?你明明知道我和智君的关系。智君是很相信你的,很同情你的。她一定把我们的爱情毫不隐瞒地完全告诉了你。但是你欺骗了她,你对她说你不认识我。我并没有改换名字像你那样,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你骗了她,也骗了我。你把我骗来和你在一起吃饭,而且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我差不多要对你表同情了。但是如今我明白了。

    你今天对我说的那许多暗示的话,我完全懂得。你的境遇,我现在也明白了。自然你的处境值得人同情。但是我们中间的一切关系已经早完结了。以后我们两个只能做生疏的朋友,这倒是最聪明的办法。我希望你不要想得更多一点。我希望你顾念到智君的幸福。我爱她,我预备用我的全量的爱来爱她。她是很纯洁的,她又很脆弱的,她再禁不住大的打击。我有些害怕,我怕你会把这个打击带给她。但是你要记住:你果真这样做,我就不会宽恕你。

    他放下笔燃了一根烟来抽,这些日子里他简直不大抽烟了,因为他知道熊智君不喜欢闻烟味。他多少带点痛苦地自语道:“我对她似乎不该说这种话,她说不定会哭的,这些话未免过火。”但是他并不把它们涂掉,不过他改换了语气加了下面的话:

    请原谅我,我不该写这些话来伤害你,我知道你并没有那种心思,我知道你也爱她,你也关心她的幸福。她对我说过你待她多么好,你又曾十分热心地帮助过她。我也知道你爱她是出于真心。但是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和你的往来只会毁坏她的幸福么?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害怕么?我怕,我怕我自己会……

    他写了这一句,就把笔放下。他在屋子里烦躁地走了一会,抽完了手里那根纸烟,把烟头掷到痰盂里去,仰起头对着天花板大大地喷出最后的一口烟,然后回到书桌前,把最后的那句话涂掉了。

    他还想继续写下去,但是思索了许久,只写出了几个短句,后来又全涂掉了。他又燃起了一根纸烟,抽不到几口又把它抛进痰盂里。他放下笔把两只手支着下颔,望着挂在墙上的他的亡妻瑶珠的照片出神。

    忽然楼下后门上起了捶门的声音。没有别的响动,没有人去开门。他走下楼去把门开了。

    进来的是高志元,手里拿着一个似乎很沉重的纸包。

    “你还没有睡?”高志元粗声问道。

    “你这时候才回来!到什么地方去了来?”吴仁民问道。但是他马上就明白了,转身走上楼去。

    高志元把手里的纸包放在书桌的一个角上,也不说什么话,默默地往床上一躺,接连嘘了几口气。吴仁民又继续写他的信:

    玉雯,让我再这样地唤你一次罢,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了。我请求你,不要插身在我和智君的中间。我请求你,不要再提起从前的事情。我们以后只能够做生疏的朋友,而且我们不应该让智君知道我们从前的关系,因为我们的关系已经完结了。我希望你不要再想挽住我,我是已经被你抛弃了的人。我祝福你,我愿你在别的男性的爱情里得到幸福,我不会再给你什么了。

    被你爱过又抛弃过的男子 ×月×日。

    他写好信,自己低声念了一遍。一张愁苦的面庞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是一个摩登女子的面孔,打扮得很美丽,却掩盖不住憔悴的脸色。她的皮肤已经开始衰老了。尤其是那一对眼睛,里面充满着哀诉。

    “在我们分别了这许久以后,在我受够了这许多痛苦来求你帮助的时候,这就是你的回答吗?你就没有一句温和的话对我说吗?”似乎从那张红红的小嘴里吐出了这样的话。

    他警觉地把手在眼睛前挥了几挥,那张面庞马上消失了。他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里,刚要写信封上面的地址,那张脸又在眼前出现了,憔悴的脸色,哀诉的眼睛,悲哀的苦笑。他放下笔,绝望地搔他的乱发,半昏迷地说:“去罢,不要再纠缠我!”于是埋下头,把半个身子压在桌子上面。

    “仁民,”高志元在床上唤道。他不回答。

    “这又是一幕爱情的悲喜剧,”高志元带了怜悯的微笑说。“你看,不到多少天的工夫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怪不得别人说你浪漫。”

    吴仁民觉得一阵心痛。他抬起头来,无意间把一只手压在高志元的纸包上面。他觉得触到了一件硬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茫然地问道。

    “你把纸包打开看罢。”

    他把纸包拿过来,先把麻绳解开,打开纸包,剥去一层纸,又有一层报纸,还有一层布,然后是一个小纸包。他现在知道纸包里面是什么东西了。他的心情突然紧张起来。

    他把最后的一层纸剥去,手里就剩了一支发光的白郎宁小手枪,里面并没有子弹。他把眼光定在那上面。他玩弄着手枪,忽然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胸膛苦笑。

    “这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怎么没有子弹?”他低声问。

    “子弹给亚丹拿去了。我不愿意拿回家里来,怕你用它自杀,”高志元起初这样地开玩笑,但是接着他又正经地用庄重的声音说:“是从蔡维新那里拿来的。工会会所一两天内就会被搜查,我们有个朋友在捕房里做包探,他给我们漏出风声来的。”

    “蔡维新会有危险吗?”吴仁民不等高志元说完,就关心地问道。

    “大概不会有危险罢。工会会所里现在弄得很干净,捕房来搜查,也不会发见什么‘反动’的证据,还怕他做什么!蔡维新这几天为这件事情弄得很忙。”

    高志元的这些话很清楚地进了吴仁民的脑子里。他的眼前马上现出一个中年人的面孔,略有一点瘦,脸色很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这个人前些时候还常常来找他。这个人是一个忠实的革命家,信仰单纯,但很忠实,很坚决。这个人整天忙碌地工作,没有疑惑,没有抱怨。但是现在这个人还为信仰忙碌着,并且正受着压迫;而他呢,他却把他的精力完全浪费在爱情上面了。是的,在这个时候别人正在从事艰苦的斗争,而他却在两个女人的包围里演他的爱情的悲喜剧。他已经离开了运动而成为一个普通的人了。他现在跟张小川还有什么差别呢?

    这些思想像针一般地刺得他的心痛。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义务观念突然来责备他。他不能够替自己辩护。他也不能够再听高志元的话,这些话就像一条长的皮鞭在他的脑子上面不断地抽着。他默默地站起来,把手枪放在桌上,自己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静寂的弄堂。

    “仁民,睡罢,你的爱情的悲喜剧演得怎样了?为什么今天这样激动?”高志元说着就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把手枪包扎好了,预备上床睡觉。

    “你先睡罢。我现在还不想睡。我的头有点痛。”吴仁民的话还没有说完,电灯就突然熄了,是住在楼下的二房东关了总开关。

    高志元低声骂了一句,就往床上躺下,不再说话了。接着隔壁的钟声突然响起来,已经到了一点钟。

    “睡罢,”高志元催促道。

    吴仁民含糊地答应一声,却并不移动身子。他的眼睛望着对面的花园。那里很静,而且很黑暗。一些小虫哀诉着孤寂的生存的悲哀,但声音是多么微弱。马路上偶尔有一两部汽车驶过。哀叫般的喇叭声打破了静寂的空气,似乎就在他的面前飞过,飞到远处去了,还带着很长的余音。忽然隔壁人家的一个小孩哭了起来,这哭声吵闹地在他的耳边转来转去。

    他差不多没有一点感觉地在窗前站了这许久。渐渐地一切又静了下来。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他把两只手紧紧抓住窗台,好像害怕一松手他就会落进黑暗的深渊里面去。三个女人的面孔接连地在黑暗里出现了。最后的一张凄哀的面庞含笑地望着他,比别的更长久地摆在他的眼前。但是这张脸也终于消失了。接着出现了一连串的受苦的面孔,这些面孔差不多是相同的,一个接连着一个,成了一长串,直通到黑暗里去。然后这些面孔变成了一根鞭子,一根那么长的鞭子,看起来很结实,很有力。

    他大大地吃惊了。他这许多天来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这个黑暗世界里还潜伏着一个如此巨大的力量。眼前的这根鞭子并不是假象,那许多受苦的面孔是实在的,他亲眼见过的。痛苦使那无数的人把自己锻炼成一根鞭子。有一天这根鞭子就会把整个黑暗社会打得粉碎。这根鞭子一定有这样的力量,只要有人把它拿在手里舞动起来。

    这个世界并不是不可救药的。舞动这根鞭子,向着这个躺在黑暗里的都市打下去,打着那许多荒淫无耻的面孔,不,还打着整个旧的组织,看着它破碎。这是多么痛快的事。他应该起来担负这个责任,他应该为了这个责任牺牲个人的一切享受,就像陈真所做过的那样。但是陈真并不曾把鞭子拿到手里,并不曾打着谁的面孔,这个年轻人就死了。如今他应该来继续陈真的工作。他应该把鞭子紧紧地捏在手里,亲眼看见它打在那许多人的脸上。

    “打呀!”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鼓动说。他的全身因激动而战抖起来。他觉得一刻都不能够忍耐了。他用力压着窗台,好像它就代表着旧的组织。

    “爱情是有闲阶级玩的把戏,我没有福气来享受,”他忽然想到这句话就对自己说了。他这样一说似乎就甩掉了肩上的重压。

    “打呀!”那个熟习的声音还在鼓动他。于是他仿佛看见许多面孔都挨了打,甚至那两个女性的美丽的面孔。

    “不!不能!”他痛苦地蒙住眼睛。“不,我不要打她们。我不要毁掉爱情!”他半昏迷地自语道。

    后来他摸索到书桌前面,去抓高志元带回来的手枪,但是他没有找到。他在书桌上面摸索了许久,终于颓然地倒在靠背椅上,让黑暗把他包围着。他默默地不做声。

    第十一节

    张太太接到了吴仁民的信,第二天大清早就来看他。她打扮得很漂亮。

    高志元前一晚上并没有回家。房里只有吴仁民一个人。人在恋爱的时候,多半起得很早。所以张太太一进屋,就看见他在打领结。他正要到她的家去,但不是去找她,是去看熊智君。

    然而张太太一来,他就不得不留下了。他不得不陪她谈一些闲话。

    两个人的单独的会面是他所盼望的,但是现在他却觉得很窘。他常常避开她的眼光,心里在想应该说些什么话来解决他们的问题。

    “你接到我的信吗?”他鼓起勇气问道。

    “接到了,我已经读过好几遍了。”她停顿一下,就把头埋下去,然后又用一种使人怜惜的声音继续说:“可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恨我!你的话好像尽是些利箭,都向着我那毫无庇护的脆弱的心射来。我这几年来的结婚生活也算苦够了。没有一个人怜惜我。我满心以为你会帮助我,谁想你却把我当作仇敌。”她的话里似乎含着眼泪。

    “你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慌张地替自己辩护道。他有些失望,又有些着急。“我没有一点伤害你的心思。对于你的不幸的结婚生活,我也很了解。而且我很同情你。不过现在和从前不同了。你也应该替智君打算。我不能够抛弃她。而且你也有了你自己选择的人。”他停了一下,偷偷地看她。她坐在沙发上,把头偏过去看窗外,好像不愿意听他说话似的。他只看见她的肩头在微微耸动。他以为她哭了。于是他的心软了。他温和地说:“请你原谅我的苦衷,你也应该明白永远分开对我们倒是最好的办法。张太太……”他想唤玉雯,却叫出了这个称呼,这是偶然的,并不是故意的,他的确没有伤害她的心思。

    “张太太?你为什么要这样叫我?”她突然掉过头来,半歇斯特里地说。她用强烈的、愁烦的眼光看他。两只眼睛里好像充满了血。“我恨这个‘张’字,我恨一切的‘张’字!”她突然把头放在沙发的靠背上,两只手蒙住了脸。

    “你怎样了?”他连忙站起来,大步走到她的面前,惊惶地关心问道。他开始忘记自己的战略了。“玉雯,我的话会把你伤害得这么厉害吗?你误会了,你完全误会了!我实在没有伤害你的心思。我不过为着智君的幸福打算。”

    “你难道就一点也不顾念我的幸福?”她突然迸出了这句带哭的话,却并不放下手,使他依旧看不见她的脸。过后她又加了一句话:“我也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他很感动。他差不多要把他们两个中间的无形的栅栏越过了。他忘记了许多事情。他坐在沙发的靠手上,起初用手轻抚她的头发,过后又去拉她的遮脸的手。这还不能够安慰她,使她平静。但是他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思想,好像熊智君就站在他的面前,用她的含愁的眼睛看他。他马上站了起来。

    他想,要是智君来到这里怎么办呢?然而她一定会来的,因此玉雯必须马上离开。这样一想他就着急起来。

    “玉雯,我也许不应该这样地对你说话,”他抱歉地对她说,依旧伸出手去轻轻抚摩她的头发。“但是我必须说,你应该走了。智君马上就会到这里来。我们从前的关系,不应该给她知道。她再也受不得这样的打击。你纵然不为我着想,你也得替她着想。况且你是她的好朋友。”他说不下去,他再找不到适当的话了。他在房里烦恼地踱起来。

    玉雯不回答,依旧低声哭着。她也在想。她想,从前他怎样地追逐她,爱她。她的一句话就可以支配他的行动。可是如今她怀着空虚的心来求助于他,他却要赶走她了。想起来她只有心痛。

    “你的话自然有道理。我决不插身在你们两个的中间来破坏你们的幸福。这个罪名我担当不起,而且我也不愿意担当。我现在并没有什么野心。只是我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你一点也不怜惜我吗?我从前也曾经被你爱过呢!你看,我以后的日子,不是还要比智君的悲惨百倍么?”她带着哭声说。她说一句话就要停顿一些时候,这表示出来她的内心的痛苦,到最后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的头虽然抬了起来,却被她用一只手拿手帕掩盖住。他看不见她的脸,这倒好。

    他的心里又起了一场斗争,好像两个回忆、两张面庞正在朝相反对的两个方向拉他的心。他随时都想用一种克制自己的力量来消灭这个斗争。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他就鼓起勇气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我使你到这个地步的。”但是恰恰在这个时候他看见她抬起脸来望他。那张脸现在看起来依旧是美丽的,而且被泪水洗涤了以后,它也略略显得纯洁,纯洁到使他记起从前的那个女神般的同志来了。那张脸,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他的心又软化了。他仿佛就看见他的话怎样刺着她的心,他觉得自己不能够做得这样残酷。他连忙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对她表示歉意地说:“你原谅我罢,我并没有伤害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这几年来的境遇很苦。我也同情你,我也想帮助你。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恨当初――”他不把这句话说完就住了口。他想:只恨当初什么呢?只恨她不该背弃他走到那个官僚的怀里去吗?只恨他不该为着革命忽略了爱情,跟她分别了一年,不给她一封信,以致把她失掉吗?但是这些都没有在这里提说的必要了。他为什么还要恨这些,还要提这些?如今在他的面前哀哀地哭着的就是他曾经爱过、崇拜过的那个女人。不管她怎样抛弃了他,而且给了他多大的痛苦,但是在她的身上究竟产生过那种使人敬爱、使人感动的美丽的力量。而且如今在她的被泪水洗净了的憔悴的面孔上,他似乎又找回来从前的那个女郎了。

    于是他温和地俯下头去,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声:“玉雯。”这个声音是她很熟习的,也是他自己很熟习的。这个声音似乎通过了过去的年代而回到他们两个中间来了。

    她马上抬起脸,凝视着他的眼睛。显然是他的声音鼓舞了她。这个声音是她所渴望的,但是它来得有些突然了,她不能够立刻就相信。于是她抓住他的两只手,祈求地说:“仁民,给我一个机会罢。你看,我现在差不多要跪在你的面前,哀求你宽恕我从前的过失了。难道你就这样残忍么?便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看见我这样也会动心的,何况你……”她的脸上起了一阵红晕,爱情使她的脸变得更美丽了。

    他看着这张脸,听着这些话,他差不多要完全忘记自己了。他一把就将她抱起来。但这并不是紧抱,他刚刚把眼睛对着她的眼睛,忽然又把手松开了。他略带惊恐地说:“智君尸他退了两步,然后捧着头睁大眼睛说:“不能够!在我们中间再也不能够发生什么关系了。我已经把我交给智君了。”

    “但是我并不要占有整个的你呢!”她逼近一步,追求般地看着他,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确信,她并不是在跟他开玩笑。这倒使他吃惊了。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有点为难地望着她。

    “难道我们就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地相爱么?”她的面容改变了,她再没有一点悲痛无助的样子。她的眼光甚至威逼地望着他。她的这一句话像一把刀子在他的心上割。他觉得他有了熊智君以后,他和她再不能够像从前那样地相爱了。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他又为这个可惜。他在跟自己斗争。他想拿出一种力量来拒绝她。

    “当然不可能,”他绝望地咬着嘴唇。“我有智君,你也有你的丈夫。”

    “我的丈夫,”她竖起两根眉毛冷笑两声,脸上现出了憎恨的表情,“他损害了我一生的幸福。我恨他,我恨他!最近我跟他吵得很厉害。我要报仇。难道我还要为他保守贞操?他自己在外面也有不少的情人。”她睁大两只眼睛:眼睛是红红的,眼皮有些肿,眼睛里面射出报复的光,引诱的光,爱的光,在他的脸上盘旋,就像在找寻俘虏似的。

    “玉雯,你会有这样的思想?你以为我爱上智君同时又可以跟你发生关系吗?”他惊惶地说。他这个人在别方面是很大胆的,唯有在恋爱上却是非常拘束,拘束到连他自己也不觉得。实际上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很认真的灵肉一致主义者。

    “为什么不可以呢?一个人同时爱两个人,也是可能的。”她并不放松他。

    “但是智君不能够忍受。而且我也不能够欺骗她,”他摇摇头说。他奇怪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但是他又不能够把眼光从她的脸上掉开。

    “为什么说欺骗她?这不也是正当的?你在这一点上,原来也和别的男人一样。我以为你是个革命家,我倒错了!”她又在沙发上面坐下,打开手提包,在脸上重新扑了粉。她在表面上似乎安静多了,在心里她却不是这样。她现在还爱他,而且她现在就像在战场上战斗一样要把他征服。她的思想不一定就和她的话完全一致,她一半也是为了要征服他的缘故才说这些话。“请你给我说明:为什么你几年前要爱我,如今又不爱我。我还不是同样的一个人!”她微微地一笑。

    “你还以为你是同样的一个人?”他有点动气地问道。“你抛弃了革命跑到那个官僚的怀里,跟着他过了这许多年,你还说你没有改变!单是你的面孔也改变得太多了。我能够在你现在的粉脸上找到从前的纯洁、勇敢的痕迹么?你自己想一想。”

    她的眼睛祈求似地望着他,好像在说:“可怜我,你就不要说下去罢。”然而他要说下去,他感到了复仇的满足。

    “但是我爱你的心思并没有改变啊!这许多年我都没有忘记你。当时固然是我不好,但是你自己也有不是处。你不明白女人的心理,你离开我――年,连信也不写一封来。你能够怨我跟别人结婚么?他是很聪明的,他乘着那个时机把我骗到了手。而且我嫁给他也还有别―种苦衷,这个我也不必向你说了,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总之,你们男人现在占着许多方便,你们可以随便跟多少女人发生关系。可是我们女人同一个男人结了婚,好像就盖上了一个印,我们永远就没有自由和权利了。”这些话都是她用力说出来的。她的眼睛里冒出火,她的脸更红,而且显得更有生气,更年轻了。

    “玉雯,你歇一会儿,我看你要发狂了。你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想,有了智君和你的丈夫在,我们还可以像从前那样地相爱吗?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少女了。我现在也不爱你了。”他的话也是费了大力才说出来的。他这时候很痛苦。

    她的脸色变了。她用一只手摸着额角,默默地埋下头去。她完全绝望了。

    他把脸掉开,不敢再看她一眼。他以为她的心破碎了。却不知道这其间她又恢复了勇气而且有力量站起来对他说:“你说谎!我知道你说谎!你说的绝不是真话!你并没有忘记我,你不能够说你现在不爱我。”

    她的声音是如此地有力,一直打在他的心上,使他马上回过头来。他把她的红红地发光的脸看了一下,他大大地吃了一惊。她的话并没有错。他不能够忘记她。他现在还爱她,同时他又更爱熊智君。

    “仁民,不要这样顽固罢,不要自己骗自己罢,”她站起来用温和的声音哀求说。她拉住了他的手。“你看我的生活是这样寂寞,我需要你的爱来温暖我的心。我已经为从前的错误受够惩罚了。现在我怀着悔恨的心来求你的宽恕。我预备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我需要你的爱来医治我的创伤,鼓舞我的勇气。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你该不会拒绝罢……”

    他不能够再忍耐了。他抱住她。他刚刚把嘴印在她的红唇上面,忽然惊恐地放开手,退后一步。熊智君……姓张的官僚……过去失恋的痛苦……这一切像栅栏似地隔在他们的中间。他用力说:“完了,玉雯,我们的关系从此完结了。”

    “完结了?你为什么这样狠心?你难道还记着从前的事情吗?”她上前去抱住他,苦苦地哀求。

    “我怎么能够忘记从前的事情?”他红着脸挣扎着说。“最重要的是你有了你自己选择的丈夫,我有我的智君。”

    “我自己选择的丈夫?是的,我那时候受了他的骗,现在我不要他了。……想不到你的看法和别的男人完全一样。我还以为你跟别人不同。”她看见希望渐渐地去远了,还忍着心痛去追它。“我的丈夫不能够干涉我,而且我随时可以脱离他。至于智君,她对我们并没有妨害。你也可以爱她,你也可以同她结婚。”

    “那么你呢?”他莫名其妙地问道。

    “我可以做你的情人。我能够独立生活,又不要你在经济上帮助我。我们这样不是过得很好吗?我需要的只是你的一部分的爱情,我并不要全部。你可以把另一部分给智君,”她梦幻地说下去,她仿佛已经把希望抓在手里了。

    “玉雯,你疯了!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他惊讶地而且差不多愤怒地说。“我的爱情从来是忠实的。我不能够同时把爱情给两个女人。我不能够欺骗智君,智君也不能够让我这样做。我知道现在有不少的男人是这样做的,但是我不能够。我说一句最后的话:我不爱你。你需要男性的爱情,你可以找别的男人。像你这样的面孔,打扮,手段还可以迷住不少的男人。但是你不能够迷住我。”他复仇似地用这些话来打她。他看见她现出痛苦的样子。

    “你······你对我说这样的话?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她鼓起最后的勇气看他,绝望地说。

    门是半掩着的。外面有人在门上敲了几声就推开门进来。来的是熊智君。

    张太太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向着熊智君走了两步,招呼一声。吴仁民的脸变成了苍白色,他连忙装出一个笑脸。

    “玉姐,你在这里?”熊智君惊讶地问道。

    张太太愣了一下,然后带笑答道:“我有事情来找吴先生商量。他正要去看你,却被我拦住了,我耽搁了他这许久。……智君,你们什么时候请我吃酒?”她虽然微笑,但是她的笑容里含得有悲哀。

    熊智君听到最后一句话不觉红了脸。她不回答,却柔情地看着吴仁民,好像这句话应该由他来答复似的。

    “快了,张太太,你不会久等的,”他勉强地回答了这一句,自己也觉得笑得有些勉强。

    “好,我先去了,你们两个慢慢儿谈罢,我不打扰你们了,”张太太踌躇一下,下了决心地说。她的话里含得有别的意思,不过吴仁民还不能了解。他只知道这时候她心里难过,但是他不能够帮助她。

    张太太的高跟鞋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她走得慢,已经下了楼梯,又回转来。她看到吴仁民的惊愕的脸色,便装出安静的样子问道:“吴先生,你明天早晨有空吗?我还有些话要找你谈。”

    “明天?我明天有事情,一早就要出去,”吴仁民慌张地回答,显然他不愿意再和她单独会面。他就这样不留情地拒绝了她。

    “好,等你将来有空,我们再谈罢。”她的眼光在他的脸上盘旋了一下,她就掉头走了。这一次她的脚步下得很快。高跟鞋的清脆的声音在房里两个人的耳边响了一会就消失了。

    吴仁民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想跑出去追她,唤她回来。但是他始终没有把脚移动一步。

    “她的境遇也是很不幸的。我不晓得她怎样可以忍耐了这么久,”熊智君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声音里充满了同情。

    他惊醒似地回头看熊智君。他不回答她,只是默默地把头点了一下。他的脑子还被忧郁的思想压着。

    “她找你商量什么事情?她好像不大愉快,”熊智君温和地问。

    “一件不重要的小事情,可惜我不能够给她帮忙,”他受窘似地沉吟了一下,然后装出冷淡的样子回答她。

    她不再问话了。她开始在思索。这个时候疑惑又偷偷地进了她的心。她疑心他和张太太从前一定有什么关系。她又记起了那一次两人初见面的情形。她想:“他以前一定认识她。但是他们为什么又要这样掩饰呢?”她并不把她的疑惑对他表示出来。

    渐渐地他们两个都把张太太暂时忘记了。他们手拉手地坐在床沿上亲密地商量着结婚的事情。吴仁民希望章 F地去,他必须等到这个朋友走了,才好结婚。而且他还想带着她到一个清静地方去度蜜月。但是这需要一笔款子。他们谈了好一会,最后才决定半个月内在报上刊登结婚启事。

    吴仁民陪着熊智君出去。他们在公园旁边的一家俄国饭店里吃了俄式大菜,又在公园里度过大半天的光阴。

    吴仁民回到家里,天刚刚黑,房里冷清清。他现在不再害怕寂寞。他的心里充满着希望。未来的幸福生活的幻象安慰了他。他想:先在女性的怀里休息一些时候,再以饱满的新的精力来从事工作。

    十一点钟光景高志元气咻咻地跑上楼来,一进屋就张开大嘴说:“今天跑累了!”

    “你干些什么事情?昨晚上又没有回来睡觉!”吴仁民带笑地问。

    “昨晚上在亚丹那里睡。我们大后天晚上上船,”高志元正经地说,显然他把这看做一件大事情。

    “大后天?这样快?”吴仁民惋惜地问道。

    “快?你还说快?我们很早就准备到F地去,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月了,”高志元加重语气地说,好像他恨不得马上就动身一般。同时他摸出一叠钞票来数着。都是五元的钞票,数目似乎不少。

    这一叠钞票提醒了吴仁民的心事。他想了想,就对高志元说:“志元,你可以在别处给我借到一点钱吗?”他觉得不好意思。

    “你要钱用?要多少?这就够吗?”高志元顺手递了一张五元的钞票给他。

    他把钞票退还给高志元,一面说:“这不够,至少也要五六十,最好能够借到一百。”他的声音微微战抖,他觉得高志元的一句答话就可以决定他的幸福或者不幸。

    “这样大的数目?你要它来做什么用?”高志元抬起头惊讶地看他。

    “我预备和熊智君同居了,我打算同她到H地①去旅行,”他迟疑地说,一面红了脸微笑着。

    “又是女人,”高志元吐了一口痰在地板上,把一只手在眼前一挥,鄙夷地说。“要同居就同居好了。还要旅行?一定还要请客,是不是?我借不到钱。即使有地方借,我也不替你借!我不能够帮忙你扮演爱情的悲喜剧,”他说着就把面前的一叠钞票全揣在怀里。

    吴仁民被高志元指摘了一番,心里有些不高兴,就半生气地对他说:“这一点忙,你也不肯帮我吗?你们都是只顾自己的人!你身边不是有这许多钱?”

    高志元一动气,脸就红了。他睁大眼睛望着吴仁民抱怨说:“你真正岂有此理。这许多钱是F地寄来的,有许多正经的用途。我们到F地去也要靠这笔钱。你凭良心说,我们两个每天都在奔走,看谁是为公,谁是为私?”

    吴仁民受了这番抢白就说不出话来了。他也红了脸。他在房里踱着。他有些失望,又有些烦躁,还有些惭愧。他没有理由抱怨高志元。别人都在为事业奋斗,他一个人却在为爱情奋斗,把时间完全浪费在爱情上,到现在还在为一百块钱着急。这笔款子在目前是不容易筹到的。他在高志元这方面已经绝了望。去找李剑虹恐怕也不会有办法,而且自己又不愿意。找××书店借钱罢,他又不好开口,而且自己手边又没有一部或者一篇现成的翻译文章。只好眼看着希望慢慢地飞走了。他明白自己陷落在怎样困难的境地里面。他为着这样一件小事情就费尽了心血。

    他开始悔恨起来。他带着负罪般的心情和高志元谈了许多话。这些话好像都是说来替他自己辩解的。高志元劝导了他一番,结论还是抛掉女人。

    他含糊地答应了。但是等到他们扭熄电灯上了床以后,他听见高志元的鼾声,自己却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够闭眼睛。他禁不住要想熊智君。那个女人的面孔在黑暗中向他微笑起来。

    他决定熬几个夜翻译两篇文章,换八九十块钱来做蜜月旅行的费用。

    ①H地:指杭州。

    第十二节

    第二天上午张太太叫人给吴仁民送了一封短信来:

    仁民,我觉得无论如何我们还有再谈一次话的必要。你可以约定一个时间和我单独见面么?不要拒绝我罢!为什么你把我当做魔鬼般地害怕呢?

    你的苏菲亚 ××日。

    在从前张太太的确曾经被吴仁民和别的一些同志称做苏菲亚①的。那时候她在他们的运动里占着一个重要的地位,而且被众人当做女神般地敬爱。可是现在那一切都成了过去的梦痕。看到“你的苏菲亚”五个字,吴仁民隐隐约约地记起了一些事情。这回忆使他痛苦,又使他愤怒。她显然是用这个称呼来引起他的好感,来挽回失去的爱情。但是他的苏菲亚是永远地失去了!

    他就在原信的背面写了几行字,交给送信的人带回去:

    我的苏菲亚已经死了。她是在几年前自杀的。我觉得再没有和你谈话的必要。我们以后最好不要见面。我也许害怕你,我也许还害怕我自己。

    他写了这封信以后还挂念着张太太,还为她近来的生活与心情耽心。但是不久熊智君来了。他和熊智君谈了几句话,就忘记了张太太,而且他甚至庆幸自己写了那封拒绝的信。

    熊智君欣喜地告诉他,她可以筹到一笔钱,这是张太太慷慨地答应借给她的。他起初不大愿意,觉得这未免失掉自己做男子的人的面子,但是经过了她的一番解释以后,他也就同意了。他有些感激玉雯。可是后来他又起了疑心。他想,玉雯这样做显然是借此来博得他的好感,或者将来还有别的企图。他这样一想,他的和平的心境又给扰乱了。

    他自然不把这个意思告诉熊智君。不过他还是准备进行翻译文章换取稿费的计划。

    再过两天就是高志元动身的日子。凑巧在前一天张小川从龚德婉的家乡出来。张小川显然是在龚家行了婚礼以后出来的,虽然他只发了一张说明同居的卡片到外面来,而且卡片差不多是和人同时到的。李剑虹又在家里请客,一方面接待张小川夫妇,另一方面又给高志元和方亚丹饯行。吴仁民也被邀请去做一个陪客。

    吴仁民很早就到了李剑虹的家里。他想和李剑虹谈谈他和熊智君的事情。但是他看见张小川已经在那里高谈阔论,他就不开口了,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听张小川叙述他在龚德婉的家乡遇到的种种得意事情。张小川说到自己以为得意的地方,就把眼光向龚德婉的圆圆的粉脸上一望,好像在说:“是这样吗?亲爱的!”于是龚德婉把两只细小的眼睛柔情地掉向他,微笑地点点头,好像在回答:“亲爱的,是呀!”这表示出来她很满意她的丈夫,认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事实上从他的谈话里看来,他果然是这样的。

    吴仁民冷眼在旁边看这对新婚夫妇的亲密情形,不免暗暗地妒忌起来。他想,为什么别人解决这个问题如此容易,他却一定要费尽了心血呢?他失过恋;和瑶珠同居时也遇到了不少的阻碍;现在要筹一笔款也感到困难,朋友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给他帮忙。

    “仁民,你有什么心事?你今天好像不大快活!”周如水忽然关心地问他。他好几天不看见周如水了。自从上次替李佩珠借去了十本书以后,周如水就不曾到他的家里来过。这个人的脸色憔悴,一定是恋爱的事情进行得不顺利。但是周如水反倒问他:“你的恋爱事情怎样了?”

    众人听见提到恋爱的事情,都注意地看吴仁民。张小川也闭了嘴,用一只手在他的宽大的薄棉袍子上面抚摩,一面带笑地看龚德婉,她也回报他一笑。李佩珠正坐在床沿上,手里拿了一本书,在和坐在床前椅子上的龚德娴谈话,这时候也抬起头用她的明亮的眼睛看吴仁民。

    吴仁民让众人这样地看了一会,不觉红了脸,但后来也就镇静了。他把眉头一皱,摆出一副忧郁的面孔,用一种苦涩的声音回答说:“恋爱是有闲阶级的把戏,我没有福气享受。”他说这句话好像是故意挖苦张小川,不过众人并不觉得。只有周如水有点扫兴。这句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并不是挖苦他,却是在提醒他。

    周如水把眉毛一皱,他不答话,却偷偷地看李佩珠。李佩珠正含笑地对吴仁民说:“吴先生的话说得不错。恋爱是少爷小姐们的特权。他们把恋爱看得很重要,因为他们再没有别的事情做。”

    吴仁民听见这清脆的声音觉得心里轻快许多。他把眼光移到她的脸上去,这个少女的面孔并不避开他的眼光。他惊讶地想:怎么李佩珠变得这样美丽了!他又惊讶地想:她居然会有这样的见解!

    龚德婉在旁边笑起来。她说:“佩珠,那么你呢?你就不讲恋爱吗?”

    李佩珠脸一红,微微一笑,就翘起小嘴说:“我吗?我不想在爱情里求陶醉。我要在事业上找安慰,找力量。”

    “好一个女革命家!”龚德婉第一个拍手笑起来。

    李剑虹微笑地点了点头说:“我看,佩珠这两句话也有道理。”

    “我说佩珠将来一定会做个女革命家,”龚德婉微笑地望着李佩珠说。

    “那么我们中国又多了一个妃格念尔了,”张小川略带讥讽地说。他常常听见李佩珠称赞妃格念尔,所以他有这句话。

    周如水在旁边陪着众人笑。他的脸是一阵红一阵白,他的笑大半是假的,他几次动着嘴唇都没有说出话来。他想:完了!一切都完了!她不应该做女革命家,她应该做他的柔顺的、体贴的妻子。他应该提醒她,使她明白这个责任。但是他怎样提醒她呢?他慌忙中说了下面的一句话:“革命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只应该……”

    张小川正要称赞周如水的话,却被李佩珠抢先说了,她甚至打断了周如水的话头,使他来不及说出女人究竟只应该做什么。

    “难道女人就只该在家里伺候丈夫吗?”李佩珠这样反驳道。她的脸上还笼罩着灿烂的笑容。热情在她的心里燃烧了。

    周如水受窘地说不出话,众人笑了起来。

    龚德婉觉得李佩珠在挖苦她,脸上起了淡红的云,就报复地说:“佩珠,你现在嘴硬!你将来免不掉也要伺候丈夫。”

    周如水觉得有人替他解了围,就笑着赞一声:“好。”

    张小川安静地躺在沙发上,看了他的妻子一眼,满意地笑起来,好像自己是一个享受妻子的温存的好榜样。

    李剑虹带笑地看他们斗嘴,心里有轻微的快感。他很满意他的女儿的话。不过他是上了年纪的人,对恋爱的事情不会感到浓厚的兴趣。他只是在旁边冷眼看着,就像在看另一个世界里的活动一般。

    吴仁民坐在一个角落里。现在众人的目标移到李佩珠的身上了,再没有人注意他。他可以在旁边安静地思索。他默默地看着李佩珠。他并不是见一个女子就爱一个的人。他这样看她,因为他今天忽然对她起了好感,而且她今天显得特别美丽。不过就在这时候他也不曾忘记熊智君,他有时候甚至在李佩珠的脸上看见了熊智君的面容。

    李佩珠听见龚德婉的话就抿着小嘴噗嗤地笑起来:“婉,你说这句话,好像你已经有了很多的经验了。”

    周如水第一个笑起来,众人都笑了。龚德婉羞红了脸,因为李佩珠说的正是事实。虽然她和张小川恋爱不过几个月工夫,她已经有了不少的这种经验了。但是她依旧分辩道:“佩珠,你不要说我,难道你就不讲恋爱?”

    “我现在只想读点书,做点事情。我根本就不懂恋爱。娴,你说我的意思对不对?”李佩珠含笑地答道,又看了龚德娴一眼,要她说几句话。

    龚德娴带笑地点个头,但是她看了看她的姐姐,就说:“我不便回答你。倘使我说你的意思对,我就会得罪我的姐姐。”

    众人又齐声大笑。少女的清脆的笑声特别响亮。周如水在失望中听见这样的笑声,也感到安慰。他想:多么好听的声音啊!他的失望是李佩珠的话带给他的。她明白地说,她不讲恋爱,她不懂恋爱。

    “我就不信。我说,倘使有人整天追你……”龚德婉起劲地说。

    “就像小川先生那样么?”李佩珠忍着笑突然问道,打断了龚德婉的话。但是她自己也害羞般地低下了头。

    众人又笑了。这一次张小川有点窘,但是他仍然满意地微笑。龚德婉羞得脸通红。周如水短短地笑了两声,就皱起了眉头。

    “也许那个人甚至跪在你的面前向你求爱,看你怎么办?看你答应不答应他?”龚德婉红着脸继续说下去。

    “当然是拒绝,这又有什么困难?”李佩珠抬起头含笑地回答。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的回答对周如水是一个怎样大的打击。

    “拒绝?你就说得这样容易!倘使他对你说,你不答应他,他就要自杀,你又怎样办?”龚德婉又用话来逼她。

    “这又是你自己的经验罢。不过我想这种话一定是说来骗人的。哪个肯为着一个女人自杀?”李佩珠笑着分辩道。众人又笑了,只有周如水的笑是苦笑。

    “佩珠,你真聪明!”龚德婉红着脸报复地称赞道。“倘使真有人为你自杀,你竟然这样忍心吗?真是罪过!”

    “婉,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我想绝不会有人为了我自杀的。即使有那样的人,也只能怪他自己不明白,跟我并没有一点关系,我当然没有错,”李佩珠坦白地说。

    龚德婉觉得再没有话可以难住她了,就说:“你没有错?你生得这样逗人爱,这就是你的错!你看那些生得丑陋的女人,有没有人为她们自杀?”

    “呸!我不再和你说!”李佩珠红着脸吐出这句话,就埋下头去,故意翻看手里的书。

    周如水坐在吴仁民的旁边,他默默地想着一些可怕的事情,他的身子像发寒颤似地抖起来。他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句话:“我当然没有错。”他想:你没有错?我就自杀在你的面前给你看!

    周如水的心情在这个房间里只有吴仁民一个人了解。而且吴仁民也感到了周如水的身子的战抖。吴仁民起初差不多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李佩珠的脸上,直到她说出那句话埋下头以后,他才注意到别的事情。他的第一个思想是:周如水简直是睁起眼睛在做梦。他很可怜周如水。他的第二个思想是:假使我来进行,看我能不能够把她弄到手。他又看她一眼,她正埋着头翻读手里的那本书,时而把眼珠往上面一闪。那一瞥从额前短发下面露出来的晶莹、活泼的眼光!她比熊智君健康,可爱!这一个念头就使得他的全身发起热来,从脸上热到身上。但是第三个思想又来了。他的眼前出现了熊智君的凄哀的面庞。他明白他已经有了熊智君,已经答应了把他的一切献给熊智君,他不能够再爱别的女人了。他这样一想心就渐渐地平静了。在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周如水的战抖。他渐渐地从周如水的瘦脸上又体会到这个被单恋所苦恼着的男子的心情。他知道李佩珠的爱情对于周如水是怎样地可贵。他甚至不敢想有一天周如水知道自己的事情完全绝望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如水,”他怜悯地在周如水的耳边低声唤道,又轻轻地用手去触周如水的膀子。

    周如水把脸掉过来,满脸都是黑云,眼睛里射出来忧郁的光。这使得吴仁民也害怕了。

    那眼光在问:――什么事,隋?……?……

    吴仁民想:难道可以告诉他,你对李佩珠的恋爱完全绝望了吗?他不能够!他痛苦地把李佩珠看了一眼,又掉回眼睛来看周如水,同时轻轻地在周如水的肩头上拍了一下。

    周如水懂得他的意思,脸上又起了一阵痛苦的拘挛,他几乎要哭出声来,却又被一阵笑声打岔了。

    原来在他们用眼睛谈话的时候,张小川忽然拂了拂他的袍子,用庄严的声音说:“你们女人的心肠也太狠了。你们看见别人自杀也不肯救他,还说自己没有错!幸好我不是那种没有志气的男人!”

    龚德娴先抿嘴一笑,接着就说:“小川先生,你不要这样说。那一次我就看见你跪在姐姐的面前,姐姐躺在床上,脸向里面,你对她在说什么话。我不留心地走进来,就看见这个情景。你连忙装出来在地板上拾东西,我也假装不知道。后来我看见你的眼角上还有泪珠。”

    李佩珠第一个笑起来,后来连张小川夫妇也红着脸笑了。

    “娴,你就在说谎!我们绝没有这样的事情!”龚德婉带羞地责备她的妹妹。

    吴仁民也笑了。这时候高志元从外面走进房里来。他未进屋先嘘了一口气。然后他对每个人笑了笑,又张开阔嘴问:“你们在笑什么?笑得这样起劲!”

    “我们在谈恋爱问题,”张小川笑着回答,他很高兴高志元来给他解了围。

    “提起恋爱问题就叫我头痛,”高志元把眉头一皱这样说。龚德娴移到床沿上去和李佩珠坐在一起,把椅子让给他。他把椅子略略向外一拉,就坐下了。

    “亚丹呢?”李剑虹问。

    “不晓得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今天还要去几个地方,”高志元粗声回答。

    “高先生今晚上一定动身吗?”李佩珠接着问。“什么时候上船?”

    “我的行李都已经运到船上去了。人在十二点钟以前上去,明天早晨四点钟才开船。我和亚丹约好在船上见面。”

    “亚丹会到这里来罢,”李佩珠关心地问。

    “不一定。我并没有听见他说要来。现在时候不早了,他还有许多事情,也许他不来了。”

    “我想和他谈几句话,”李佩珠略带失望地说。

    “那么你就向高先生说,托他转达,不是一样的吗?”龚德婉带笑地对李佩珠说,她还以为李佩珠要和方亚丹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话。

    “好,说给高先生听也是一样的。高先生,我希望你或者亚丹到了F地以后写信给我。倘使那边的情形好,希望你们能够给我找到一个位置。我也想做一点工作,做一点有益的事情。”

    “你真的要到那里去?”高志元惊愕地张开大嘴问道。他搔着乱发,用茫然的眼光看着吴仁民,好像在问:一个女人的嘴里怎么会说出这样勇敢的话?

    吴仁民默默地点着头,眼里流露出赞许的意思。

    “佩珠,你真的要到F地去?那个地方太苦,你不能够去,像你这样的女人是不能够去的!”周如水差不多用了痛惜的声音叫起来。

    李佩珠不懂他的意思。她的晶莹的亮眼睛惊讶地望着他,她热烈地分辩道:“我为什么不可以去呢?高先生他们都去的。男人和女人不都是人吗?况且那里一定也有不少的女人,她们可以在那里生活,我当然也可以。我也想做一点有益的事情,我不愿意做一个脆弱的女性……爹,你愿意我到F地去吗?”她很激动,最后就用哀求的眼光看她的父亲。

    “佩珠,”李剑虹感动地望着她的激动的脸,他善意地微笑了。他温和地说话,他的声音不再是干燥的了。“只要你自己愿意去,只要你下了决心要去,我当然也同意。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的真诚的心,我相信你不是一个脆弱的女性,我相信你会做出

    有益的事情……”他感动得说不出后面的话。他的声音抖得很厉害。在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没有看见过他像这样地激动的。他们惊讶地望着他的略带光辉的瘦脸。高志元和吴仁民对这个上了年纪的人现在开始有一种不同的看法。李佩珠从床沿上站起来,走到她的父亲的身边。她靠着他的身子站在那里,轻轻地唤了一声:“爹,”接着感动地说:“只有你是了解我的,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

    众人看见这个景象都很感动,而且高兴。只有周如水一个人愁眉不展。他不敢看那一对父女。他埋下头看自己的胸膛,他暗暗地对自己说:完了,一切的希望都消失了。他虽然在这个房间里,他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在心里他的前途伸展出去,那前途也是一片黑暗。

    吃饭的时候方亚丹果然没有来,大家也不再等他了。

    “你先前回家去过吗?”在席上吴仁民坐在高志元的下边,说话很方便,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低声问高志元道。

    “回去过,”高志元短短地答了一句话,就端起杯子喝酒。

    “没有人来找我吗?”

    “找你?没有人!我在家里不过耽搁了十多分钟。”

    “我想智君会来的。”

    “吃酒罢,不要老是想女人。你明天不可以去找她吗?你陪我吃两杯酒也好。”

    吴仁民也不再问话了,就陪着高志元喝酒。他想,前些时候高志元还和他在一起分担他的苦恼,后来熊智君来了,就把他和高志元分开了。于是他在爱情里度日,高志元却在秘密工作中生活。生活的差别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产生了隔膜。现在高志元要走了,到F地做工作去了。他不能够没有留恋,不能够没有歉意。他想用酒使自己沉醉。但是他们并没有喝到几杯,酒就没有了。李剑虹不赞成喝酒,预备的酒不多,不会使任何人喝醉。

    吃完饭,大家帮忙收拾了桌子。李佩珠第一个发觉外面在落雨。不过雨点很小,所以众人不觉得。

    高志元听说下雨,就走到窗前望了一阵外面,自言自语地说:“幸好雨不大,不要紧。而且我们的行李已经早送到船上了。……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这里的天空很亮,那一边就像在起火。”

    “我看,你一时不会回来罢?”李剑虹走到他的旁边温和地问,这个晚上的李剑虹和平日也有些不同了。

    “倘使F地的情形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我就会在那里久住下去。我常常梦想着到一个好地方去工作。我希望你们将来也去看看。……仁民,他们很希望你去。你要不是被女人的事情缠住,你一定会同我一道去的。但是倘使你有一天会改变心思想到F地来的话,你给我拍一个电报,我就会给你预备好一切。……还有,佩珠,你真的肯来吗?我想,位置是一定有的,工作是一定有的。只要你下了决心,我们会给你准备好一切。你好好地等着消息罢。”高志元说了这许多话。

    “我们以后通信商量罢,”这是吴仁民的回答。

    “高先生,谢谢你。那么我就等着你的消息,”李佩珠带笑地回答高志元,她很高兴。

    接着李佩珠下楼去提了开水壶上来,泡了茶。大家喝过茶随便谈了一些话,就觉得无话可说了。

    “德婉,我们走罢,等一会儿雨会落大的,”张小川站起来说。

    龚家两姊妹也跟着站起来,穿上了她们的大衣。

    “再坐一会儿罢,”李佩珠挽留说。

    “不坐了,时候已经不早了。志元,再会罢,我不送你上船了。你要给我们写信啊。”张小川伸出手给高志元。

    “我一定写。再会。”高志元紧紧地握了他的手。“你坐车去吗?外面雨渐渐地落大了。”

    “我们出去叫黄包车,不要紧,”张小川回答说。

    龚家姊妹也向众人告辞了,三个人走了出去。李佩珠把他们送下楼。

    半点钟以后高志元也要走了。李剑虹父女要送他上船,他拒绝了。他说:“外面雨很大,用不着许多人去,只要仁民一个人陪我去就够了。”他的话没有错,外面果然落起大雨来了。

    高志元别了李剑虹父女,又别了周如水,就和吴仁民一路走出去。他们把他送到后门口,李佩珠还细心地嘱咐他不要忘记写信告诉她F地的情形,不要忘记替她找工作。

    高志元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和吴仁民两个冒着雨跑出弄堂门口。没有黄包车。他们只得冒着雨去搭电车。

    李剑虹他们回到楼上去,周如水走在最后。他带着严肃的表情低声在李佩珠的耳边说:“佩珠,我要和你说几句话。”

    李佩珠看了他一眼,就把他让进她的房里。两个人坐在一张方桌的两边。她注意地等着他发言。她想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告诉她。

    “你真要到F地去吗?”这是他的第一句问话。

    “当然是真的,我不会跟人家开玩笑,”她热烈地、坚决地回答,她还以为他疑心她没有勇气离开家。

    他看见她的表情,知道事情已经没有希望了。但是他还鼓起勇气用战抖的声音发出第二句问话:

    “佩珠,你今天说的关于――关于恋爱的话都是真心话吗?”

    他看见她疑惑地望着他,好像不懂他的意思,便继续说:

    “你说过,倘使真有人向你求爱,甚至拿自杀的话要挟你,你也会拒绝。你真是这样想法?”

    她的两只发光的眼睛惊讶地注视着他的脸,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些话。然后她移开眼睛,淡淡地回答道:“当然是真的。我并不需要爱情。他要自杀,当然跟我不相干。我不负一点责任。”

    他又说,声音抖得更厉害:“我举一个例子,譬如真有一个人要为爱情自杀,你就一点也不怜悯他吗?你就不肯答应他,免得他去走那条绝路吗?”

    “我不相信会有那种人,那太愚蠢,太无聊了!”

    “倘使你真遇到一个那样的男人呢?你就一点也不爱他吗?”

    “周先生,你为什么总是拿这些话来问我?难道你要我做一个伺候丈夫的女子吗?难道你不相信女人也有她自己的思想吗?”她先带笑地问他,后来看见他受窘的样子,她就改变了语调解释道:“我现在只想出去做一点有益的事情。龚家姊妹笑我想做女革命家,我害怕我不配。……周先生,你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样难看?……我现在记起来了,你今天话说得很少,你是不是生病了?”她最后关心地问他。

    “我没有什么,不过近来身体不大好,”他带笑地分辩道,这是惨笑。他站起来,他的眼光留恋地在她的美丽的面孔上盘旋了一阵,最后说一句:“我走了。”

    “周先生,你要当心身体啊!你在这里多坐一会儿不好吗?外面雨落得很大!”她诚恳地挽留他。“你在爹的床上躺躺也好。”

    “不,谢谢你。我要走了。我可以叫黄包车,”他无精打采地说。他很疲倦,却勉强支持着往外面走。

    “你不要回去罢,你好像很疲倦。”她跟着他走,还在后面继续说挽留的话。

    “不要紧,我回家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不必下来。”他用略带凄惨的声音说了上面的话,就走下楼去,并不到李剑虹的房间去告辞。

    李佩珠站在楼梯旁边望着他走下楼去。她想,这个人今天的举动很古怪,说话也古怪,不晓得究竟有什么事情缠住他。她回到房里还在想他:她想起他过去的事情,她同情他,又为他耽心。但是过了一会她就被父亲唤到前楼去。她和父亲谈起到F地去的事情,她很高兴,她就把周如水完全忘掉了。

    ①苏菲亚:指旧俄民粹派女革命家苏菲亚·别罗夫斯卡雅,1881年因暗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案件被捕,判处绞刑。

    第十三节

    周如水从李佩珠家里出来,他觉得好像有千把刀子在割他的心。他的脑子里好像刻印了几个字:“愚蠢,无聊。”

    他走出弄堂门口,大的雨点打在他的头上和脸上。他并不保护它们,他只是慢慢地往前走。没有黄包车,没有行人。一部电车冒着雨走过了。一阵光亮在他的眼前闪耀,过后又只剩下一片黑暗。雨点蒙住了他的眼睛。

    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觉得谁在问他,但是他身边并没有人。对这句问话他找不出回答来。

    回家去?这个“家”字使他的心更痛。一间冷清清的亭子间,一书架的童话书,一叠翻译好了的童话原稿,几张女人的照片。这些女人都是他爱过的(由于他的懦弱和犹豫他终于把她们失掉了),都在他的心上留下了伤疤。他的心上已经被这些伤疤盖满了,如今又加上一个更大的伤痕。所以他的心痛得更厉害。

    他回到那里去做什么呢?那个只有使他心痛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回到那个地方,看见那些女人的照片,就记起了他一生中被剥夺了的幸福,就记起了他一生中所犯的错误。是的,有许多次幸福就在他的眼前闪耀,他一举手就可以把它抓到。但是他自己却往后退避,让别人把幸福拿走了。他的幸福并不是被人剥夺了的,却是被他自己断送的。他活着只是继续用他的懦弱和犹豫来毁坏他自己的幸福。他并不苛责自己,他的家里分

    明地留着不少这一类的证据。他已经被这些证据折磨了这许多年了。

    他不要回到那里去!他不要再看那些照片,他不要再让那些悲痛的回忆来折磨他!这一晚他的心上已经有了那个大的新伤口,不能够再忍受别的零碎的打击了。

    他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再到她的家去吗?她本来也留过他在她那里多坐一会!他为什么要固执地走出来呢?……“愚蠢!无聊!”这四个字不是明明地骂着他吗?她不是很明显地说过她不需要他的爱情,即使他为了她自杀!……她完全不爱他!是的,她甚至会轻视他,即使现在不,将来也会轻视他!……她不相信他会自杀!她明明知道他会为她自杀,她却说她不相信!他真可怜呀!他爱一个女人,却不敢让她知道他的爱情。朋友们不断地嘲笑他的懦弱和优柔寡断。她也看不起他。她不相信他会自杀。好,他就自杀给她看!

    自杀!这个思想就像一股电光!朋友们都讥笑他,说他没有勇气自杀。他们都说他一生不曾做过一件痛快的事情。不错,他果然不曾做过一件痛快的事情。现在他要做了!朋友们,那都是跟他不相干的人!他们都不关心他。在全世界上就没有一个爱他、关心他的人!从前他还可以拿母亲来做挡箭牌,他还可以拿良心的安慰来宽解,说是为着母亲牺牲一切,可是如今他的母亲也死了。在全世界上他是孤零零的,跟一切的人都没有关系。陪伴他的只有那些悲痛的回忆。那些回忆永远伴着他,为的是来永远折磨他。但是现在他要把它们埋葬了,永远地埋葬了。

    雨点不住地打着他的头,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身子。他踉跄地走着,有好几次几乎滑倒在湿地上。他的全身衣服已经湿透了,雨点就像打到了他的心上一样。他的心更加痛了。

    死,自杀,这是毫无疑惑的了,因为活着只有使他受更大的苦,受更大的折磨。……但是无名的生,无名的死,没有人爱他,没有人哭他……这是多么伤心的事情。……他永远是一个怯懦的人,犹豫的人,愚蠢的人!……

    他的眼泪畅快地淌了出来。泪珠和雨点混在一起,把他的眼睛打湿了。

    他低声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第二天的晚报上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刊出了一段小消息。标题是用三号字排的:

    黄浦江畔书生轻生

    第三天的晨报上也载出这个消息,却换了一个标题:

    无名青年投江自杀

    这个消息并不曾被周如水的朋友们看到。

    第十四节

    吴仁民送别了高志元和方亚丹以后回到家,已经很迟了。雨还落得很大。电车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他想起刚才在船上分别了的四个朋友,他的心因留恋而痛苦。是的,四个人,除了高志元、方亚丹外,还有两个青年朋友。他们现在到那充满了生命的F地去了。他本来也要去,可是他为了爱情依旧留在这个沙漠一般的都市里。这个都市在他的眼前显得像地狱一般地黑暗。那几个朋友就像黑暗的都市里的几点星光。如今星星陨落了。他想着过去的一切,不能够没有留恋。

    先前在船上送别的一幕又在黑暗中出现了:热烈的期望,紧紧的握手,诚恳的祝福,同志般的信托!

    “我们在F地等着你,希望你能够摆脱女人的羁绊到那里去,”高志元热烈地说。

    “其实留在这里也可以做事情,只要你能够拿出勇气打破女人的难关。我相信我们下一次见面一定不会在这种惨淡的情形里,”方亚丹很有把握地说。“还有一件事情,我们团体里还有一些朋友留在这里,他们都是很勇敢的同志,他们也很相信你,希望你时常和他们往来。他们有什么事情找你,也望你尽力给他们帮忙。蔡维新和工会那里你也应该常常去。总之,不要把时间完全浪费在女人的身上。爱情的陶醉是不会长久的。”

    爱情的陶醉是不会长久的,这是一句何等可怕的话。这许多天来他为着爱情差不多费尽了心血,而结果却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他是陷在一个困难的情形里面了。一百块钱没有借到手,玉雯又拚命来跟他纠缠。总之,这些琐碎的事情就把他的头脑弄昏了。他完全把他的思想浪费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面,当他的朋友们(甚至李佩珠也准备着)都为着理想苦苦地奋斗的时候。他真该惭愧呀!

    然而最后熊智君的凄哀的面庞盖满了他的整个脑子。他想:他必须和她开始同居的生活。他不应该抛弃她。她绝不会妨碍他的行动。他以后仍然可以为理想努力,而且加倍地努力,她还可以帮助他。……

    他下了电车。街上非常清静,没有一个行人,没有黄包车,雨点畅快地洗着马路,又洗着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衣服。他用一只手遮住前额,拚命向前跑。眼睛里看见的不是街道,却是一张美丽的面孔,熊智君的凄哀的面孔。

    他回到家里,脱了湿衣。他并不觉得寂寞,他的心是热的,因为她的面庞还在旁边伴着他。这张脸陪伴了他一整夜。这其间他也看见另一个女人的面孔,那是玉雯的。他怜悯她,他甚至祝福她和她的丈夫早日和好。

    第十五节

    早晨吴仁民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他心里不好过,他想大概是生病了,就躺着等熊智君来看他。到了十二点钟的光景,楼梯上忽然起了急促的高跟鞋的声音。熊智君慌张地推开门进来。她的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圆圆的。她恐怖地叫了一声:“先生,”就说不出第二句话。她喘息地跑到床前,半晌才挣出了一句:“张太太死了!”

    “她死了?什么病?这么快?”他吃惊地推开被坐起来。

    “她服毒自杀的!……刚刚死在医院里。”

    “自杀?你说她自杀?她为什么要自杀?”他惊惶地紧紧握着她的手问道。

    “你一定知道她自杀的原因,她有一封信留给你!”她恐怖地、疑惑地望着他。

    “她有信给我?在什么地方?”他痛苦地、急切地问道。

    “在她丈夫的手里。信给她的丈夫拿去了。”

    “她的丈夫来了?你怎么知道有那封信?”

    “是她的丈夫拿给我看的,不过我只看见信封。她的丈夫说,他本来对她讲过他要搭昨晚的夜车来……第一个发觉她服毒的就是她的丈夫……当时她还没有死……他马上把她送到医院……打了几针……她差不多呻吟了一个钟头……神志也不清楚……她看见我就当作是你,唤了几声你的名字……后来她就慢慢死下去了……”她的脸上笼罩着恐怖的表情,她说话的时候,好像那幕惨剧还在她的眼前似的。她忽然猛省似地用颤抖的声音说:“先生,你应该躲开一下。她的丈夫恨死你,说是你把她害死的。他又知道你是个革命党,他还说你是她从前的情人,他要叫巡捕房逮捕你。你快点离开这里罢,马上就搬个地方。他知道你这里的地址,他会设法害你的。”她的话后来就变成恳切的哀求了。

    “智君,不要紧!他不敢把我怎样。他没有权逮捕我,况且他又没有捏着什么凭据!我并不怕他!”他用温和的口吻安慰熊智君,可是他心里激动得厉害。他没有恐怖,他只有愤怒。

    “她的信呢?她信上说些什么话?我应该知道!”他倒在床上,沉默了半晌,忽然用渴望的、悲痛的声音说。

    “先生,你不要这样粗心。他们那班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赶快起来,让我给你收拾行李,”她哀求地说。但他不肯起来。

    “先生,你纵然不为你自己打算,你也该为我的幸福着想。你想,我失掉你,怎么能够生活下去!对于我,你的安全比我的一切都宝贵。你就暂时躲避一下罢。”她把身子伏在他的身上,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她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打湿了。

    “智君,你不要就像小女孩似地受人欺骗。那个人故意说这种话来吓你。”他拿起她的右手放在嘴边吻着,“我不怕。我不会有危险。你不要替我耽心。真正有危险时,我自然会躲避。现在不要紧。你就安静地坐在这里罢。让我起来慢慢地告诉你我和张太太的事情……”他说着就穿上衣服下了床。

    “你真的没有危险么?他真的不会害你么?”她疑惑地、关心地问道。她把脸挨近他的脸,她的泪珠从眼睛里掉下来。

    “不会的,你不要怕。”他对她微微一笑,就捧着她的脸狂吻起来。

    熊智君所说的张太太的遗书已经被她的丈夫烧毁了,除了那个人外就没有第二个人看见。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仁民,我爱过你,但我并不是为你自杀的!我自杀因为我不想活。我觉得活着真没有意思。我起初还以为你是我理想中的男子,本来你是和一般人不同的,你比他们好一点。但是我如今才知道在男女关系这方面,你还是不比别人高明!至于其余的人就完全和我的丈夫一样了。世间没有一个我理想中的男子,我把爱情给谁呢?所以我要死了。我的丈夫,这蠢驴,他从来不曾得到我的爱情。他不过当初把我骗到了手。至于你呢,你这可爱的傻子,你永远不懂爱情,你也永远不会得到我的爱情。我现在要死了。自己割断自己的生命,我究竟是个勇敢的女子!药水的颜色倒是很鲜艳的。我服了它,它会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从此谁也不配来占有我了。

    玉 雯 ×月×日。

    可惜吴仁民没有机会读到这封信了。

    第十六节

    张太太死后不到十天,一个早上,吴仁民带着苍白色的面孔去找李剑虹。

    他和李剑虹坐在书桌的邻近的两边。他拿出一封信给李剑虹看。细小的字迹布满了一页信笺:

    先生,我现在跟她的丈夫去了。我答应嫁给他,因为要救你,而且免得他以后再想法害你。他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为了使你安全,我牺牲这个身子,我也没有遗憾。况且我知道我是活不长久的了,我和他在一起至多也不过半年!这几天我又在吐血,心口也时常痛,不过我不会让他知道。我现在不再流泪,也许我的眼睛已经干枯了。先生,我去了。想起你待我的恩情,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只有梦景才是美丽的啊!只有梦景才是值得人留恋的啊!

    先生,我去了。不要再想念我了,也不要为我的命运悲伤。我是值不得人怜惜的。我想,我去了,免得拿我的垂死的身子来累你,这也是很好的事情。

    不要找寻我了。我希望你在事业上努力,从那里你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这种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啊!

    我祝福你,我到死都会记着你。

    你的永爱的智君×月×日。

    他等李剑虹读完了信,又把信笺递给坐在靠背椅上面的李佩珠,一面用悲痛的声音把过去的事情毫不遗漏地叙述出来。说到后面他掉了眼泪。他并不揩它们,只是叹息了几声。最后他悲愤地用下面的话结束他的故事道:

    “这个人,他两次把我的爱人夺去了他捏紧拳头,眼睛里射出火一样的憎恨的光芒,牙齿用力地咬嘴唇。

    李剑虹沉默着,李佩珠也沉默着,她还埋着头在读信。沉闷的空气窒息着他们。

    “我一定要到C地去找他,跟他拼一个死活!”吴仁民恼怒地说,复仇的念头咬着他的脑子和他的心。

    “可怜这个好女子,又多了一个现社会制度的牺牲者了,”李剑虹叹息地说。他的面容很严肃,使别人看不明白这时候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不能够!我宁愿让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肯让他得意地活着。我不能够让她嫁给他做妻子!”吴仁民涨红脸大声说,好像在跟谁争论似的。

    “仁民,我觉得你没有理由去找她,”李剑虹沉着而带感情地说。“我们谁都没有权利随意毁掉这个身体。我们应该留着它来对付真正的敌人。我们的仇敌是制度。那个人只是你的情敌。你没有权利为爱情牺牲性命。许多朋友都期望着你。我也许误解过你,但是我现在愿意了解你,这个情形只有佩珠才知道。”他掉过头把李佩珠看了一眼,又继续说下去:“只有她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知道我的弱点,也知道我的――长处。我也许是书呆子,我也许犯了许多过失,不过你们有时也误解了我。你们攻击我的话,我也知道一些,自然你们也有理由,只恨我不曾做出事情来解释你们的疑惑。我是一个知道改悔的人。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把真面目显出来给你们看。……总之,我希望你忘记熊智君。对你这也许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是你应该像一个硬汉那样忍受下去。爱情只是生活里一个小小的点缀,我们没有权利享受它。我们没有权利追求个人的幸福。……你应该记住她的最后几句话,那才是她对你的真正的期望。”

    吴仁民埋下头,不作声。他很痛苦,眼里淌了泪。各种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战斗。一张凄哀的面孔似乎从云里现了出来。

    李佩珠看完信,把信纸折好,站起来递还给吴仁民。她温和地、感动地对他说:“爹的话是对的。吴先生,你应该相信他。你也用不着伤心了。密斯熊叫你不要去寻找她,这是很有理由的。过去的事无法挽回了。她一心一意都是在为你着想,你不要辜负她的一番苦心才好。她最后的话说得很不错:事业上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她希望你在事业上努力。我想你一定不会使她失望。”她微笑了。她的笑容里面充满了善意。

    吴仁民听见这几句话就抬起头来。他惊奇地发见她的眼角嵌得有泪珠。她因为同情他的不幸的遭遇哭了!他沉默了半晌,后来才感激地说:“是的,你们说得不错。……她对我太好了。……我也知道应该鼓起勇气做出一点事情,才不会辜负她这一番好意。”但是他还忍不住要想:“我怎么能够就把她忘记呢?”

    李剑虹接着又说了一些鼓舞他的话,李佩珠也说了些。在这时候这些话很容易进他的耳朵,尤其是李佩珠的话。

    晚上吴仁民坐在家里。书桌上放着熊智君的最后一封信和她的照片。外面落着大雨。

    他不能睡觉。房里太冷了。他的头痛得太厉害。寂寞压迫着他,那寂寞,那难堪的心的寂寞!他需要的是热,是活动。他不要死亡。

    “智君,”他不能自主地用那交织着爱情和痛苦的声音唤起来。一声,两声,三声……没有回应。她显然是去远了,而且永远地去了。于是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她的凄哀的面孔,那上面缀满了泪珠。他这时仿佛看见她怎样痛苦地和那个官僚在一起生活。他又仿佛看见她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脸上和嘴唇上满是血迹。于是这又变成了玉雯的面孔,依旧是脸上和嘴唇上染满血迹。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他半昏迷地把两只手蒙住了脸,倒在沙发上面。

    后来他把手放下来,好像从一个长梦里醒过来一般。房里是一片黑暗,电灯已经被二房东关了。外面仍旧落着大雨。

    他揩了揩眼睛,嘘了一口长气,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摸索到窗前。他打开一扇窗户,把头伸到外面去,让雨点飘打在他的头上、脸上,他的头脑渐渐地清醒了。

    弄堂里很清静。没有虫在叫,只有雨点滴在石板上的声音,非常清楚,就像滴在他的心上一样。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看不清楚对面的花园。这时候在他的记忆里花园已经不存在了。他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雨珠还在他的脸上流着。他并不把头缩回去,却把两只手紧紧抓住窗台,好像害怕跌倒一般。

    雨渐渐地变小,一个女人的面孔披开雨丝出现了,接着又是一个,还有第三个。但这些又都消失了。他的眼前第二次出现了那一根长的鞭子,那是一连串的受苦的面孔做成的。他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前一个月他在两个女人的包围中演着爱情的悲喜剧的时候。如今这根鞭子却显得比那一次更结实,更有力了。

    这是他不能够否认的:这个黑暗的世界里的确潜伏着一种如此巨大的力量。这根鞭子决不是一个假象。痛苦把无数的入团结起来,使他们把自己炼成一根鞭子,这根鞭子将来有一天会打在整个的旧社会制度上面,把它打得粉碎!这是可能的,而且现在他更觉得这是必需的了。他应该起来做一个舞动鞭子的人。

    “打呀!”激情鼓舞着他。他拂了拂额上的雨珠,用憎恨的眼光往四处看,看那个沉睡的都市。他把他的全部憎恨都集中在它上面,好像他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和不义都是它所给他的。沉睡的都市,不,半醒的,他知道就在这时候还有一部分人在作乐,另一部分人在受苦。

    “打呀!”他死命地抓住窗台,他觉得他已经把鞭子握在手里了,不能够放松它。他应该把它挥动起来,首先就向着这个大都市打下去。

    于是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大都市的面孔挨了打了。他看得清清楚楚。一根长的鞭子打下去,黑暗中现出了一道光,接着是一阵迷眼睛的烟雾。烟雾散了,那一片黑暗的景象没有了,黑暗里的建筑也都消失了。眼前是一片海洋般颜色的蓝空,那里面渐渐地现出了两个女性的美丽的面孔。她们对着他悲苦地微笑。他认识她们,他的手不觉战抖起来。但是就在这时候那一根结实的鞭子从上面打下来,打在这两张面孔上。面孔碎了,马上成了两块肉饼。

    他的心痛得厉害,他不能自主地发出一声呻吟。他这一次并不把脸蒙住。他分明地知道那两张面孔已经碎了,而且是他亲手下的鞭子。现在已经无法挽救了。

    “打呀!”激情继续在鼓动他。他仿佛觉得他把整个黑暗的社会都打碎了。于是……他注意地望着远处。他不曾看见黑暗。他只看见一片蓝空。蓝空中逐渐地涌现了许多张脸,许多张笑脸。那些脸全是他所不认识的,它们没有一点痛苦的痕迹。在那些脸上只有快乐。它们表现着另一个未来的幸福时代,也许就是他所说的光明的将来罢。

    这幻象使他很感动。他仿佛得到了他所追求的东西。他突然被一阵激情抓住了。他伸出两只手向着远处,好像要去拥抱那个幻象。这时候他嘴里祷告般地喃喃说了几句话。话是不成句的,意思是他以后甘愿牺牲一切个人的享受去追求那光明的将来。他不再要求爱情的陶醉,他不再把时间白白地浪费在爱情的悲喜剧上面了。

    第二天早晨他立在窗前,雨后的阳光照着他的上半身。看见灿烂的阳光,他感到一身的轻快和温暖。他用力摇动他的身子,好像要甩去这许多天来肩上的爱情的重压似的。

    “我现在完全自由了。爱情本来是有闲阶级玩的把戏,我没有权利享受它。只怪这些日子我被爱情迷住了眼睛,白白给自己招来了许多苦恼,”他安慰地吐了一口长气,这样地自语道。

    他把头埋下去,往弄堂里看。地上是湿的,雨迹还没有被太阳完全晒干。他想到了昨夜的事情。他没有疑惑。他觉得这几个月来的苦恼都被昨夜的大雨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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