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肩的两条麻花辫,黑得沁出油墨的芬芳,明眸低垂,皓齿灵动,纤细却结实的小腿晃动在伦敦阴雨连天的季节。这个碧玉年华的少女不远万里告别皇城的青砖绿瓦来到这座尖塔和高楼林立的雾都,一切莫不过“宿命”二字。
初到伦敦时的新鲜感和熙攘不绝的来往宾客,似乎也被这望不到边际的阴雨蒙蒙冲刷得淡却了缤纷。父亲大人毕竟公务繁忙,纵有相伴不知左右、往来不绝于耳的友人们,可林小姐的孤寂心思,却在一日日升腾、升腾,最终幻化成蔓延开来的思乡愁苦。
在斐理璞的帮助下,林徽因的英文进步得很快,提笔写字、出口成章已然不在话下。那隽美的笔体和动听的发音,让林家小姐在伦敦小有名气,也结识了不少作家名流,包括著名小说家托马斯·哈代、史学政治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才貌兼具的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以及当时旅英多年且成绩斐然的一大批中国学者张奚若、陈西滢、金岳霖等。林父的广纳贤才、招揽宾客颇有魏晋之风骨,却又更加海纳百川。这让林徽因的闺阁生活从年少时便登高望远,不拘小节,有着非一般女子可企及的优雅和高度。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寓所外的虫鸣声日渐聒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林徽因虽然有短暂的彷徨孤寂,但伦敦的烟雾迷蒙终于在盛夏时节告一段落。伦敦的房屋,沿袭着古希腊的和谐、完美与崇高,有的是历史的厚重感,一座挨着一座,仿佛一只只眯眼小憩的灵兽,有那么多生动华丽的皮毛和精髓。林徽因从踏上英伦大地的一刹那,便对这一桥、一塔、一楼、一殿充满了好奇和幻想,让她美好的灵魂中滋生出了莫名的情愫。
九月的伦敦,泰晤士河水涨船高,阴雨连绵的季节总是不期而至。伤春悲秋的女子在这样的季节里难免感怀而泪流。
是日,林长民在自己的寓所里招待一位忘年友人,这竟让林徽因有了些许的期盼。午后的阳光带着慵懒的湿气,终于冲破乌云照射进斑驳的木窗,林徽因习惯地将房门紧闭,徜徉在书海和梦端。“当当当——”几声清脆而有力的敲门声,让她不禁惊了心思,这才想起下午的访客,于是便匆匆整理妆容,换了一身朴素却不失礼仪的便服。就在随手掩门之时,下意识地又信手拾起一条绿底金色绣花绒边的丝巾系在颈子上,心思若水谁人懂?
台阶靠墙壁一面,挂着父亲收集而来的油彩画,都是英国古典派名家的代表作,林徽因对这种色彩度夹杂立体感的艺术形式甚是喜爱,举步间莫不侧眸欣赏。隐隐听到楼下厅堂内传来朗朗交谈声,声音洪亮而悦耳,她不禁加快了脚步,素黄色的裙摆在楼梯上幻化成一阵轻风。
眼前,所望之及,在门厅的尽头,一个中等个头的男子,消瘦却干练,穿着时下最流行的改良式西服,灰色衣襟虽然有细小的紊乱针脚,但衣服却是极整洁和干净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侧分的发型让发际线看起来高了些,却显得精神。一副金丝框眼镜掩盖不住镜片后面灼灼有神的目光,五官立体,嘴角飞扬。皮鞋上有一层刚刚溅上去的泥珠,看得出是走了一段路的。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牛皮包,鼓鼓地塞满了书,书的一角已然露在了外面。
男子低着头谦逊地和父亲说了什么,林徽因并没有听清,恍惚间看到门廊外透过树影照射进来的阳光那么耀眼,这感觉,一眼已万年。不一样,那一眼里,什么都是不一样的,风不是原来的风,秒针的嘀嗒声不是原来的嘀嗒声,就连自己仿佛也并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
林徽因挪动着脚步来到了父亲的身边,微颔着打量着这个男子。林父在寒暄几句之后,对女儿介绍说,这便是日前提过的徐志摩。徐志摩是年二十三岁,虽然英俊年轻、放浪不羁,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看着年长几岁的徐志摩,林徽因不知怎的,竟脱口喊出“叔叔”二字,这辈分来得有些唐突,好在旁人并未注意,却让追求完美的林徽因对这初次的见面,存有一丝无法磨灭的芥蒂,就好像一朵清晨的樱花,染上一丝不合时宜的尘埃。
徐志摩侧过头,微微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从楼梯上下来的女孩儿。
她穿着一件素黄色的长裙,深棕色丝线在衣襟上绣出了一支纤细的树干,上面零星用桃红色的丝线绣着几朵含苞的梅花。裙身并不花俏,却凸显了她绽放的美好年华。腰间系着一根翠绿的宽腰带,勒紧腰身,纤细且婀娜。颈子上似无意地缠绕着一段绿底绣花的丝巾,恰好和腰间交相辉映,娇嫩的明黄衬着这两抹翠绿,煞是美妙。亦是那么一瞬间,徐志摩的心底微微荡起了涟漪,一朵芬芳的莲花盛开其中,香气四溢。那一品味里的香甜,令他浑然忘我,迷失了心魂,跌跌撞撞,从此给自己戴上了一副名为“爱情”的枷锁。爱情,就是在这样的不经间里闯入生命,如一方镌刻的青石,力道深刻,重如千钧。虽然那时的他们,都还没意识到彼此之间将会结下一段怎样的夙缘。
徐志摩来伦敦已经有些年头了,在遇见林徽因之前,在那一段旷世奇缘开始之前,徐志摩并未在诗歌上取得什么造诣,甚至只是刚刚起步的小试牛刀。在《猛虎集序》中,徐志摩坦言,在他二十四岁以前,也就是1921年之前,与诗“完全没有相干”。是在“整十年前”,由于内心“吹着一阵奇异的风”,照亮了“奇异的月色”,这才敲开了诗歌的灵魂,顿悟了诗歌的内涵,潜化了诗人的气质,最终成就了一代伟大的浪漫抒情诗人。
他亦是打江南来,家境殷实。在离开故国之前,他是北京大学的高才生,是国学大师梁启超门下的一名弟子,是鲜衣怒马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郎。出国留洋后,他奉父命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经济学博士。然而,不久后,他发现自己的兴趣浑然不在这上边,反倒是诗歌、艺术、哲学,更能激起他心中的情感,或激越或温柔。他极其崇拜英国哲学家罗素,为了偶像,他千里迢迢从美国来到伦敦,却遗憾地发现,罗素早已离开剑桥,前往中国。阴差阳错,他却因此留在了剑桥。
或许,这一切的差错,只是为了圆一段宿命。命运的奇妙恰如其分,不差一分,不错一秒。在这座雨雾蒙蒙的城市,他推开了相遇的那扇门,她扬起莲花般静好的容颜,十六岁的娇艳遇上二十余岁的风度翩翩,一切,都刚刚好。
缘分伊始,命运的车轮悄悄转动。对于林徽因来说,这个被她错叫成“叔叔”的年轻人,一开始时,约莫只是父亲的忘年之交。徐志摩和林长民的友谊来得迅速而亲切,在徐志摩眼中,这位年长自己好多岁的朋友,是一位睿智的智者,他谈吐风趣,满身通透,纵使在进退两难的社会中,亦能够如鱼得水。他们时常聚在一起,谈论艺术、人生、文学、社会。他们甚至互通“情书”,一位扮演人夫,一位化作人妻,在白纸黑字里,谈一场镜花水月的“爱恋”。这样的事情,放到如今未免有几分惊世骇俗,然而在当时,却只是一场文人雅士之间的辛酸无奈。
万般清愁,千般抱负,更与何人说?无人可说,无人堪听。无奈里,他们只能戴上面具,隐入纸墨云烟,笔端那头,会有人懂,纵使那人也戴着斑驳面具。信件、相访等往来,徐志摩和林长民的友谊渐渐深厚,与此同时,徐志摩也渐渐同友人的小女儿——林徽因,相熟起来。他不无惊奇地发觉,这个漂亮的小姑娘,竟然可以听懂他的话,有时候,他有种莫名的错觉,这并不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更像是他的旧友,熟谙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来形容林徽因,熨帖得如量身打造。大量的阅读和丰富的见识,令这个不过二八年华的女孩儿,有着不寻常的心灵。她的容貌,她的笑靥,她的谈吐,她中文里那带一点儿福州口音的京话,时而又用一口纯正的牛津英语同他对话,这样纯净柔美的女孩子,放眼整个中国,大约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来吧。
千万的生命,如潮汐一般,来了又去,又有几个能够被留在历史上,能从容地存活在世人心中?然而,不论是徐志摩,还是林徽因,都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独特印记。如果说徐志摩是一朵飘扬的雪花,飞扬、飞扬着寻找自己的快乐,那么林徽因便是一帧洁净的相片。金风玉露一相逢,她记下了他的快乐,而那时的他,因她而快乐。
情愫·装满生命的渴盼
我这一辈子就只有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这是徐志摩多年后,提笔回忆他与林徽因的当年,在《我所知道的康桥》里写下的一段文字。无愧为大诗人,描摹起那场爱恋,是那样缱绻温柔且动人。说起情事,遇上林徽因前的徐志摩,自然不是生手。他已为人父,妻子是出身富贵的张幼仪。她是旧式温柔敦厚的女子,侍奉公婆,抚养幼子,进退得宜,任人挑不出一丝错处,端的是名门闺秀、端方静好,可唯独没有丈夫的爱。
徐志摩没有爱过他的妻子。他的心,在遇上林徽因之前,仿佛从未开启。所谓的爱,那是什么呢?远远地,隔着朦胧的雨雾,那个梳着两条长辫的少女娉娉婷婷,莞尔一笑,露出一口活泼俏皮的牙。在这瞬间,像是闪电劈开混沌,胸腔里的这颗心,突然开始鲜活跳动,他闻到鲜花的馥郁,他看见青草的嫩绿,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就是恋爱的滋味。
对于这位闯入自己生命的不速之客,林徽因并没有抗拒他的走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她未曾写下过如此火辣直白的情话,也不曾直接地告诉他,他在她心中激起的涟漪。她只是在他来访时,瞬间明亮了双眸,如同一只欢乐的小鸟,飞奔过去为他开门。伦敦的雨啊,总是不停地下、不停地下。他从雨里走来,拿着湿漉漉的伞,发梢也微微湿透,这样的徐志摩,或许看上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可当他坐在炉火旁高谈阔论、朗朗道来时,他就变成了一个足够可爱、足够吸引人的年轻人。
他们谈起伦敦的雨,谈起英国的诗人:雪莱、济慈、华兹华斯。她听得无比专注,听到他问她有无读过拜伦的《夜莺颂》时,她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两枚闪闪的月牙儿。“这神妙的歌者,绝不是一只平凡的鸟,它一定是树林里美丽的女神……”
她的声音清脆甜美,英文又流利,莫说她背的是一首诗,此情此景,在徐志摩眼中,亦是如诗如画。当林徽因停下来时,他低沉地接下去背诵:“你还是不倦地唱着,在你的歌声里我听出了最香洌的美酒的味儿,还有那遍野的青草和各种树馨……”
淡淡的灵犀,不请自来。她低头,炉火的光在她鬓角和鼻尖轻轻跳动,他的声音低醇如酒,温柔地将她包围,仿佛有那么一回眸的片刻,少女的心里“咔嚓”一声,如有什么陷落跌宕。北大校长蔡元培曾这样评价徐志摩:谈诗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经都是诗,诗的意境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这样的男人,举手投足皆是诗意,情窦初开时的林徽因,如何能够抵挡?何况,她亦是爱极了诗,爱极了一切存在诗意的东西。
陷落,亦在所难免。有人说,徐志摩和林徽因的爱情,是不被祝福的。彼时,使君有妇,还已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她父亲的忘年之交,而她是他友人的掌上明珠。怎么看,这天平总归是倾斜的。可他们还是相爱了,在朦朦胧胧的伦敦雨里,在一次次相谈甚欢里,在同故国隔着千万里的他乡里。
爱情来的时候,肉体凡胎的人如何阻挡?徐志摩,一样是凡人,那一刻,他是最寻常最平凡的人。
道德,承诺,责任……这一切,如同云烟,在徐志摩眼前散去。他的眼前,只剩下一双清澈如水的明眸,只剩下一张如莲花般纯净的笑靥。这场美丽的相逢,带来了一场美丽的爱情。他近乎孩子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初尝情爱滋味的毛头小伙子一样,时不时就来到林家,只为瞧一瞧林徽因,他心尖上的恋人。在温暖的屋子里,她清清朗朗地向他朗诵一首诗,停顿了一会儿后说:我觉得鲜花一朵朵地开在我的身上,这是多么奇妙的感觉和想象啊!她用心灵在感悟着世间的每一分诗意,每每读到美到极致的诗句,心中便生出了深深的向往和感悟。此前,她的这些心意、思考和爱恋,并不能够与谁说。幸好,徐志摩来了。他来了,可以听懂自己的每一个字眼儿,还可以产生一样的共鸣和感觉,这滋味,才是真正的美妙吧。
徐志摩极是赞赏英国诗人的想象力,在他看来,中国艺术家的想象力未免就有些贫乏。譬如元代的书画家赵孟頫,为了画马,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作画。闭门造车不说,这种行为还很是有几分村夫的蠢笨。他说得风趣幽默,古往今来的事情信手拈来,添上自己的独到见解,倒是平添了几分趣味。
林徽因听得兴起,不由抿起唇角,微微一笑。他说的她都听得津津有味,唯独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不论是徐志摩,还是自己的父亲林长民,都对政治有那样浓厚的兴趣?他毫不隐瞒地告诉她,原来自己出国留洋,是看到国家的贫穷落后,想要来西方学习先进技术,用实业来拯救中国。然而,等到自己真正来到了西方国家,才发现实业救国,并不是拯救国家最切实的路子。徐志摩天生是一位诗人。有时候,一切都是天注定,玄奘注定为梦西行,张爱玲注定为爱漂泊,而徐志摩注定像诗一样存在。冒着黑烟的巨大烟囱,隆隆的巨大机械声,漂浮着异物的河流……都看不见他心底追逐的爱和美。他打心眼儿里厌恶这些工业的产物,当他离开祖国,来到梦想的国土,才霍然发觉,原来他最真切的爱在文艺上、在政治上。
在徐志摩眼中,德国人过于机械化;法国人则任性得像一片飘忽不定的云;历史短暂的美国,国人终究没有根基,太过肤浅;西方列强里,唯有英国是现代化的、先进的。英国人自由而不激烈,保守却不顽固。英国的政治生活亦是如此。广场上聚集着的英国人,有保守党的,也有劳工党的;信仰也是自由的,有信天主教的,也有信奉清真教的。英国政府并不干涉国人的自由,一切都是那样的民主。他又说起著名的英国戏剧家萧伯纳,有一次在雨中宣传社会主义,听众少得可怜,最后只剩下两三个巡警顶着倾盆大雨听他的演讲。
他讲得是那样有趣又生动,眼睛里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亮亮的,宛如一个说起糖果的小孩子。有点儿孩子气的纯真和炽热,这样的特质出现在一个成年男人身上,十分罕见,也十分迷人。林徽因听得那样专注,哪怕他们此刻的话题并非是她所感兴趣的艺术,也被他那种真诚的、热情的语言,深深地吸引。
这个已名满天下的诗人,坐在林徽因的面前,神情天真又热忱。她心里交织着一种莫名的情意——长久以来,徐志摩这个名字,对于她而言,是同那些著名的诗人和艺术家紧密缠绕的,他像是一个老师和引路者,在她前行的路上温馨地为她指路照明。面对徐志摩炽热的追求,林徽因有几分不知所措、几分惊疑、几分欢喜。她是喜欢他的,可是她是否如他喜欢她一样喜欢着他,却并没有铿锵的答案。
多年后,她回顾平生,回顾到康桥,回顾起伦敦的雨季,不无感伤地说:“徐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因,可我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所想的那一个人。”那是她积年后沉静理智的回答。可当时的那份爱情,足以令两个沉静的人模糊了理智,任由激越的感情肆意泛滥。
不论徐志摩所爱的是不是真正的林徽因。也不论林徽因是否也一样爱过徐志摩,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场浪漫深刻的爱真的发生过,像月亮的柔光和星星的璀璨不容否认一样,在康桥之畔,他们如同两只注定要相遇、相逢、相爱的蝴蝶,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便牢记了一生。
对于徐志摩和林徽因的情愫暗生,作为朋友和父亲的林长民,并不是不知道的。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于这份爱恋,他没有阻挠,如作壁上观一样,任由其发展蔓延。唯独有一点,他们可以恋爱,却不能有婚姻。或许是因为徐志摩有妻室,或许是他记起了当年同老友梁启超的口头婚约。
在父亲的默许下,林徽因也默许了徐志摩的追求。他们度过了一段极美好的岁月,青梅煮酒,岁月静好,每一分和每一秒,都宛如佳期。携手的瞬息,他们仿佛找到了生命的意义。那里,豁然有洞天。
遗憾·我们终将在现实中走散
世间有两难:爱不得,求不得。当年热恋的情已飘然远去,暮雪千山,只影孑然。之于徐志摩,林徽因是求而不得。之于林徽因,那位惊才绝艳的男子,是欲爱,却爱不得。
庭院深深,江南的燕喃声声入耳,旧桃树上的花萎落一地残红,春风吹拂,吹动一袭粉色涟漪。人已去,情亦远。时光濡湿了过往,青石上徒留一方昔日云烟,任由后人评说。千年前的一位女帝在自己的墓前留下了无字碑,半生功过,无褒无贬。可对于林徽因,多年来,却有无数言说如波澜,日复一日,从未停息。
若是一缕芳魂漂泊至此,目睹此情此景,是忧伤,或凄楚?是惆怅,或欢喜?是哭笑不得,或啼笑皆非?罢了,罢了。其实林徽因,亦不过是人世间一个平凡的女子,她如同任何一位养在深闺的女孩儿一样,渴望他日良人披锦踏帛而来,将自己好好交付,自此携手白首平生。只是离乱奇妙的命运,赋予了她一段与众不同的人生,亦给予她一颗柔软、细腻甚至敏感的心,令她饱尝人世的悲欢苦痛。
伦敦的雨渐渐消散,慢慢地,沉溺在初恋带来的欢愉中的林徽因,撩开眼前迷雾,逐渐开始清醒。她记起徐志摩原来是有妻室的人;记起自己恨了一生怨了一生、如残花凋零一样凋谢在林家后院的母亲;记起当年那个目睹父亲和二娘鹣鲽情深而心生抑郁苦涩的小女孩儿。虽然,浮生若梦,不过是一场空茫,可行走在浮生里的人,却可以感知每一分痛苦凄楚。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苦痛之上,她做得到吗?
林徽因望着茫茫的前方,陷入了一场万分愁苦的深思中。徐志摩当时的妻子张幼仪,在丈夫来到英国不久后,也带着长子离开祖国,踏上了英国的国土。张幼仪是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秉承三从四德,自十六岁嫁给了徐志摩,便将一颗心都扑在了家庭中。她样样都好,只是徐志摩不喜欢。在张幼仪来到英国不久后,徐志摩便对她提出了离婚的要求。
据说,这是林徽因的要求,她给徐志摩寄了一封信,要求他在自己和张幼仪之间做出一个抉择。徐志摩没有任何犹豫,便选择了林徽因。但这种猜测,并没有实际的根据。只是徐志摩确实向张幼仪提出了离婚。在张幼仪生下次子不久后,无可奈何的她,终于在离婚协议书上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桩文明离婚的公案。张幼仪是无辜的。于是,便有人说,这位善良的女子之所以不幸遭弃,正是因为林徽因的介入。可事实上,徐志摩打算同张幼仪离婚的念头由来已久。这位名满天下的诗人,从未爱过他的妻子。他在给她的信中写道: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他只是遵循了自己的本心,追求幸福。他是率真的、孩子气的,怀着为天下人带一个好头的心,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尽管,会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子。
因此,或许历史上从未出现过林徽因,徐志摩和张幼仪,也未必能白头偕老。他们本来就不是同一条铁轨上的列车,他走得太远,将她撇得太远。而在这段情案里,林徽因恰巧出现,不早一分,不晚一秒。
或许,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儿,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嫁给徐志摩,为他生儿育女,洗手做羹汤,做一位贤德温柔的太太。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一生一世,死后落土亦魂梦相依,她是没有想过的。她还太年轻,年轻到分不清爱情和友情。诚然,她喜欢徐志摩,正是这个年轻人,将她从寂寞孤独的境地中救了出来。她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了太久,忽然有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拉着她,并肩走着。她的心里,从此点燃了一盏灯,明明灭灭,徐徐照亮了沿途的风景。
她在这盏心灯照耀下,看见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偌大的、充满了梦想和新生的世界。这时,对于那双拉起她的手,她是感激的、信赖的、喜欢的。可若是一生一世就这样走下去,她没有想过,会有怎样的未来——这条路的尽头,是漫天烟火,还是灯影寥落?
林徽因是在旧式大家族中成长起来的女子。尽管她接受了新教育,但家庭背景和幼时的遭遇,依旧令她不敢正视这场冒险。而徐志摩对于她而言,是一场太大太大的冒险,超过了她对人生的所有认知。她不敢放弃一切,随他浪迹天涯;不敢违背道德底线,成为受尽世人指摘的第三者;不敢冒着被家庭放逐甚至于唾弃的危险,将自己完全交付到一场未知的命运中。
何况,谁又能够保证,她不会成为第二个张幼仪?徐志摩为了追求幸福和新生而放弃了原配妻子,她若是不顾一切奔向他,而当他眼中燃起了新的爱情之火呢?这一切,都是未知。所以,她退缩了。在他勇敢地豁出一切的时候,她挽起裙角,像辛德瑞拉一样,逃离了那一场华丽的冒险。
可心里,未必是不痛的。即使理智在声声切切地告诉她,这样做才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可跳跃的心,却瞬间流泪,像被洋葱的汁液辣到了眼睛,一直泪流不止。谁说她不怀念黑暗里并肩走过的日子?谁说她就是那样的冷血无情不晓得他的深情?又是谁说,她只是在玩弄一位诗人,做一场爱情的游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有林徽因自己知道,放手的瞬间心中的撕扯。
1921年,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任期结束。那一年,林徽因跟随父亲回到了暌违多时的故国。离开这片土地时,她还是个孩子;回到此地,她已是半个大人,亭亭玉立,站在船头迎风眺望,宛如一幅典雅的油画。
一年后,在金岳霖和吴经熊的做证下,徐志摩和张幼仪在柏林正式离婚。在徐志摩眼中,这不啻一场解脱。从今天开始,他就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就可以同心仪的女孩子朝朝暮暮。但是,这一切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世事永不如人所愿。
同年,徐志摩也追随着林徽因的脚步,回到了中国。
回国之后,林徽因继续在培华女中念书。徐志摩继续做他的诗人,写一首首缠绵动人的诗。两个人,像是从未有过交集。那一段美好的感情,仿佛只存在于康桥之畔、伦敦之雨里。它如一朵转瞬即逝的昙花,静静地、悄悄地开在异国的晚霞下。流云易散,琉璃易碎,昙花的开合,短暂却深刻得令人不敢忘却。
谁敢忘却,心头上的伤疤?徐志摩不敢,他写道: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惊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偶然》
后人说,这是徐志摩写给林徽因的诗,在康桥别后,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们只能各自背道而行的时候。提及过往,他似乎抹不去一丝淡淡的惆怅。若是当年他们走到一起,或许一切都不是如今的模样。但是不行,他们都败给了现实。现实的力量是那样强大,即使他付出了所有的勇气,她也一度沉溺,可梦总会醒,现实总会来——他们总归要桥归桥路归路,沿着各自的人生,任由时光一路狂奔。
时光荏苒,康桥边的青草绿了几个轮回,春风拂柳去,斗转星移,漫步桥畔的小儿女却情态依旧,依稀是旧日的缱绻依恋重新浮现。百年前,也曾有人走过它身旁,携手并肩,如一双永远同时升起和落下的星辰。可最终,他们并没有走到一起。是因为,他们都在行走人世的过程中发现,爱情原来并不是贯穿人生始终的主题。他们都还要扮演许多角色:孩子,父母,朋友,亲人……更重要的是,他们都要成为自己。这听上去并不难,可是,要成为真正的自己,却是一场凤凰浴火,涅槃重生。
永恒·爱与痛浇铸一段回忆
夜色初上时,华灯如花绽放,汇成浩荡光彩,明亮一整个人世。那样的动人光辉,仿佛世间只有一样可以媲美。那是看到了热恋的爱人时,眼眸在一瞬间亮起的光芒,苍苍茫茫的人世一切,都只是那人的背景,桃花流水,霞光月影,都没有那人的一分夺目。
徐志摩眼中的林徽因,就是那样耀眼夺目的存在。为了她,他背弃了丈夫和父亲的身份,可是,就在他准备走到她身边的时候,现实已经关上了她的心门,她再也没有靠近过他,像当年在迷蒙的伦敦里,隔着炉火的暖光凝视着他。
或许,时光轮回,当一切都没有被捅破,他们还可以扮演对方生命里一个特殊却静好的角色:他是她的老师、朋友,而她是他的小小天使。他们还能将对彼此与众不同的情意或眷恋悄悄置放在心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好。但世界上没有如果,尽管后悔,然而发生的一切终究已经发生,而徐志摩也想为了这份爱尽力去争取,即使最后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回到祖国后,二人在一段时间内未曾有过来往。林徽因离开英国时,或许是林长民生怕多生枝节,他们并未向徐志摩辞行。徐志摩回来之后,也尽力不再去思念林徽因。只是,情到深处不由人,他终究未能抵挡住内心的渴盼,继续对林徽因展开了激烈的追求。就算此时佳人身畔已有良人相伴。
林徽因此时的恋人,是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这对小情侣在家长的撮合下,彼此钟情,很快陷入了爱河中。那时林徽因还在培华女中念书,二人约会时,经常会约在松坡图书馆小屋。他们的恋爱关系,当时是尽人皆知的。当然,徐志摩也知道。然而,他还是经常来到小屋前徘徊不去。无可奈何的梁思成,只好在门口挂出一张牌子,上面写着“情人不愿受干扰”的英文。看到这样的字眼儿,徐志摩只好怏怏而去。
但是,受挫的徐志摩,并未就此彻底放弃林徽因。那苦痛纠缠的一年多时光里,他抓住一切机会,希望能够挽回林徽因的心。一个男人,能够为自己做到这些,林徽因心里,说不感动也是不真实的。可她毕竟是一个看似柔弱却意志坚定的女子,一旦做出决定,便将以终身去贯彻。
属于他们的,只有过去,而他的未来不属于她,她的明天也和他没有干系。
1924年4月,亚洲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泰戈尔来中国访问。当时,负责接待泰戈尔的是徐志摩和林徽因,实际上梁思成也在接待人员中。为了大局,林徽因对徐志摩恢复了友谊。徐志摩欣喜若狂,误以为林徽因已经回心转意,愿意和自己重新开始。然而,他的满腔希望,终究在泰戈尔离去之后尽数落空。林徽因并不愿和徐志摩再度展开恋情,此时,她已经放下了他,可以将他当作一位故友、一位旧交,甚至是兄长,但这些感情里,无关情与爱。
说到底,林徽因是聪明睿智的女子,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地了解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而她,会将一切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泰戈尔来的时候,还曾出于徐志摩的拜托,希望促进二人的复合。可她只是一笑置之。任谁都看得出,徐志摩已彻底从她生命中淡出。当她站在茫茫的人群中,在车站为泰戈尔送行,目光柔软却淡然——正如她对待每一个人那样,这每一个人里包括徐志摩,却并不包括梁思成。
爱或不爱,有时真是界限分明。情感细腻的徐志摩,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他痛苦得几乎要发狂,在彻底失恋的悲伤里,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只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都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地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其实,徐志摩心底早已知晓一切终将成为回忆,他只是放不下,只是忘不了,只是过不去。那个现实太残忍,虽然早有认知,却依旧不愿接受。于是徒劳地,继续纠缠追求着林徽因,做一些毫无意义的困兽之斗。这样忧伤,这样潦倒,还不如当初潇洒放手,留一个月明风轻的背影,还能成全一个大度的美名。只是,这太难做到了。
这份悲伤,一直缠绕在诗人的心头。直至次年,他遇上了陆小曼,再度焕发了爱情,如痴如醉地爱上那位娇娆的交际花时,林徽因的身影还是不时会出现在他的心头。他在《爱眉小札》里对当时的恋人倾诉说:
我倒想起去年五月间那晚我离京向西时的情景:那时更凄怆些,简直的悲,我站在车尾巴上,大半个黄澄澄的月亮,在东南角上升起,车轮阁的阁的响着,W还大声的叫’徐志摩哭了‘;但我那时虽则不曾失声,眼泪可是有的。怪不得我,你知道我那时怎样的心理,仿佛一个在俄国吃了大败仗往后退的拿破仑,天茫茫,地茫茫,叫我不掉眼泪怎么着?
林徽因,这个淡雅秀美的女子,在徐志摩的生命中,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那是他的一场劫,如此美好,又如此忧伤;那是盘桓在他心尖的白月光,一生一世都要挥之不去了。哪怕,此生她终将成为另一个人的妻子,以他人的姓氏周旋于人世,也为他人持家教子,做一位好太太。夜灯亮起,他将没有资格凝望她卸下白日防备后的单纯容颜。
而他,终将也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失恋和恋爱,都将成为激发诗人心中澎湃的契机。他爱过,失去过,重新开始一段爱时,证明他已彻底痊愈,也彻底将林徽因放下。多年后,当林徽因和梁思成从美国留学归来,他身侧也有了娇声软语的解语花。时光,都将他们淬炼成了更好的人。
或许,正是现在,他们才有资格去毫无芥蒂地拥抱彼此。将对方当作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事实上,他们诚然也这样做了。林徽因非常愿意重新展开他们的友谊,当然,对于徐志摩亦是如此。他们都曾携手走过彼此的生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了解彼此的。放下了无数尘埃往事,他们真正成了至交。
若是不曾发生那场意外,说不定他们是能够成为一生的好友,看着时光渐渐在对方身上留下深刻痕迹,看着彼此的儿女渐渐长成,长到他们相遇时的那个年纪,然后相视一笑,各自感叹,原来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可就是时光啊!可以挥散所有不快,也可以在断壁残垣上新建一座宫殿。可是,残酷的命运,并未给予他们这样的机会。
1931年,徐志摩所乘坐的飞机失事。那日,他正要去参加林徽因为外国驻华使节作的中国建筑艺术讲座。那年,他不过三十余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永远画上了休止符。许多人苛责林徽因,认为徐志摩是为了她而死。殊不知,林徽因心中亦是悲痛难忍。她忍着心中巨大的伤痛,为他布置灵堂,甚至流着泪这样写道:
突然的,他闯出我们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远的静寂,不给我们一点预告,一点准备,或是一个最后希望的余地。这种几乎近于忍心的决绝,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现在那不能否认的事实,仍然无情地挡住我们前面。任凭我们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惨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够仍然接触到他原来的音容,事实是不会为体贴我们这悲念而有些许更改;而他也再不会为不忍我们这伤悼而有些许活动的可能!这难堪的永远静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残酷处。
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她永远失去了什么,她失去了一位很好很好的朋友,失去了一位可以像兄长一样亲切敦厚的人,她失去了那段回忆的男主人公,从此以后,她的回忆残缺不全。再也无人能够和她一起忆起那年康桥的月色和星光,炉火旁的湿漉和温暖。
只是幸好,她的身边还有一位明朗如风的男子。她的丈夫,在她最悲伤最痛苦的时候,始终相依相伴,不离不弃。他是了解她的,深深洞悉她灵魂的每个角落。关于林徽因和徐志摩的纠葛,他也表现出了最大的宽容和理解。在徐志摩飞机失事后,梁思成前往失事地点,带去了林徽因亲手制作的花圈,并带回了一块失事飞机的残骸。林徽因将这块残骸挂在自己的卧室,直至最后。
莫不是,这样的陪伴,也算是另一种永远?他用生命的结束,将自己变成了林徽因回忆中的永恒。岁月悠长,渔舟唱晚,脉脉斜阳下,依旧是一片有晴天。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