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爱是暖是希望:林徽因传-永恒芬芳:万古人间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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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暖·抗拒岁月苦寒

    有时候,极佩服那个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莫名地,总是觉得那群人可爱得同魏晋时期的名士们有所共通。或许是因为他们眼中,都隐含着几许超脱。不渴求物质,不耽于富贵,固守着心中一叶扁舟,自潇洒,自风流。虽然明知道,两个不同时代的人其实是全然不同的,名士们追求出世,而抗战时期的知识分子们,艰苦而清贫,两袖清风,两颊深陷,他们的血却是热的,为祖国流淌,为世界而涌动。

    如果受尽委屈,也能坚持深爱,那么这份坚持的温暖,大约就可以安慰仓促的一生。从北平到长沙,从长沙到昆明,又辗转折往西川的林徽因,宛如风中的沙砾,飘飘荡荡,落脚了片刻,瞬息又被挟带向远方。

    1940年年末,抗战结束的日子,仿如遥遥无期。经过长时间的商讨,传得沸沸扬扬的搬迁事宜终于有了定论:西南联大继续留在昆明,中央史语所则要跟着研究机构迁往四川省南溪县李庄。那是名副其实的穷山僻水,从重庆过去都要走三天的水路。林徽因舍不得离开自己亲手建成的房子,虽然只生活了半年,然而患难之中累积起来的感情尤为珍贵。只是大部队开发,她也不得不拖家带口地跟着离开。

    临行前,梁思成病倒了,他暂且留在云南养病,三周之后才来到李庄和妻子会合。李庄是一个坐落在嘉陵江畔的小村子,史语所搬到山上,营造学社则安在山脚的一间农舍里。农舍有个大院子,几间平房建在里面,就是营造学社。大屋子是学社办公场所,对过的三个小房间,则是学社三个社员的房间。林徽因一家人也住在这里面,要穿过一条狭窄黑暗的走廊,才走到三个小房间前。林徽因和梁思成住一间,外婆和再冰住一间,剩下一间是弟弟的房间。一家五口,就这样在这个荒凉的李庄安顿下来。

    嘉陵江滔滔地从村前流过,夜静春山空,江水奔流不息的声音透入耳中,像一首古老苍凉的旧歌谣,蛮荒,还带着原始的生命力。林徽因病倒了。多年的奔波劳累,始终没能好好休养,加之四川气候潮湿,对林徽因的肺病几乎是雪上加霜。她倒了下去,高烧四十多摄氏度,一直不退。梁思成心急如焚,他走了三天的水路,赶到重庆买来了药。这个地方没有医生,梁思成只好学着肌肉注射和静脉注射,每天给妻子打针。刚开始他的手法并不熟练,林徽因时常因此憋着一口气出不来,脸色苍白,唇色发紫。

    她昏昏沉沉的,在睡梦里,也能感到胸臆之间传来的痛楚。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真是久啊,像是在看一场雪花斑点的默片老电影,光影极快地折过去,有时候却是一个长长的镜头,凝固着流淌不去。很久很久,这个没有声音的世界,忽然传来悦耳的鸟鸣,清脆、娇嫩,让她闭着眼睛仿佛也看见了山泉水迸裂在青石上的样子,清冽、净润、透亮。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他一脸倦意地守候在床头,忽然心里一阵悸动。

    多么像啊!当年彼此都还年轻的时候,她病了,他也是这样守候着,不眠不休,专注得仿佛浑然不知疲倦。那还是在美国的时候,会因为一些琐碎事情怄气吵架,也会冷战僵持,但最后低头求和的总是他。这么多年过去,孩子都大了,他也老了,皱纹都爬上了眼角,为了这个家,他的难处并不比她的轻。

    可是也幸好,不管过了多久,他还是在她身旁,不曾离开。她轻轻将脸靠在他的掌心,一如既往的温暖。就这样温暖着吧,这样就可以走完一生了。

    这场病耗尽了林徽因最后的元气。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一天像正常人那样健康。虽然退了烧,身体却依旧虚弱,每天只能清醒的时候靠着被子坐一会儿。她瘦得厉害,原本丰润的脸颊已深深凹陷进去,血色也是若有若无的,唯有一双眼睛还有几分温柔神采。家庭琐事也都落在梁思成身上。还好孩子们都很懂事,妈妈生病的时候,只是静静看着,不吵也不闹,女儿甚至已学会了照顾妈妈,这些都令当父母的欣慰不已。

    日子益发过得艰难。薪水已经不值一提,再冰和弟弟跟李庄的孩子们一样,穿草鞋和打补丁的衣服,弟弟不小心打碎了一支温度计,以致林徽因很长时间都不能量体温,因为外头已买不到温度计。费正清夫妇托人送来一罐奶粉,这是她在李庄最珍贵的营养品,一勺一勺省着喝,都觉得极其奢侈。为了生计,梁思成开始当掉衣物,衣服当完之后,又当掉了手表和派克笔,家里稍微值钱一点儿的东西,都换成食物果腹。梁思成还学会了用橘皮做果酱,把橘皮切碎了和红糖熬,可以做成果酱,让孩子抹在馒头上吃。

    艰苦的生活并没有让他们灰心绝望,只是林徽因想起当年他们的意气风发,心头总会不可抑制地涌上一阵黯然。梁思永也病了,跟她一样的肺结核,梁思成最亲的两个人都病倒了,他却必须坚持着,为这个家顶起一片天。然而,不幸的事情却不断发生。1941年的春天,阳光将四川的潮湿驱散了一些,然而就在这春暖花开的时光里,却传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林徽因的弟弟林恒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这个年轻人是一名飞行员,1940年,他以全校第二的高分从学校毕业,怀着为国捐躯的理想走上了战场。等待他的是一去不返的命运,他被一架敌机击中了头部,壮烈牺牲。

    林徽因还在病中,梁思成并未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只是一人默默地去成都料理了后事。她在三年后才得知了弟弟的死讯。时光的流逝,并未冲淡这惊愕的悲哀。那是1944年,抗日战争即将胜利,她含泪拿起了笔,为弟弟写下了一首诗: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来哀悼你的死;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简单的,你给了。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她悼念的不仅仅是林恒,在这场战争中,太多太多人失去了生命。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为了国家的独立和自由,这些年轻人抛弃了珍贵的生命,放弃了未来的太阳,永远地消失在历史上。就算百年后,温暖安静的那个时代,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曾经的鲜活、他们的笑声、他们为之献身的理想。岁月荒凉,日光沉霜,滔滔不绝的江水,仿佛要带走人们刻骨的忧伤。在这漫长的八年里,他们失去了太多,亲人、朋友、孩子们原本一帆风顺的未来……他们还失去了多年的研究成果——那些珍贵的照片、草图、数据、文字记录。有一部分资料,他们夫妻俩随身携带,穿过了云贵川高原,几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一些珍稀的无法携带的资料,他们妥善保存在天津一家外国银行里。未想,1939年天津洪涝,银行地下室被淹没,这些珍贵资料就此尽毁。这个消息传到僻远的四川山村已是两年后。那是凝结了夫妻俩心血的成果,就这样毁于一旦,经历过无数痛楚的两人,在不管多大的悲伤前都不曾失态,然而,他们却在闻讯那刻潸然泪下。

    战争的代价着实是太沉重、太沉重了,沉重到亡者和生者的心头都永远留着一道不能愈合的疤。这场痛,才是真正的旷日持久。上天酷爱弄人,人生的无奈,失去的痛苦,都要叫人一点点尝尽,也不管人心是否可以承受。如此冰冷的现实里,唯有彼此手心那点儿温暖是永不退却的。半冷半梦,半沉半伤,这点儿温暖,令她自迷梦中折返,强忍着,以温柔的姿态,望着日复一日的水长东,也望着岁岁年年红尘变迁,人世奔涌。

    静默·微笑洗去时间的残酷

    人生在世,其实不过短短数十载。落叶离合间,一个生命便倏然不见。那样短暂,如同指尖飘忽的蝶,萦绕在掌心,不知何时就会随风而去。在有限的时光里,人总是应该有所承载的。如若蝶舞,一曲绚烂,一曲翩然,叫人铭刻终生,念念不忘。一念执着,一念成佛。有人将生命承载在红尘深处,为情痴,为情狂,为情望断千帆;有人将生命承载在一缕佛音里,一行经书一释然,不染尘埃的明镜后,拈花一笑,平生了然;也有人用生命承载着此生最不舍的眷恋,或许是一方森林,或许是一片碧海,又或许只是小小的一枚邮票。

    承载林徽因生命的,是建筑。或许,她爱过许多人,烟雨红桥下的翩翩男子,携手同舟共济的终身伴侣,还有多年来不离不弃的蓝颜知音,她也深爱孩子、父母、朋友们。但在灵魂深处,她最爱的,还是那些神奇的建筑。她甚至为之燃烧了生命,点点滴滴,酝酿作史书,行行写下此生最深的钟情。

    1942年,故友费正清千里迢迢赶来探望。他越过嘉陵江,沿着黝黑的山坳,询问着质朴的山民,推开那扇潮湿冰冷的门,他看见了漫卷书籍,几乎堆满了半个屋子,目光跳过如山的书,才挖出了两个深藏故纸堆的人。一时间,他几乎难以置信,在这样艰苦恶劣的地方,两个人的身体又是那样衰弱,他们竟然依旧放不下心中的梦想。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或许正是因为有他们如此锲而不舍的努力,多年来,中国虽然日渐式微,然而这个东方古国的声音,依旧不曾衰竭。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他相信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必定会是中国人。这是一个温柔而坚忍的民族,千年来信奉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信念,可到了存亡的关键时刻,却有着震撼整个世界的力量。

    抗战胜利前夕,梁思成被任命为战区文物保护委员会副主任,他带着手下的年轻人罗哲文来到重庆。他们整夜埋首于各种资料中,挖掘、研究、肯定需要保护的战区文物。这范围并不限于中国,许多国外建筑亦是由他详细标注。在这些城市里,就有日本的京都和奈良。这些资料被送至美国手中,由此在美军轰炸日本的行动中,他们直接绕开了那两座古城。它们得以完好无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梁思成。

    在重庆,他得知了抗战胜利的消息。那个夜晚,所有的人都流泪了。人们奔走出家门,跑到大街上高声呼喊胜利的捷报,又哭又笑。焰火飞上碧空,散开一层又一层的绚烂;巨大的探照灯,将夜晚照得宛如白昼;星光和月色,再也没有胜过那晚的明媚。梁思成也流泪了,八年里,林徽因失去了弟弟,他也失去了一个弟弟,他们都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最后的胜利,无法挽回逝者的生命,却可以给予孩子们一片纯净的蓝天。再冰和从诫,从此不用成长于凄寒、困守于深山,他们可以正常而自由地长大,所有的孩子都一样。这样狂欢的夜晚,他唯一遗憾的是不曾和妻子共享。他的妻子正在三天水路之隔的老山中,或许此时,胜利的消息还没能传到她耳中——他迫不及待,想要同她分享这巨大的幸福。在费慰梅的帮助下,一位美国飞行员将梁思成和她带到了宜宾。虽然目的地还没到,也近了许多。费慰梅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好友。她们抱头痛哭,林徽因哭的是艰辛终于过去,未来终于属于自己,所有的人再也不用为不可抗拒的力量更改人生,他们都有了选择和自主的权利,只有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才知道这看似简单的一切,在战时有多么奢侈,近乎是一戳即破的美梦。费慰梅伤心的是林徽因,她是多么消瘦啊!脸色苍白如纸,从前一双纤细娇嫩的手,如今苍老干枯得如同泛黄的纸张。

    她分明还未到迟暮之年,然而病痛和战争却消磨完了从前美丽女子的最后一分青春。

    他们将林徽因带回重庆。李庄,林徽因终于彻底告别了这个小山庄。五年多的时间,她生活在这个毫无现代气息的小村子,渐渐苍老,病体支离,像是一朵薄暮的玫瑰,渐渐枯萎在冰冷的水中。她来的时候,江水奔流不息,她去的时候,江水依旧滔滔。世间,总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譬如月光,譬如坚定和执着的爱。

    她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即使来到重庆,也依旧无法正常生活。她最多的是待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困倦地昏昏沉沉着。幸好,思成时不时会带她出去走走,在她身体容许的范围内,或者是在街上行走,瞧瞧如今终于拥有自由的国家,看看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或者去南开中学接儿子放学。即使短暂,林徽因却觉得开心极了。在荒无人烟的山村生活了五年,她看到什么都觉得好新鲜。衣服也变了流行样式,女人们也不再流行剪童花头,烫着鬈发、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背影婀娜,风姿楚楚。

    费慰梅的一位好友,是美国著名的胸外科专家,他为林徽因检查了身体。他没有将病情告诉病人,而是告诉了费慰梅:林徽因已病得非常严重,她的双侧肺部和一侧肾脏都已被感染,这样的病情,病人的生命至多只能维持五年。费慰梅不忍心说什么,她守口如瓶,但是她知道,在林徽因心里,其实是最清楚不过的。实际上,林徽因的身体状况,她的好友们亦是心里有底的。为了让她快活起来,金岳霖、张奚若等人坚持要接她来昆明疗养,昆明天气清朗,气候温煦,或许会对她的病情有所帮助。

    虽然昆明天气比重庆好,但旅途奔波,林徽因一下飞机,便又病倒了。张奚若夫妇将她接到家中,细心看顾。她已很久没有跟这么多老朋友相聚过了。在老友的细心照料下,加上心情好转,病弱的身体竟然一日日好起来。她在给费慰梅的信中写道:

    “我终于又来到了昆明!我来这里是为三件事,至少有一桩总算彻底实现了。你知道,我是为了把病治好而来的。其次,是来看看这个天朗气清、熏风和畅、遍地鲜花、五光十色的城市。最后并非最无关紧要的,是同我的老朋友们相聚,好好聊聊。前两个目的还未实现,因为我的病情并未好转,甚至比在重庆时更厉害了——一到昆明我就卧床不起。但最后一桩我享受到的远远超过我的预想。几天来我所过的是真正舒畅而愉快的日子,是我独自住李庄时所不敢奢望的。”

    “我花了十一天的工夫才充分了解到,处于特殊境遇的朋友们在昆明是怎样生活的……加深了我们久别后相互之间的了解。没用多少时间,彼此之间的感情就重建起来,并加深了。我们用两天时间交谈了各人的生活状况、情操和思想。也畅叙了各自对国家大事的看法,还谈了各人家庭经济,以及前后方个人和社会状况。尽管谈得漫无边际,我们几个人(张奚若、钱端升、老金和我)之间,也总有着一股相互信任和关切的暖流。更不用说,忽然能重聚的难忘的时刻,所给予我们每个人的喜悦和激奋。”

    她感到庆幸,虽然那么不容易,但上天还是给予她机会,能够让她从这场战乱中存活下来,还能够睁开眼睛,和朋友们一起欢笑和歌唱,即使每个人的脸上都增添了沧桑和岁月的痕迹。这相聚的一刻,她盼了多年,梦了多年,心心念念了多年,分离有多久,她的渴望就有多久。幸好,上苍不曾辜负,如是,她纵使合上双眼,也不会再有遗憾。

    昆明的阳光,温暖而柔和,它轻轻拂过林徽因的脸庞,流连过她的眉眼,辗转过她消瘦的脸颊,持久地停留在她唇畔的微笑上。是的,即使经历过那么多的离别和痛苦,在岁月的河畔,她依旧从容微笑,仿佛三生石旁那朵开了千年的曼珠沙华。春雨洗过的太阳,光芒更加灿烂明媚;飞鸟掠过的钟声,听上去更加宁静和悠远;而经过痛苦和眼泪涤荡的生命,笑意亦更加耀眼和惊艳。此生虽远,然而,那永恒的美丽,已经写就。

    告别·为历史镶嵌一颗温柔

    近乡情怯。不曾经历过远离的人,或许永远不会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分明是回到暌违的故乡,为何流露出深深的怯意,在黄花树下,归途的尽头?为何不是欢喜的眼泪流满了脸颊,纵容多年的思念,将自己变成一个孩子?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深刻地懂得,那种久久回荡在梦里的故乡,渐渐展现在眼前的心情,深爱,小心翼翼,珍之如掌心明珠,唯恐打碎的心情。可也害怕,惶恐时间的冲刷,已将一切都变得物非人非。重返北平是林徽因九年来的梦想,魂牵梦萦,心心念念,在多次的颠沛流离里,也在穿山越岭的风雪里,在滔滔不绝的江水深处,也在心潮往返之间。然而等待她的,却并不是昨日的故乡。

    她带着一双儿女,惶然得如同异乡人。往昔,她携儿带女奔波流离,孩子们都还年幼,弟弟不过是五岁的稚子,今日,隔着重年再履故土,女儿已亭亭玉立,儿子亦已成少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年暗自偷换,从前满大街的太阳旗被遮天蔽日的青天白日旗替换,恍若一个时代的新生。

    战争后,应该是一段持久的太平盛世。然而,敏锐的她并未在空气中嗅到一丝新生的味道。她看见大街上一辆辆卡车和坦克呼啸而过,闪着武器冰冷的光,没有灵魂,也没有心。她几乎可以看见不曾完结的战争。

    梁思成应约到清华任教,创建了清华大学建筑系,并担任系主任,他们的新家就在清华园内。不久后,梁思成再度赴美考察战后美国建筑。在美国,他接受了耶鲁大学的邀请,在耶鲁讲学一年。为了理想,他不得不再次离开羸弱的妻子。送行的时候,林徽因淡淡一笑,她何曾不了解他,就像他了解她一样,他的梦想也是她的。

    北平的经济状况却是如江河日下,短短几个月内物价飞涨,大米从九百元涨到两千六百元,清华园并未幸免于难。饥饿中的学生开始出售衣物等一切可以出售的东西,只为了填饱肚子。然而长期的营养不良,还是令年轻的脸上出现浮肿、病态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东西。林徽因心中不忍,然而她束手无策,因为就连老师也跟学生一样在忍饥挨饿。他们刚从四川回来,战乱的时候,他们当掉了手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因此现在也是身无长物。

    在身心两重灼烧下,她病得越发厉害,最严重的时候,一整天都没办法下床。林徽因的母亲已经六十五岁了,但为了女儿和外孙们,却也得一日日操持着。在这种境地中的林徽因,心中的自责愧疚可想而知。这时候,表姐王孟瑜从上海前来探望,在家里住了半个多月。

    林徽因乍然看到表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在她的记忆中,表姐是一个温柔美丽、沉默却细心的姑娘。然而,时光却将记忆里美好的姑娘,变成了一个苍老的女子。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林徽因黯然地低下头。命运是残酷的,也是最公平的,没有人可以逃脱生老病死的宿命,跳出轮回之外与天地同寿。

    看到林徽因病得都无法落地,王孟瑜主动留了下来,帮林母做家务,减轻这个家的负担。半个月后,她返回上海。林徽因无法前去送行,王孟瑜也不曾回头。她们是年少的姐妹,彼此的话,仿佛在少女时期都已说完,此时的她们,岁月沧桑,相对无言,只剩下深深的时光轮廓,将熟悉的两个人恍若变成了陌生人。可林徽因知道,表姐没有回头,是因为她并不想让她看见她脸上的难过——她知道自己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最害怕看见旁人脸上的同情和怜悯。在表姐离去的晚上,她强撑着病体,拧开台灯微弱的光,就着哀伤写了一首诗。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当我去了,还有没有说完的话,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林徽因《写给我的大姐》

    字里行间,已经不仅仅是自伤的意味,却是带着淡淡的哀恸,油尽灯枯,悲痛难以抑制。她早已洞悉了自己的宿命,早在重庆时,就有医生预言自己绝对挨不过五年。现在她还有多少时光呢?一年,两年……那样短暂的时光,仿佛连自己都能看得到尽头。过往如流沙,匆匆消失在指尖,她想要紧握,流失的速度却依旧不紧不慢。1947年,得知林徽因病情加重的梁思成匆匆结束了手头的工作,赶回国内。在美国的一年,他做出的事情,足以名留史册。他不仅在耶鲁讲学,同时被外交部推荐成为联合国大厦建筑师顾问团的一员,不少地位极高的美国人劝说他留在美国,同时提出了极其优厚的待遇,都被他婉言谢绝。他说,他和他的家人,都只想留在中国。不管这个国家多么动荡不安和贫困,他们都是她的儿女。

    林徽因的肺病已是晚期,结核转移到了肾脏,手术已经是迫在眉睫。然而手术前,她一直低烧不断,医生不得不建议将手术推迟直至她身体稍微好转。在丈夫的照顾下,林徽因住进了中央医院的西四牌楼。这是一幢集民国、袁世凯式、巴洛克风格于一体的四层建筑。手术被安排在12月,林徽因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为了以防万一,她给远在美国的好友费慰梅写了一封诀别书:

    “再见,我最亲爱的慰梅。要是你忽然间降临,送给我一束鲜花,还带来一大套废话和欢笑该有多好。”

    次日,她带着淡淡的笑容,无声地与丈夫诀别。如若她不幸去了,那么他一定要保重自己、善待自己,将一双儿女养育成人。她不怕自己不够勇敢,只怕自己不够幸运。然而幸运的是,手术顺利进行,她的一侧肾脏被切除——她活了下来。

    与她好转的身体相反的是全国的动乱。内战迫在眉睫,蒋家王朝气数已尽,解放顺理成章。新中国成立前夕,许多名流和知识分子都开始准备离开中国,清华大学也对是否要迁校问题进行了讨论,最后在大部分师生的反对下,决定依旧留在北平。与此同时,解放军派出的人也来到梁思成家中,拿出地图,请他在北平需要保护的文物上画下圈,保证绝不会动这些文物一砖一瓦。

    共产党的这些举措,同国民党混乱的内政相比,让林徽因夫妇看到了新生的光明。他们决定留在北平,和清华师生们一起迎接解放的曙光。1949年1月,不费一兵一卒,北平得以和平解放。

    春风吹来,唤醒新生的力量。一切都是新的,人们脸上也开始洋溢着轻松笑容。这种变化也发生在梁家。解放后的林徽因,在清华大学担任一级教授,主讲市井设计课,这可以说是国内最早的城市规划设计雏形。而针对国内情形,她结合实际,很符合战后重建的需要,讲建筑,也讲人文,还讲人心。而在北大念书的再冰,和张奚若的女儿一起参加了南下工作。林徽因并不很舍得女儿离开,一个女儿家,千里迢迢地离开父母去吃苦,做母亲的又怎么能不担忧呢?

    其实她最害怕的是,这次和女儿的分别,说不定会是永诀。她很明白自己的身体,虽然手术成功了,但身体终究是如残破的树木,再也焕发不出新的生机。她担忧,女儿远在千里之外,最后竟不能见到自己的最后一面。然而,当她看见她穿着厚厚的棉军服,戴着灰色军帽,站在送别的人群里没心没肺地笑着的样子,再多的忧虑仿佛也因此淡然。她走上前去,深深地拥抱自己的孩子。

    像当年,她的母亲也这样满怀忧虑不安,舍不得,又不得不舍得地送她去远渡重洋。孩子总是要长大,总是要有自己的天空,天高海阔,总是要让他们自己去闯荡。未来毕竟是属于他们的。再冰走了,带着满满的希望,也带着她满满的祝福走了,留下病弱的母亲,守望着那片天空。

    徽因·你是爱,是暖

    昨夜的雨,下得湍急而浩荡,不绝于耳的雨声里,带着白虹贯日般的气势。雨急速地落在窗上,噼里啪啦地响,震出一连串连绵的回音,瞬间又淹没在更加快速的声音里。这场雨仿佛没有尽头。远处的屋瓦房梁在暗夜里缩成黑黝黝的剪影,小得宛如轻轻伸手就可以掬一捧在手心,黑影间或被闪电短暂划亮,天地之间登时一片雪白,像老式照相机定格前的那个眨眼。夜雨里,适合追忆一些平日不敢触碰的往事,悲伤的或欢喜的,沉重的或宁静的。这种寂静的喧嚣,最适合用来冥想。

    不知道,林徽因离去的那个夜晚,是否也是这样长久的雨夜,绵长的雨色,透着绵长的湿淋淋的悲哀。或许,那个晚上是一个再平静不过的夜晚,只不过在每个人的心里都下了一场哀伤的雨。那是1955年4月1日的晚上,这个如白莲一样洁净盛放的女子,安静地凋落下最后一片花瓣。

    那年,她五十一岁。波澜壮阔的岁月,无声地走到了尽头,最后一刻,林徽因安静地注视着这个世界。从万般娇宠的童年,走到不解世事娇憨无限的少女时期,人生的百般姿态,如银幕上的流光片影纷纷闪过,千帆过,万木生,这一生,虽然短暂,却比活得更久的人们都要值得驻足。她的心中没有遗憾,只因为她的一分一秒都不曾肆意挥霍。

    纵使是病染沉疴,她也不曾停下前进的脚步。1950年6月23日,在全国政协一届二次会议上,由梁思成和林徽因设计的国徽被通过。一时间,掌声如潮。林徽因坐在座位上,没有力气站起来答谢,虽然动了手术,但落下的病根儿却因为多年的积弱根本无法拔除,她的生命像是从死神手中偷来的,点点滴滴都无比珍贵。面对这样巨大的荣誉,她热泪盈眶。眼泪并不是为这荣誉而落,而是为了心中的理想,如今终于得到了世界的认可。对于一生都在追梦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重要了。

    会议不久后,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泽东,发出了公布国徽图案的命令: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第二次会议提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图案及对该图案的说明,业经中央人民政府第八次会议通过,特公布之。

    此令。

    主席毛泽东。

    也是这一年,她被任命为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兼工程师。生命的时钟仿佛在低吟浅唱,默然进入了倒计时。此时,若林徽因放下手中的一切,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休养生息,远离俗世和凡尘,只守着一片青山远钟,死亡或许能够稍微延迟它无情的步伐,容这位诗意女子再在这个缤纷美丽的世界上栖息停留。

    但没有或许,她不容许自己变成一个软弱无能的人,她还有时间,还有许多事情想要去做完。北京的海王村古文化市场,是当时林徽因和梁思成以及一帮好友经常去的地方。从前,这里游人如织,摆满了古书古玩,有设在棚子里的,也有露天的,商贩和游客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战争时期,这个市场凋零下来,直至新中国成立,才逐渐恢复了以往的喧嚣。

    新中国成立后,为了让林徽因出来散散心,梁思成也时常带她到海王村来。红尘之中,翩跹时候,总有那么一样物件,短短一瞥里,就牵动某根心弦,斐然清唱,绽放一曲难以忘怀。海王村给予了在生命尾声里的林徽因最后一份深爱。只是那么一眼,在满目的珠玉琳琅里,她只看见了那只景泰蓝花瓶,秀气、高贵、沉着、雍容。她的思绪忽然飘得很远。曾经还是一个小女孩儿的她,在上海的爷爷家里,看到过这样一只花瓶,连纹路都跟眼前的这一只如此相似。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摩挲花瓶上蜿蜒的花纹。触感是一种温润的冰冷,恍若透骨生香。这只花瓶也是景泰蓝中的佳品,釉色浓厚而均匀,花色高贵而温柔。她喜欢极了。梁思成一见她喜欢,自然付钱买了下来。卖花瓶的是一位老者,他一边帮忙包装,一边叹息说,这门手艺也不知道能挨到什么时候,老天利和中兴这两个康熙年间的老厂子都快办不下去了,那些小厂子恐怕就更加没法儿活了。

    老者的话或许只是埋怨,然而林徽因却深深记住了。回到家里,她望着新买回的景泰蓝花瓶,那样端庄的美丽延续了几百年,依旧散发出柔和骄傲的光泽。这样的艺术如果就此失传,不知道该有多么可惜。她和梁思成商量,最后决定要为这门濒临失传的艺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们在清华营建系成立了一个美术小组,除了高庄和莫宗江两位大师级人物,还新纳入了三个年轻的小姑娘。三个小姑娘还都是第一次接触到景泰蓝,于是,林徽因拿出花瓶,娓娓地向她们介绍景泰蓝也叫铜胎掐丝珐琅,是北京极有名的特种工艺品,它最早出现在唐代,在明朝景泰年间达到顶端,因为它的主体颜色主要是孔雀蓝豚釉料,因此得名。造型美、花纹细、色彩绚丽是景泰蓝的三大特点,而它的雍容华贵和端庄美丽的艺术风格,早已深入人心。

    为了挽救景泰蓝,林徽因带着学生,拖着病体连着好几天跑了几个生产景泰蓝的小厂。这些工厂大多数面临着严重危机,这不仅因为后继无人,也因为百年来生产模式单一,创新意识极度匮乏,缺乏对市场的了解。在几天的考察之后,林徽因认为景泰蓝工厂应该改变生产模式,同时他们应该编纂一部中国历代图案集,以便推陈出新,根据市场需求随时调整工艺。此时,她已病得再无力气奔走,然而在病床上,心心念念的依旧是景泰蓝的生产。厂子里的几个老师傅看在眼里,深受感动,主动要求拿着新做出的成品,到林徽因家中接受指导,这样,她就可以不必两头奔波。

    于是,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奔走之间,这门传统工艺在众人的努力下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在林徽因的帮助下,工厂的师傅们还设计出一套以敦煌飞天为题材的景泰蓝产品。缘于一次机缘巧合,梁氏夫妇的旧友常书鸿在北京举办敦煌艺术展,得知消息的林徽因立即组织大家去捧场。这个艺术展,受惠于梁思成诸多。早在常书鸿从法国留学归来后,梁思成就曾建议他去敦煌研究敦煌艺术,等常书鸿来到敦煌后,梁思成也给予多次援助。

    在展览中,有许多是常书鸿临摹敦煌壁画的作品。林徽因站在这些画前,深深地被这古老的艺术震撼了。北魏时期的《狩猎图》,隋代的《供养人与牛车》,唐代的《飞天》和反弹琵琶的《乐伎》……伟大而绚丽的艺术,穿过千年漫长的时光,穿过敦煌浩瀚的风沙,面目清澈地出现在众人眼前,仿如轻轻旋转,便在每个人生命中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众多壁画中,林徽因最挚爱和感动的还是飞天壁画。灵动的姿态,飘逸的裙角,宛如烟云散去,霞光柔坠,满壁生辉。生命的灵秀和动人,就蕴藏在飞舞的衣袂间,就游走在遍开的浮云里。回到家中后,她深受启发,和莫宗江一起,绘制出飞天图案,送到景泰蓝工厂,烧制出来,造就了一批艺术和艺术完美结合的作品。

    这批景泰蓝作品,被作为礼物送给了苏联文化代表团,凝聚着新生的景泰蓝,以这种方式走出国界线,走向更加遥远辽阔的世界,以比以往更加璀璨动人的美丽惊艳着世间。景泰蓝获得了它的新生,然而,林徽因却像流星,迅速却也是耀眼地向衰弱走去。

    1955年3月,林徽因因病情加重住进医院。梁思成工作繁忙,可也经常前来探望。他给她带来她最喜欢的诗集,柔声安慰衰弱的妻子——这是沉重的病中她唯一的安慰。然而没过多久,梁思成也因肺结核住院治疗,二人病房挨着,一墙之隔,却如天堑,相守了近三十年的两个人,在生命的最后,唯有一张字条,承载起所有无奈和不舍。

    女儿、儿子都分别请假前来看护,林徽因的病情却已急转直下。医院发出了病危通知书。她连着几天高烧不退,肺部严重感染,纵使医院用尽全力进行抢救,依旧无力回天。在4月1日的凌晨,这双美丽的眼睛,终究轻轻合上了。

    云水浊世,她是这个世界里悄然开出的一株白莲。婉转,静好,会因为世间的点滴诗意而感动,也会因为一份感动而奔走不息。她从未去计较值不值得,她的字典里只有愿不愿意。她愿意去爱,于是便勇敢地深爱;她不愿因自己令谁伤心落泪,便决然转身;缭绕的烟火,没有染上她的莲衣,独特的芬芳如梦盛开,在心间,也在云端。回忆到此,并非戛然而止,余韵依旧悠长,怀念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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