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还巢-受伤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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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手握住他冰冷的右掌,惨然一笑,轻声说“齐略,你若觉得我将成为你的拖累,想将我除去,你现在就可以将我手刃。”

    他的掌心一片湿濡,一张脸却如玉石雕就,淡漠得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我深深地凝视他,缓缓地说“只是我若将因为所爱之人而死,我愿死在他手里,却不愿他借别人之手来取我的性命!”

    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僵直的身体突然软化下来,环住我的双臂倏然拢紧,声音里也带出一丝颤抖“云迟,你跟我走!”

    我胸中被一团酸涩胀得满满的,怆然道“我跟你走,能走到哪里去?”

    “去建章宫,从此不再行走于市井,远离危险,我会……”

    他会怎样?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却没有再说下去了。驰道上被路边柏树枝叶裁碎的日光一片片的落在车厢里的帷幕上,浮光掠影,交织忽闪,我平声道“我不会去。”

    他幽深的双眸似乎有两点火星闪动,我话声一出,那两点火星便一亮“事到如今,你还想怎样?”

    “这话该我问你,你还想怎样?”我的嗓音也陡然尖锐起来,怒极而笑“难道阿依瓦是我招来的么?难道将原本简单的事弄复杂的人是我么?难道你以为我会将邀得君宠为毕生之荣?难道你以为建章宫的千门万户是我所求?”

    齐略一错齿,眼里的两点火星随着我的话猛然爆裂开来,化为熊熊烈焰,似欲炙人生痛。我的腰身臂膀都似乎被他随着怒火泄出来的力量捏碎“云迟,你以为自己高洁清华吗?你不过在仗着我的心意谋取最大的利益而已!”

    我怔住了,直到胸腔胀痛,才意识到自己窒息已久,这一刻,我已经出离了愤怒,只是直觉的抬起手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掌掴了出去!

    他抬臂将我的手掌接住,用力一拧,压在身下,森然道“云迟,你别太放肆!我让你一次两次,那是恩宠,你莫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只觉得胸腔中的胀痛一下裂了开来,就像烧得通红的石灰,一下被扔进了冰水之中,冷热激交,顿时迸裂崩碎,那碎痛溅射到全身,让我顿时四肢百骸都剧痛入髓。

    脑中一片昏乱,这逼人成狂的剧痛却偏偏让我保持了一线清明,轻轻点头,痛极而笑“不错,我是在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那利益就是你诚挚无伪,倾情而待的真心!”

    财富、权势、声望那都是可以凭籍我自身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我并不是不喜欢那些,只是它们不值得我用自己的至真无伪的情意,去媚悦君王;我用了真情,希望得到的自然是真情,而不是那居高临下的爱宠,俯首低就的垂怜。

    然而,我却作梦也没想到,本以为已触及的珍宝,却突然化为了空中楼阁,海上蜃景。

    原来让我一次两次,不是真心,而是恩宠!

    我以为自己此时必定泪涌难制,不料收回手来在脸上一抹,却是半点水渍也没有,只感觉手捂着的唇边笑纹越来越深,深到嘴角的梨涡也深深地陷了下去,片刻之后,竟笑得气息短促,咳嗽不止。

    “云迟……”

    他叹息一声,扣住我的双手放松了,那声音似乎疲倦已极“你若要别的,我都可以应你,只有这一件……只这一件,我不能应!你日常也明敏聪慧,难道竟不知妥协吗?”

    “我用全部的真心爱了一个人,就想得到全心全意的回报,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直直的看进他的眼眸深处,深吸了口气,扬声道“我若要得,我要得到纯粹;我若有失,我要失得精光。没有敷衍,不必强求!纵使你贵为天子,也改不了我的本性!”

    他骤然甩开我的手,闭上双眼,喑声一笑,咬牙道“云迟,你步步紧逼,难道定要我成为丧家亡国的昏庸之主才肯罢手吗?”

    “你绝不会是姬宫涅一流,只不过即便你能如孝武帝那样成为空前明主,铸得金屋椒房,我也不为陈阿娇或卫子夫!”

    车厢里一片静寂,谁也不再说话,一阵令人心底生寒的杀气从他那边传了过来。我感觉他冰冷湿濡的手扣住了脖颈,却不觉得意外,心中却有个近乎荒谬的念头闪过他杀人的手法实在太生疏了,下力的地方根本不对。

    他的手越束越紧,我闭上眼,脑中不期然的闪现出自见到他以来的种种画面——齐略,你必会成我灾厄之源,如此了结,倒省了我下半世之苦。

    大脑因为缺痒而昏沉,耳朵却偏偏清楚的听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低喃“云迟,皇天后土既肯将结识的福泽赐予你我,何故生成我们如此的性情?”

    若他昏昧不明,与商纣周幽相似,就不会有我此时之伤;若我能与世俗女子相同,委曲求全,也不会有他的为难。

    我与他,会生死危悬,进退两难,其实根本原因并非身份地位的差异,而是各自的性情所致。我们骨子里有相同的倔强,相同的高傲。仅以爱情而论,都不是那种愿意让对方占据优势予取予求的人。

    所以即使明知对方有这样的心,我们也不会有谁肯低下头去,示弱求全。

    因他说破迷嶂的这一句,我顿时明白他定要将曾经泄漏的真心视为“恩宠”的原因——只有恩宠,才是他的身份能容许的感情,否则他此次因私情而大乱方寸,就是失了为君之道。他需要自己固守君臣有别的概念,成为英君明主;同时他也要我承认这个概念,不可越规。

    我若不认,我若依然执着,那便是沿着死路直直的走了下去。

    我心一颤,眼中水气沿着睫毛滴下。

    瞬息之事,似已久过千年。

    恍惚之中,喉头肺腑的阵阵刺痛,他的手依然扣在我的脖颈上,却已经没有了那股要将我的呼吸扼断的力气。他的头压在我胸前,太急促的呼吸使他岔了气,呛咳不止。

    我想说什么,可喉头热辣辣的刺痛,一张嘴,便有股腥甜之气顺着呼吸的失调冲了上来。

    齐略停止了咳嗽,我感觉到他激动的情绪正一点点的恢复镇静,就像湖中的波涛息止,余波消逝,只剩一湖沉静无比的碧水。

    “云迟,你在明见事态的时候,就该有决断的勇气,采用任何可行之法脱逃,而不是囿于妇人之仁,迟疑不动。”

    我心知他指的是我被刀那明扣着的时候,与翡颜交好,却没有利用她脱逃一事,暗暗叹气,也不争辩,只是静静的听他的话。他的声音平静无波,那一字一句间,却让我感觉到了一阵澈骨的寒意。

    “云迟,我不杀你,从此以后,我也不会救你,你好自为之。”

    不杀我,但从此以后,如果我再陷入与此相同的危险时,他也不会救我。他只当我从未在他心中占有分毫地位,是生是死至此与他毫无关系。

    “我明白。”

    我喑声回答,握紧双手,轻声说“再见。”

    从此再也不会有如此相见了。

    夏日光炽,时辰虽然尚早,但阳光却已经灼人刺目,我初下马车,不自禁的眯了眯眼,眼前有些昏眩。我竭力镇定,才在路边站稳。

    身后的车声未响,他似乎没有立即离开,但我没有回头,挺直了腰身一步步的向前走去。

    “云姑!”

    远处传来一声惊喜怀疑的呼喊,日光影里,铁三郎高大的身影向我这边跑了过来“你怎么出来了?我们还说今晚去救你!”

    我再一眼看到铁三郎身边张典和手臂吊着的高蔓都在,心神一松,方才那惊涛骇浪,生死往复的紧张都消褪了,这才觉得心神疲惫己极,身体发软。

    奔来的铁三郎和张典都脸色大变,一齐伸手来扶我“云姑,你的脖颈……还有血……”

    我看了眼握着的手掌里殷红的血迹,勉强一笑“脖颈上的伤不碍事,这血只是我这几天五脏不调,咳了点儿。”

    张典摇头,急道“不是你手里的,是你胸口!”

    我低头一看,胸口浅黄的衣襟上果然有一小块血迹。我咳血时用手捂住了嘴,此后一直都将手握紧,用衣袖掩着,根本不敢乱碰其它地方,怕露了痕迹,胸口这块血渍断然不会是我的。

    我心下一惊,转头后看,齐略的马车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怔了怔,轻喃一声“我累了……”

    实在是累,累得我只想倒头大睡一场,我搭着铁三郎和张典,懵然道“劳你们送我,找老师……”

    这一觉睡醒,睁开眼睛,已是月上中天,我一身清爽的躺在榻上,身体有自中毒后从没有过的轻松,想必是老师替我针炙推拿调理过了。榻侧一个医馆里的医婆也睡得鼻息沉沉,旁边的熏香炉里燃着老师专门用来给病人宁神定气用的安神香,案几上摆着一只温壶。

    我悄悄地起身,轻手轻脚的打开温壶,将里面的米粥吃了,略整理了一下衣着,便下楼向书房走去。

    此时的书房经过老师大半年的经营,连上他从朋友们那里借来的典籍,已经不复开始时的寒碜。我将门口的松脂灯点起,走进一架架堆放有序的卷册中,将想要的取下架来,坐到窗边,就着灯光仔细阅读。

    “阿迟,你身体没好,起来干什么?”

    我的动作已经够轻了,不想还是惊动了老师。

    “睡不着,随意看看。老师,你去睡吧,我有分寸的。”

    老师走了过来,仔细一看我放在旁边的卷册,面色微变,愠道“你看的全是南滇瘴毒、巫蛊之类的诡术……难道你还想对南滇王庭的使队报复不成?此事绝不可行!”

    “老师,您放心吧,我跟南滇王庭的十四王女翡颜是好朋友,不会去报复他们的。看这些是因为身上中的毒跟我们中原的医术理论不相同,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所以我想多了解一些,再向南滇的巫医请教。”

    老师瞪着我,长寿眉跳动,突然一拍案几,怒声喝道“阿迟,你当我老朽不堪,会看不出你打算做什么吗?还敢对我撒谎!”

    我从跟在老师身边,都被他近乎宠溺的疼爱,平日里无论我做什么他难以理解的事,他都只当我玩性重,绝不干涉斥责,今晚却是十几年来头一次被他这样骂,强辨道“老师,您真的误会了。”

    老师怒道“阿迟,你起来后没有照镜子看看自己,所以敢对我当面撒谎吧?”

    照镜子?我愕然问道“有什么不对?”

    “眼睛不对!”老师注视着我,慢慢地说“阿迟,你有双好眼。很干净,那是能看透世事之中所有险恶,但仍旧只愿向善的明澈。可是如今你这双眼,也染上了恶意,我带了你十几年,你的眼神有什么变化,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心中一片震骇,不知说什么才好。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老师,您是让我忍气吞声,什么也不做吗?”

    “我也没说要你忍气吞声,可你受了什么委屈,你总该让我们知道,才好想法子出气。”

    可我所遇之事的真正缘由,却怎能说出来?

    “老师,这件事没有谁能替我出气,我只能自己调节情绪。为此我想离开京都一段时间,去南滇散散心。”

    “那瘴厉穷恶之地,能散什么心,你还要说谎!”

    “老师,我没说谎,我去南滇,是因为我这口气是由南滇而起的,要散出去自然得寻本溯源。”我深吸了口气,觉得心口隐隐生痛“老师,若是别的事我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只这样件事,我若不出气,这一生都将耿耿于怀。”

    “老师,请您容我这次任性吧!”

    我自在家养伤读书,过得几日,便有消息南滇承认丽水以北归朝廷所属的郡县,献金万斤,药材、奇珍等物二十车,应允朝廷分三年输铜三十万斤,粮草三十万石。天子东朝廷议,接见南滇使者,正式允和,回赐滇国财帛三十车,着使赴南宣慰。

    关中铜矿储量本就不丰,经历年开采,更见不足,连近年上林苑铸钱都每忧其源。钱币不能供应所需之量,严重制约了长安城的商业贸易。此次能从南滇一次得到输铜三十万斤的承诺,顿时满朝文武都大为欢喜。

    在此背景下,南滇四王子奏请天子派遣太医为他的祖母王太后治病的事轻微得不值一提,在刀那明的要求下,天子破格擢升了我一级,将我提为郎中医官,随使队南下。

    我早有准备,任命传来的时候坦然接令,倒是陪着传令官的一起来的向休替我大感不平——南滇在中原人眼里是蛮夷瘴厉之地,我虽然因为随使队南下而被跃级升官,但在世人眼里却像是被流放贬逐了。

    我不以为意,辞别了一众亲友,收拾行囊便往鸿胪寺报到。

    出乎我的意料,除了我这个太医署的正式医官外,居然还有从羽林监良医所拨来的四男两女做我的助理。

    赴滇使周平是鸿胪寺的老人,常年打理出使事,干脆利落,人马一齐,便立即开拨。南滇还国和朝廷宣慰的两队使队,一前一后,相距不过百步,浩浩荡荡的奔南而去。

    往滇南没有从京都直通的驰道,使队便折走巴郡驰道。巴郡的驰道在朝廷的刻意经营下十分平整畅通,所以使队虽然带着财帛,但我们抵达丽水北岸新设的越嶲郡守府依然只用了二十来天。

    因巴郡太守徐恪此时已经受命调任越嶲郡太守,统领一应对滇事务,无论是滇国北上的使队还是朝廷南下的使队都要先到郡守府备案。使队到达越嶲,徐恪却外出巡防去了,朝廷的便由郡府长史安排住到了新建成的驿站里,而滇国的使队则住进郡治新设集市的逆旅。

    两方安置妥当,滇国使队的便有人来请我去给据说头痛脑热的王女翡颜治病。

    “云郎中,久闻你治病的手法神乎其技,你要去治病,也带我们去看看吧!”

    使队里一共就我和女助理荆佩和林环三个女子,这些天来她们跟我同行同宿,颇为交好,此时几番拒绝,可她们定要随我同去,我却也没法撕开面皮硬阻。

    这么一来,本应与刀那明的密会,便真成了与去给翡颜看病。翡颜对上次高蔓救我时发生的事耿耿于怀,看到我来给她治病,顿时横眉怒目,我身边跟着荆佩和林环,也不好说话,只好给她施针时加倍体贴,略表歉意。

    刀那明看我身边跟着人,不便搭话,神色便有些悻悻。我略一思忖,出了翡颜的房间后索性直接叫住他“四王子,令妹的病情,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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