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还巢-孩子,是谁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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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饭后将老师和赤术送到医馆,便去驿站寻与我同来的文吏,两人商量了一下,理顺应做的事,便往尚书台请见。

    尚书台是齐略为了集权而设立的机构,因为丞相被撤,尚书台直承天子之意,其职能与丞相相仿,因此尚书台也被称为相台。不过齐略集权是为了使政令畅通迅捷,却无意让尚书台又成为能制约天子的丞相。因此尚书台的权重份位却不高,连令官都没设,台中只有六名位不分高下的尚书及其属下协理的郎官。

    接见我和尚书名叫石秦,是个略显干枯的中年人,神色颇为冷峻。我呈上徐恪写给相台的公文,仔细陈述南州府库的空虚实况,请求尚书台减免上纳数目。

    “云祭酒,上纳数额是陛下亲订的,减免之事,非尚书台所能决,你别为难我。”

    我欠身道“云迟岂敢,石尚书既说减免纳贡须由陛下作主,就烦请石尚书回份手书,容我前往未央宫求见陛下。”

    石秦却怎肯写这份手书“云祭酒,陛下卧床静养,太医早有案判,非有大事,不准扰劳陛下。似这等征纳小事,陛下有诏令尚书台直理,不必呈于御案。”

    “在春荒开耕之际,份外征纳数额巨大的财帛,实为动摇国本之举。若非朝廷有能告知天下的理由的急需,却不是小事,而是关系天下臣民的生计,陛下清誉威望的大事。石尚书既说尚书台做不得主,又说陛下有诏令尚书台直理,二说相冲,难于取信于民。云迟身份低微,但此身却是受命代南州刺史徐恪份位,有权与闻政事,还请石尚书将陛下的诏令请出,容下臣一观。”

    石秦作色道“云祭酒,尚书台做为陛下亲掌的内朝官,署理政务,代行丞相事早有惯例,你如此纠缠不清,藐视君威,将陛下置于何地?”

    这顶帽子扣下来,可真能将人一盖到脚,我不动声色“陛下英明神武,胸怀四海,仁泽天下,谁敢不敬?然而加重赋役,关乎国本民生。本就就君臣相商相询,议论底定方能施行,岂有丝毫不加询问,骤令尚书台催收之理?”

    我话音刚落,堂外便传来一人接口道“何况尚书台虽被誉为相台,但毕竟不是真正的相台,只有陛下有诏,才能代行丞相事。要是没有陛下支持,所谓‘内相官’,不过是秩只六百石的小官儿而已。”

    这是什么人,说话竟这样放肆?我瞠目结舌,寻声望去,却见一个身着戎装,气宇轩昂的武将正自堂外转了进来。

    尚书台从前汉孝武帝设立起,就带着很浓的私人色彩,任用的官员多是天子近人嬖宠。这也就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现象,尚书台权力固然极大,身份却极低,名声也不好。不止有身份的朝官不肯入尚书台,就是有才华能力但没有实职的世家子弟,也多半瞧尚书台不起。

    但瞧不起归瞧不起,像那武将一样当面说得这么难堪的人,却是绝无仅有,无异于大耳括子打了石秦一掌,让他顿时面色大变,怒瞪那武将“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尚书台?”

    “我乃豫州兵曹从事谢源,押送贡纳之物前来缴令,及代刺史苗轨前来长安请陛下圣安。”

    谢源一句话说完,叉手傲立,对石秦冷笑一声“石尚书,在下主理豫州军事,秩千石。你若有陛下诏令,代行相权,在下自然得弯腰行礼。你若拿不出陛下的诏令,那就恕在下无礼了。”

    我暗暗咋舌,石秦却气得面皮紫涨,胸腔起伏,忍了又忍,突然转头厉声喝斥身后的文吏“你们是死人,没听到云祭酒和谢兵曹的话?还不快去将陛下的诏令请出来?”

    我磨了半天他也没将诏书拿出来,谢源一蛮,他立即乖乖的行事,这是在笼络武将?

    过不多时,诏令请了出来,我和谢源一齐跪下接诏。石秦先把诏令送到谢源面前,谢源接过仔细看了,浓眉紧皱,但却没有怀疑,只是满脸不赞同,道“下臣请见陛下!”

    “陛下正在静养,无大事外臣不得惊扰。”石秦脸上露出一丝得意来,一面收回诏书,一面道“谢兵曹,诏令你已经验过了,就请你依诏行事,转回豫州,督请姜使君速速将大行皇后的殉葬财帛押赴上京吧。”

    我看他似乎有意将诏书收回,不给我看,便不等谢源回话,插口道“石尚书,请将陛下的诏令赐下臣一观。”

    石秦见我插口打断他的话,不禁恼怒道“谢兵曹已经验过了,你还要验什么?”

    我淡淡的说“下臣虽是文职,但与谢兵曹一样都是代州刺史行事的州佐吏。石尚书要一视同仁才好,否则下臣无法向刺史交待。”

    石秦见我执意要看诏书,只得将诏书递了过来。我缓缓地打开诏书“皇后大行,而陵寝未成,居无所安。诏令十三州贡纳去岁赋数三分之一,押送上京,以资建陵。此令由尚书台督理,一应事务其自行裁决。”

    因为陵寝未成而征收财帛建陵,放在寻常帝王那里理所当然,但齐略跟我闲聊的时候,曾对前汉厚葬奢靡之风大是不满。他登基之初便依例修建的陵寝也一直是拨少府里他自己的用度在修,从不动用国库,何况是专门下诏用增加赋税的手段来搜刮民财?

    细看那诏书上的盖的印,倒没有发现先印后书的毛病,只是它没盖“天子之宝”。而是盖着齐略日常处理寻常小事,与各州、郡主官递书信商议政务的私印“建章私印”。

    建章印是齐略用得最多,官吏最熟悉的一枚印,但只能用在非正式的场合。哪能压得住征加赋税这样的大事?难怪石秦不想拿出来,他先给谢源看,想必是见他是武将,性子直爽,未必懂得庶务,只管印玺是不是认识的,有没有假,却不清楚那印玺的效力范围吧?

    我奉还诏书,应酬几句,看到石秦的精神放松了,这才行礼告退。石秦挥手道“云祭酒,南州的贡纳未齐,你既然验过了诏书,那就速速回转,督促徐刺史将此事办妥。”

    他这却是唯恐封疆大吏借押送贡品之际,将得力手下留在长安,另生变数,所以急着赶我回南州。

    我脑中念头一转,已下了决定,微微一笑,道“石尚书,云迟在南州掌管教化之职已有六年,为当地瘴厉所害,近年来身体愈来愈差,常生疾病,已不足再领祭酒之职。我这次回长安,一是代刺史呈书,请陛下减免征赋;二是想面圣辞去抚民使之名,致休退仕,回家奉老抚幼,颐养天年。”

    我若是辞职不干,他就没有正常理由赶我出京。石秦听到我的话,也吃了一惊,面色古怪的看着我,干笑道“云祭酒玩笑了,你年纪轻轻,风华正茂,何来颐养天年之说?况且祭酒红颜玉貌,容光焕发,却哪有丝毫病态?再者,你身为女子,却以外臣之途而成为秩千石的州祭酒从事,博得千古未有之名,这般年纪就致休退仕岂不可惜?”

    “南疆初平之时熟知民情,通当地语言的人不多,云迟得此机能以女子之身为抚民使,领祭酒之职,实为因缘巧合千古难逢之事。但我教化滇民六年,已是竭尽所能,再往后却是才具不足了。我虽为女子,远见有限,但也知道做人当见好即收,急流勇退的道理。且我家中长辈垂垂老矣,幼者又到了成家立业之时,已不容我远游南州了。”

    我说着话,轻咳一声,又道“我现在不显病态,是因为长安气候干冷,克制了瘴毒,若是身在南州,此时早已卧病。云迟是领不得实职了,还请石尚书通融一二,替下臣递上奏疏,请见陛下辞职。”

    州祭酒从事也是千石的高职,尚书台名份太低,没有诏令就无权决定我的辞职。石秦当然不可能让我去面见天子,陈情辞职。他沉吟片刻,大约还是看我是女子,怀了轻视之心,觉得让我留在长安比硬赶我走,使徐恪也像豫州刺史苗轨那样,派来霸蛮难缠的武将要强,便道“云祭酒身体不适,需要留在长安休养,那也罢了。至于辞职一事,待陛下玉体康复,亲理政务之后再上疏奏报,那也不迟。”

    我达到了留在长安的目的,又探清了尚书台的态度,也不再纠缠,谢过石秦,告辞退出。

    刚出了尚书台,便听到有人叫道“云祭酒,请留步。”

    原来却是谢源追了过来,我向他一点头,问道“谢兵曹唤云迟有何要事?”

    谢源直截了当的说“云祭酒,谢某是武夫,看不出细微之处,你却是文臣,又是女子,看东西应该仔细。那诏令你看过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谢源闻言皱眉,我问道“谢从事,陪你一起押送贡品的是豫州哪位同僚,怎么没见着?”

    谢源嘴角抽动了一下,打了个哈哈“那刀笔吏自缴了贡品后就没见人影了,八成是瞅着长安繁华,跑去寻欢作乐了。”

    看来除了南州看出这纳贡之令有异,派了真正得力的人来查探长安动静的刺史也不在少数。我心情微微放松,笑道“国丧未过,长安真正游乐的好去处估计都不敢大鼓开张。贵同僚寻欢作乐,须得小心些,别让人抓到了治个大不敬之罪才好。”

    谢源干笑“多谢云祭酒提醒。”

    两人行礼告别,我慢悠悠的向长安九市走去。皇后驾崩,长安臣民要守三个月的国丧,市坊虽然开着,但游乐之地却都半掩着门,不敢明目张胆的做生意。

    我找到南州商贾组建的南州同乡会馆,出示了私章,请主持馆务的人去太学院替我找两名在大理学院毕业,现在在长安太学院修习经文的旧日学生。我本来只想找两个机灵点,懂政治的,不料那馆务出去一趟,竟带回一大群人,有我教过的学生,也在南州出身在长安行商做贾的生意人。

    在长安太学研习经文的学生多有学习儒经的底子,以前在大理学院读书时,对我很不以为意,反是到了太学来念书以后对我亲近不少,言行举止中自然带出一股诚心敬爱之意。

    我与众人一一见礼,叙过话后再唤了最具政治敏感力学生文奇单独说话,探听长安城的消息。

    原来皇后驾崩的隔天,太后就在她灵前遇刺中毒。天子震怒,令有司拷掠刺客,清查长乐宫和未央宫。但太后遇刺一案还未审结,天子又病倒了。初时天子还能抱病上朝,但过了几天,卧病长乐宫中,传诏以尚书台组成内朝于病榻之前理政。

    初时尚书台处理政务倒也有条不紊,政令并没有什么出格之处。但天子卧床的十天后,政令便开始出了异况,作为大行皇后亲卫的凤翔军被调去修建陵寝。未央宫卫尉、缇骑郎将都换了,新上任的未央宫卫尉李顿大规模的扩充期门卫,加强未央宫的防卫。

    宫禁戎卫调整后,宗正丞、治粟内史、少府令丞、京兆长史、三辅都尉等实际掌权的部门吏员,都被替换,尚书台在极力掌控不必以虎符调动的军队以外,还在大肆敛财,用以赏赐平舆王、长公主、在京公侯等宗室贵戚。

    鉴于皇后驾崩,太后遇刺,天子卧病三件大事,以及桂宫李昭仪产下怪胎、母子暴薨、掖庭中常侍和合被杀、未央宫闹鬼等种种传闻,让朝臣多以为这是天子为了清洗谋逆者而作的调动。虽然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但反弹并不太大。

    “老师,我认为从陛下卧床十日以后,那些大肆更换朝臣的政令,是尚书台的人为了私欲勾结,擅自颁行的,不是陛下的亲令。”

    “何以见得?”

    “因为未央宫卫尉李顿不是别人,正是传闻暴薨的李昭仪的哥哥;而尚书台的六位尚书中,有位名叫越谨的,正是宫里越婕妤的叔父;所以我敢断言,这是新兴的外戚为了巩固权势而行的乱令。”

    “那么,你以为内宫现在的实况是怎样的?天子和太后是否健在?”

    这揣测天家内务的事,文奇虽然胆大,也不禁有些不安,偷瞟了我一眼,呐呐的说“我不敢……老师其实也应该猜得到的。”

    “我知道你的胆子大,眼光比别人狠毒……你说吧,我想听听。”

    文奇告诉我的消息,足以让我猜出一些端倪,可是我自己限制了心思,不敢往那方面想。

    “我想,现在内宫之中,太后和陛下应该都已经无能视事了。真正作主的是生育了皇长子、皇次子的越婕妤!越婕妤极有可能与暴毙的李昭仪的家族有勾结,把持了未央宫和尚书台,她准备……准备……”

    文奇紧张的吞了口口水,结巴了好一阵才说“估计陛下已经病入膏肓,她准备扶持皇长子齐泷御极!”

    我想喝口茶镇定一下,端着茶杯的手却不自禁的颤抖,茶水洒了我满襟。

    不错,以齐略的个性和施政的手腕,若非真正的病入膏肓,人事不醒,谁敢在他眼底下析分一州之地,试图收拢布在楚国西线的十五万大军?

    这大规模的更换京畿腹地的官吏,收敛钱财,不是齐略准备清洗潜伏于宫禁内的刺客,而是越姬为了扶持儿子登基,改朝换代做的准备!

    我很少想过齐略,也很少想过他的后宫嫔妃,只记得越姬是个单纯天真,没有多少政治智慧的美女。可我忘了,后宫的女人站在离权力最近的地方,与开阔的世界隔离,环境促使她们变成最容易被权力腐蚀变化的人。

    越姬不仅是个单纯的爱着齐略的女子,更是一个母亲!她的孩子离至尊的权力那么近,近得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得到,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何等巨大的诱惑?

    如果皇后没有生下嫡子后驾崩,如果太后没有遇刺,如果齐略没有生病,她或许能将这股贪念压制住。然而,因缘巧合,所有的如果都成了现实,她的叔叔又在尚书台内掌着实权,这种情况,就算她不伸手,她身边的人都会将她推过去!

    “老师,越婕妤一党准备妥当,估计近日就要开始血洗了。而朝中那批老臣,极有可能是不满陛下收权太厉害,也有意纵容越氏作乱,加上楚国肯定也有间作推波助澜,长安城一时安稳不了。我准备过两天就和学里的同学一起回南州。您和我们一起走吧!反正您在南州的地位没有谁能取代,谁当皇帝对您来说都没关系。”

    本来这天下谁当皇帝确实跟我没关系,只要他不是齐略,可偏偏却是齐略当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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