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还巢-余生只愿共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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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翡颜却不知我的处境,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哭道“云姐姐,你快救救高蔓,再不救,他可要被你们皇帝杀了!”

    她仇视我七年有余,今日为求高蔓竟又用了旧日的称呼,显然她是心慌已极,别的都顾不得了。我又怒又急,终于一咬牙“好,我救他!”

    算一下时间,高家问斩的日子离现在就只有二十几天了,我怕老师阻止误时,不敢跟他明说,收拾了一下应用之物,即往东市购马西进。

    长安城经这一次大乱,元气大伤,往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如今行人廖落。东西九市只有在长安事变以前就已经得了消息,尽量规避了风险的南州籍商贾损失轻些,店铺里的货物比较齐全,受的影响不是很大。

    我与翡颜在长安落定了脚,立即四处寻找门路搭救高蔓。奈何此际正是政变之后的大清洗阶段,长安城那些与高家有亲故的官员勋贵,巴不得将高家撇到十万八千里外去,怎肯援手?高家的私交无用,我的故友却多是散在外面为官为将,救不得近火。我在长安城里转了十几天,替高家写了上百份辩罪奏疏经各种途径上递,钱财使尽,却得不到一丝有益的反应。

    翡颜急得上窜下跳,但看高家刑期就在眼前,却突然平静了下来,居然不再催我去找人,反而要我带她去北寺狱探望高蔓。

    我自入长安就奔走于各府各衙,疏通门路,却无闲暇去北寺狱见高蔓。见翡颜极动而静,知她是见救人无望,想去见他最后一面,不忍拂逆,当下领着她进了北寺狱。

    北寺狱押着许多此次大变的重犯,人满为患,臭气熏天。我使了钱托狱卒照顾高家人,但犯人太多,我也没指望高蔓能好到哪里去。待见到高蔓和与他同牢的诸人虽然容色憔悴,但衣服头发都还算洁净,不禁吃了一惊。仔细一问,原来这却不是我的功劳,而是高蔓在章台街交结的伎客娼女自高家落难,便时常使钱送物,前来探望。

    高蔓初见我来大喜过望,旋即大惊催促“快走,你是官身,可别被我家这罪名牵连了!”

    “我早已不当官了,不怕牵连。”

    我知翡颜情切,说了这句话,立即退两步,让她上前。高蔓看到翡颜,顿时大惊失色,骂道“你这蠢材,不快回南州,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嫌命长了不是?”

    翡颜摇了摇头,她在我面前哭的时候不少,到了高蔓面前,却倔强得很,嚷道“我回不回南州,关你什么事!”

    高蔓又气又急,掉头对我说“云姑,你快带她走!”

    我点头,微笑道“延惠,这些天我和阿翡都在设法给高家辩罪……”

    翡颜在一旁接口道“你别胡思乱想,一定要等我们的消息。”

    她在高蔓面前一惯表示霸蛮无礼,但到了这关头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有些忍不住,有些哽咽的说“高蔓,我……我……我……你要是救不出来,我陪你一起死!”

    高蔓吓了一跳,连退了几步,怒道“你……你……你这样的女人如果老跟在我身边,我真是死也死得不清安,谁要你陪我死?”

    翡颜双目圆瞪,柳眉怒扬,嚷道“我知道你不喜爱我,可我却很喜爱你!你不要我陪,我偏要陪!你清安也好,不清安也好,总之甩不脱我。”

    南疆风俗如此,女儿家敢爱敢恨,想什么便说什么,其大胆奔放令人侧目。狱中诸人自忖必死,无不愁苦困顿,但听到她这样的话,却都不禁侧目。

    不过翡颜嚣张的气焰也只在高蔓面前摆,一出了监狱立即烟消云散,蹲在地上放声痛哭“云姐姐,我们救不了他是不是?他也要死了!我喜爱的人,我一个也守不住!”

    “他不会死的。”

    “他真的不会死?”

    我重重的点头,轻声道“我会尽力救他……他不会死的。”

    高蔓不能死!这些政变他根本不知道,只不过被缠夹了进去而已,他本身是无辜的。

    他当日明知我带走的肩舆有蹊跷,却依然放走了我,即使齐略主观上无意受他任何恩惠,但他于救驾有功,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握着手里那对七年来贴身保管,被磨得温润光滑的桃符,心头一阵阵的发紧,针扎般的抽痛——这不是别的东西,这是我与齐略爱情信物啊!

    它由齐略亲手雕成,每一条纹路都刻着他的情意,每个字都含着他对我的祝福。在南州的日子里,我一直以为它会成为我爱情的证物,伴我此生,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会拿它去换取世俗的利益。

    齐略,你当初允诺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真的会有要求?今日我将它送到你面前,请你实现诺言,可会答应?

    听到登闻鼓响而来查察的吏令接过我递上的奏疏和桃符,微觉奇怪,问道“这是证物?”

    我摇头,涩然道“不,这是陛下昔年御赐之物。陛下昔日将它下赐的时候,曾经说过,若有所求,可执此为凭。烦请令官对内朝官员说明情况,将此物呈送御前。”

    那吏令凛然一惊,收了东西匆匆回奔。

    我站在宫外静候音讯,不知不觉有些瑟缩。其时朝阳初升,鱼鳞般排开的云朵乍染橙桔之色,与青天白云相映,于疏离人世的清高以外有股妩媚之色。我望着朝阳云霞,微微怔忡,思绪飘散,竟是收拢不住。

    “云娘子,陛下传召!”

    我随内侍的引领踏进那长长的甬道里,复廊重重,转折回旋,仿佛不见尽头。许久许久,内侍才停了下来,转头对我说“云娘子,陛下就在石渠阁里,他让你自己进去,我只能领你到这里。”

    他说着悄然一礼,转身离去。我怔了怔,缓缓的踏上石阶,走到石渠阁,轻轻的推开虚掩的房门。

    石渠阁里,还点着两支蜜炬,烛光将凝立不动的人影拉成一道细长的阴暗。

    我的脚步顿住了,站在门口,竟不敢再往里走。他负手站在堂上,静静的看着我,墨黑的眼眸深沉如夜,仿佛一眼过去望不到边际。

    我的心跳陡然间停了一停,旋即剧烈的鼓动,只是双脚却如被胶粘住了似的移动不了分毫。

    经历了这么遥远的时光,有那么多说服自己放弃的理由,一次次的自我催眠,又一次次的失败,直到看到他,才明白,原来我对他的爱情,真的无法磨灭。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就已能使我手足无措,进退失据。

    该怎样面对他?该怎样称呼他?他到底算是我的什么人?

    我们曾经那样激烈的相爱过,也曾经那么决绝的对峙过,到底谁伤了谁,谁负了谁,是算不清了,只是那些曾经的记忆,突然在这阴暗的石渠阁里变得鲜活起来,历历在目。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低声喃道“你还记得吗,你曾经答应我,拿这对桃符为信,可以……”

    他的身影微微一动,点了点头“我自然记得。”

    我胸中一阵酸苦,他移动脚步,缓缓的走到我面前,低头问“你是要以它来换高家的平安?”

    我别过脸,不敢看他的脸,涩然道“灭高家是政治需要,政治需要是可以妥协退让的。”

    耳边传来一声带着怒火的冷笑“我是否还应谢你,你并未真以桃符为信,令我为难?”

    我眼眶一热,无话可答。

    “若不是为了高蔓,你肯不肯来见我?”

    下颔一凉,却是他冰冷的手指托住我的头,将我的脸抬高,目光无可避免的与他相对,听到他问“你肯来见我吗?”

    我答不出来——若不是为求他,我会来见他吗?应该不会吧!再怎么想他,再怎么爱他,只要想到他的身份带来的威胁,想到真正步入他的生活,对自己依持的人生信念的挑战,我都会不寒而栗,却步不前。

    爱情只能建立在双方地位同等的情况下,互相尊重,互相怜惜,互相爱慕,互相珍视,在相处的时候,互相替对方考虑,互相妥协迁就,才能真正成立。若是一方对另一方有生杀之权,不解退让,在权势的威逼之下,另一方只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去顺从,去奉承,低头弯腰,臣服无违,那还有什么意思?

    即使他真的爱我,不忍对我不利,他身边的人,也容不得我的“骄纵”。

    齐略,我其实不怕自己配不上你的身份,我只怕你的身份对爱情的扼杀!

    不是有救高蔓这个理由,我不会来见你。

    虽然我救高蔓,怀有借故见你的想法,但如果仅是想你,我不会来见你。

    他看着我,眼里的热切一点一点的褪去,寒凉萧瑟侵上他的眉梢,他无声的一笑,缓缓的说“你放心,我记得当年说过的话,若有一日,你舍得拿出这对桃符来求我替你办一件事,无论是什么事,我一定替你办到!”

    他大步走到案几之前,铺开帛书,提起朱笔,在上面书写诏令“……念其为汾阳大长公主遗种,祖上累有功勋,赦其死罪,夺其封爵,籍没部曲财帛,贬为庶民。”

    他写得很慢,我在旁边看着,只觉得那朱砂写就的字红和刺目,红得灼心。

    那对桃符——那不是承诺的信物,而是爱情的信物!

    它的承诺,是因爱而起,虽有承诺,但其实不能兑换,不应兑换!

    兑换它,爱情就受到了沾污。

    那对桃符就放在案头上,仿佛所有的光泽都已经褪却。

    一瞬间,我突然想起那曾经笑着对我说“你若喜欢,我以后得空便多雕一些送给你。”原来,我不止不能多得,却连手里的都要失去!

    齐略的诏书已经写好,湿润的笔迹慢慢的被风吹干,我张了几次口,才从喉中发出一声“谢谢……”

    他搁开朱笔,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诏书上面。温润的墨玉,熟悉的福寿纹,那不是别的,正是当年我回赠他的发簪!

    嗓子眼似被棉花堵了似的,好久才呻吟出声“你……什么意思?”

    他抬起头,一字一顿的说“你既然不要这桃符了,我何必留着玉簪?”

    他的声音虽轻,听在我耳里却如一道道的响雷直直劈下,炸在我的耳边,轰得我神魂俱恸,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齐略,你别逼我……你别逼我……”

    我并没有你看到的那样坚强,我的心没有你想象的冷硬。

    “不是我逼你,是你在逼我!”他看着我痛苦挣扎,却始终没有安慰,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森然问道“你知道桃符是什么?我许你的承诺又是什么?”

    我喘不过气来,他的眼里跳动着似乎焚心的火焰,直直的向我烧了过来“为什么不肯留在我身边?”

    我胸口的闷气冲了上来,全身剧颤,嗓子眼刀割般的疼痛“我没有办法想象你拥抱过我的怀抱再去拥抱别的女人,抚摸过我的手再去抚摸别的女人,你对我说的话,你又对另一个女人说!我若远离宫廷,看不见别的女人,我还可以欺骗自己,但要我在你身边,看着你坐拥三宫,妻贤妾顺,我若不杀了你,我就会杀了自己!”

    “你若真不能容我身边另有他人,我给了你承诺,却为何不用?”

    “你明知我要的是什么,为什么只许一个未定的承诺,却不肯明白的应承我,你可以为了我而不要其他女人?你不过是知道我其实容不得自己太过强取豪夺,笃定我会识时务,知进退,认清你所处的环境,最终屈从于现实,甘为婢妾而已。”

    我掩面哈哈一笑,泪水却泉涌而出,不可抑止“齐略,其实就算我能过得了自己那关,真留在你身边,可我不逼到最后关头,你也不会为了我而去承担一个‘惑于嬖宠,冷落三宫,夫纲有失,君德有暇’的恶名!”

    泪眼迷蒙,他的身影在我眼里模糊不清,离我那么近,却又似离得那么远“可我若真逼到那一步,靠用承诺来约束你‘只’爱我一个,我们之间的爱情,还存在吗?我还值得你爱吗?还值得你信守承诺吗?

    “不,你会觉得不值,若你真觉得不值,你的心也就不在我身上了,心不在,信物也就变成了废物,我还能拿着这么个废物去求你干什么吗?

    “所以我不会用爱情的信物向你求取爱情的承诺,有关爱情的承诺,那必是情到心动,自然而然,不须对方凭恃什么信物求取!”

    我的声音越说越尖,越说越急,等到汹涌的泪水稍微平缓,我身体的颤抖也已经停息,不再看他,伸手便去拿他摆在案上的墨玉簪和诏书。

    手指刚刚触及墨玉簪的冰凉,手腕便是一紧,被他截住了。他的眼里有不敢置信的震痛,咬牙切齿的问“你竟敢真的拿?”

    我直直的看着他,颤声道“齐略,除了封印你的记忆,是我亏欠你以外,别的,我未负你!”

    “你未负我?”他的目光直刺过来,森然道“你可知心中有人,却不知所藏者是谁的惊慌?你可知所爱者已经遗忘,心中的情意找不到应当付与者的惶惑?你可知曾经充实的胸臆,突然缺少支撑的空虚?你可知心被人生生挖走一块,无处寻找的痛楚?”

    他眼里的伤痛潮水般的向我涌了过来,将我溺在其中,由喉入肺,从心到肝,都一阵窒息刺痛;夏日是那么温暖,我却觉得全身如被冰水压逼的刻骨严寒。那样的疼痛与寒冷,让我不自禁的将手捂在心口,想将入侵的寒意挡住,把那疼痛驱逐。

    “离寝上朝,我驻足回顾,却不知欲见何人;下朝回宫,游目四望,却不知欲等何人相迎;进膳布菜,举首寻找,却不知相对者应是何人;夜半惊醒,枕边人总觉陌生,令人疑惑。我欲寻一人,却不知那人是谁;我欲珍爱一人,却总觉相待有误……云迟,你可知我有多少次想下令搜选天下女子寻人?若非我自修严谨,恪守天子之责,今日我早已成为无道昏君!”

    我只知道他有了新宠,生了孩子,以为他应该过得幸福,却怎知他竟会连已经被催眠遗忘的事都忘得不彻底,依然有着记忆的残片,并因此而痛苦?

    我真的不知道,原来事实竟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

    我以为忘了我对你是件极好的事,却没想到竟会害了你。

    我自忖于你无负,但这件事,确确实实是我亏欠了你。

    “对不起,我只是找不到什么良方,能够医治情结之苦,不负你心,也不负我情,所以才出此下策。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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