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孩子-壮年(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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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耀拉没办法接受这样的待遇。她说,米凯莱简直就是个畜生。他甚至对着她喊:“不要老是威胁我,你去死啊!从阳台上跳下去,去死啊!”“他觉得我一点儿脸皮也没有,一点儿也不敏感,他在我的胸口里塞进一沓一沓的钱,以为事情就这样扯平。”吉耀拉很愤怒,也很绝望。她说——她是对着我说的,因为我一直在外面,不知道这些事儿——她丈夫对她拳打脚踢,把她从波西利波的家里赶了出来,让她带着孩子住在城区两间黑漆漆的小房间里。她开始诅咒米凯莱,希望他染上可怕的疾病,让他不得好死。说这些时,她改变了对象,她是对着莉拉说的。她对莉拉说这些话让我很惊异,就好像莉拉可以帮助她实现她的诅咒。她觉得莉拉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她非常激动地说:“你通过工作从他身上挣了那么多钱,然后把他踢开了,你做得对!”又说:“假如你使了手段,从他身上搞到更多钱,那就更好了。你真是幸运,你知道怎么对付他,你应该让他继续放放血。”她用刺耳的声音说:“他最受不了你的漫不经心,你根本不理睬他,他会受不了,你越是不见他,你就过得越好,很好,很棒,你应该让他彻底疯狂,你要让他不得好死。”

    这时候,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假装放松了。她想起了我们的大肚子,想摸一下,她的大手几乎是搭在我的耻骨上,问我几个月了。我刚说我四个月了,她就感叹了一句:“还好你已经四个月啦!”但面对莉拉,她忽然换了一种不客气的语气:“有的女人,从来都生不出孩子,她们想把孩子永远怀在肚子里,你就是这种女人。”我跟她说,我们的月份相同,来年一月两个孩子都会出生。这也没用。她摇了摇头,对莉拉说:“想想看,我还以为你已经生了呢。”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又补充了一句:“米凯莱越是看到你的肚子,他就越受罪,你要尽量怀得时间长一点,你知道怎么做吧?你要挺着肚子,在他眼皮底下走来走去,要让他炸开。”这时候,她忽然说她有急事儿要走,但她重复了两三次,说我们应该经常见面(就像我们小时候,几个姑娘在一起,那时候多美啊!我们不管那些混蛋,应该只想着我们自己)。我的两个女儿这时候在餐吧外面玩儿,她跟两个孩子连招呼都没打,她只是笑着和服务员说了一些下流话就走了。

    “她是一个笨蛋!”莉拉很不高兴地说,“我的肚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有。”

    “我呢?”

    “你不要担心,你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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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的是真的,莉拉好好的,没什么新状况。她还是那个非常不安的女人,有那种让人无法抵挡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让她与众不同。她做的每件事情,无论好坏(她对怀孕的反应,她对米凯莱做了什么,他现在趴下了,她在城区做什么)还是让我们觉得,她的体验要比我们强烈,因为这个缘故,她的时间好像过得比我们慢。我跟她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尤其是我母亲生病的缘故,我经常回城区,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平衡。也许因为我的公众形象,也许因为我私人生活里的那些麻烦,我觉得自己要比莉拉成熟,而且我越来越确信,我可以把她接纳入我的生活,承认她的魅力,但不为之痛苦。

    在那几个月,我总是东奔西跑,时间过得飞快。奇怪的是,即使是我带着母亲穿过整个城市去看病,我也感觉很轻松。假如我不知道把孩子交给谁照顾,我有时候会去找卡门,有时候甚至向阿方索求助——他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说我有事儿可以找他。但我最信任的人,尤其是黛黛和艾尔莎最愿意一起待的人,还是莉拉,但她一直工作缠身,而且怀孕也让她很疲惫。我们的肚子膨胀的方式也不一样。我的肚子又大又宽,像是向两边伸展开了,而不是向前;她的肚子很小,在窄窄的胯骨中间,像一个正要从骨盆滚下来的皮球。

    我一对尼诺说了我怀孕的事儿,他就把我带到了一个妇科医生那里,那是他同事的妻子。我比较喜欢那个女医生,她很专业,也很热情,她的态度和能力,佛罗伦萨的那帮医生简直没法比。我很热情地和莉拉谈到了这位医生,促使她和我一起去试一下。后来我们一起去找医生检查,我们和医生说好了要同时进去。轮到我检查时,她待在一个角落里,默不作声;当轮到她时,我会拉着她的一只手,因为她在医生面前还是会很紧张。但最完美的时候是我们在等候大厅的时候,我可以暂时忘却我母亲的病,回到小时候。我们喜欢挨着坐着:我是金发,她是黑色;我很安静,她很焦虑;我很客气,她很狐疑。我们是两个相反的人,但又那么一致,我们和其他怀孕的女人不同,我们用嘲讽的目光看她们。

    那是一个小时的快乐时光,很难得。有一次,我想着我们身体里正在成形的小生命,我想到了小时候我们在院子里,一个挨着一个坐着,就像现在在等候大厅里一样,那时候我们抱着娃娃在扮家家。我的娃娃名叫蒂娜,她的叫诺。她把蒂娜扔到了黑暗的地窖里,我出于报复,把她的娃娃也扔了下去。我问她:“你记不记得?”她有些迷惘,脸上带着一个柔和的微笑,好像很难回想起来。然后,我在她耳边笑着告诉她,我们来到可怕的阿奇勒·卡拉奇的门前,当时的勇气,还有感到的恐怖。阿奇勒是她未来丈夫的父亲,我们说他偷了我们的娃娃。她也笑了起来,我们像两个傻子一样在笑,惊扰了周围那些安静地等待的大肚子女人。

    只有在护士叫我们时,我们才止住笑:赛鲁罗和格雷科——我们给的都是我们在娘家时的名字。护士是一个很开朗的人,每次碰到莉拉,都会摸着莉拉的肚子说:“这里头是个小子。”对我说:“这是个丫头。”然后她带我们进去。我对莉拉小声说:“我已经两个丫头了,你真的生个小子,你能不能给我啊?”她回答说:“好呀,我们换一下,这有什么嘛。”

    医生总是跟我们说,一切正常,检查结果很棒,都很顺利。她特别注重我们的体重——莉拉一直那么瘦,而我总是趋向于发胖,每次检查时,她都要说莉拉的状况比我要好。总之,尽管我们俩都有很多麻烦事儿要面对,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一直都很幸福,在三十六岁时,我们又找到交流感情的方式,尽管各个方面差别很大,但我们的心很近。

    但是,当我上到塔索街,她赶回城区,在我看来,我们之间的距离又扯开了。毫无疑问,我们现在的息息相通是真实的,我们喜欢待在一起,这会让我们的生活轻松一些。但是有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我几乎对她讲了我所有的事,但她对我几乎什么都没说。从我的方面,我没办法不对她说我母亲的事儿,我正在写的文章,或者黛黛和艾尔莎的问题,甚至是我作为情人和妻子的处境(我没有说是谁的妻子和情人,因为最好不要提到尼诺的名字,其余的事情我都会跟她说)。当她说到自己,说到她父母、里诺、弟弟妹妹还有詹纳罗给她带来的不安,她还会说到我们的朋友和认识的人——恩佐、米凯莱、马尔切洛·索拉拉,还有整个城区时,她说得很含糊,就好像她无法彻底信任我。很明显,我是已经离开的人,尽管我又回来了,但我的眼光不一样了,我生活在那不勒斯的富人区,已经没法完全被我的城区接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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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着双重身份,这是真的。在塔索街上,尼诺会把一些有文化的朋友带过来,他们对我都很尊敬,他们尤其喜欢我的第二本书,有的想让我看看他们正在写的东西。我们经常讨论到深夜,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我们会问,现在无产阶级还存在吗?我们会用比较友好的语气,提到左派的社会主义党,会带着怨气和敌意提到意大利共产党。关于这个越来越破旧的国家如何统治,我们讨论得不可开交。他们中有人吸毒,但他们很自豪。他们讽刺地说道现在有一种新趋势,好像是若望·保禄二世教皇的夸张布道,目的是要把自由性爱的所有实践都压制下去。

    但是,我的生活不仅仅是在塔索街上,我不想被困在那不勒斯,我经常出门,和两个孩子去佛罗伦萨。彼得罗已经和他父亲在政治上决裂很长时间了,他和尼诺完全不同,尼诺现在已经开始靠近社会主义党,而彼得罗公开宣布自己是共产党。我在他那里待上几个小时,静静听他说话。他会赞扬他的党派诚实有效。他跟我提到了大学的问题,他的书在英语国家学术界受到了广泛好评。我把两个孩子留给他和多莉娅娜,又开始旅行,我去米兰,去我的出版社,尤其是要对抗阿黛尔对我的诋毁和非难。主编告诉我——有一天晚上,他请我吃晚饭——我婆婆不失时机地说我的坏话,她给我贴的标签是:一个不可靠、不专一的女人。我很费力地讨好在出版社遇到的每个人,尽量说一些有水平的话,我积极回应公关部门的任何要求。我对主编说,我的新书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但其实我还没开始写。我接着旅行,我去佛罗伦萨接两个孩子,南下到那不勒斯,重新陷入混乱的交通。在那里,本应属于我的东西也需要漫长等待,还有让人精疲力竭、充满争执的排队,我要努力让别人正确对待我,我带着母亲出去,辗转于医生、医院、化验室之间。结果是,在塔索街或者在意大利的其他地方,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带着光环的女士,但到那不勒斯,尤其是在我们的城区,我会失去我的优雅,没人读过我写的第二本书,假如骚扰我的人让我生气,我会马上用方言骂出非常肮脏的话。

    我觉得,社会上层和下层的唯一联系是流血,在威尼托、伦巴第、艾米利亚、拉齐奥和坎帕尼亚大区,屠杀事件越来越多了。我早上会扫一眼报纸,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的城区让要比意大利任何地方要安宁。当然事情并非如此,城区还是充斥着我们习以为常的暴力事件:男人之间会斗殴,女人间也会打架,有人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杀死,有时候,暴力甚至会出现在那些相爱的人之间,关系变得紧张,语气也会充满威胁。但大家对我还是很敬重,他们对我的态度是:我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但我不应该插手那些我不了解的事情。我感觉,我是一个外部观察者,掌握了足够多的信息,但我还是觉得,卡门或者恩佐以及其他人,他们知道得比我多,莉拉会对他们说一些不会对我说的秘密。

    有一天下午,我和两个孩子在“Basic Sight”的办公室里——那里一共有三个小房间,从窗户可以看到我们小学的入口,卡门知道我在城区,就过来跟我打招呼。出于友情,我提到了帕斯卡莱,虽然我想象他已经成了一个误入歧途的孤胆战士,卷入到那些可怕的犯罪中。我想知道有什么新消息,但我感觉,卡门和莉拉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就好像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但她们没有改变话题,我们谈论了很长时间帕斯卡莱,说得具体一点,我们是让卡门表达了她的不安。我感觉,出于某种原因,她们决定不对我多说。

    有两三次,我在城区还遇到了安东尼奥。有一次,他和莉拉在一起,另一次他是和莉拉、卡门还有恩佐在一起。让我惊异的是,他们之间的友谊好像又重新变得坚固,最让我惊异的是安东尼奥,他之前是索拉拉兄弟的打手,他现在像换了主人,好像是为莉拉和恩佐工作。当然了,我们从小就相互认识,但我感觉他们之间和原来不一样了。他们四个看到我,就好像他们也是偶然相遇一样,但那不是真的,我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协定,不愿意让我知道。是关于帕斯卡莱吗?是关于公司的经营吗?是关于索拉拉兄弟吗?我不知道。在我们见面的那几次,有一次安东尼奥对我说——但语气不是那么热烈:“你怀孕后更漂亮了。”或者,这是我唯一记住的句子。

    这是因为他们不信任我吗?我不觉得。有时候我想,因为我现在的体面身份,在莉拉眼里,我已经失去了理解他们的能力,因此她想保护我,免得我因为不了解情况而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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