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孩子-壮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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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两个女儿的关系也越来越糟糕。跟黛黛倒好,因为她跟她父亲很像,很讲道理,很聪明。艾尔莎开始让我很讨厌,她从一个温顺的小姑娘,变得越来越没规矩了,老师一直在向我抱怨,说她是一个狡猾、暴戾的孩子。我自己呢,我会在街上或者在家里不停说她,说她爱无事生非,霸占其他孩子的东西,归还的时候她会故意把那些东西搞坏。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我心里想,尼诺当然会逃得远远的,他更愿意和埃利奥诺拉、阿尔伯特、莉迪亚待在一起。晚上我睡不着觉,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踢腾得太厉害了,就好像肚子里全是气泡,我希望这个孩子和所有人预测的都不一样,我希望肚里的孩子是个男孩,一个像尼诺的男孩,一个他非常喜欢的儿子,让他爱这个孩子超过爱其他孩子。

    无论我多么努力,想回到我喜欢的样子——我一直想成为一个心理平衡的人,能控制那些阴暗或者暴力的情感,但生产前的那些日子,我一直没办法取得平衡。我把一切都归罪于地震,当时好像没什么,但我内心深处开始感到不安,那种焦虑一直深入到我的肚子里。开车经过卡波迪蒙特的隧道时,我会感觉到一阵阵恐惧,我担心会另来一阵地震,让隧道倒塌下来。我经过马耳他大街上的高架桥,桥在动,我会加快车速,尽快地逃离那里,我担心地震随时都会让它断开。在某个阶段,我甚至不再消灭家里的蚂蚁,它们经常出现在洗手间里,我没把它们弄死,就是为了观察它们的动向,阿方索说,它们比人能更早觉察到灾难。

    不仅仅是地震,莉拉说的那些模棱两可的话也让我失措。我在街上,现在假如我看到针管,就像我在米兰无意中看到的那些用过的针管,有时候我在教堂旁边的小花园会看到,我都觉得有一股无名的火往上冒。我想去找马尔切洛和我的两个弟弟吵架,尽管我不知道我要对他们说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做了一些让人讨厌的事情,也说了让人后悔的话。我母亲一直在追问我有没有和莉拉说我两个弟弟的事,有一天,我很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妈,莉娜不能要他们,她已经有一个哥哥吸毒了,她还要为詹纳罗操心,你们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怎么能指望她。”她非常惊恐地看着我,她从来都没提到过吸毒的事儿,我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假如在其他时候,她会大声叫喊,捍卫我的两个弟弟,会骂我麻木不仁,但现在她待在厨房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再也不吱声了。这让我很懊悔地对她说:“你不用担心,我们总会找到一个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我后来的做法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我在小花园里找到了佩佩——不知道詹尼在哪儿——我教训了他一通,我说,通过别人的恶习赚钱是很糟糕的事儿。我对他说:“你随便找个工作吧,但不要干这个,你会把自己毁掉,会让我们的母亲担心死的。”我说话时,他一边耷拉着眼皮听着,一边用左手大拇指指甲清理右手指甲里的污秽。他比我小三岁,我是大姐,他是小弟,他觉得我是一个重要人物,因此对我还是有一点儿敬畏,但这也无法阻止他在最后冷笑着对我说:“没有我的钱,妈妈已经死了。”然后他摆了摆手,走开了。

    他的态度让我更加烦躁。过了一两天,我去找埃莉莎了,我希望马尔切洛也在家。天气非常冷,新城区的街道和老城区一样肮脏破烂。马尔切洛不在家,他们家非常凌乱,我妹妹非常懒散地接待了我,她对我很不敬:她穿着睡衣,没有梳洗,只是照看着孩子。我几乎是对她叫喊着说:“告诉你丈夫——我强调了丈夫这个词,虽然他们还没有结婚——他要把我们的兄弟毁掉了,假如他要贩毒,让他自己去卖。”我就是这么说的,用的是意大利语,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说:“莱农,马上从我家里出去!你在跟谁这样说话呢?和你认识的那些阔佬吗?你赶紧走吧,你是一个自大狂,你一直都是。”我还想着回答,她叫喊起来了:“你再也不要来这里教训我,还有我的马尔切洛!他是一个好人,我们欠他的,假如我愿意,他会为我把你,还有莉娜那个婊子,以及所有你欣赏的那些混蛋全买下来!”

    57

    我在城区里遇到了越来越多让人闹心的事,都是莉拉让我看到的东西,我总是太晚发现,而且我自己也卷入了一些复杂的、很难厘清的事情。除此之外,我还打破了回到那不勒斯时我给自己立的一条规矩:不要被我出生的城区吞没。有一天下午,我把两个孩子留给了米雷拉照看,我先是去看了我母亲,然后,我不知道是为了平静一下,还是为了缓解一下我的不安,我去莉拉的办公室找她了,是艾达给我开的门,她看到我很高兴。莉拉在她的办公室里,正在和一个顾客大声讨论,恩佐和里诺去了一家公司办事儿。艾达觉得自己有义务陪我。她和我聊起了她女儿玛丽亚,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在学校里学习很好。这时候电话响了,她跑去接电话,一边叫阿方索:“莱农来了,你出来一下。”我的中学同学阿方索露面了,他的发型、衣服的颜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女性化,他带着一丝尴尬,让我进到一间简朴的小办公室里。让我惊异的是,我看到了米凯莱·索拉拉在那里。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我们三个人都觉得很不自在。我觉得米凯莱变了,他脸色有些灰暗,有了一些皱纹,但他的身体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像个运动员,但尤其不正常的是,他态度和往常截然不同,他看到我很尴尬。首先让我意外的是,我一进去他就站了起来,其次是他对我很客气,但话很少,他以前习惯没完没了地说些戏谑的话。他频频地看着阿方索,好像要寻求他的帮助,但很快就把目光移开,就好像不好意思。阿方索也一样不自在,他不停用手整理他漂亮的长发,抿着嘴,好像努力地寻找话题。很快我们的对话就冷场了,在我看来,那些时刻很脆弱。我变得很焦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们瞒着我,他们觉得我没办法理解这事儿。其实,我过去和现在出入的地方,要比这个城区的小房间前卫多了,我什么没见过,我还写了一本在国外备受关注的书,说的就是性别界限多么容易打破。我简直要脱口而出:假如我没搞错的话,你们是情人!我没那么说,只是我害怕我误解了莉拉的意思。但我也无法容忍冷场的局面,我说了很多,想把话题引到他们身上。

    我对米凯莱说:

    “吉耀拉跟我说,你们分开了。”

    “是的。”

    “我也离婚了。”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现在和谁在一起。”

    “你从来都不喜欢尼诺。”

    “是呀,我是不喜欢他,但人们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否则的话,会生病的。”

    “你还住在波西利波?”

    这时候,阿方索很热情地插了一句:

    “是的,那里视野很美。”

    米凯莱有些厌烦地看了他一眼,说:

    “我在那儿住得还好。”

    我说:

    “一个人住,永远都不可能好。”

    “宁缺毋滥。”他回答说。

    阿方索应该已经觉察到了,我在找机会说一些米凯莱不爱听的话,他想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

    他感叹了一句:

    “我也要和玛丽莎离婚了。”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非常详细地说了他和妻子之间的争吵,都是为了钱的事儿。他从来都没提到爱情、性,也没提到她的背叛。他就这样说了一阵子钱的事儿。他闪烁其词地提到了斯特凡诺,只是说,玛丽莎把他从艾达手上抢了过来(女人抢别人的男人,都是那么肆无忌惮,非但没什么顾忌,还心安理得)。在他嘴里,他妻子就像一个熟人,可以用戏谑的语气来谈论。他笑着说,想想看,真热闹啊!艾达从莉拉手上把斯特凡诺抢了过来,玛丽莎现在又从艾达手上把他抢了过来,哈哈哈。

    听他说这些的时候,我逐渐发现,就好像我把他从一个深井里拉了上来,我们现在又像当时坐同桌时那么亲密。但只有这时候,我才发现,我过去从来都没觉察到他的不同,我当时对他产生了感情,正是因为他和其他男性不一样,他的表现不像城区一般男性。现在,当他说话时,我发现我们的那种联系还没断。米凯莱依然让我很厌烦,他说了几句关于玛丽莎的话,很粗俗,阿方索的絮叨让他失去了耐性。后来,他几乎是带着怒气打断了阿方索的话(“你让我跟莱农说两句吧”)。他问了我母亲的情况,他知道我母亲生病了。阿方索不说话了,他的脸马上红了,我开始说了我母亲的一些情况,强调她很操心我的两个弟弟。我说:

    “佩佩和詹尼给你哥哥工作,她并不高兴。”

    “马尔切洛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的吗?”

    “这我不知道,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儿。我知道,你现在和他也有分歧。”

    他几乎有些尴尬地看着我。

    “你搞错了。无论如何,假如你母亲不喜欢马尔切洛的钱,她可以让两个儿子去别人的手下干。”

    我几乎要发作了,那个“手下”让我听起来很刺儿。我的弟弟在马尔切洛手下,在他手下,在别人手下。我的两个弟弟,我没帮助他们学习,现在因为我的缘故,他们只能在别人手下。下面?没人应该待在下面,更何况是索拉拉兄弟的手下。我更不高兴了,我想吵架。这时候,莉拉露脸了。

    “啊,今天人真多啊!”她说,然后她对米凯莱说:“你要找我谈事吗?”

    “是的。”

    “需要很长时间吗?”

    “是的。”

    “那我先和莱农说。”

    他有些羞怯地点了点头。我站了起来,看着米凯莱说——但我用一只手抚摸着阿方索的手臂,就好像为了把他推向米凯莱。

    “这几天,你们可以邀请我去波西利波吃晚饭,我现在总是一个人,饭可以由我来做。”

    米凯莱张着嘴,但什么都没说。阿方索很不安地说了一句:

    “不需要你做饭,我饭做得也不错,如果米凯莱邀请我们,我可以来做。”

    莉拉把我拉走了。

    她让我在她的办公室里待了很久,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她也快要生了,但她的肚子好像已经没那么沉重了。她用两只手托着她的肚子,用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我现在终于习惯了,我感觉很好,这个孩子一直在肚子里,也挺好了。”她说这些时,带着一种不常见的洋洋得意的神情,她侧着身子让我看。她个子很高,消瘦的身体曲线很美:她小小的胸脯,肚子的圆弧,还有背部和脚踝的曲线都很美。她用一种有点粗俗的语气说:“我怀孕了,恩佐更喜欢呢,日子快要到了,真烦啊。”我想,那场地震在她看来是那么恐怖,她期望一切都是稳定的、停滞的,包括她怀孕的状态。我时不时会看表,但她一点儿也不担心米凯莱在等着她,好像故意让他等。

    “他来这里,不是工作的事儿。”她想起了米凯莱还在等着,“他是找借口,假装谈工作。”

    “找借口做什么?”

    “就是借口,但你要置身事外,要么你就做自己的事儿,不要管其他的,要么这些事儿你不要当真,包括去波西利波吃晚饭的事儿,你也真不应该说。”

    我很尴尬,我小声说,那个阶段对我来说压力很大。我跟她说了我和埃莉莎还有佩佩的冲突,我对她说,我想去找马尔切洛谈谈。她摇了摇头,又重申了一次:

    “这不是你可以插嘴的事儿,你还是在塔索街上好好待着吧。”

    “我不希望我母亲因为担心两个儿子死不瞑目。”

    “你要让她放心。”

    “怎么?”

    她微笑了。

    “说谎,谎言比镇静剂还管用。”

    58

    那几天我心情很糟糕,连谎话都说不好。埃莉莎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我们的母亲,我把我妹妹得罪了,结果是她现在不想和我有任何联系。佩佩和詹尼对着我们的母亲吼叫,叫她告诉我,不要跟他们说教,说那些只有警察才说的话。最后,我决定对我母亲说谎。我跟她说,我已经和莉拉谈了,莉拉已经答应我要照顾佩佩和詹尼。但她能看出我不是那么确信,就阴着脸对我说:“好的,很好,你回家去吧,去吧,家里有孩子。”我生自己的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看着她越来越不安,嘟囔着说,她巴不得早点儿死。但是,当我把她带到医院时,她看起来充满信心。

    “她给我打电话了。”她用那种沙哑、痛苦的声音对我说。

    “谁?”

    “莉娜。”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让我放心,佩佩和詹尼由她来想办法。”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假如她答应我了,那她一定会找到一个解决方法。”

    “这一点可以肯定。”

    “我相信她,她办法多。”

    “是的。”

    “她现在多美,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

    “她跟我说,生下来如果是个闺女,就起名叫农齐亚,和她妈妈一个名字。”

    “她会生个儿子。”

    “但假如是个女儿,就叫农齐亚。”她反驳道,她说这话时没看我,而是看着等待大厅里那些痛苦的面孔。

    我说:

    “我一定会生一个女儿,你看看我的肚子就知道了。”

    “然后呢?”

    我鼓起勇气向她保证:

    “我会给她起你的名字,不要担心。”

    “萨拉托雷的儿子会给女儿起他母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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