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孩子-老年(1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之前,恩佐还会追上去,但现在他已经不会那么做了。我想,也许我应该下去和他谈谈,告诉他:你也跟我说过,莉娜依然很痛苦,那你就体谅一下。但我放弃了,我希望她能尽早回来,但她一整天都在外面晃悠,有时候晚上也不回来。她在做什么?我想象她躲在图书馆里,就像彼得罗跟我讲的,要么她在那不勒斯转悠,很仔细地看着每栋大楼、每座教堂、每处遗迹和纪念碑。要么她会把这两样东西混合起来:先是在城里逛荡,然后在书上找到相关的资料。我的生活应接不暇,我从来都没时间也没有心情和她提到她生活里的这些新动向,她也从来都没和我说过。但我知道,假如她对一件发生兴趣,她的注意力会很集中,会很狂热,她会投入很多的时间和精力。让我担心的是她在吵完架之后的消失,还有她夜里也会在外面逛荡。这时候,我脑子里会想到这个城市下面那些凝灰岩隧道,还有阿尔克教堂里会把那些不幸的灵魂引向炼狱的盛放死者头骨的墓穴,青铜色的骷髅。有时候我一直无法入睡,直到听到她的脚步声从楼下上来,还有关门的声音。

    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有一天,我先是听到吵架的声音,她离开了。我很担心地从窗口向外往,然后就看到有几个警察朝着我们这栋楼走来。警察来她家里了,我马上跑到了楼梯口。那些警察是来找恩佐的,他们逮捕了他。我试图介入,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但警察毫不客气地让我闭嘴,给他戴上手铐带走了。走下楼梯时,恩佐用方言对着我喊了一句:“莉娜回来之后,告诉她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35

    有很长时间,我都很难搞清楚恩佐犯了什么事儿。莉拉对他的态度变了,不再那么充满敌意,她打起精神为他四处活动,面对这个新考验,她一声不吭,非常坚决。当她发现,国家不承认她类似于妻子的身份——因为她和斯特凡诺没办离婚手续,也没和恩佐正式结合,所以她不能和恩佐见面,她非常气愤。她花了很多钱,通过正式以及非正式的途径,让恩佐感觉到她的支持和关心。

    这段时期我又去找了尼诺,我从玛丽莎那里得知,要想得到尼诺的帮助简直是痴心妄想,他甚至都不会为他父亲、母亲和几个弟弟妹妹动一根手指头。但在我的请求下,他马上就行动起来了,也许是想在伊玛面前有面子,也许他想要在莉拉面前展示他的权力——尽管是通过间接的方式。无论如何,即使是他,也没能搞清楚恩佐的具体情况,在不同的时候,他跟我说了几个不同的版本,连他自己都觉得他说的不可靠。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是和娜迪亚有关,在她哭哭啼啼的陈述当中,她提到了恩佐的名字。她提到了那个时期,恩佐、帕斯卡莱曾和法院路上的那些工人和学生组织来往密切。她把早年一些抗议性行动归到了他们身上,就是毁坏居住在曼佐尼街上的北约官员的财产的行动。当然,那些审讯者想证实恩佐也参加了帕斯卡莱的其他众多的犯罪行动,但他们没什么确切的证据。他们开始推测,恩佐和帕斯卡莱一起采取了一些非政治性的行动。也许娜迪亚认为,那些血腥事件中有一部分,尤其是谋杀布鲁诺·索卡沃,都是帕斯卡莱执行的,但所有这些都是由恩佐策划的。也许娜迪亚说,她从帕斯卡莱那里得知,杀死索拉拉兄弟的人有三个——他、安东尼奥·卡普乔还有恩佐·斯坎诺,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情同手足,他们跟索拉拉兄弟有很多个人恩怨,所以决定报仇雪恨。

    那些年情况非常复杂,整个世界的秩序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经过长期学习获得的技能、坚持的正确政治路线,忽然间变得很没意义,没必要在上面浪费时间。无政府主义、马克思主义、葛兰西主义、共产主义、列宁主义、托洛茨基主义、工运中心主义忽然都变成了过时的标签。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压榨,利益最大化,这些之前被认为是让人痛恨的事,现在又成了自由和民主的基本点。同时通过或合法或非法的途径,国家开始用强硬的办法清算以前的革命组织留下的问题。经常会有人被暗杀,或者被关进监狱,一些普通人也会仓皇逃跑。像尼诺那样的人,他已成了议会成员,或者像阿尔曼多·加利亚尼那样的人,他通过电视已经小有名气了,他们早就意识到,形势会发生变化,他们马上就适应了新局面。至于像娜迪亚的人,警察会让他们老实交代,很明显,他们会通过告发自己的同伙,来洗清自己。我想,像帕斯卡莱和恩佐那样的人不会那么做,他们一定还在继续思考、表达、进攻和捍卫自己,他们会提出他们在六七十年代学到的那些口号。实际上,帕斯卡莱在监狱里依然坚持斗争,对于那些国家公仆,他一个字都没有说,他没揭发别人,也没有为自己开脱。恩佐当时是开口了,他是用那种很简洁的方式斟词酌句,表达了自己身为共产党的感情,同时否认别人对他的指控。

    同时,莉拉在监狱外面,也集中她的聪明才智,还有她的坏脾气,和那些非常昂贵的律师一起投入了一场战斗,想把他捞出来。恩佐是一个幕后策划者?一个战士?他什么时候做的这些?假如很多年里他从早到晚都在“Basic Sight”工作,他怎么可能会和安东尼奥还有帕斯卡莱一起把索拉拉兄弟杀了,假如同一时间他在阿维利诺,而安东尼奥在德国?除此之外,假如他们都在城区,但大家对他们都非常熟悉,无论他们戴不戴面罩,一定都会被认出来的。

    但没办法,法律机器勇往直前,后来我开始担心莉拉也会被逮捕。娜迪亚说出了一个又一个名字,警察把那些在法院路上参加活动的人一个个都抓了起来:有一个是在粮农组织工作的人,有一个是银行职员,还有阿尔曼多的前妻伊莎贝拉也没躲过这一劫,虽然她现在已经是国家电力公司的一个技术人员的全职太太。尽管大家都很担心,但娜迪亚只放过了两个人:她哥哥和莉拉。也许加利亚尼老师的女儿想着,把恩佐牵扯进来对于莉拉已经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或者她一直都很痛恨莉拉,但从根本上来说,也许很尊敬她,经过再三犹豫之后,她决定放过莉拉。要么就是她很害怕莉拉,她害怕直面莉拉。但我更乐意相信,因为她知道了蒂娜的事情,她对莉拉产生了同情,或者更进一步说,假如一个母亲受到了这种打击,那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她了。

    但对于恩佐的那些指控慢慢澄清了,那都是一些没根据的事。这次法律失手了,开始变得疲惫。总的来说,经过很多个月的调查,只有极少的几个问题站得住脚:他和帕斯卡莱是老朋友;在圣约翰·特杜奇奥时期,他是工人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还有赛里诺山上的一座小破房子——帕斯卡莱的藏身之所,是从他阿维利诺一个亲戚那里租的。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审判,开始他被认为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恐怖分子首领,策划执行了一些非常残酷的犯罪行为,后来成了一个武装斗争的支持者,再后来就连那种支持也成了一种泛泛的观点,从来都没变成犯罪行为,最后恩佐被释放了。

    但距恩佐被逮捕已经过去了两年,在城区里大家都开始觉得,他是一个比帕斯卡莱·佩卢索还更危险的恐怖分子。我们从小都认识帕斯卡莱,他一直都在干活,根据街头巷尾的传说,他唯一的错误就在于,他是一个忠于自己理想的人,尽管柏林的墙倒了,但他也不会脱去共产党员的外衣,就好像他父亲把这层外衣缝在了他身上,他永远都不会退缩,他把别人的过错也扛在了自己肩上。他们说,恩佐很聪明,他通过“Basic Sight”的生意把自己伪装起来了,尤其是他背后的人是莉娜·赛鲁罗——他的主心骨,一个比他更危险、更聪明的人物。他们俩应该做了很多可怕的事。总之,那些闲言碎语让人们觉得:他们俩是真正杀人放火的人,但他们非常狡猾,逃脱了所有惩罚。

    在这种气氛下,因为莉拉之前的漫不经心,还有后来在律师身上的大笔花费,他们的公司一直都无法重新启动。他们商量着把公司卖掉,尽管恩佐之前经常预测,这个公司值十亿里拉,但后来他们很艰难地才卖出了一亿里拉。一九九二年春天,他们已经不吵架了,他们分开了——无论是作为生意伙伴,还是作为同居伴侣。恩佐把大部分钱都留给了莉娜,他去米兰找工作。有一天下午,他对我说:“你要多关心她,她一直跟自己过不去,到老了会更难过。”有一段时间,他一直给我写信,我也给他回信,他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后来就没消息了。

    36

    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另一对恋人——艾尔莎和里诺的爱情也搁浅了。有五六个月他们很恩爱,后来有一次,我女儿把我拉到一边,说她受到一位年轻的数学老师的吸引,那是另一个班的老师,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我问:

    “那里诺呢?”

    她回答说:

    “他是我的最爱。”

    她在一边叹息,一边说着让人又生气又可笑的话,我明白她把爱情和吸引分得很清楚,她虽然受到那个数学老师的吸引,但她对里诺的爱,没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我像往常一样忙碌,我要写很多东西,还经常出门,伊玛成了他们俩的倾诉对象。我的小女儿很尊重他们各自的感情,并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她成了我可靠的消息来源。我从她那里得知,艾尔莎最后终于勾引了那个老师。我从她那里得知,过了一段时间,里诺开始怀疑他和艾尔莎之间出了问题。我从她那里得知,艾尔莎为了不让里诺痛苦,放弃了那位老师。我还得知,艾尔莎消停了一个月之后,忍不住又和那个老师来往了。我从她那里得知,在痛苦了一年之后,里诺最后把这事儿说了出来,恳求艾尔莎答应依然爱他。我从她那里得知,艾尔莎对他喊道:“我已经不爱你了,我爱上别人了。”我从她那里得知,里诺扇了艾尔莎一个耳光,但只是指尖掠过她的皮肤,只是为了展示自己是个男人。这时候,艾尔莎跑到了厨房里拿了一把扫帚,对着里诺一阵乱打,里诺一点儿也没还手。

    从莉拉那里我得知,我不在时,艾尔莎放学后也不回家,有时候晚上也在外面过夜,里诺会到莉拉跟前哭诉。有一天晚上莉拉对我说:“你要关心关心你女儿,你要搞清楚她到底想干什么。”但她跟我说这些时,有些很不情愿,她好像对艾尔莎和里诺的命运并不关心。她补充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假如你事儿多,没工夫管,其实也没什么。”最后她还说了一句:“我们都不适合养孩子。”我想反驳,我想说,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好母亲,我比任何人都尽心尽力,想在做好我的工作的同时让黛黛、艾尔莎和伊玛什么都不缺,但我没有说这些。我感觉当时她没生我的气,也没有生我女儿的气,艾尔莎对里诺的爱情淡了,她觉得这很正常,她只是想让这件事情尽快过去。

    艾尔莎离开那个数学老师后,事情却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她和一个同班同学好上了,他们一起准备高中毕业考试,她马上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里诺,说他们俩之间已经结束了。这时候,莉拉上楼来——我当时在都灵——她把艾尔莎痛骂了一顿。她用方言说:“你母亲是怎么教育你的,你伤害别人,自己一点都觉察不到吗?你太无情无义了。”然后她叫喊着说:“你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是个大小姐,但你其实就是个婊子。”这是艾尔莎后来对我说的,伊玛在一旁给她作证,伊玛说:“妈妈,真的,她用的就是‘婊子’这个词。”

    无论莉拉说了什么,我的二女儿艾尔莎都发生了变化。她不再那么轻浮,她和那个一起学习的男生也分开了,在里诺面前变得很友好,但不再和他睡在一起了,而是搬到了伊玛的房间里。她考完试,决定去她父亲和黛黛那里,尽管黛黛一直都无意和她和好,她最后还是去了波士顿。在彼得罗的帮助下,两姐妹达成谅解,她们都觉得爱上里诺对她们俩来说都是一场错误。她们和好之后,在美国开心地旅行了很长时间,艾尔莎回那不勒斯时,我觉得她整个人都更开朗了,但她在我身边没待很久。她先是注册了那不勒斯大学物理系,整个人又变得轻浮而尖刻,经常换男朋友。她遭到了她的同学、那个年轻的数学老师,当然还有里诺的纠缠,和新欢旧爱搅和在一起,她没参加考试,最后一事无成。她又一次飞往美国,决定在那里上大学。她和黛黛一样,走的时候没和莉拉告别,但出乎我预料的是,艾尔莎说了莉拉很多好话。她说她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我和她一直是朋友,她一本正经地说,莉拉是她认识的最好的人。

    37

    但里诺却不那样认为,让人惊异的是,艾尔莎走了之后,他还是继续住在我家里。有很长时间他都很绝望,怕又回到之前的精神和物质上的贫瘠状态——他认为是我帮他摆脱了的状态。他还是继续住在黛黛和艾尔莎的那个房间里,当然他也会帮我做各种各样的事儿。当我出发时,他会开车把我送到火车站,会帮我拿行李,当我回来时他会来接我。他成了我的司机、行李员还有管家。他需要钱时,会很客气、很自然地向我张口要。

    有时候我有些心烦,我提醒他有义务要照顾他母亲。他明白我的意思了,会消失一段时间,但他迟早又会回来,嘟囔着说,莉拉从来不在家里,待在空荡荡的家里让他很难过。要么就抱怨说:“她跟我一个招呼都不打,她坐在电脑前写东西。”

    莉拉写东西吗?她在写什么?

    刚开始,我的好奇心并不是很强,并没特别想知道答案。那时候我已经快五十岁了,处于成功的巅峰,每年甚至会出两本书,而且卖得很好。对于我来说,阅读和写作已经成为了一种职业,就像所有的职业一样,开始让我很沉重。我记得自己当时想:假如我是她的话,我会在沙滩上晒太阳。我又想:假如写作对她有好处,那样最好了。我又想别的事情了,逐渐把这事忘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