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谈写作-获奖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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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出我意料,我的《赋得永久的悔》竟然获得了中国最高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的荣誉奖。我自己认为是不够格的。

    虽然我从青年时代起就舞笔弄墨,写了一些所谓文章,但是我从来不敢以文学家自命。说一句夸大一点的话,我自己认为是一个科学研究工作者。我的主要精力和兴趣都集中在对印度古代语言、中亚古代语言、佛教史以及中外文化交流史的研究上,这种别人可能认为是枯燥乏味的工作,我已经做了六七十年了。樊膏继晷,兀兀穷年,乐此不疲,心甘情愿。写一些散文之类的东西,是积习难除,而且都是在感情躁动于胸中,必须一吐为快的时候。

    十几年前,我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的理事。这件事是我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才知道的。我并没有参加那一次大会。以后究竟开过多少次理事会,我也没太注意,因为我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不是我没有时间,没有兴趣,而是由于上面讲到的原因。我觉得,我之所以能够当选理事,是因为我曾从许多外语中翻译过大量的文学作品,而绝不是由于我的创作。我去参加理事会是滥竽充数。一直到最后一次换届的理事会,我才亲自参加。在这一次会议,我又被推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的顾问,地位够崇高的了。“此身合是作家未?”我仍然套用陆放翁的诗句来向自己发问。答复仍在疑似之间,但已经感到有点作家的味了。

    这一次,我获得鲁迅文学奖,不是凭我的翻译,而是凭我的创作。我自觉似乎向作家靠近了一点儿。说到《赋得永久的悔》这一篇散文写成的原因,完全是出于一种偶然性。《光明日报》的韩小蕙小姐想出了一个题目,叫做“永久的悔”,发函征文。别人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至于我自己呢,我一看题目,立即被它吸引住了。我的“永久的悔”,就藏在我的心中,一直藏了几十年,时时在我心中躁动,有时令我寝食难安,直欲一吐为快。现在小蕙一给我机会,实在是天赐良缘。我立即动笔,几乎是一气呵成,文不加点。我大概是交稿最早的人,至少是其中之一。详情都已写在文章中,我在这里就不重复了。

    文章在《光明日报》“文荟”上刊出后,得出的反应大大地超出我的期望。一位在很多问题上同我意见相左的老相识对我说:“你的许多文章我都不同意;但是《赋得永久的悔》却不能不让我感动和钦佩。你是一口气写成的吧?”他说得并没有错,我确实是这样写成的。这一篇文章被许多“文摘”转载,一些地方中学里还选作教材。我还接到许多相识的和不相识的老、中、青朋友的来信,对它加以赞美。我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一篇文章竟能产生这样广泛的影响。

    空口无凭,我不妨选出一封信来,从中抄上几段来供大家品味。这封信是武汉大学的两名研究生写的:

    最主要的,是我们被您在《赋得永久的悔》里面所流露出来的浓郁的亲情深深地感动了。您在文章中说,您如果以后不去济南,不去北京,不去德国,您就可能会是一个农民,一个文盲,但是您的母亲却会比您不在身边要活得长、活得好。多么崇高深沉的爱!宁愿舍弃自己的一切去换取母亲的幸福而不得,便成了一位望九之年的老人的“永久的悔”。

    回想起来,我们时时以“天之骄子”而自豪,自恃青春年少,风华正茂,随波逐流,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远方的父母,忽略了父亲期待的目光和母亲渐生的华发,忽略了故乡小河边曾有过的嬉戏奔跑。看了您的文章,我们的心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从小到现在,我们被倾注了母亲满腔的从不企求回报的爱。我们大了,母亲也老了。我们再不能等到自己90岁了才悔恨地想起当初不该离开母亲,忽略母亲。我们都是胸怀理想的热血青年,以自己的眼睛观察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深深地热爱着可爱的祖国。您的心路历程,您的文章刚好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朴实的道理:爱国应从爱母亲做起。

    您的年龄比我们的爷爷还大,从民国初始一直走到改革开放的今天,历经沧桑而保持本色,您的爱母之情,爱国之心将永远激励着我们前进,提醒着我们要永葆人间真情至爱,做一个真正的人,大写的人,同样也将激励和影响着全国千千万万青年朋友的生活道路。

    信就抄到这里。下面署名是“学生彭至安(法学院96硕)、刘阳(生科院97硕)”。

    这一封信写得何等真挚动人啊!我们中国的青年是多么可爱啊!这一封信对我的震动比我那篇文章对他们的震动要强烈到不知多少倍。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篇简单的文章竟能在社会上、对青年人产生这样强烈的影响。

    我现在几乎每天都收到一些素昧平生的朋友们的来信,其中老、中、青年都有,而以青年为多。我写文章向来不说谎话、大话、套话。我向读者真挚坦率地交了心,读者也以同样的东西回报了我。这是我近年来最大的快乐。

    我在上面已经提到,我平生倾全力去做的是科学研究工作,写点散文,只能算是余兴。然而,根据我今天的认识,人们在社会中不管处于什么地位,上至高官显宦,中间有士、农、工、商,下至引车卖浆者流,我们所做的工作都必须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人民,有益于祖国,有益于全人类。如果只是为了个人利益,为了孤芳自赏,那就是社会的寄生虫。觉悟了的人民必将扬弃之,甚至消灭之而后快。那种“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的科学研究工作,有的也能立即产生社会效益,有的则只能俟诸未来。但是,文学作品绝大多数能立即产生社会影响,直接产生影响。我的《赋得永久的悔》就是一个最具说服力的例子。

    我的禀赋不高,在很多问题上,我都是一个后知后觉者。现在,通过《赋得永久的悔》等等文章所产生的社会影响,我逐渐感觉到自己似乎像是一个作家了。

    1998年6月2日

    附:

    《赋得永久的悔》

    题目是韩小蕙小姐出的,所以名之曰“赋得”。但文章是我心甘情愿作的,所以不是八股。

    我为什么心甘情愿作这样一篇文章呢?一言以蔽之,题目出得好,不但实获我心,而且先获我心:我早就想写这样一篇东西了。

    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在过去的七八十年中,从乡下到城里;从国内到国外;从小学、中学、大学到洋研究院;从“志于学”到超过“从心所欲不逾矩”,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既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既经过“山重水复疑无路”,又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喜悦与忧伤并驾,失望与希望齐飞,我的经历可谓多矣。要讲后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选其中最深切、最真实、最难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为它片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心。

    我这永久的悔就是:不该离开故乡,离开母亲。

    我出生在鲁西北一个极端贫困的村庄里。我们家是贫中之贫,真可以说是贫无立锥之地。“十年浩劫”中,我自己跳出来反对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但又炙手可热的“老佛爷”,被她视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她手下的小喽啰们曾两次窜到我的故乡,处心积虑把我“打”成地主,他们那种狗仗人势穷凶极恶的教师爷架子,并没有能吓倒我的乡亲。我小时候的一位伙伴指着他们的鼻子,大声说:“如果让整个官庄来诉苦的话,季羡林家是第一家!”这一句话并没有夸大,他说的是实情。我祖父母早亡,留下了我父亲等三个兄弟,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最小的叔叔送了人。我父亲和九叔饿得没有办法,只好到别人家的枣林里去捡落到地上的干枣充饥。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最后兄弟俩被逼背乡离井,盲流到济南去谋生。此时他俩也不过十几二十岁。在举目无亲的大城市里,必然是经过千辛万苦,九叔在济南落住了脚。于是我父亲就回到了故乡,说是农民,但又无田可耕。又必然是经过千辛万苦,九叔从济南有时寄点钱回家,父亲赖以生活。不知怎么一来,竟然寻(读xin)上了媳妇,她就是我的母亲。母亲的娘家姓赵,门当户对,她家穷得同我们家差不多,否则也绝不会结亲。她家里饭都吃不上,哪里有钱、有闲上学。所以我母亲一个字也不识,活了一辈子,连个名字都没有。

    她家是在另一个庄上,离我们庄5里路。这个5里路就是我母亲毕生所走的最长的距离。

    北京大学那一位“老佛爷”要“打”成“地主”的人,也就是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就有这样一位母亲。

    后来我听说,我们家确实也“阔”过一阵。大概在清末民初,九叔在东三省用口袋里剩下的最后五角钱,买了十分之一的湖北水灾奖券,中了奖。兄弟俩商量,要“富贵而归故乡”,回家扬一下眉,吐一下气。于是把钱运回家,九叔仍然留在城里,乡里的事由父亲一手张罗,他用荒唐离奇的价钱,买了砖瓦,盖了房子。又用荒唐离奇的价钱,置了一块带一口水井的田地。一时兴会淋漓,真正扬眉吐气了。可惜好景不长,我父亲又用荒唐离奇的方式,仿佛宋江一样,豁达大度,招待四方朋友。一转瞬间,盖成的瓦房又拆了卖砖,卖瓦。有水井的田地也改变了主人。全家又回归到原来的情况。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这样的情况下降生到人间来的。

    母亲当然亲身经历了这个巨大的变化。可惜,当我同母亲住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有几岁,告诉我,我也不懂。所以,我们家这一次陡然上升,又陡然下降,只像是昙花一现,我到现在也不完全明白。这个谜恐怕要成为永恒的谜了。

    不管怎样,我们家又恢复到从前那种穷困的情况。后来听人说,我们家那时只有半亩多地。这半亩多地是怎么来的,我也不清楚。一家三口人就靠这半亩多地生活。城里的九叔当然还会给点接济,然而像中湖北水灾奖那样的事儿,一辈子有一次也不算少了。九叔没有多少钱接济他的哥哥了。

    家里日子是怎样过的,我年龄太小,说不清楚。反正吃得极坏,这个我是懂得的。按照当时的标准,吃“白的”(指麦子面)最高,其次是吃小米面或棒子面饼子,最次是吃红高粱饼子,颜色是红的,像猪肝一样。“白的”与我们家无缘。“黄的”(小米面或棒子面饼子颜色都是黄的)与我们缘分也不大。终日为伍者只有“红的”。这“红的”又苦又涩,真是难以下咽。

    但不吃又害饿,我真有点谈“红”色变了。

    但是,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办法。我祖父的堂兄是一个举人,他的夫人我喊她奶奶。他们这一支是有钱有地的。虽然举人死了,但家境依然很好。我这一位大奶奶仍然健在。她的亲孙子早亡,所以把全部的钟爱都倾注到我身上来。她是整个官庄能够吃“白的”的仅有的几个人中之一。她不但自己吃,而且每天都给我留出半个或者四分之一个白面馍馍来。我每天早晨一睁眼,立即跳下炕来向村里跑,我们家住在村外。我跑到大奶奶跟前,清脆甜美地喊上一声:“奶奶!”她立即笑得合不上嘴,把手缩回到肥大的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馍馍,递给我,这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时刻。

    此外,我也偶尔能够吃一点“白的”,这是我自己用劳动换来的。一到夏天麦收季节,我们家根本没有什么麦子可收。对门住的宁家大婶子和大姑——她们家也穷得够呛——就带我到本村或外村富人的地里去“拾麦子”。所谓“拾麦子”就是别家的长工割过麦了,总还会剩下那么一点点麦穗,这些都是不值得一捡的,我们这些穷人就来“拾”。因为剩下的绝不会多,我们拾上半天,也不过拾半篮子,然而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如获至宝了。一定是大婶和大姑对我特别照顾,以一个四五岁、五六岁的孩子,拾上一个大夏天,也能拾上十斤八斤麦粒。这些都是母亲亲手搓出来的。为了对我加以奖励,麦季过后,母亲便把麦子磨成面,蒸成馍馍,或贴成白面饼子,让我解馋。我于是就大快朵颐了。

    记得有一年,我拾麦子的成绩也许是有点“超常”。到了中秋节——农民嘴里叫“八月十五”——母亲不知从哪里弄了点月饼,给我掰了一块,我就蹲在一块石头旁边,大吃起来。在当时,对我来说,月饼可真是神奇的东西,龙肝凤髓也难以比得上的,我难得吃一次。我当时并没有注意,母亲是否也在吃。现在回想起来,她根本一口也没有吃。不但是月饼,连其他“白的”,母亲从来都没有尝过,都留给我吃了。她大概是毕生就与红色的高粱饼子为伍。到了歉年,连这个也吃不上,那就只有吃野菜了。

    至于肉类,吃的回忆似乎是一片空白。我老娘家隔壁是一家卖煮牛肉的作坊。给农民劳苦耕耘了一辈子的老黄牛,到了老年,耕不动了,几个农民便以极其低的价钱买来,用极其野蛮的办法杀死,把肉煮烂,然后卖掉。

    老牛肉难煮,实在没有办法,农民就在肉锅里小便一通,这样肉就好烂了。

    农民心肠好,有了这种情况,就昭告四邻:“今天的肉你们别买!”老娘家穷,虽然极其疼爱我这个外孙,也只能用土罐子,花几个制钱,装一罐子牛肉汤,聊胜于无,记得有一次,罐子里多了一块牛肚子,这就成了我的专利。我舍不得一口气吃掉,就用生了锈的小铁刀,一块一块地割着吃,慢慢地吃。这一块牛肚真可以同月饼媲美了。

    “白的”、月饼和牛肚难得,“黄的”怎样呢?“黄的”也同样难得。但是,尽管我只有几岁,我却也想出了办法。到了春、夏、秋三个季节,庄外的草和庄稼都长起来了,我就到庄外去割草,或者到人家高粱地里去劈高粱叶。劈高粱叶,田主不但不禁止,而且还欢迎,因为叶子一劈,通风情况就能改进,高粱长得就能更好,粮食打得就能更多。草和高粱叶都是喂牛用的。我们家穷,从来没有养过牛。我二大爷家是有地的,经常养着两头大牛。我这草和高粱叶就是给它们准备的。每当我这个不到三块豆腐高的孩子背着一大捆草或高粱叶走进二大爷的大门,我心里有所恃而不恐,把草放在牛圈里,赖着不走,总能蹭上一顿“黄的”吃,不会被二大娘“卷”(我们那里的土话,意思是“骂”)出来。到了过年的时候,自己心里觉得,在过去的一年里,自己喂牛立了功,又有了勇气到二大爷家里赖着吃黄面糕。黄面糕是用黄米面加上枣蒸成的。颜色虽黄,却位列“白的”之上,因为一年只在过年时吃一次,物以稀为贵,于是黄面糕就贵了起来。

    我上面讲的全是吃的东西。为什么一讲到母亲就讲起吃的东西来了呢?原因并不复杂。第一,我作为一个孩子容易关心吃的东西。第二,所有我在上面提到的好吃的东西,几乎都与母亲无缘。除了“黄的”以外,其余她都不沾边儿。我在她身边只待到6岁,以后两次奔丧回家,待的时间也很短。现在我回忆起来,连母亲的面影都是迷离模糊的,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特别有一点,让我难解而又易解: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母亲的笑容来,她好像是一辈子都没有笑过。家境贫困,儿子远离,她受尽了苦难,笑容从何而来呢?有一次我回家听对面的宁大婶子告诉我说:“你娘经常说:‘早知道送出去回不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简短的一句话里面含着多少辛酸,多少悲伤啊!母亲不知有多少日日夜夜,眼望远方,盼望自己的儿子回来啊!然而这个儿子却始终没有归去,一直到母亲离开这个世界。

    对于这个情况,我最初懵懵懂懂,理解得并不深刻。到了上高中的时候,自己大了几岁,逐渐理解了。但是自己寄人篱下,经济不能独立,空有雄心壮志,怎奈无法实现,我暗暗地下定了决心,立下了誓愿:一旦大学毕业,自己找到工作,立即迎养母亲,然而没有等到我大学毕业,母亲就离开我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古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话正应到我身上。我不忍想象母亲临终思念爱子的情况;一想到,我就会心肝俱裂,眼泪盈眶。当我从北平赶回济南,又从济南赶回清平奔丧的时候,看到了母亲的棺材,看到那简陋的屋子,我真想一头撞死在棺材上,随母亲于地下。我后悔,我真后悔,我千不该万不该离开了母亲。世界上无论什么名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待在母亲身边,即使她一个字也不识,即使整天吃“红的”。

    这就是我的“永久的悔”。

    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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