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顿巴摇头叹息,他喜欢上了其中的一个美貌而又忧郁的女子。
“我就是你们盼望的阿古顿巴。”
始终沉默不语的女子说:“你不是的。”
她是部落首领的女儿。她的父亲不复有以往的雄健与威风,只是静待死亡来临。
“我确实是阿古顿巴。”
他固执地说。
“不。”那女子缓缓摇头,“阿古顿巴是领主的儿子。”她用优郁的眼光远望企盼救星出现的那个方向。她的语调凄楚动人,说相信一旦阿古顿巴来到这里就会爱上自己,就会拯救自己的部落。叫人吃上许久都未沾口的酥油,吃上煮熟的畜肉。
“我会叫你得到的。”
阿古顿巴让她沉溺于美丽的幻想中,自己向荒野出发去寻找酥油和煮肉的铜锅。他在路旁长满野白杨和暗绿色树丛的大路上行走了两天。中午,他的面前出现了岔路。阿古顿巴在路口犹豫起来。他知道一条通向自由、无拘束无责任的自由,而另一条将带来责任和没有希望的爱情。正在路口徘徊不定的阿古顿巴突然看见两只画眉飞来。鸟儿叽叽喳喳,他仔细谛听,竟然听懂了鸟儿的语音。
一只画眉说那个瞎眼老太婆就要饿死了。
另一只画眉说因为她儿子猎虎时死了。
阿古顿巴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一些自由了。听着良心的召唤而失去自由。
他向鸟儿询问那个老太婆在什么地方。画眉告诉他在山岭下的第三块巨大岩石上等待儿子归来。说完两只画眉快乐地飞走了。
以后,在好几个贫道的地方,他都选择了叫自己感到忧虑和沉重的道路。最后,他终于从岭上望见山谷中一所孤零零的断了炊烟的小屋。小屋被树丛包围掩映,轮廓模糊。小屋往前,一块卧牛般突兀的岩石上有个老人佝倭的身影。虽然隔得很远,但那个孤苦的老妇人的形象在他眼前变得十分清晰。这个形象是他目睹过的许多贫贱妇人形象的组合。这个组合而成的形象像一柄刀子刺中了他胸口里某个疼痛难忍的地方。在迎面而来的松风中,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他听见自己叫道妈妈。
阿古顿巴知道自己被多次纠缠的世俗感情缠绕住了。
而他离开庄园四处漫游可不是为了这些东西。又有两只画眉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啁啾不已。
他问:“他们要对我说些什么?”
“喳!喳喳!”雄鸟叫道。
“肌。叽叽。”雌鸟叫道。
阿古顿巴却听不懂鸟的语言了。他双手捧着脑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后来哭声变成了笑声。
从大路的另一头走来五个年轻僧人,他们站住,好奇地问他是在哭泣还是在欢笑。
阿古顿巴站起来,说:“阿古顿巴在欢笑。”果然,他的脸干干净净的不见一点泪痕。年轻的和尚们不再理会他,坐下来歇脚打尖了。他们各自拿出最后的一个麦面慎摸。阿古顿巴请求分给他一点。
他们说:“那就是六个人了。六个人怎么分三个馍馍?”
阿古顿巴说:“我要的不多,每人分给我一半就行了。”
几个和尚欣然应允,并夸他是一个公正的人。这些僧人还说要是寺里的总管也这样公正就好了。阿古顿巴吃掉半个馍馍。这时风转了向,他怀揣着两个馍馍走下了山岭,并找到了那块石头。那是一块冰川留下的碛石,石头上面深刻而光滑的擦痕叫他想起某种非人亦非神的巨大力量。那个老妇人的哭声打断了他的遐想。
他十分清楚地感到这个哭声像少女一样美妙悲切的瞎眼老妇人已不是她自己本身,而是他命运中的一部分了。
她说:“儿子。”
她的手在阿古顿巴脸上尽情抚摸。那双抖索不已的手渐渐向下,摸到了他揣在怀中的摸馍。
“馍馍吗?”她贪馋地问。
“馍馍。”
“给我,儿子,我饿。”
老妇人用女王般庄严的语调说。她接过馍馍就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摸摸从嘴巴中间进去,又从两边嘴角漏出许多碎块。这形象叫阿古顿巴感到厌恶和害怕,想趁瞎老太婆饕餮之时,转身离去。恰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晴空中一声霹雳,接着一团火球降下来,烧毁了老妇人栖身的小屋。
阿古顿巴刚抬起的腿又放下了。
吃完慎馍的瞎老太婆仰起脸来,说:“儿子,带我回家吧。”她伸出双手,揽住阿古顿巴细长的脖子,伏到了他背上。阿古顿巴仰望一下天空中无羁的流云,然后,一弓身把老妇人背起来,面朝下面的大地迈开沉重的步伐。
老妇人又问:“你是我儿子吗?”
阿古顿巴没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个高傲而美丽的部落首领的女儿。他说:“她更要不相信我了,不相信我是阿古顿巴了。”
“谁?阿古顿巴是一个人吗?”
“是我。”
适宜播种的季节很快来临了。
阿古顿巴身上已经失去了以往那种诗人般悠然自得的情调。他像只饿狗一样四处奔窜,为了天赐给他的永远都处于饥饿状态中的瞎眼妈妈。
他仍然和那个看不到前途的部落生活在一起。
部落首领的女儿对他说:“你,怎么不说你是阿古顿巴了?阿古顿巴出身名门。”说着,她仰起漂亮的脸,眼里闪烁迷人的光芒,语气也变得像梦呓一般了:“……他肯定是英俊聪敏的王子模样。”
真正的阿古顿巴形销骨立,垂手站在她面前,脸上的表情幸福无比。
“去吧,”美丽姑娘冷冷地说,“去给你下贱的母亲挖几颗觉玛吧。”
“是,小姐。”
“去吧。”
就在这天,阿古顿巴看见土中的草根上冒出了肥胖的嫩芽,他突然想出了拯救这个部落的办法。他立即回去找到首领的女儿,说:“我刚挖到一个宝贝,可它又从土里遁走了。”
“把宝贝找回来,献给我。”
“一个人找不回来。”
“全部落的人都跟你去找。”
阿古顿巴首先指挥这些人往宽地挖掘。这些以往曾有过近千年耕作历史的荒地十分容易开掘,那些黑色的疏松的泥巴散发出醉人的气息。他们当然没有翻掘到并不存在的宝贝,阿古顿巴看新垦的土地已经足够宽广了,就说:“兴许宝贝钻进更深的地方去了。”
人们又往深里挖掘。正当人们诅咒、埋怨自己竟听了一个疯子的指使时,他们挖出了清洁温润的泉水。
“既然宝贝已经远走高飞,不愿意亲近小姐,那个阿古顿巴还不到来,就让我们在地里种上青稞,浇灌井水吧。”
秋天到来的时候人们彻底摆脱了饥饿。不过三年,这个濒于灭绝的游牧部落重新变成强大的农耕部落。部落首领成为领主,他美貌骄傲的女儿在新建的庄园中过上了尊贵荣耀的生活。阿古顿巴和老妇人依然居住在低矮的土屋里。」
一天,老妇人又用少女般美妙动听的声音说:“儿子,茶里怎么没有牛奶和酥油,盘子里怎么没有肉干与奶酪呀?”
“母亲,那是领主才能享用的呀。”
“我老了,我要死了。”老妇人的口气十分专横,而且充满怨愤,“我要吃那些东西。”
“母亲……”
“不要叫我母亲,既然你不能叫我过上那样的好生活。”
“母亲……”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想说什么?”
“我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那你,”老妇人的声音又变得柔媚了,“那你就叫我过上舒心的日子吧,领主一样的日子。”
“蠢猪一样的日子吗?”
阿古顿巴又听到自己声音中讥讽的味道,调侃的味道。
“我要死了,我真是可怜。”
“你就死吧。”
阿古顿巴突然用以前弃家漫游前对垂亡的父亲说话的那种冷峻的腔调说。
说完,他在老妇人凄楚的哭声中跨出家门,他还是打算替可怜的母亲去乞讨一点好吃的东西。斜阳西下,他看见自己瘦长的身影先于自己的脚步向前无声无息地滑行,看到破烂的衣衫的碎片在身上像鸟羽一样凌风飞扬,看到自己那可笑的尖削脑袋的影子上了庄园高大的门楼。这时,他听见一派笙歌之声,看见院子里拴满了配着各式贵重鞍具的马匹。
也许领主要死了。他想。
人家却告诉他是领主女儿的婚礼。
“哪个女儿?”他问,口气恍恍惚惚。
“领主只有一个女儿。”
“她是嫁给阿古顿巴吗?”
“不。”
“她不等阿古顿巴了吗?”
“不等了。她说阿古顿巴是不存在的。”
领主的女儿嫁给了原先战胜并驱赶了他们部落的那个部落的首领。以避免两个部落间再起事端。这天,人不分贵贱都受到很好的招待。阿古顿巴喝足了酒,昏沉中又揣上许多油炸的糕点和奶酪。
推开矮小土屋沉重的木门时,一方月光跟了进来。他说:“出去吧,月亮。”
月光就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了。
“我找到好吃的东西了,母亲。”
可是,瞎老太婆已经死了,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睁得很大。临死前,她还略略梳洗了一番。
黎明时分,阿古顿巴又踏上了浪游的征途。翻过一座长满白桦的山冈,那个因他的智慧而建立起来的庄园就从眼里消失了。请凉的露水使他脚步敏捷起来了。
月亮钻进一片薄云。
“来吧,月亮。”阿古顿巴说。
月亮钻出云团,跟上了他的步伐。
路
桑吉刚把小卡车从村里开到镇上,就有一伙人来包下了。这些家伙都是盗猎者和偷采黄金的人。每年一开春,这些眼神木然而坚定的家伙就成群结队地出现了。
这些人正把一件件行李扔到车上,警察出现了。他们也知道这些人进山是去盗猎野生动物和盗采黄金,但警察什么也没干,只是绕着小卡车转了一圈。其间,一个警察还站下来,接过桑吉递上的香烟。桑吉说:“你看,这些家伙又来了。”
那个警察不应声,桑吉又说:“谁都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你们警察也知道!”
警察笑了,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了。
车上那些人,眼神依旧木然而又坚定。
天气很好,引擎运转的声音也很欢快,小卡车很快就奔驰在进山的路上了。车子经过曲吉寺时,桑吉停了车,把从山下带来的鲜奶和干酷送进了庙里。舅舅是个喇嘛画师,总是在不同的寺庙间云游,此时正在这个庙里绘制壁画。桑吉从庙里出来,回到车上时,发现有两个家伙从车厢里下来,坐在了驾驶室里。这两个家伙身上带着一股阴冷的味道,把驾驶室里的空气都冻结住了。
到了目的地,这两个家伙不下车,又要跟着他回去。桑吉想说什么,但两个家伙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凶恶的神情。桑吉想打开车上的音响,让这冻结的气氛缓和一下。一个家伙把他放在旋钮上的手摁住了。他心头一紧,心想马上会有冷冰冰的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了。那人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刚才经过的那个庙,是曲吉寺吧?”
“你们不信教的人也知道?”
“这个寺院的镇寺之宝是多么出名啊!”
是的,这个寺院有一尊缅甸来的玉佛,还有几幅卷轴画,都有上千年的历史。这座地处偏僻的寺庙所以闻名,一多半是因为这几样镇寺之宝的因素。不要说寺院里的喇嘛们,就是周围的信众,也把这当成一个巨大的骄傲。
车子翻过一个山口,深藏在山弯里的寺庙的红墙金顶出现在视野里。那两个家伙下了车,刚走出几步,其中一个又走了回来,说你这人好像喜欢说话,你肯定不会说我们坐过你的车吧?
那家伙手藏在衣服口袋里,露出了一支枪的轮廓。
桑吉使劲点头,脚下一松刹车,小卡车就悄无声息地在下坡路上滑行了。桑吉不是个心里存得住很多事情的人。在庙门口停下车来,另外的心事就痛上心头了。舅舅是远近闻名的宗教画师,画天堂,画地狱,画佛,画菩萨,画金刚与度母。舅舅老了,想把自己的手艺传授给自己的亲侄子。理由很简单:“桑吉你上过中学,识文断字的人学东西快,也能学得精。”
桑吉却不喜欢做这种很孤独很寂寞的事情。
下午两三点钟,一方阳光静静落在天井中央的石板地上,佛殿中一座金身的巨佛端坐不动。而在侧面的脚手架上,舅舅头戴着一盏顶灯,一笔笔细细地彳主墙壁上涂抹油彩。
画师不喜欢侄子叫他舅舅,桑吉便仰起头叫了声:“云丹喇嘛。”
喇嘛从架子上下来了。
“云丹喇嘛在画什么?”
“天堂里的祥云。”喇嘛把头转向刚画过的墙壁,灯光把阴暗庙堂里的画面照亮了。泥墙上出现了湛蓝的天幕,天幕上出现了云朵。按照传统的画法,那些云朵并不太舒展,但正是外面天空上所挂云彩那种特别的质感:中央蓬松柔软,而被强烈日光耀射的边缘,闪烁着金属光泽。
这天,舅舅没有再提让他学画的事。其实,他已经心动了,只是还没有还完这辆小卡车的贷款。他想,将来他要把云彩画出被天风吹拂时那种舒卷自如的样子。但舅舅什么也没有说,和他站了一阵,又爬回到了脚手架上。
桑吉悄然退出了寂静的寺院。寺院大殿的两边,依着山势,喇嘛们低矮的房子整齐排列着,有如蜂房。他刚从山上下来,小卡车就立即被保护区的警察拦住了。桑吉当然知道,这是因为运送了偷猎者和无证的淘金人。
围着小卡车的人,有警察,还有几个穿着跟警察制服差不多但又不是警察的家伙。他从来就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但他知道,但凡一个人穿上这样的制服,那就不能随意冒犯了。
桑吉没想跟他们讲什么道理,他知道规矩:罚款。
想不到他们会罚得这么狠:两千元!照以往的规矩,只要交上两三百块钱就可以开路了。捉了放,放了捉,今天罚,明天罚,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游戏。一来就罚得这么厉害,这个游戏就无法玩下去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