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长篇小说全集Ⅱ-尘埃飞扬(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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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还说阿古顿巴应有国王一样的雍容,神仙一样的风姿,而不该是一副乞丐般的样子。他们还说他们正在等待阿古顿巴。这些人是一群在部落战争中失败而被放逐的流民,离开了赖以活命的草原和牛群难以为生。

    这些人住在一个被瘟疫毁灭的村落里,面对大片肥沃的正被林莽吞噬的荒地在太阳下捕捉身上的虱子。他们说部落里已经有人梦见了阿古顿巴要来拯救他们。

    阿古顿巴摇头叹息,他喜欢上了其中的一个美貌而又忧郁的女子。

    “我就是你们盼望的阿古顿巴。”

    始终沉默不语的女子说:“你不是的。”

    她是部落首领的女儿。她的父亲不复有以往的雄健与威风,只是静待死亡来临。

    “我确实是阿古顿巴。”

    他固执地说。

    “不。”那女子缓缓摇头“阿古顿巴是领主的儿子。”她用忧郁的眼光远望企盼救星出现的那个方向。她的语调凄楚动人,说相信一旦阿古顿巴来到这里就会爱上自己,就会拯救自己的部落。叫人吃上许久都未沾口的酥油,吃上煮熟的畜肉。

    “我会叫你得到的。”

    阿古顿巴让她沉溺于美丽的幻想中,自己向荒野出发去寻找酥油和煮肉的铜锅。他在路旁长满野白杨和暗绿色青绿树丛的大路上行走了两天。

    中午,他的面前出现了岔路。阿古顿巴在路口犹豫起来。他知道一条通向自由、无拘束无责任的自由,而另一条将带来责任和没有希望的爱情。正在路口徘徊不定的阿古顿巴突然看见两只画眉飞来。鸟儿叽叽喳喳,他仔细谛听,竟然听懂了鸟儿的语言。

    一只画眉说那个瞎眼老太婆就要饿死了。

    另一只画眉说因为她儿子猎虎时死了。

    阿古顿巴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一些自由了。听着良心的召唤而失去自由。

    他向鸟儿询问那个老太婆在什么地方。画眉告诉他在山岭下的第三块巨大岩石上等待儿子归来。说完两只画眉快乐地飞走了。

    以后,在好几个有岔道的地方,他都选择了叫自己感到忧虑和沉重的道路。最后,他终于从岭上望见山谷中一所孤零零的断了炊烟的小屋。小屋被树丛包围掩映,轮廓模糊。小屋往前,一块卧牛般突兀的岩石上有个老人佝偻的身影。虽然隔得很远,但那个孤苦的老妇人的形象在他眼前变得十分清晰。这个形象是他目睹过的许多贫贱妇人形象的组合。这个组合而成的形象像一柄刀子刺中了他胸口里某个疼痛难忍的地方。在迎面而来的松风中,他的眼泪流泻了下来。

    他听见自己叫道:“妈妈。”

    阿古顿巴知道自己被多次纠缠的世俗感情缠绕住了。而他离开庄园四处漫游可不是为了这些东西。又有两只画眉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啁啾不已。

    他问:“你们要对我说些什么?”

    “喳!喳喳!”雄鸟叫道。

    “叽。叽叽。”雌鸟叫道。

    阿古顿巴却听不懂鸟的语言了。他双手捧着脑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后来哭声变成了笑声。

    从大路的另一头走来五个年轻僧人,他们站住,好奇地问他是在哭泣还是在欢笑。

    阿古顿巴站起来,说:“阿古顿巴在欢笑。”果然,他的脸干干净净的不见一点泪痕。年轻的和尚们不再理会他,坐下来歇脚打尖了。他们各自拿出最后的一个麦面馍馍。阿古顿巴请求分给他一点。

    他们说:“那就是六个人了。六个人怎么分五个馍馍?”

    阿古顿巴说:“我要的不多,每人分给我一半就行了。”

    几个和尚欣然应允,并夸他是一个公正的人。这些僧人还说要是寺里的总管也这样公正就好了。阿古顿巴吃掉半个馍馍。这时风转了向,他怀揣着两个馍馍走下了山岭,并找到了那块石头。那是一块冰川留下的碛石,石头上面深刻而光滑的擦痕叫他想起某种非人亦非神的巨大力量。那个老妇人的哭声打断了他的遐想。

    他十分清楚地感到这个哭声像少女一样美妙悲切的瞎眼老妇人已不是她自己本身,而是他命运中的一部分了。

    她说:“儿子。”

    她的手在阿古顿巴脸上尽情抚摸。那双抖索不已的手渐渐向下,摸到了他揣在怀中的馍馍。

    “馍馍吗?”她贪馋地问。

    “馍馍。”

    “给我,儿子,我饿。”

    老妇人用女王般庄严的语调说。她接过馍馍就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

    馍馍从嘴巴中间进去,又从两边嘴角漏出许多碎块。这形象叫阿古顿巴感到厌恶和害怕。想趁瞎老太婆饕餮之时,转身离去。恰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晴空中一声霹雳,接着一团火球降下来,烧毁了老妇人栖身的小屋。

    阿古顿巴刚抬起的腿又放下了。

    吃完馍馍的瞎老太婆仰起脸来,说:“儿子,带我回家吧。”她伸出双手,揽住阿古顿巴细长的脖子,伏到了他背上。阿古顿巴仰望一下天空中无羁的流云。然后,一弓身把老妇人背起来,面朝下面的大地迈开沉重的步伐。

    老妇人又问:“你是我儿子吗?”

    阿古顿巴没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个高傲而美丽的部落首领的女。他说:“她更要不相信我了。不相信我是阿古顿巴了。”“谁?阿古顿巴是一个人吗?”

    “是我。”

    适宜播种的季节很快来临了。

    阿古顿巴身上已经失去了以往那种诗人般悠然自得的情调。他像只饿狗一样四处奔窜,为了天赐给他的永远都处于饥饿状态中的瞎眼妈妈。

    他仍然和那个看不到前途的部落生活在一起。

    部落首领的女儿对他说:“你,怎么不说你是阿古顿巴了。阿古顿巴出身名门。”说着,她仰起漂亮的脸,眼里闪烁迷人的光芒,语气也变得像梦呓一般了“……他肯定是英俊聪敏的王子模样。”

    真正的阿古顿巴形销骨立,垂手站在她面前,脸上的表情幸福无比。

    “去吧,”美丽姑娘冷冷地说“去给你下贱的母亲挖几颗觉玛吧。”

    “是,小姐。”

    “去吧。”

    就在这天,阿古顿巴看见土中的草根上冒出了肥胖的嫩芽。他突然想出了拯救这个部落的办法。他立即回去找到首领的女儿,说:“我刚挖到一个宝贝,可它又从土里遁走了。”

    “把宝贝找回来,献给我。”

    “一个人找不回来。”

    “全部落的人都跟你去找。”

    阿古顿巴首先指挥这些人往宽地挖掘。这些以往曾有过近千年耕作历史的荒地十分容易开掘。那些黑色的疏松的泥巴散发出醉人的气息。他们当然没有翻掘到并不存在的宝贝。阿古顿巴看新垦的土地已经足够宽广了,就说:“兴许宝贝钻进更深的地方去了。”

    人们又往深里挖掘。正当人们诅咒、埋怨自己竟听了一个疯子的指使时,他们挖出了清洁温润的泉水。

    “既然宝贝已经远走高飞,不愿意亲近小姐,那个阿古顿巴还不到来。”

    “就让我们在地里种上青稞,浇灌井水吧。”

    秋天到来的时候,人们彻底摆脱了饥饿。不过三年,这个濒于灭绝的游牧部落重新变成强大的农耕部落。部落首领成为领主,他美貌骄傲的女儿在新建的庄园中过上了尊贵荣耀的生活。阿古顿巴和老妇人依然居住在低矮的土屋里。

    一天,老妇人又用少女般美妙动听的声音说:“儿子,茶里怎么没有牛奶和酥油,盘子里怎么没有肉干与奶酪呀?”

    “母亲,那是领主才能享用的呀。”

    “我老了,我要死了。”老妇人的口气十分专横,而且充满怨愤,“我要吃那些东西。”

    “母亲……”

    “不要叫我母亲,既然你不能叫我过上那样的好生活。”

    “母亲……”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想说什么?”

    “我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那你,”老妇人的声音又变得柔媚了,“那你就叫我过上舒心的日子吧,领主一样的日子。”

    “蠢猪一样的日子吗?”

    阿古顿巴又听到自己声音中讥讽的味道,调侃的味道。

    “我要死了,我真是可怜。”

    “你就死吧。”

    阿古顿巴突然用以前弃家漫游前对垂亡的父亲说话的那种冷峻的腔调说。

    说完,他在老妇人凄楚的哭声中跨出家门。他还是打算替可怜的母亲去乞讨一点好吃的东西。斜阳西下,他看见自己瘦长的身影先于自己的脚步向前无声无息地滑行,看到破烂的衣衫的碎片在身上像鸟羽一样凌风飞扬,看到自己那可笑的尖削脑袋的影子上了庄园高大的门楼。这时,他听见一派笙歌之声,看见院子里拴满了配着各式贵重鞍具的马匹。

    也许领主要死了。他想。

    人家却告诉他是领主女儿的婚礼。

    “哪个女儿?”他问,口气恍恍惚惚。

    “领主只有一个女儿。”

    “她是嫁给阿古顿巴吗?”

    “不。”

    “她不等阿古顿巴了吗?”

    “不等了。她说阿古顿巴是不存在的。”

    领主的女儿嫁给了原先战胜并驱赶了他们部落的那个部落的首领。以避免两个部落间再起事端。这天,人不分贵贱都受到很好的招待。阿古顿巴喝足了酒,昏沉中又揣上许多油炸的糕点和奶酪。

    推开矮小土屋沉重的木门时,一方月光跟了进来。他说:

    “出去吧,月亮。”

    月光就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了。

    “我找到好吃的东西了,母亲。”

    可是,瞎老太婆已经死了。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睁得很大。临死前,她还略略梳洗了一番。

    黎明时分,阿古顿巴又踏上了浪游的征途。翻过一座长满白桦的山冈,那个因他的智慧而建立起来的庄园就从眼里消失了。清凉的露水使他脚步敏捷起来了。

    月亮钻进一片薄云。

    “来吧,月亮。”阿古顿巴说。

    月亮钻出云团,跟上了他的步伐。

    我只看到祖先沿着迁徒的道路

    翻下马背对河水吐出亲切而敬畏的字眼

    我只看到你夏日天空下一群裸浴的女子

    以及一朵狗状的云朵看护洁白的羊群

    你宽广谷地无边的蔚蓝啊

    你在孤独的尊严中深刻沉默

    ——阿来

    蘑菇

    就是这样。

    在这个电影布景般的镇子尚未兴建之前,只有传说,只有河水日夜冲击愈益广阔的沙滩。这个部族古老的传说中总说神灵或异人从天上下来,而没有关于他们回到天上的故事。而且,近三百年内,却再没有诞生新的传说。当然,从天上下来的神灵也随之消失了。这里所描述的高山峡谷地带,是藏族中一支名叫嘉绒的部族栖居的地方。小时候,嘉措当了喇嘛又还俗的外公告诉他,外公说,我们部族的祖先是风与鹏鸟的后代,我们是从天上下来的。

    嘉措在外公死了很久的一个夏天突然想起在幼年时外公对他说过的话。

    望望天空,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片深深的湛蓝。那时,他上小学,当副镇长的母亲叫他回乡看外公。羊群在草坡上散开,老人和孩子坐在一丛青?

    的阴凉中间,看着永远不知疲倦的鹰在空中飞旋。突然,外公的鼻翼就像动画片中狗的鼻翼一样掀动起来,并说:“你听。”

    但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用鼻子。”眨巴着眼睛的老头是个颇具幽默感的人。

    嘉措的鼻子果然就“听”到了一股细细的幽香。老头把光头俯向外孙,在他耳边低语:“悄悄地过去,把它们抓来。”

    “它们是什么?”

    “蘑菇。”

    说完他就嘿嘿地笑了。

    就在十步之外,嘉措采到了三朵刚刚破土而出的蘑菇。同时,他还看见另外一些地方薄薄的、潮湿松软的苔藓下有东西拱动,慢慢地小小的蘑菇就露出油黑的稚嫩的面孔,一股幽香立即弥漫在静谧的林间。这时,他确实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外公把蘑菇用佩刀切成片,撒上盐,在火上烤熟,细嫩无比,芬芳无比。后来,两人还用羊奶煮过蘑菇,味道就更加令人难以忘怀了。

    现在,放羊的老人已经死了。母亲退了休,住在镇子东头的干休所,害着很重的支气管哮喘,吃药比较见效的时候,就不断埋怨父亲年近六十还去参加文化馆的舞会。嘉措也不经常回家,退休镇长要他知道生他的时候,母亲差点把命丢了。镇长不是大人物。在这个镇上也不是,镇上有可以管镇的县委,县政府,镇上更其庞大的机构是可以管县的州委,州政府。

    她还抱怨嘉措小时候睡觉常常打开窗户,她半夜起来关窗子不知感冒了多少回。也许因为外公的影响,嘉措小时候喜欢望着夜空,偶尔还会梦见自己在空中飞翔。

    母亲说:梦见飞是在长空,梦见从什么东西上掉下去也是。

    还需要交代一点,也是关于背景。

    这个镇子建起尚不到四十年。嘉措是镇上人民医院接生的第五十四个婴儿,今年三十六岁了。以前两山之间是广阔的河滩。靠山脚的地方是一片野樱桃和刺梨树林,树林中一座喇嘛庙。现在寺庙已经平毁,变成了镇子的中心广场。那片春夏之交鲜花繁盛,秋季硕果累累的树林已经消失了。

    广场边上却有一株这个地区不长的树高耸,一派历经劫难仍生意盎然的模样。知道的人说那是一株榆树,当年建镇伐树的那些军人来自这种树的家乡。这是这株树得以幸存的原因。传说是一个曾去中原修习禅宗的喇嘛带回栽下的。

    那株树耸立在水泥看台的边上,很孤独的样子,很顾盼的样子。

    这天,嘉措出门。看见好些人聚集在榆树底下张望天空,其中一个是他的朋友。

    这叫人感到奇怪。

    四五年前,当每七十六年才光顾地球一次的哈雷彗星出现时,才有这么多人同时向天上张望过。

    “听说飞机要来了。”

    “直升飞机。”

    “日本人的。”

    “来了就降落在广场上。”

    “日本人用飞机连根把新鲜蘑菇运到日本,几百元一斤。”

    嘉措的朋友纠正说:“人家叫松茸。蘑菇是一种笼统的称呼。”

    在这个地区,人们说蘑菇是特指这种叫做松茸的菌子,而不是泛指一切可以食用的蕈。这是即将进入蘑菇季节的六月。再有几个晴朗无云的好天气,七月里连绵的细雨就要下来了。蘑菇季节就到来了。一朵朵幽香连绵的蘑菇像超现实主义的花朵一样从青?树根的旁边,林间空地的青草底下,岩石的阴影下开放出来,在潮湿,清新,洁净的背景下,黝黑,光滑,细腻无比。到菌伞渐渐撑开,香气就渐渐消失了,然后腐烂。它们自生自灭,只有少量被人类取食,取食它们的还有一种羽毛朴实无华的灰色松鸡。

    那时,它们只有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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