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说:“孩子家怎么喝酒,你也并不老实。”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我带回去,爷爷病了。”
于是,他们得到一瓶红色的葡萄酒。他们在街上摇晃这瓶宝石般的东西。
“中午有喝的啦!”
“你要喝?”次多吃惊地问。
格拉笑了:“你不喝?”
“我……不会。”
“以前你还不会换胡豆呢。我这儿的钱只够买饭,买菜,现在有酒了,就喝!”
不知道是不是一下雪,人人心里都显得好受一些了。这天他俩还得到好几本连环画,一个男人还给他们一支和真枪一样大小的木头冲锋枪。“我以前在宣传队跳舞用的,”那人说,“《洗衣歌》听过吗?就是那种舞,我演班长。”要是他们不赶紧点头说知道,那人像是就要又唱又跳了。《洗衣歌》《过雪山草地》《逛新城》,女儿吔,哎!等等我,嗯!看看拉萨新面貌,等等,等等。等到换完粮食,又得到一只油灯,可以通过小把手调节灯芯长短的那种,还有一副脱了胶面的乒乓球拍。
街面上也开始化雪了。格拉的破鞋子里灌满了水。两只破鞋子在街上,在斑斑驳驳的雪中像两只鸽子咕咕叫唤。
车轱辘在身后吱吱作响。
两个孩子把架子车和车上的大米停在饭馆门口。周围是满镇子的水声。
镇子上弥漫着稀薄的水的味道。阳光也似乎变得稀薄了。
饭馆里空空荡荡,胖厨师坐在灶火前打盹,他头也不抬,说:“吃饭还早。”
“我们,我们有五块钱。”
他抬起头,看见是两个娃娃:“不是从家里偷来的吧。”
“怎么会,”格拉说“我们来换大米。我们还带了酒呢?”
“粮票呢?”
“没有,我们那么多米,换你饭不行吗?”
厨师想想:“一斤给我一毛柴火钱。”
“好吧。”格拉大大咧咧地说。
“好吧,”厨师说,“看你(格拉)的牙齿,你(次多)的眼睛就知道你们都是诚实的孩子。过一个钟头来,车子我看着。”
离开的时候,厨师还在唠叨:“可要早点回家,夜里上了冻,什么东西都要邦邦硬了。你们阿妈肯定不要你们邦邦硬躺在路上。”
格拉捂住嘴笑:“嘻……嘻嘻。”
“这有什么好笑。”
“你从牙齿能看谁诚实还是不诚实。”
次多仰头想,使劲想,也想不出来这有什么好笑:“你的牙齿比雪还白。”
格拉更是笑个不停。
进了百货公司,格拉仍然在笑。对宽大的镜子和所有能映出面孔的崭新晶亮的器皿做着鬼脸笑。弄得次多不断伸手牵扯他的衣角。
他们开始花钱了。
次多在文具柜台前站住了。隔着玻璃是一柜子乐器,中间一大盒紫色的竹笛。次多的腰就弯下去,鼻尖一直碰到玻璃上。高悬的荧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那光芒非常类似于雪的光芒。紫竹笛在这种灯光下闪烁的已非人间的光亮。次多喜欢吹笛子,他熟悉各种乡间民歌的曲调。但他那支笛子已经开裂了。村里会做笛子的那个老人也已经死了。格拉就给次多买下了一支。用了一块三毛钱。因为他看到伙计眼中那支笛子闪闪发光。
次多说:“笛膜。”声音很小。格拉听到了,又为他买了笛膜和一束红色的丝线穗子。
“我记住,一块六毛了,我要还。”
格拉用力拍拍次多的肩膀:“你的眼睛要漏水了,伙计。我阿妈说好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你阿妈真好,格拉。”
格拉又捶比自己长得高大结实的次多一拳头。格拉于是豪兴大发,在下一个柜台前买了一个熏鱼罐头,一听番茄酱和一些水果糖,走到街上,他们一分钱也没有了。
在饭馆里,他们对胖厨师说:“明年再来吃你的饭吧。”
厨师说:“今年要不要喝口热汤。”
次多赶在前头说:“不要。”
离开时,胖厨师用勺子敲得铁锅丁当丁当响。
路上的雪已经化尽,到处是明亮的水洼。每个水洼里都有一角天空,或是一片云彩。原来天空可以分开,也可以拼合拢来。
“要是碰到镇上的娃娃,跟不跟他们打上一架。次多?”
“他们在学校里呢。”
“我是说怎么碰不到这些兔崽子。”
“我饿了。”
离开镇子不久,他们就找到一个干爽的地方。他们停下车,用石头支住轮子。坐下来开始午餐了。
他们先把罐头上的包装纸细心地剥下来。上面,将要入口的东西画得那么鲜艳漂亮,那么清新诱人。装鱼的玻璃瓶用石头砸开。次多则用刀子戳装番茄酱的铁盒子。
格拉说:“酒。”
次多就用牙撕去玻璃纸封,拔出软木塞子。
“先吃鱼。”
次多立即就伸手抓鱼。
“嗨,不忙。洗手。吃好东西的时候我阿妈都要叫我洗手。吃完,她就可以叫我,格拉,我的小狗,舔舔沾在爪子上的油水。”
两个人就在石缝中,树阴下找残雪搓手。吃完鱼,酒也干掉了一半。
他们像大人一样对着瓶口喝,故意把瓶子举得很高,看阳光使酒产生新的色彩,听酒在瓶子里丁咣丁咣。酒的味道和鱼的味道都非常之好。好得来不及仔细品尝。
而番茄酱就不怎么样了。
那么漂亮的东西:蜂蜜一样黏稠,一样晶亮的东西,颜色那么可爱的东西,味道却那么怪诞。第一口他们就差点呕吐了。但终于舍不得吐掉,于是用酒冲服,像吞什么药物一样。酒和番茄酱一齐消灭干净。现在,红色的东西变成了发烫的东西,熨帖的东西,轻盈的东西,来到了手上,脸上,胸前。酒变成了泡沫,轻盈透明的、欢乐吟唱的成百上千只蜜蜂一样上升到头顶。要使脑袋膨大,使双脚离开地面,到空中飞翔。
这样的感觉驱使他们倒退着走到大路中央,路面很奇怪地倾斜,他俩很奇怪站在这样倾斜的地上还这样稳稳当当。化雪后出来寻食的鸟在他们周围起落,飞翔,鸣叫。他俩全碎手中的馍馍抛撒给鸟们,因而招来更多的鸟在他们四周起落飞翔。平生,他们第一次如此不珍惜粮食。鸟群因此歌唱。麻雀,百灵,画眉,还有羽毛黑白相间的点水雀,鸟翅扑噜噜响。
他俩掏出弹弓,瞄准罐头盒,酒瓶,射出一颗又一颗石子。玻璃碎屑飞溅,马口铁丁丁当当响。
“吹一下新笛子。”
次多就给新笛子挂上红色的丝线穗子,给笛子上膜,并告诉格拉,笛膜是从芦苇中掏出来的。格拉问那么什么是芦苇,你见过吗?次多说我和你一样,但书上说它长在大水边,是像竹子的草。
于是,格拉说:“聪明的伙计上车吹吧。”自己拉起车子往前走了。次多绝对相当地聪明,不识谱也没有谱。抬手就吹出当时流行四方的歌曲。
先是电影《农奴》插曲。后是《北京的金山上》。笛声一路在化雪后变得滋润的山野间飘荡。将要入冬的山野竟有了初春时的那种气息。那样地明朗清爽。融雪水甚至把有些封冻的河面上的冻重新破开,露出一汪汪平静的绿水。白桦,红柳沙棘带着一簇簇黄色果子倒映其中,美丽,静谧,那么地接近天空。次多又吹起一支新的曲子,收音机和有线广播里常播的《牧民新歌》。
这是在下坡路上,一段两三里长的下坡路。曲子的前奏却那么舒缓。格拉想放慢脚步,以适应笛子的节奏。但是不行。脑子在膨大,要提着双脚飘离地面。
车子在后面飞驰。
笛声也开始模仿群马飞奔的急促声音了。优美的笛声是多么流畅啊!
车子越来越快。
人飞起来,车子也飞起来,离开路面冲向了河边。
两个孩子腾身而起,尖叫着,比车子飞得更高更慢。他俩得以看到米口袋落在冰上,车子继续前冲,带着七零八碎的东西沉入了河水中央。然后,他们才摔在了沙滩上面。
两人都晕过去了一小会儿。但又很快醒过来,居然一点没有受伤。他们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吐掉啃了满嘴的沙子,呆呆地望着对方。米从摔破的口袋里漏到冰上,又从倾斜的冰面流到河里,刷刷作响。“我死了吗?”
“没死,你飞起来了。我死了吗?”
“没死,你也飞起来了。”
两个人大笑起来。米继续流进河里,那些连环画,木头枪,漂在深潭中央,被一个小小的漩涡慢慢依次吸附到冰层下面去了。那下面,还有他们的车子。
所有这些,他俩格拉和次多都忘记了。
“笛子,”次多问“笛子呢?”
“笛子呢?”格拉又问。
两人就在沙滩上狗一样爬着到处寻找笛子。到后来却发现,笛子依然紧握在次多自己的手上。这次,两个孩子笑得更厉害了,一直把眼泪笑了出来。
这个世界
如此阔大而且自由
家在边缘
梦在中央
就是这个地方
灵魂啊
准时出游
却不敢保证按时归来
——阿来
灵魂之舞
索南班丹准备在宜于出门的好天气里出门一次。
明亮阳光照亮的牧场一片翠绿,斑鸠在麦地里不断叫唤。
“出门干什么?”子嘎布问父亲。
“我吗?”须发粗硬斑白,面孔黄铜一样闪光的老人正走下楼梯,他就是在楼梯顶端的平台上望到这好天气宜于出门的。现在,老人走到了院子中间,全身披挂着马靴、笼头、马镫、马鞭,马具上那些银的铜的饰物闪闪发光,皮革咕咕作响。“我吗?要去骑骑我的马。”说话的时候,老人觉得心头什么东西刺痛一下,那是忧伤来了,忧伤,所以他又说,“还要骑了马,会会以前的老情人。”
子笑了。索南班丹从中看到了妻子的笑容,而那边修补栅栏的女人直起修长的腰身时,他才发现,那不是他的妻子,而是儿子的妻子。
你的妻子已经死去多年了。他听见一个声音平平稳稳地说。而且,不仅是妻子,曾经是他的情人的女人们也都不在人世了。
正埋头在院子里那些黄色灯盏花之间的孙女抬起头来叫他:“爷爷!”
声音、人都像一道明亮的光芒照亮他的双眼。
“爷爷要出门了。”
“你好多年没有出门了。”
老人眯缝起双眼四处眺望。
“你看什么?”
“我的马?”马具上银的铜的饰物闪闪发光,皮革咕咕作响。老人的神情有点迷离恍惚:“格西梅朵,你看到我的马了吗?”
“塔公喇嘛来念过经,你把它放生了,早就放了。”
索南班丹说了句什么,好像是说佛祖不会计较自己再骑它一次,也好像是说他要把自己也一齐放生了。但谁也没有听见,包括他自己也没有听见。他全身披挂着马鞍,马鞍下的毡垫、马、笼头以及鞭子,走出了院门,下了院门前光滑的石阶,垂在他胸前的马镫互相碰撞,丁当丁当响。
子、媳妇、孙女目送他渐渐远去。
他们目送他渐渐远去,要在下午时分那件事发生时,才想起当时怎么没人阻止他呢?这一切当然只能归于天意。天意并不说你这样你那样,你就这样那样了。
索南班丹顺着山坡上斜挂的路穿过麦地,穿过一些零零落落的柳树丛和青?树丛。他觉得自己随着这些植物的颜色而改变颜色。当他走进一片野樱桃树林,感到了白色的落花从阳光消失那一刹开始纷纷扬扬。阳光哗然一下,像一道金属屏幕降落在面前时,他还像有一道瀑布降落在面前似的后退几步。
居然,他就上到牧场上来了。
牧场在峡谷中的一个平台上。平台上就是牧场,青草茂密而茁壮,平台有好几里长,名字叫做“以前有冰”。确实,平台上四处孤零零地散布着巨大的碛石,黝黑的巨石带着金属的质感。
留在谷底的家人们登上楼顶,许久,才看到老人从樱桃树林中走上了牧场。
嘎布说:“我以为花妖把他迷住了呢?”
孙女问:“花妖是个漂亮的女人吧?”
“不要对女儿说这些。”
“你的女儿已经长大了。”
索南班丹却是没有遇到什么花妖但只觉得这一天开始的时候花香弥漫。
脚下黑土云一样松软。要是那个过程开始的话,那就是在那一片缤纷的白色落英中就开始了。他走到了牧场上,寻找那匹白马,他最后的一匹坐骑。
有一阵子,他以为看到了,定睛再看,却是一朵从山脊背后升起的云团。
“我以为你就是它。”他对那云团说。云团变成另外的东西。再舒卷一下,云团又变成了另一种东西。未及走到牧场中央,披挂在身上的马具就自动滑下他肩头,劈劈啪啪落在了地上。索南班丹也随即坐了下来,另一个索南班丹就从身体中走了出来,那是另一个轻盈的身体。沉重的身体坐在地上,背倚那一大堆皮子、毡子和铜钉银饰做成的东西,那张眼睛半睁半闭的脸,闪闪发光,皱纹深刻,坐着的身体被宽大、质地坚实的袍子包围了。袍子已不像真正的袍子了,而像乌木雕成的东西,中间包围着一个鲜活的人脑。
坐着的索南班丹想:我在做梦,梦见了另一个索南班丹步态轻盈,稍微带点蓝色和淡淡雨水味道的风使他的身影飘动、膨胀。那风再一吹动,坐着的人就完完全全睡着了,连心跳也慢下来了。只剩下走动的索南班丹感到鸟鸣清丽、花香深远。到了河里的时候,他身上有了感觉,河水滑过肌肤,像丝绸一样,光滑、清凉。河上漂满牛头,在一排排浪花中间起落。
这是牛群正从河上过渡。它们沉重的身子沉在水下,鼻孔扑哧扑哧朝天喷水,坚硬的牛角互相碰撞。一条牛尾拽他游过大河,水浪扑打他,像女人们用笑声泼溅他。“你会死在水里。”他们说,他们露出一排贝壳一样漂亮的牙齿,赶着牛群从南山的牧场转移到北山的牧场时。哪一个牧人不是这样呢?女人把他抱住,珊瑚项链格在背上。
“不。”索南班丹说“我是来找我的马,叫他送我去一个远处的地方。”
转身时,没有牛群,也没有河水,又是一片草地从蓝空底下奇怪地伸展过来。一些羊聚集在草地上,羊群中央是自己的妻子,她仍在咀嚼酸草,嚼啊嚼啊,直到你从牙根酸到胃,酸到脑门,她还含着满口酸草,而她竟然就没有变成酸草。
“嘎觉!”
索南班丹听见自己的声音越传越远而不再回来。羊群又变成云团升起来,上面是没有变成酸草的嘎觉。是怀上儿子嘎布就学会吃那种草茎的嘎觉。嘴唇染绿的嘎觉。云团飘在他的头顶,云团飘过他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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