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长篇小说全集Ⅱ-尘埃飞扬(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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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土司的主要事迹是把前辈留下的堡垒一样的官寨画满了壁画。那是一个浩大的周而复始的工程。先是在五层楼上画了一个专供佛法僧三宝的经堂,一系列的佛陀,一系列帮助成就了那个印度王子事业的阿罗汉们,画上的天空像水泊,树丛像火焰。画匠们络绎不绝走在通向岗托土司那个巨大官寨的道路上。路上,到处都有人在挖掘和烹煮黄连龙爪一样的根子,从那里面提取金黄色的颜料。水磨房里石磨隆隆作响,吐出来的不是麦面,也不是糌粑,而是赭色的矿石粉末。至于珍贵的珍珠和黄金研磨成粉的工作则是在官寨里专门的地方进行。画匠们从四面八方来了。藏族人的画匠来了,汉地的画匠来了,甚至从更远的尼泊尔和比尼泊尔还远很多的波斯也来了,和壁画里那些罗汉样子差不多的,秃头髯的形销骨立的画匠。最后整个官寨从走廊到大门都是画了。没有画的地方只有厕所和马房。土司是想把这些地方也画上的。只是画匠们和喇嘛们一致进谏说,那样就是对伟大的释迦牟尼和伟大的艺术之神妙音天女的不敬。土司才叫人把已经显旧,有了几个年头的画铲去再画新的。土司太太说,我们的珍珠,我们的金子都快磨光了,你就停下来吧。土司说,我停不下来了,停下来我还能做什么,没有人造反,也没有人和我打仗,我不画画能做什么。

    这时,三世尔依虽然备受冷落但也没有闲着,他生活在一个画匠比市场上的贩子还多的氛围里,整天都看见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图画,慢慢地变得自己都有艺术眼光了。有了艺术眼光的人,再来打量那些刑具,很是觉得粗鄙可笑,认为只能是土司时代之前的野蛮时代的产物。于是,他就想,这些刑具也该改造一下,使其符合这个越来越精细的时代。好吧,他对自己说,就来改造这些刑具吧。

    所以,三世尔依是以一个发明人在历史上享有名气的。

    他的第一个发明与其说是发明倒不如说是改良。行刑柱早就有了,在广场上埋得稳稳当当的。可他就能想到在柱子上面雕出一个虎头,一个张嘴咆哮的虎头。虎头里面是空的。那虎头其实就是个漏斗。那时的人犯了事,先不说犯了什么罪行,首先就要绑在行刑柱上示众。三世尔依在行刑柱的虎头漏斗里装上各种咬人的虫子,它们从老虎头顶上进去,从老虎口里爬出来,恰好落在受刑人头上,颈子里,身上,使他们流血,使他们像放了酵母的面团一样肿胀起来。这刑法用得不多,一个是当时的土司不感兴趣,再说,要找到那么多虫子,装满一个漏斗,来叫犯人吃点苦头,行刑人自己首先就要费很多工夫。除此之外,这个尔依的发明还有:

    皮鞭,据说以前的皮鞭是从鞣制好的牛皮上转着圈直接划下来的,独独的一根,舞动起来不是蛇那样的灵敏,而是像一段干枯的树枝一样僵死。到他手上,才把皮条分得更细,像女人的辫子那样结出花样。从此,鞭子就很柔软了,用起来得心应手而且有很好的爆发力;重量从十斤到百斤不等的十种铁链;专用于挖眼的小勺和有眼窝一样弧度的剪刀;用于卸下人体不同部位的各型大刀小刀;头上带有各种花纹的烙铁。

    另外,一些刑具是随时可以得到的,比如,把人沉河用的口袋,再比如,要考验一个有偷窃嫌疑的人的手是否清白的油锅,锅里的油和把油烧烫的柴火等等。

    到这里,行刑人的家世就断了。而且,连土司家世也断了。这部奇特的历史重新开始的时候,离我们今天就没有多少时候了。也就是说,行刑人跟土司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从记载里消失了。但他们的脚步没有停下,仍然在时间的道路上向前。终于,他们又从山地里没有多少变化的地平线上冒出头了。他们从史籍里重新探出头来,好多人还在,土司的家族自不待言。行刑人也在。手工艺人们也在。就是记下最初三个土司和三世行刑人事迹的书记官消失了。到最后,连驱逐在远远山洞里居住的麻风病人都出现了,还是不见书记官的影子。这个职位消失了。我终于明白了没有了一大段历史的原因。

    历史重新开始的时候,行刑人还是叫做尔依。就像我们不知道岗托土司已经传了多少代一样,也不知道这个尔依是第多少代行刑人了。这个尔依已经有了两和一个儿个女子。儿子喜欢说的唯一的一句话是:太蠢了。

    他学说这句话的时候,才刚刚五岁。他说这句话时,多半是对什么事情感到愤怒,或者是害怕了。这句话是他看父亲行刑时学来的。好吧,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行刑人手拿刀子问受刑的人还有什么话说。行刑人问话时并没有讥讽的口吻。低沉的嗓音里有使人感动的真诚与怜悯。

    那个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用了好大力气,才像是在对谁说悄悄话。受刑的人说:“我不恨你,我手上的绿玉镯子就送给你吧。”然后,他就开始脱那只绿玉镯子。但这个人已经没有力气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而行刑人是不能去脱人家的镯子的。受刑人要送你东西,那就只好叫他从自己手上脱下来。但那个人他就是脱不下来。每个受刑的人都相信,只要送行刑人一点什么东西,就会少受些痛苦。但这个人却用这种方式延续着自己的痛苦。他已经给吓得没有一点力气了,他脱不下这只镯子,就在那里哭了起来。

    这时,风从远处送来了一阵阵清脆的丁冬声。人们都回过头去,望着青碧山谷的入口处。碧绿的树丛和河水都在骄阳下闪闪发光。有一头驴子从庙子那边过来了。这一天,一个叫做贡布仁钦的少年和尚正要出发去西藏深造。少年和尚的光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从广场上经过时,见到行刑时的情景,不是像出家人那样念一声阿弥陀佛,而是说,真是太蠢了。

    毛驴驮着他从人群旁边走过时,他连着说了好几声太蠢了。和尚还看到了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在人群最外边。那个小孩子用眼光静静地盯着他。

    当他又说了一声太蠢了的时候,小孩子也说了一声:“太蠢了。”

    和尚走远了,走进了夏日大片明亮的阳光中间。

    孩子却还在用十分稚气的声音说,太蠢了,太蠢了。

    这时,他父亲已经把那个人杀死了。他用不沾血的那只手拍拍儿子说:

    “回家去,听话,叫你阿妈给你一块干肉吧。”

    儿子还是站在那里。尔依洗了手,把行刑的绳子、刀具、草药收拾到一个小牛皮缝成的包里,挎在自己身上,准备回家了。这时,广场上的人们已经散开了,受刑的人终于还是没有取下那只绿玉手镯。行刑人的儿子看到了,那个玉镯在受刑人倒下时,在地上摔成几段了。那个刚才还在为取不下手镯而哭泣的人,这回安静了。身子倒向一个方向,脑袋滚到了另一个方向。刚才流泪打湿的地方沾上了更多的尘土。儿子又说了一声,太蠢了。

    回到家里,他看看儿子的眼睛,知道自己的儿子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了记忆了。虽然他是一个行刑人的儿子,但记忆从这样残酷的事情来开始,还是叫人心痛。于是,他带上儿子到了猎人觉巴家里,那里总是有从山里树洞和悬崖上弄到的蜂蜜。猎人舀了一碗,行刑人摇摇头,把些散碎银子放在他面前,猎人就把一只木桶提出来,里面盛满了稠稠的带着花香的蜜糖。行刑人就提了这桶蜜回家,儿子跟在后面,小手不断伸进桶里。行刑人因此而感到心里好过些了。行刑人在土司属下的家奴们中间,是最富裕的。

    他的收入来自三个方面。

    第一,土司给予家奴的份额:粮食,不多的肉,油脂,茶叶,盐巴,做衣服的皮子和羊毛,偶尔,还会有一点布匹。

    第二,行刑人自己该有的收入:被判死刑的人身上的衣物,饰物。衣服不值很多钱,有时碰上一件好的饰物可就说不定了。一般情况下,犯人的家属是不会要求取回这些东西的。有时,还要悄悄送行刑人一点东西,为了受刑人少受些痛苦。

    第三,医药:行刑人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有着精确的解剖学知识。

    知道每一块骨头在人体上的位置。所以,行刑人同时也是土司领地上最好的外科医生。收入相当可观。

    所以,行刑人心痛儿子时,有钱从猎人那里买来整桶的蜂蜜。只有猎人,才能从山里的悬崖上、大树上躲开大群的野蜂的进攻,从蜂巢里取到这甜蜜的东西。土司时代,还没有人饲养蜜蜂。

    行刑人的儿子正在那里吃着蜂蜜呢,脑子里没有出现那些嗡嗡叫的蜂群,而是闪过那个年青和尚骑驴经过时的情景。他咽下一大口蜜,然后说,太蠢了。父亲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怕他反而把这话记得更牢,就用拇指挑起一大团蜂蜜,塞住了自己的嘴巴。

    灰色的种子

    灰色的种子很细小,显出谦逊,不想引人注目的样子。

    种子其实十分非凡。因为它跟伟大的宗教一样,是从白衣之邦“呷格”印度来的。当然,也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宗教是直接就从喜马拉雅翻山过来的。种子不是这样。它先是英国人由“呷格”从海上运到了黑衣之邦“呷那”中国的汉人地方,再从那里由土司家的二少爷从汉地带回来的。

    二少爷是在一次汉藏两地的边界摩擦,和随之而来的漫长谈判后到汉地去的。官方文书上说是为了学习和友谊。一般认为是去做人质。再一种看法就更奇妙了。认为他到了汉地会给换一个脑子,至于怎么个换法,只有少数的人物,比如土司本人知道是灌输给他们的别的东西。大多数愚民百姓认为是汉人掌握一种巫术,会换掉人的脑子。二少爷去时,是长住在一个有汉人和尚也有藏族喇嘛的寺院里,学习两种语文和思想。他不知道自己学到了思想没有,但两种文学是学了个大概。最后的两年,那个带他离开家乡的汉人军官又把他带到了军营里。这些军人不打仗,而是在山里播种罂粟。也就是这种灰色的种子。二少爷学会了种植这种东西后,又学会了品尝这种植物的精华。

    回到自己的领地上,他对父亲说,自己带回来了一种抚慰灵魂的植物的种子。

    罂粟很快成长。

    人们也都很快认可那是一种奇妙的植物。如果不是的话,那小小的种子是不可能长出那样高大,那样水灵,叶片那么肥厚而且又那么翠绿的植株来的。那些日子里,人人都在等着它开花。看着风吹动着那一片更加苍翠欲滴的绿色,人们心里有什么给鼓涌起来。聪明的统治者从这点可以看出来,要维护好自己的统治,要么从来不给百姓新鲜的东西,如果给过一次,以后不给,你就要失去人们的拥戴。所谓百姓就是这样一个群体。行刑人尔依也是这群体里的一个。起初,他还是显现出一个行刑人和大家有点不同的样子。

    尔依对儿子说,盼什么开花嘛,眼睛是什么,挖出来,还不就是两汪汪水,一会儿就干了嘛。他的意思其实是说,人活着是不该用眼睛去看什么东西的。既然是两汪水就像两汪水一样停在那里,什么东西该当你看见,它自己就会云一样飘来叫你看见。但人们一天天地盼着开花。据说,连老土司都对儿子说,你弄来的是一种魔鬼吧,怎么连我也有点心烦意乱,就像年轻时盼望一个久不出现的漂亮姑娘一样。

    花却在没有人看见的月夜里开了。

    这个晚上,尔依梦见自己正在行刑,过后就醒了过来,他想,那是以前有,现在不兴了的刑法呢。正要再次入睡,听见儿子大叫一声,他起身把儿子叫醒。儿子的头发都汗湿了。儿子说他做梦了,吓人的梦。

    子说,我梦见阿爸把一个罪犯的胸口打开了。

    尔依听了吃了一惊,自己在梦里不正是在给一个人开膛破肚吗。这是一种曾经流传过一百多年的刑法,没有人采用也有一百多年了。他禁不住摸摸自己的头,倒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汗水。他把儿子抱紧一点,说,儿子,你说吧,后来怎么样。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的梦到要拿起刀子动刑时就没有了。儿子说,后来,那个人的心就现出来,你在那心上杀了一刀,那个心就开成一朵花了。

    月光从窗棂上射进来,照在儿子脸上,行刑人想,自己的祖先何以选择了这么一个职业呢。想着想着,儿子又睡着了。他却不知道罂粟花就在这时悄然开放了。他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任何事情都是不能深想的。于是,把双眼一闭,立即就睡着了。

    就在这个花开的晚上,有一个统领着岗托土司的三个寨子的头人疯了。

    土司下面的基本行政单位的首脑叫做头人。统领三个寨子的头人算是大头人了。一般的头人都只有一个寨子。有三个寨子的头人是备受恩宠的。但恰恰是这个头人疯了。他把一条牛尾顶在头上,完全是一副巫师的打扮。

    他的样子是神灵附体的样子。神灵一附体,他也就可以对自己说的话不负责任了。他说了很多疯话,都是不着边际的很疯的话。比如他在盛开的粟花里行走时,问,是不是我们的庄稼地燃起来了。疯到第三天头上,头人向土司官寨走来,大群的人跟在他后面。岗托土司笑笑,说,还认得路嘛。到了官寨,附在头人身上的神灵就宣土司和土司的儿子来见。大少爷有点不安说,神还晓得我们呀。二少爷说,神不知道,但头人知道嘛。土司就带着两个儿子把头人和附在他身上的神灵迎在了门口。

    神人还没有来得及宣旨呢,土司断喝一声:“拿下!”

    疯家伙就给绑到行刑柱上了。土司又叫一声:“叫尔依!”

    不一会儿,尔依就到了。土司只说,你是有办法的吧。尔依说,有,只是头人好了以后会怪我。土司说,叫他怪我好了,他一定要想怪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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