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长篇小说全集Ⅱ-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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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间,提督李质粹也上了一道奏折,却无实质内容,好像生怕皇帝忘了自己,便去报个平安,“官兵俱各平安强壮,土司番目倶皆恭顺。番民运送军粮及供给乌拉差遣,并无贻误”。

    皇帝关心的从来就不是前线官兵是否平安,身体是否强壮,所以自然要表示不满:“大捷尚未奏,元恶尚未获,何能慰朕南望之念耶!”

    一个官场中人,什么时候在上司前讨好露脸,什么时候要躲开上面,这实在是一门特别学问,李质粹这一折,是上错时候了。

    皇帝有理由表示不满。

    眼看这就到了1746年1月,也就是乾隆十年的十二月间。皇帝对身边行走的军机大臣说,十一月二十四接到过庆复十一月初六的奏报,大约知道他们那里的情况。此后就再未得到消息。~从那些奏报看,只是烧焚了一些寨子和战碉,杀伤贼众也不过几人几十人,余下的大多都是逃人深林之中。所以,皇帝面授军机大臣:“尔等可密寄信与庆复等,令其酌量情形,若果难于制胜,李质粹似乎当领兵前进,以壮声援。其李质粹所驻之处,即令庆复前往驻扎,就近调度。”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要各级领导靠前指挥,“若需添兵前去,即将满兵带领数百名去亦可”。也就是开了一个口子,汉、土兵之外,还可以调用八旗精兵。并要他们一面办理,一面奏闻,“将近日情形详悉速行具奏!”

    不久,也就是1月21日,皇帝又接到庆复奏报,依然没有具体战果,只分析战场大势:“伏查贼酋班滚虽负固抗敌,但抗拒日久,其势亦蹙。现在乞降虽非实心,臣前经差兵弁由其巢穴经过,查探情形,懈于守备,似因粮食并铅药短少之故。我兵奋力前进,自能攻克。贼酋授首,余孽虽众,亦易擒制。”

    皇帝的朱批是:“以贼人箐者多,将来作何了局?”

    箐,是今天的语文中基本不用的一个词,意思就是幽深密林。皇帝问,那么多贼人逃人森林,敌人的有生力量并未有效杀伤,战事如何结束?

    庆复没有派兵人林捕贼,倒和皇帝讲起了道理:“查瞻对番人虽称凶顽,然其始未必尽为夹坝,良顽亦当有别。伊等既为班滚所属,大兵压境,班滚敢于抗拒,势不得不荷戈相从,得计则咸各鸱张,失计则滚箐藏避。首逆一除,伊等自个解体。然后于办理善后之际,查其向为夹坝而有案者,按律究拟。其余另设土目,责令稽查管束,似可化顽为良,不致人众难制之虞。”

    皇帝又说:“览奏俱悉。”没有说对或者不对。

    皇帝不会和臣下争辩道理,即便是封疆大吏。

    此时,事情终于小有进展。其实已是去年的旧事了。

    “北路领兵官宋宗璋报称,自十一月十七日到十九日,复连克阿斯,夺取山梁碉寨,剿杀贼番,大获全胜。得据中路总统袁士弼报称,十月十一日夜复攻克底朱,战获要口大路一处。十二日又遣官兵往攻碉楼,自寅至酉,连毙多贼,仍俟陆续再为轮攻。其南路领兵官马良柱已于十月二十八日起营,进攻班滚巢穴。但先议南北两路夹攻,今北路既不由然多前进,复回灵达,而马良柱前攻破之构多热赛、擦马所、擦牙所等处,又留兵防守,军势少分,难以轻人,在途缓行,等候新调德格兵五百名到日,再行前进。”

    原来裹脚不前,又是各路大军间的配合出了问题。

    “至班滚乞降,虽已擒献赃贼,呈缴盔甲,但终怀疑惧,尚未亲出投见,适与提臣李质粹札商,宜乘其畏惧乞命之时,暂准投诚。擒献夹坝供出一名,再令擒献一名。供出十名,再令擒献十名。稍有支吾,即为攻击,庶夹坝可以尽得,意在以逸待劳。然未进兵之先,当以除夹坝为事,即进兵以后,班滚敢于屡为抗拒,则当先治其标。班滚一经授首,群贼自即解体。若令班滚身处其地,则群贼有所倚恃,更不能尽除。况仅令擒献赃贼,彼不难诡指数人以应,仍属草率了事。且班滚果系畏威乞降,总统先既许以不死,后又有德格土司作保,尚保不敢诣营叩求,明系藉词观望。协力进攻,彼或畏威而出,否则仍负固顽抗,以缓时日,岂可因此即懈!臣现派将弁到彼,酌看情形,知会南路。或俟岁底乘懈协攻,或另作何设法剿办,务期必克,以靖地方。如需臣亲往,俟差往将弁等具禀到日,即一面具奏,一面起程。”

    好个庆复大人,各种可能性都分析到位,最后还是没有拿出能解决问题的办法。皇帝都只好称他高明,“嘉是之外,无可批谕!”都说得很在理很在理啊,这么在理的奏折上,皇帝我都想不出什么批语了!表扬之后,还是提醒他此次用兵有终极目标:“总之此番当期一劳永逸之谋,不可遗患日后也。”

    庆复后来再奏几处小胜,皇帝便不客气了:“所奏不过小小抢获耳,贼未大破,安得谓之发武功耶!”

    这时旧历年也翻过年关,是乾隆十一年元月了,公历已是1746年2月。皇帝又向军机大臣面授机宜:“至于进剿军务,已阅数月之久,尚未捣其巢穴。现在李质粹已经进至章谷,若庆复再为前进,俾得其声势联络,相机调遣,于军务自可速竣。可寄信与庆复,令其酌量前进,既可以壮目前声势,日后平定,又得就近往彼察看情形,酌妥办理。”

    庆复是否适时遵旨前移指挥位置,史料不载,但提督李质粹确已靠前指挥。半月后,庆复奏报:“李质粹前因驻扎仁达,凡三路攻击机宜,与总统往返会商,稽延时日,现移驻木鲁工军营。”事情似乎也因此有了起色。

    庆复转呈李质粹的汇报材料:“北路汉、土官兵进攻灵达,连日夺山梁五道,贼卡十二,毁战碉六,碉楼二。贼番出碉投诚,随令其擒贼献赃,拆毁各碉。现已确查户口办理。”

    “中路官兵于攻克腊盖下寨后,又进攻底朱,毁石砌三层战碉二,随会同总统建昌镇袁士弼酌看形势。查木鲁工地处河东,逼近河西班滚贼巢。而河东又有甲纳溪、底朱、腊盖、纳洪多、茹色等寨救援,是以班滚弟兄得以并力拒守。若俟剿平河东,再地进攻河西,有旷时日。现今北路灵达既已投诚,其前途又阻雪难进,因咨移松潘镇宋宗璋酌情留官兵二千名防守北路之木鲁工军营,余兵带至中路,协力并攻。”

    合兵后,中路大军又分为四股:一攻上腊盖,一攻中腊盖,一攻底朱,一攻纳洪多。“共毁碉五十五座。贼酋班滚乞命河西,并令伊母赴营叩求。但该酋狡黯多端,不可遽信,现在相机进剿。”

    李质粹拒绝了班滚母亲代子乞降后,并未将其扣留。此事引起庆复不满,在奏折中说,“查灵达既经投顺,应暂准安抚。其北路官兵,分半归于中路,协攻各寨,办理亦属妥协。但班滚既于河西乞命,伊母又亲出叩求,自当乘势直捣如郎,立擒班滚,何得仍令伊母回巢?”

    皇帝也同意庆复的看法:“观此,则李质粹全无调遣,即如班滚之母已至军营,何以令其复回?此皆失机宜之处,可传旨申饬。”但话还在后面,“以此观之,卿不可不亲身前往,以善其后也。”

    庆复当然照办:“臣拟亲往东俄洛驻扎,不特保护粮运,并可与提臣等就近督催各路相机攻剿。至添派官兵,已酌定满兵一百名,提标兵二百名,抚标兵一百名,泰宁协、阜和营各调兵五十名,并臣陕标随带兵数十名,一同出口。”

    这时,驻藏大臣傅清上奏,说的也是因瞻对夹坝而中断的川藏大路上的事情:“西藏自撤台站后,抢劫杀伤,各案累累,而里塘一带,夹坝更甚于昔。西藏既隶内地,_驻有官兵,岂无往来人员,焉能逐起护送!汉夷商贩岂可尽使隔绝!数月内往来公文遗误擦损之事甚多,仍请照旧安设官兵。”但瞻对不平,这件事情就无从办理,于是皇帝降旨,“请交总督庆复就近详查情形,所有应行事宜,会同巡抚纪山妥议请旨”。

    巡抚纪山又上奏,无非还是因战事延宕,请添兵添银。

    添军官,照例要给口粮、跟役、行装银并驮马鞍屉银如例。

    就近从德格、孔萨、麻书土司处征调土兵,要支给茶、口粮、盐菜等。同时需要奖励派出土兵的各土司。

    随着战事展开,需要奖励兵勇,抚恤伤亡。

    更重要的还有军械,攻碉克寨,炮架、车轮、火药、铅弹必不可少,更必需地雷、大炮。这些都“需用驮载马骡及乌拉、鞍屉之费”,而且“所费不赀”。

    皇帝的旨意当然只能是:“依议速行。”也就是照单付费。

    一个插曲:藏兵

    北路、中路合兵后,进展颇为顺利。

    副将马良柱率领的南路开始颇称顺利,此时却出了问题。

    他从南边的里塘境内向瞻对进兵,路上需要攻克的关隘多在高山之上。冬季,大雪封山,“因雪阻粮运维艰”,进攻几乎停顿。更要紧的是,他一路分兵镇守攻克的要口关隘,已感兵力吃紧,这时,由西藏地方政府派来领兵助战的台吉冷宗鼐声称生病需要医治将养,不待马良柱允准,便擅自离任,回金沙江西边他的原驻防地江卡去了。大家应该记得江卡这个地方,就是在此地驻防的清兵回川途中被瞻对夹坝抢劫,方才引起这场战事。冷宗鼐所带藏兵纪律松弛,见长官冷宗鼐离岗,也各自上路回家,作鸟兽散了。这些藏兵,虽不堪大用,但至少可以防守后路,他们的离去,使马良柱用兵更感捉襟见肘,以至于裹足不前了。西藏此股兵力,与随官军出征的瓦寺、杂谷、章谷、麻书、孔萨、德格等土司辖下土兵不同。各土司均属四川直接辖制,而擅自散去的这一股藏兵,却是属于西藏地方政府管辖。因此在长长的驿道上,文书来往,又起了一场笔墨官司。

    此事先由庆复上奏皇帝:“西藏台吉冷宗鼐带领江卡土兵协攻番贼,甚为出力。”这是套路,先扬后抑。“嗣因冷宗鼐回卡养病,而土兵等亦各散归。殊违功令。现咨驻藏都统饬知郡王颇罗鼐将为首倡回之土兵惩治。又闻冷宗鼐回至江卡,因各土兵已回,随另派兵前往更换。如果前赴军营,未便阻其悔过报效之心,应听在营效用。”

    那时,西藏延至后世的以达赖喇嘛为首的政教合一的噶厦政府并未创立,行政权力由世俗贵族(郡王)掌控。此时的郡王是忠于清廷的颇罗鼐。这位在江卡领兵的冷宗鼐就是他的部下。所以,庆复要求皇帝令颇罗鼐惩治其部下。

    对此,皇帝也未便立即表态,只说,知道了,已经降旨于郡王颇罗鼐。

    不久,西藏方面对此有了回复。

    不是西藏郡王颇罗鼐直接回复,而是通过驻藏办事之副都统傅清上奏:“郡王颇罗鼐详报,前因总督咨称冷宗鼐在彼纵酒妄为,理宜严行训饬。曾将冷宗鼐所领兵丁著宰桑讷亲等管理,令其回藏。”

    原来,冷宗鼐擅自离岗前,前线统兵官就已对他不满,向上反映过他纵酒妄为的行为了。而且这意见也转到了西藏方面。颇罗鼐也采取了相应措施,即另派了名叫讷亲的前去替换,代行其职。

    但是,“兹据枘亲等报称,冷宗鼐不肯交付兵丁,自己回去,兵丁亦皆跟随回去”。

    原来,这位指挥官请病假是闹情绪,从古至今,官员无论大小,无论汉夷,很多时候,生病与休病假,都与身体状况无关。

    “冷宗鼐为人糊涂,恐于事无益,前已禀明,今闻伊所领兵丁回来,不胜惶恐之至。颇罗鼐虽系微末之人,蒙主上加恩封为郡王,凡事敢不奋勉。……倘该大臣等具奏系因吾言致冷宗鼐带兵回去,颇罗鼐实无生路,不胜惶恐。冷宗鼐又系奏派之人,恳请奏闻将冷宗鼐正法。”

    看来庆复等四川方面大员还有奏折上告,冷宗鼐离岗是受了郡王颇罗鼐之命,这在乾隆皇帝谕旨中也得到证实。皇帝说,“近据总督庆复等奏闻郡王颇罗鼐将冷宗鼐调回,伊所领兵丁亦皆相继回去一折,朕以颇罗鼐诸事甚属谨慎,即此次除派往瞻对兵丁外,复派伊素所信任曾经行阵之宰桑等前往,无非在感戴朕恩,输诚效力,今将冷宗鼐调回,系酌量于行事有益。兵丁等皆系冷宗鼐带往之人,边地番民不知法纪,因伊首领回去,亦一同随往耳。是以朕特未降旨,只谕令大臣等将总督等所奏晓谕使臣,令伊回去告知颇罗鼐,所有兵丁回去,并非伊之指使,朕早已洞鉴矣。今观颇罗鼐所云,若具奏江卡兵丁因伊言回去,伊竟无生路,不胜惶恐之语,朕心愈加轸念。着将朕从前办理缘由,札寄副都统傅清,传旨明白晓谕。再,据颇罗鼐所奏,冷宗鼐为人甚属糊涂,现犯军法,著交大臣等议罪,候朕降旨,将此一并晓谕颇罗鼐知之。”在这件事情上,皇帝与庆复等人只讲军事不同,他讲的是政治。那时,西藏初定,郡王颇罗鼐对朝廷颇为忠顺,皇帝自然不会因了藏官违反军纪,便严刑峻法,而使藏方生出疏离之心。但在庆复等前线指挥看来,一个军官,擅离军阵,这就是杀头之罪。皇帝安抚了因此情绪紧张的西藏郡王,转而还要给需要严肃阵前军纪的领兵大员们一个交代。于是,便把这冷宗鼐如何处置的问题,交给身边行走的大学士等,说,你们议一议,拿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但这些大员也未摸透皇帝的心思,属于搞政治而不懂政治的人。他们的意见:“应将冷宗鼐照该王颇罗鼐所请,即行处斩,以为违反军令者戒”,“至冷宗鼐所属兵丁”,“请咨行驻藏副都统傅清饬交郡王颇罗鼐严查究办”。

    皇帝终于只好直接表达自己的意见:“前经总督庆复奏称,冷宗鼐初到军前,尚属效力。今据颇罗鼐奏伊糊涂,酒后妄为,恐在军前于事无补,令伊换回。伊并不遵颇罗鼐所谕交付讷亲兵丁,即行回程。盖因愚鲁无知,以致获罪。其情尚属可矜。著施恩免其处斩,交颇罗鼐酌加惩处。余依议。”其他那些兵丁,反正也不致杀头之罪,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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