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玛先生抱病回到诞生之地,最后一次深情瞩望给了他最初无染无垢的清白情怀的故乡风水又是怎样的情景呢?他检点了一生的道路吗?解放前,艰辛地辗转求学于各个寺庙,是一个虔心向佛,求智求识,力求普济众生的好僧侣。年轻时,就获得受人尊崇的格西学位。解放后,走出寺院的高墙,为建立一门独立的科学的藏兽医学而上下求索,为摸索出一套适合藏区特点的、融成人教育、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为一体的独特办学方式而四处奔波。而今,这一切都变得现实了,有的也正在变成现实。尼玛先生,这个昔日的格西,今天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唯一的遗憾仍然是奉献太少。他在家里兄弟们专门为他留下的一间书房内为自己写下这首感慨的诗歌。并把他读给大哥听,因为两个兄弟没有文化。他给他们带回来的是大米、酥油和白糖。
这次,我们带来的礼物也是这几样东西。先生的弟子牡丹说:“都是按以前先生回家时带的东西准备的。”
面对这些东西,先生的亲人们又一次洒下了热泪。
泽旺仁增老人说:“我不知道他病有多重,只知道他胃疼,在吃他自己配的药。”老人有些文化,钻研过些历算、卦相方面的学问。老了,在家里钻研起佛学著作。他先是向自己弟弟请教读《中论》时遇到的问题。
《中论》是龙树菩萨的主要著作。
昔日的格西向兄长讲述了龙树所谓“元自性”的“空”观念的基本构成。
而能透彻讲述“空”观的人,却是如此地有所执着啊。他执着于一个民族文化的发扬与光大。尼玛先生向哥哥诵读了自己的诗。而他已经不能全部记取了。
这间书房不大,比起其它屋子来却有足够的洁净与光线。
下午,起风了。
风撼动木构架的房子,发出轧轧声响。
阿米塘,现在的阿米塘和过去的阿米塘又有了什么不同。
磨坊也许新造过了,但仍然是泛流在枧槽中变成强劲了,仍然冲刷着古老的木轮,木轮带动石磨,岁月牙齿咀嚼的是新品种的麦子和泞棵了。它们和老的品种一样芬芳,却更加饱满。更髙的产量使一年的辛勤劳动有更多的收获。
不一样的还有道路,一条简易的乡村公路,尽管凹凸不平,还需提防陷人泥潭,但却能使大卡车、拖拉机开到村前。
村里还有一所初级小学。
离开的时候,我们就在磨坊前和先生的亲人们告别。围着我们的还有一群孩子。很快,上课的钟声响了,把他们召唤回课堂。
村子的大部分,呈现表面的风韵,隐人内部的人生,却都还像是创世以来他存在那样地存在着。而就是这样,一个那么平凡而又普通的生命就这样开始。没有什么先兆,也没有什么戏剧性的情节。但这个人就是这样孜孜求学,后来又利益众生。
佛经中说,人可分为圣人、贤哲、明达、常人、庸人五等。连在母腹中孕育时间也有长短之别。释迦牟尼是怀孕十四个月而生的。并伴有种种祥瑞。千多年后,这个偏僻的村庄也为他的思想所教化。这个在菩提树下得悟正道的王子在黑头藏民中受到的崇奉比在他的故地还过犹不及。二三十年代的若尔盖地区,一个男子降生下来,如果不因为缺医少药而早夭,就有一半可能成为僧侣,终生在求佛问道的长路上跋涉,穷经皓首于高墙青灯之下。
望着跑进学校的孩子们的背影,禁不住想到先生的童年也是这样,赤脚,一袭皮袍穿过春秋冬夏。帮父母背粪拾柴。牵牛唤狗。这昭示什么?什么也不昭示。
但这确实昭示尼玛先生在以后人生道路上的许多东西。他的勤谨,他的宽厚的爱心,他的只求奉献不求索取的精神,他在任何境况下都能对前行目标孜孜以求的精神。所有这些,都是他的平民家庭和这个美丽小村给他的无声的薰沐与赐予。
那时的阿米塘,是若尔盖十二个农牧部落中,热尔部落的一个村寨。
在山深林茂的白龙江上游的铁布沟中分布着降扎、占哇、热尔和崇尔部落。到解放前,即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全区部落均无大土官。四大部落又分为16个小部落,世俗权力有限。基本上都受邻近格尔底寺的管辖节制。阿米塘因在部落边缘更接近草原,更早就受到纳摩格尔底寺的辖制。
根据有关资料,该区在解放前,贫富分化尚不致造成巨大悬殊。一般贫民尚拥有自己私有的土地和牲畜,并可以自由买卖。放牧的草山所有权属于各个村寨公有,轮流放牧和收割冬草。这所有的一切,使自身的社会形态和社会学意义上通行西藏的封建农奴制有所区别。这一时期,由于生产方式的落后,生产力是相当低下的。春天到来,格尔底寺的僧侣前来说春,说明下种的时机并预卜这一年的灾害。
春种一到,孩子们也下地了。
父亲扶犁,年幼的儿子在前面挽着牛鼻绳让牛顺着垄沟的方向笔直前行。木犁翻出了犁沟,母亲手中的种子一把把又直又匀地撒下去了。田野里荡漾着欢声笑语和沃土的醉人气息。
这是一个农家孩子最初的人生课程。
禾苗萌发时,就和大人上山砍白桦、红柳来扎篱墙,防止牛羊糟蹋庄稼。
拔草季节时,女人们都下到地里。野外的草莓开始成熟。对一个小孩来说,一个温暖的、甜蜜的、自由自在的夏天就这样开始了。
庄稼遇到冰雹、病虫害时,村里就会从邻近的寺院请来喇嘛念经作法。喇嘛们离开时,骑着高头大马,小帕巴觉和其他孩子一样仰望着这些看似神秘超凡的人骑在马上,从村后宗热山的小路上盘旋而上,隐没于云端。青青蓝空下是外面一个广大的世界。没有一个孩子知道那山外的世界的模样。
这情景也引起了他无限的遐想。
他问哥哥怎么样才能走到山外的世界。
一个哥哥说,很简单,出家当和尚,就可以越过热当坝的大片草原,到格尔底寺庙去了,那里寺庙金碧辉煌,僧人众多。那里也有美丽的森林。
帕巴觉说,我晓得那里还有一个老虎居住过的洞穴。
另一个哥哥说,做一个商人,可以揣着银子走到更多更远的地方。
结果,想当僧人的哥哥做了巫师。想做生意的哥哥成了一个殷实的商人,可惜故去太早,走在了兄弟们的前面。
帕巴觉就曾梦见一只老虎在林中长啸,也曾梦见一锭锭银子像鸟一样飞进他马背上的褡裢。
对于一个渴望知道外面世界的孩子,他还只能有这样的梦想。因为只有不定期出现的商人和定期出现的喇嘛们把小小的阿虞:塘和外面联系起来。
每年,寨子都要集体念一次大经,会请来喇嘛。
每家有了生老病死,也会请来他们。
喇嘛们秋收后也会不请自来,为每家人念些祈福禳灾的经文,走时,马背上的口衾里就会装上三五升青稞。喇嘛们都严肃而且神秘。帕巴觉看见他们的脸比父亲的更为饱满,红润而且安祥。而那些商人,总显得斤斤计较,小心翼翼,脸上绽放着太多的笑容,而且商人还会不经意间炫耀自己手上的戒指,或是袍子上的珍贵皮毛的镶边。
再说,那个时代,一家兄弟两三个中至少有一个会出家。到他渐渐懂事的时候,他隐约有一种命运已定的感觉。
帕巴觉在八岁一个初春的早上觉得就要离开家了。这是一个春雪绵密的早上,一觉醒来,画眉们在雪晴的空气中悠长啼鸣。他就知道,这个时刻已经到来了。
只是,他不该以这样的方式来开始他走向世界的生涯。
还是冬天的时候,那个在纳摩格尔底寺当和询的叔叔回家来了。他这次的归来没有给家里带来荣耀与欢乐。
叔叔回来,带回来的是一道巨大而无形的阴影。冬夜,风撼动着森林,吹动着经幡。雪霰敲击着房上的木瓦。叔叔那张脸日渐消瘦晦暗。人睡后,帕巴觉听见大人们窃窃细语,其间夹以长吁短叹。
他想,肯定是什么灾难降临到叔叔头上了。帕巴觉和这个叔叔不熟悉。回家这么久时间,心事重重的他,也没有想到和侄儿们亲近嬉戏来减轻心中的痛苦。叔叔是家中一个亲人。这个亲人的概念是父亲经常往返两天为他送去粮食而形成的。他生活在一个侄儿并不熟悉的遥远地方。现在,他带着他难言的痛苦归来。更加孤独,而且依然遥远。
帕巴觉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竟然和这个人联系起来了。
慢慢地,帕巴觉也知道了叔叔是因为和庙里专司纠察之职的“格勾”,俗称中的铁棒喇嘛冲突而离开寺院的。关于冲突的起因和对这一事件在教规与道德上的评判,在今天已经不重要了。
这个以这种方式脱离了寺庙的僧人,很快抑郁而死。
唯一可行的办法是这个家庭再选一个人出家,不然会引起财产和其它方面更多的麻烦。就这样,选择落在了这家中三儿子的头上。或许,这样一个事件只是把他出家的日子提前了。
在那个时代,兄长们已经和父亲一起承受生活的重担。他的命运十之八九也是成为一个僧人。
而叔叔的死却使这个八岁的少年对前途有了隐隐的忧虑。
父亲说“你叔叔要来了。”
帕巴觉另一个叔叔,也是格尔底寺的喇嘛。父亲说叔叔要来接他,就是说他出家的日子就要到了。叔叔就在那场春雪即将化尽时来了。
第二节 红墙之内
我曾经想走一走小帕巴觉最初出家时所走的道路。
从小村阿米塘到声威显赫的纳摩格尔底寺。翻山越岭,穿过大片空旷的草滩。如今我只能揣想,那一路的感触。
佛语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就已将世界的可能与丰富说尽道绝了。即或摒弃了这句话教义上的特殊含义,对于一个急欲开阔的目艮界和急欲丰富的内心,世界就这样展开了。解冻的河流流出山间的洼地,在平旷的草原上曲折迂回。水流浸润之处,新草已绿成一片,高一点的地方,也处处显露出勃勃生机。这就是草原的春天。
无数人踏出的小路是褐色的,看上去,伸展到了很远的地方。
看上去一直到达天边,那引人遐想的、阳光像水一样波动的地方。
小帕巴觉骑在马上。起初,他感到非常不安。一个在俗人世界中至尊的人,他的老辈袒露着丰满而黝黑的臂膀,在前面替他牵马。他从马背上溜了下来,阿古又把他捉上了马背。阿古有叔叔的意思。更多的时候是用作对有声望的人,以及弟子对老师的尊称。他叫这个叔叔阿古,就具备了这个称呼所能包含的全部意义。
阿古拍拍他的脑门,叫他安安心心骑在马上。
马背在似乎永无尽头的小路上颠簸着。一只鹰平展开巨大的双翅出现在前方的天空。一股风吹来,鹰也不扇动一下翅膀就越升越高了。帕巴觉想问叔叔,那鹰怎么会飞得比天下所有的东西还高。云彩也高,但它们是越来越低,而变成雪片的雨水的。
离家到现在,他一句话也不说。
帕巴觉终于忍不住了:“阿古,说几句话吧。”
叔叔回头含笑看他一眼,却仍然没有开口。
帕巴觉又叫:“就给我讲讲那飞禽。”
叔叔说:“讲给谁听?”
“我。”
“你是谁?”
“阿古的侄儿。”
“是师傅的弟子吧。”
“那就是吧。”
“弟子是谁?”
“帕巴觉。”
“当他从山口最后望一眼自家寨顶上的木瓦时,就不是帕巴觉了。”
帕巴觉知道自己会有一个法名。
多年之后,他从本教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传记中读到这样的颂词:
诸仙亦成頑重相,
圣童故成雪域雄。
菩萨童年悲心月,
住持僧装袈裟红。
这是一世班禅克珠杰为大师所作的偈颂。其情其景却和自己出家时那情景有些相似。他微笑着对经卷上的文字顶礼。一种亲切的感觉会然于心。
但大师传记中说大师童年即视俗家如地狱,那却是他所未曾有过的感受。他想起离家时母亲潸然而下的泪水,自己眼睛也变得又热又湿了。
他念诵一段经文,定下心来,继续阅读。
师傅在灯光后面呼吸吐纳,身体有节奏地轻轻摇晃。
星光照亮了原野。
他又看见了来时的路径。
帕巴觉在路上问叔叔:“我不叫帕巴觉了,那法名是什么?”
叔叔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对他说:“这要等到你受戒的时候。”
“那这一阵我就谁也不是了?”
“你一定要是个什么吗?”
这是一句明白又艰深的话。他知道这样一步步往前就是寺院的红墙了,但这句话却不是那么明白。他不知道叔叔无形中已经在向他灌输一些佛理了。在路上遇到牧人,都远远地退在路边,恭敬地向他们顶礼。
叔叔看他一眼,又说:“不能看成是向我,向你的崇敬。”
这都是他最初所受的教育。
翻上一个小山岗,格尔底寺的红墙和一大片金碧辉煌的屋顶已经遥遥在望。
叔叔吆喝住马,叫他下马。他问为什么在这里停下来,叔叔说:“你有的是时间知道前面等着你的是什么。”
干牛粪很快拾来了,羊皮火筒不几下就把火给吹得很旺了。煨在旁边的茶壶里也放进了足够的茶叶。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藏族人,不论他是贵族还是平民、官员还是僧侣、是一个农夫还是贩夫走卒之流,都会这样醉心于一把铜壶中茶水渐渐沸腾时的声音。
对藏族人的耳朵来说,那是一种歌唱。
这把在初春荒野中歌唱的茶壶是他一生永远的回忆。
叔叔给他倒了一碗茶。茶很浓,芳香四溢。不像在家里,也不像以后很多日子,每次只放很少的头道茶,其余是熬过、翻晒过的二道茶叶,茶水发黑,却没有这样芳香的味道。叔叔又往茶中加了点盐。
这就令他不解了。
叔叔解释说,创建我们格尔底的那个喇嘛是从一个要在茶中放盐的地方来的。
“那是个很远的地方吗?”
“不很远。”叔叔说,“不是很远的地方。远的地方是拉萨,是印度,我们教法所来的地方。”
这又是一道无意中的课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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