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长篇小说全集Ⅱ-草原上的太阳(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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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就可以分享这美妙的食物了。

    就在这个时候,食物的香味引来了凶猛的动物狗熊。

    几个人丢开食物,在狗熊的咆哮声中慌忙逃命。背后,越来越浓重的黄昏中,是狗熊恶魔般的巨大黑影和凶恶的咆哮。他们就带着绝望的心情拼命奔跑。

    那是怎样的狂奔啊!

    夜越来越深了,黑暗中四处回荡着凌厉强劲的山风的声音。他们不知道是不是甩掉了凶猛的狗熊,只是拼命在原始森林中奔跑。终于,他们钻出了树林。

    从一片草地上看见了满天璀璨的星光。

    狗熊没有追来。

    这时只看到草地中央有些岩石和树粧,这些又饿又累的人就靠上去,而且立即就睡着了。这一觉几乎就到了中午时分,尼玛听见了清脆的鸟鸣声,但他还不想睁开双眼。又逃过一次劫难,他要体味一下生命在体内安住那种幸福的滋味。

    一声惊叫把他惊醒过来,不让他在静谧的境界中安住。

    他睁开眼睛,只见那些同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跃。

    原来,他们晚上靠着睡觉的不是树桩和岩石,而是一些刚被匪徒杀死不久的尸首。从衣着上看,这是一些商人,他们也是在这美丽的草地上野餐时被人袭击的。篝火的余姆中抛撒着食物,这会儿已成了乌鸦们的美餐。山林依旧以它的深沉与苍翠缄默着,仿佛人世的苦难与杀戮与它无关。

    仿佛人类永远用血清洗罪孽。

    一个人用自己的血洗清了自己。

    另一个却又因为这血而染上了难以清洗的罪孽。

    也许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如此孜孜以求在佛法中寻求正果,寻求一片庄严的净土。

    他们将那些尸首掩埋了,又继续在危机四伏的道路上前行。

    他只向人提起过这样一次经历的危险。

    而在他病中曾为他沐浴的弟子却从他身上看到了刀伤。州藏文中学校长牡丹说:“老师身上的刀伤,肩膀上有三处,背上一处,腹部一处,共有五道给刀砍过的印记。问他是怎么来的,老师都说这有什么,是去西藏的纪念嘛。”

    若尔盖·尼玛未曾向人炫耀过他的苦难。

    有西方人在总结他们所理解的藏传佛教时,注意到两个有别于其它佛教派别的特点。

    一个是说,在宗教仪式中,对祈祷的数量强调得比质量更重要,说:“许多西藏人嘴里咕哝咕哝哝念佛经,不停地围着他们的寺庙、城市转,同时,几十万个大大小小的轮子也都在不停地旋转运动。这就是西藏。”

    另一个特点被认为和从苯教继承下来的观念有关。即惧怕变幻莫测的精灵,而又企图控制这些黑暗的、要向它赎罪的、有复仇心理的势力。僧人们通过祈祷,特别的修持可以获得这种力量。而作为一般的凡人,则能通过对于寺院,僧侣和朝圣者慷慨的施舍镇住可恶的精灵妖怪。

    在藏族人漫长的宗教生活史中,朝圣的俗民既是布施者又是被布施者。一方面,这些衣衫襤褛者怀中揣着金银财宝,作为到达圣地时佛前的奉献。一方面,所有朝圣者都是佛祖释迦也已经扬弃了的苦行者。一路忍饥挨饿,一路乞讨到达圣地,这样来向冥冥中的神灵证明自己的虔诚。

    我们可以设想,在地贫水寒的朝圣路线上,那些零落的小村庄每天要面对多少双乞讨的手。所以,乞讨也成了一个十分艰难的事情。

    那些谷底的人家并不富裕,远远望见山坡上踽踽而行的人影便躲藏起来了。因为他们一般不会面对面地拒绝一个需要帮助的人的请求。再不胜其烦的,会预先把拴着的狗解开,使远道而来的人,又将远去的人不敢在村子中过久盘桓,挨门逐户去乞讨食物。

    僧人乞讨也要注意自己的尊严。

    他们到了一家人门口,坐下,一手摇动经轮,一手捻动手中那一百零八颗一串的念珠,不管多么口干舌燥,多么的疲惫不堪,都要神气十足地高声诵念替施主祈福禳灾的经文。

    这天,已经是快到达拉萨的一个干旱的山谷了。赤裸裸的山峰尽是一片赭红的颜色。尼玛和一个临时结伴的年轻僧人终于顶着烈日一步一步走进了这个有着几棵翠绿柳树的小村子。

    村里稀稀落落十几座平顶泥屋也是用红色的泥土筑成的。晚间的大风使村子像被狗舔过的碗一样干净。

    对一个寻求布施的人来说,这可是个不好兆头。

    每家促狭的小院门都紧闭着。院门上的铁环被烈日烤得烫手。叩动门环的声音却没人回答。

    山谷尽头,空荡荡的大路上,陡起的旋风抛起一摊摊尘土,抛撒向天空,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村子尽头最后一家人的院门虚掩着。两人走进院里,静悄悄没有一点人声,门前的石阶上摆了一桶水,上面还浮着一只瓢,干燥的泥地上,还有新鲜的水迹。

    尼玛知道,这是没有多少粮食但都有着慈悲心怀的人专门为他们放置的。他大声对着房子道了谢,才去喝了水。同伴也喝了水,喘了阵气,突然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

    尼玛拉他不动,只好任他尽兴号眺。

    不久,他就听到了一个妇人曝泣的声音。他灵机一动,就喊:“老阿妈,谢谢你了,你出来吧,我看见你了。你跟我阿妈长得多么相像啊,我八岁离家,十几年了,让我看一看你。”几句话,竟然勾起了乡思,勾起了一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对母亲的思恋,他的眼眶一热,泪水啪啪嗒嗒就掉到了脚前,泪水越擦越多,好像刚刚喝下的水都从眼里流出来了。看见这个一向倔强的尼玛哭了,大声号眺的同伴止住了哭声,来劝慰他了。

    土屋的木门咿呀一声。

    泪光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和她的女儿一起走了出来。从朦胧泪眼里望去,那老妇就是自己的母亲!

    老妇人一把揽住他的头颈,他禁不住叫了一声:“阿妈!”

    贫苦的母女俩为他们倾其所有,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食品。

    他却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她们还给他们准备了上路的干粮,半夜,他和同伴不辞而别,那些干粮一点也没有带走。

    晚上,一场大风已经吹过。月光下干旱光滑的大路上有了一丝沁凉,拉萨越来越近了,他的双腿充满了力量。

    圣城在望!

    若尔盖·尼玛晚年常常回忆这件往事,是表示一种忏悔的心情。

    虽然当时爆发的感情确实是深挚而真切的,他却不能摆脱曾经骗取善良的人同情的感觉。

    在长期接触本民族传统文化的过程中,我始终没有见到过描写一个信徒眼中初次见到圣城拉萨的文章或段落。这或许是在松赞干布修筑红宫时考察拉萨对地形的定义有关。一个信徒到达,只是用一双眼睛去印证早已认定的种种吉祥。这双眼只是印证,而不是观察。

    那么,让我们从几个最初进入拉萨的西方人记述中来看看拉萨给人的第一印象吧。

    “布达拉宫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金色的屋顶在阳光下像火舌一样闪闪发光。它们必定叩击着满怀敬畏,无限崇教之感的那些来自荒凉高原的朝圣者的心扉。”(坎德勒)

    布达拉宫“为世界未知的建筑增添新的风采。”(珀西瓦尔·兰登)

    “不是宫殿坐落在山上,而是一座也是宫殿的山。”(坎德勒)

    就像是这个社会中宗教与一般俗民尘世生活是两个极端一样,拉萨也这样体现着这一现象。同样是那个名叫坎德勒的人对布达拉宫抑制不住赞美之情,可当他的目光向下,从神圣僧侣的居所转向俗民的世界时,这样写道:

    “我们发现城市肮脏和污秽得无法形容,既没有排水沟也没有石子铺成的路。”

    没有一所房子显得清洁或令人赏心悦目。

    “雨后的街道除了寻找残羹剩饭的猪狗常常光顾的污水坑外什么都没有。”

    有时,异教徒眼中的圣地恐怕还要显得真实一些。在教徒眼中,就是另一番样子了。《西藏王臣记》中写唐文成公主初到拉萨,即看到地理上的功德和过失。过失因修了庙宇佛塔镇压而没有了恶劣风水会起的那些作用,于是就只剩下了功德:

    东方地形像竖起的灯柱;南方地形像宝塔;西方地形像在曼遮(圆形的供坛)上,安放一螺杯的形状;北方的地形像盛开的莲花。

    而我们已经动手太晚,无处得知若尔盖·尼玛初次到达圣城拉萨的感受。

    是一种完全的宗教眼光,看到无数种形胜吉祥,还是一种比较平静的眼光,看到了它的平凡与伟大。他投身到了哲蚌寺学习。

    我在他的个人遗物中翻到一份填写“科学技术干部档案”的草稿。是他自己用不太熟悉流利的汉文写的。这一段经历十分简明扼要:“哲蚌寺,主要学习医学(相当大学)”。

    但这其中却包含着只有他自己才能了解到的千辛万苦。

    僧侣离家到远处学习,首先一个就是生活问题。前面我们讲过,藏传佛教中,学习期间大多数僧侣,不能外出念经做法事来取得稳定的收入。这时,很多僧侣会就近出家,可以受到自己家中的供养。

    若尔盖·尼玛早年也是这样,但他却抛弃了这种谈不上优越但却安定的生活条件远走西藏求学。到了拉萨,名声远播的哲蚌寺确实又在他眼前打开了另一重天地。就在一个拉萨,哲蚌、甘丹、色拉这格鲁派的三个名寺的各个学院中集中了来自全部藏地的几千名僧人。在医学院,他还遇到了一个同样来自安多的同乡次冲。

    医学院中许多同学是贵族出身,求学时身上有足够的金钱财宝,来维持学习期间的基本生活。

    他和次冲却是乞讨着来到圣地的贫民子弟,在医学院中学习或祈祷。坐在药师佛像前,眼望佛手中的甘露瓶和作为天下药物代表的诃子,你就不由得不产生普济天下苍生的感觉。

    香烟缭绕着,殿堂的壁画上髙悬着伟大的医圣宇妥·元丹贡布的绣像。

    是他创作了他们现今学习的《四部医典》。医学是一门伟大的学问。所以,有传说说藏医的第一部著作就叫做《无畏的武器》。在知识的圣城,每一个有志的学僧都会感到庄严和崇高。

    每天功课一散,他们通过医学上那些脉息图,正了解着奇异的人体向他们发出了饥饿的信号,提出了自己最基本的十分强烈的要求。准备将来替无数人解除躯体上痛苦的尼玛和同学次冲,被自己躯体里的饥饿所驱使,走出寺院。从岩石嶙峋的半山向下望,是尘世的拉萨,挤挤挨挨的平顶泥屋,迷宫般的曲折街巷。其中有甜茶馆,甚至还有小酒馆。每到这时,尼玛就会体会到一种近乎绝望的心情。

    一个最现实、最迫切的问题:从哪里得到果腹的食物。

    寻找食物的过程是一个痛苦而屈辱的过程。

    如果你向贫苦百姓乞讨,那明摆着是借着佛祖的名义,利用他们的虔诚与善良剥夺他们有限的食物。如果是向贵族乞讨,他们已经靠供养更高级的喇嘛活佛而取得了通向天堂的保证,你会受到污辱。

    这次,他们已经有两天只靠喝一些生泉水过活了。

    听课时,讲到各种药物的辨味时,都立即就引起了饥饿的感觉。

    那简直就是一只利爪在胃中撕扯。

    下课了,他们来到山门之外。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提供有关食物的信息。但次冲和尼玛都清楚地知道,他们必须得到一点食物,给身体提供存活下去的最可靠的保障。

    哲蚌寺门外的旷地上搭着一片帐房。这些都是朝圣者扎下的营盘。贫苦的朝圣者都在拉萨的街巷中寻找食物,只有贵族们才在庙前扎下帐篷,朝拜之余就在闲暇中享用油水充足的食物。

    次冲和尼玛走进了这片帐篷中。

    他们闻到了诱人的香味。他们看见一个贵族的仆人从帐房里出来,端着一铜盆热气腾腾的肉汤。那人把这盆肉汤放在空地上,倒进去许多糌粑,搅成一大盆粥,这是多么美的食物啊。尼玛听见了自己喉咙中饥饿的呼喊,但他坚持着。虽然他以为这是贵族赏给他们的食物,但他希望自己听到明确的指令。

    次冲却等不及了,他端起盆子,几乎把整个脸都埋了进去。

    周围的帐房里爆发出开心的笑声。这些人和他们一样,都是同一个佛祖的信徒。类似的遭遇太多,人也就麻木了。次冲喘口大气,叫尼玛一起来用餐。

    就在这时,一只恶犬从帐房里冲了出来。恶犬跳起来,咬住了次冲的手臂。尼玛眼睁睁看着伙伴惨叫着,却没有放下手中那盆食物。他愤怒了,抄起木棍向狗痛打,那狗终于负痛逃走了。

    贵族通过仆人传话,问两个和尚怎么敢和他的狗争食。

    “尼玛回答请问施主,凭着佛的名义,说说叫人和狗争食的人是人还是狗。”

    那边也就说不出什么。

    两个年轻和尚在许多人围观下吃下了那些食物。

    他们只能把痛苦和屈辱当成应付的代价,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没有权力和金钱,这些东西就是你在人生天平上的筹码。

    世界却不因此而停止展开。

    在回到寺庙的路上,次冲又哭了起来。是为了被狗咬伤的痛苦,更是为了心上的创伤。伤口在流着看不见的血。

    有趣的是,饥饿的时候,他们却正在学习《四部医典》中有关饮食的特性和饮食规则的章节。

    《四部医典》把食物分成一共五类:

    1.谷物类;

    2.油脂类;

    3.肉类;

    4.绿叶蔬菜类;

    5.液态食物类。

    每一类食物的味道,有毒无毒,性热性凉都在书中一一详尽论述。比如液态食物,医书中分成乳和水两种。说牛乳是“一种活力素,灵丹妙药”,“它兴奋人的脑力……,可消除疲劳”并治疗许多疾病。

    山羊奶被认为可以治疗呼吸阻塞,发热出血和腹泻。

    绵羊奶除了治疗气类病,还有使人信念坚定的作用。而马奶和驴奶虽与绵羊奶有同样的治疗作用,但会导致脑力迟钝。

    读到这里,最初被勾起的食欲平息了,转化为一种幽默的心情。他对自己说:暂时他不会受到这各种物汁的营养和毒害,既没有羊奶使他坚定信念,也不会有人送来马奶与驴奶让他脑子迟钝,而不能领会所学典籍的意义。

    他听见自己说:尼玛,让我们看看七种水,有哪一种可以替代食物。

    雨水是有活力的,提神的,可刺激人智力的,因为下降时是经与日光、月光及风接触过的。但要判断其有益无益,却要与干净的米粥混合进行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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