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帝王妻-禁宫春色晓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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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日后的黄昏时分,马车终于驶入了镐城。霍子渊下令暂时休息,疏散了所剩的十名禁军,直到约摸亥时,才命萱滢和望舒,随我换坐了小辇,执着令牌从禁宫的西角门进宫。

    重返沁颜宫,恍如隔世,一应布置虽还是那晚的样子,但,物是人非。殿内的宫女仅剩婉绿一人,见我进来,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待确定是我时,忘了礼仪地哭着奔到我跟前,匍于我的裙畔:

    “娘娘,您总算是回来了!那日早上您不见后,圣上传了口谕说是娘娘得了水痘,故遣了殿内其余的内侍宫女,并让顺公公嘱了奴婢,对谁都不能说娘娘不在宫内,不然就要了奴婢的命,奴婢好怕,除了每日见到的秦太医对外宣称请脉,奴婢一直一个人待在这儿,今儿个,终等到娘娘您回了!”

    “婉绿,娘娘不过是暂时离宫将养身子,没来由地,在这哭喊,若被人听了去,岂不增了娘娘的困扰。”萱滢冷冷地责道。

    “萱姐姐,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她一叠声地叨着,声音里满是惊惶。“起来吧,本宫如今不是回来了。夜已深,你先去歇息,这里有她们伺候本宫。”我一手扶起她,眸光却望着萱滢:“何必吓着她呢?”当下,进得殿内,梳洗安置不提。

    离宫两月,宫内亦发生了一些变化,不过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台,犹如一出出折子戏,戏外的人看着戏内,渐渐,戏人不分,均想把稍纵即逝的璀璨永久地留着,慢慢忘了,油彩背后的真实。

    那晚我被赐鸩酒,帝太妃即持了先帝的遗诏将太后禁足于长乐宫,但,却在选秀前,随着帝太妃离宫,带发修行于京郊的清莲寺为苍生祈福,取消了这道禁令。

    姑姑,她为何离宫?抛下一切的虚华尊崇,带发修行于青灯古佛,真真是为了那个表面伪假不实的因由吗?

    纵是不解,但,必是有着她的苦衷,贵雍如她,在这深宫内,所承受的,自是多我百倍。菱红自那晚后,同被遣了去其他宫,然,太后的禁令一除,额外下了道懿旨,封她为正八品采女,虽是末品宫嫔,于她,着实为莫大的恩旨。正月里,囚于长门宫的贤妃,传出了怀有龙嗣三月有余的消息,这对本来子嗣微薄的西巽后宫,无疑是最不能忽视的一道喜讯。天烨下旨,恢复其妃位,并亲将她从冷宫接出,再掌一宫主位。

    而瑶华皇后却在正月里哮症复发,病势汹涌,竟是不能下地,每日只能倚在床上,天气渐暖,亦不见大好。如此,协理六宫的德妃便暂代了凤印,并贤妃一同执管后宫之事。

    前几日的初春选秀,虽为天烨晋位后的第二次选秀,反而显得波澜无惊。除了一名秀女虞芊婳被册为正六品宝林,赐住贤妃的青衿宫,其余选入的二十名秀女,均只封在了采女、御女的位份,分别安排进正二品嫔妃的宫殿。这两月间,天烨独独翻了南歧和亲的宁安公主——霓美人的牌子十余次。几日前,又加封其为正三品婕妤,赐单字封号为蝶。西巽后宫除皇后、贵妃曾赐于双字封号,就连如今的正一品德、贤二妃亦是未赐过单字封号。这样,蝶婕妤宠爱殊荣颇有胜过昔日贵妃之势,于是,她便成了,后宫诸女明里奉承,暗里嫉恨的对象。

    彼时的我,当然不可能预见,接下来,前朝乃至后宫接踵而至的种种腥血交缠,安陵一族,不仅仅代表着天家最高的权势,亦成了争斗纷涌的中心。

    此时的我,仅是任胡荽的辛香侵倦着我的肢体,额上渗了细密的汗珠,望舒拿着绵巾替我拭了,萱滢在纱幔外禀道:

    “圣上已下旨,娘娘大病得愈,即日解了隔离。”见我不说话,继续道,“另顺公公传了圣上的口谕,皇后凤体违和,每日的定省暂免。”

    “圣上今晚不来探望娘娘?”望舒突然道,我凝向她,她自知失言,只低头,继续加了些许胡荽在温汤内。萱滢亦一愣:“圣上方才翻了蝶婕妤的牌,想是不会过来了。”顿了一顿道:“主子的事,岂是做奴婢的该过问的?”

    “萱滢,传膳吧。”我悠悠道,她们之间,似乎从北溟回来,就一直剑拔弩张地隐掖着什么。萱滢方退下,婉绿从外面进来,立于纱幔后禀道:“娘娘,内务府的常公公送来几位宫女内侍供娘娘使唤。”望舒取了月白薄瓷万金瓶中的洗颜粉,替我敷于面部,我闭上眼,吩咐婉绿道:

    “你去支了银子先赏常公公,这几名宫女内侍,待萱滢回来,由她安排吧。”

    “奴婢遵命。”她待要退下,忽止步,带着喜悦的声音道,“娘娘,宫女中还有吟芩姐姐呢。”

    她终于回来了?!我面上浮起灿烂的笑意不禁让望舒嗔道:“娘娘,您再笑,可别怨敷不住粉。”

    我稍稍敛了笑意:“婉绿,不必等萱滢回来,让吟芩调度安排这些宫女内侍吧。”她俏声应了,才要离去,我又加了一句:“今日的晚膳,本宫与吟芩同用。”

    望舒在一旁吃吃笑了:“望舒伺候娘娘这几月,还第一次见娘娘如此笑呢。”我睨着她,亦笑:“本宫整天都板着脸,也不见吓得住你这丫头。”

    “您别再笑望舒了,不然,可真真敷不住了。”

    面上的笑虽敛去,心底却洇隐着的,对太后更深的怨恨,不是因为彼时的赐鸩酒,却是因为,姐姐的死因必与她脱不得干系。

    这两月,经历生死后,我依然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姐姐会与“背叛”有任何关联。所以,这该是太后的又一次的不容。重返禁宫,回到沁颜宫,我心里清楚地知道,无论我是否真的心动于他,但于他母后的恨却一丝一毫都不会减少。我的素指嵌入手心,于水下,不为人知处纂紧,却纂不回往日的纯涩无忧。原来,我也可以在莞尔一笑背后,积蓄着无以复加的恨意。这一晚早早睡下,睡得并不安稳,被噩梦惊醒,拥被坐起,对那个梦,却再记不起来。“水。”低低唤了一声,干涩的嗓子更衬得额际的虚汗涔涔。雪色轻薄的纱幔轻轻掀起,莹润素雅的米黄青釉茶盏递至我手畔,茶壁饰着仰莲瓣纹,瓣瓣的舒展开去,是绽不尽的旖旎妩净,茶汤色泽褐紫,映着杯盏,若墨凝蕴,须臾,星点的澈紫却漾出,渐渐地,湮了一片滟光。浅抿,醇厚可感,甘味若隐若现。自舌尖辗转渐没于喉,清香甜沁愈浓,萦绕不绝,心绪随之淀静下来,不似方才的惶乱。是紫尖普洱?我曾听酷爱品茶的哥哥偶尔谈起,此茶安神宁心,因其所产稀少,又生于极高的凌寒之地,故旦凡有番邦进贡,仅供皇上、太后御用。抬眸,略带疑惑望向递茶宫女,竟是吟芩。“芩,怎么是你值夜?本宫不是早吩咐过,你不必值吗?”她淡淡一笑,将茶盏接过,置于一边,又扶了我睡下,替我掖好被角:“娘娘,今日本是萱滢当差,但她被传去昭阳宫,至今还未回,望舒身子不适,奴婢怕别的宫女值夜未免生疏,才代值一晚而已。”

    “这茶——”唇齿间的芬芳依在,我望着她,她的眼底漫过一丝深蓄的哀意,“是帝太妃出宫前留给娘娘的紫尖普洱,嘱了奴婢,若娘娘心神欠安,用此茶,定会淡然处之。这还是先帝当年赐于帝太妃的,帝太妃一直舍不得喝,只喝过一回,便命人把它封存了起来,这一封,竟也有十几年了,帝太妃说了,没什么东西留与娘娘做个念想,唯有这茶,却不是其他的,娘娘品茗间若悟得什么,她不在宫内,也是放心的。”

    “姑姑……”我缓慢地第一次在宫内吐出这两字,眸里不可抑制地泛上丝丝雾气,“清莲寺修行,真是姑姑的选择吗?”

    “帝太妃心忧苍生百姓,才会做此抉择,绝非因他事所扰。”她垂目,我看不到她眼内此时的感情,但,她微微颤抖的手却泄露了一切。“帝太妃临行前,嘱奴婢好好伺候娘娘,帝太妃宫里唯一不放心的,亦只有娘娘一人。”我若有所思地凝着她:

    “芩,姑姑当年难道不记挂姐姐?”

    “先贵妃与娘娘一样,都是帝太妃最记挂的人,可惜,先贵妃去得太早,人生之痛,概莫白发送黑发,所以,帝太妃今日对娘娘的苦心,娘娘更该能体味到。”

    “我不知道姑姑身上究竟蕴涵着怎样的过往,但,能成为姑姑那样的女子,不论是幸抑或不幸,那必是前朝后宫中最为绮丽的华章,所以,留给我们的,更多的是瞻慕,但姐姐呢,在她身上,又发生过什么?纵然仅是匆匆三载光阴,我始终不相信,是单纯的‘宠极福薄’四字可以概述的。”我的手从锦被里伸出,覆上她的,“我真的想知道姐姐昔日的事。”

    没有自称“本宫”,而是以一种淡淡的语气说着。只有我知道这淡淡的背后,是蕴着怎样的哀,怎样的愁。

    吟芩低垂的眼睛抬起,似是陷入了记忆中,半晌,她的目光投向帐幔上垂挂的五色丝线缠成的香囊,水蓝的绸缎面子,最上处是缀满芙蓉的枝桠垂至水面,下连鸳蝶在清波中嬉游,边缘衬着水纹,水纹逐波蔓延开去,连着七彩百结珠宝流苏,如是地望着,似是触动了什么,她转眸,深深望着我,然后循循地,将那段过往慢慢地叙述出来:

    “先贵妃是在靖熙元年的选秀时,脱颖而出,奴婢当时还在伺候太后,但也从未见过圣上这般宠爱一个女子,哪怕先帝对帝太妃之宠,不过如此。可,还是有些不同,那就是圣上与先贵妃之间似乎更像民间的夫妻一样,没有掺得丝毫的帝妃束缚桎爱,真真是琴瑟调和,宠极爱还深。”

    她眸底有晶亮的光彩闪现,该是陶醉在往昔那段令旁人艳羡,宫妃妒深的情缘上。

    我斜支着颐聆听,心底,竟迤出缕缕的惆怅,随着眸光低徊,只洇出一声轻轻叹息。他于姐姐这般情意,曾几何时,我品到的,在惆怅后,是一抹酸涩呢?“但先贵妃因病薨逝以后,圣上自此似换了一个人,温情柔意都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有寒冷若冰。”

    我覆着她的手用了些许力,静静道:“芩,难道姐姐真是因病薨逝这么简单?我想听的,是从你口中叙述的真实。”太后的话依然清晰地映现在心里,不论这后宫有多少是虚伪的残酷,但那句话,必是真的。姐姐的死是因为她口中的“背叛”,这“背叛”二字后面的深处又隐着多少不为人知波谲云诡的阴谋呢,这些虽然未必是吟芩所能清楚知悉的,可她总该会知道一些什么吧,毕竟,彼时她是长乐宫的宫女。

    窗外,一弯皎月渐渐笼了灰霾,只余了边际间或有惨淡的光芒晖映,勾勒出那抹无奈的残缺,更照出一室的清冷。

    吟芩的眸光对上我的,沉默许久,方重重叹了口气,缓缓启唇:“先贵妃入宫后与殿阁学士之子安陵涵藕断丝连,间或有书信往来,被近身宫女鸾朱发现,证物确凿地禀了皇后,先贵妃被传至凤仪宫,恰那日圣上亦在,但先贵妃庇护安陵涵的言辞却让圣上盛怒,所以圣上当晚便独自启驾去了南苑的避暑别宫,太后遂命先贵妃于英华殿思过,先贵妃拒不认罪,如此,两个月后——”

    她顿了一顿,眼里隐约的雾气漫着,唇际微微地抖了一下。“姐姐到底是怎么去的?”我眸里浸满了悲恸,却没有泪,哭不出来,原来,当心底痛到了极致,流泪其实也是件很困难的事。安陵涵,是我叔父之子,自幼他虽与姐姐青梅竹马,但断断不至于姐姐进了宫,还放不下,他也不是如此糊涂之人,姐姐,更不可能不顾妇德。这背后,隐着些什么,必是不可见光的,抑或有人存心嫁祸也未可知。“圣上回宫之前,太后赐了先贵妃鸩酒,那时,帝太妃正在清莲寺理佛,和圣上一前一后匆匆返宫,见到的,只是先贵妃的遗体,涉及皇室体面,故对外发的旨仅说,因病而薨。”她费力说完,反手握住我的,“娘娘,奴婢本不该告诉您这些,如今说了,也是要娘娘摒却心疑,重新为自个着想,切不可为此去恨太后,去恨圣上,那样,娘娘的处境堪虞,亦枉费了帝太妃为娘娘的周全所尽的心力。”

    我阖上眸子,慢慢倚靠在梨花木的床栏上,坚硬的质感让我的心可以不在柔软的触动下渐渐迷失、妥协:

    “芩,你知道,我做不到若无其事,我不相信姐姐会如此不顾妇德。鸾朱现在又在何处?”

    “鸾朱早在贵妃娘娘薨后,就失足跌于太液池中。娘娘,您和贵妃是姐妹,在宫里的兴衰,不仅是自身,更是牵连着家族,一荣则俱荣,一损则俱损!这件事如今已是尘埃落定,太后即能处死先贵妃,自然不会容任何人再去翻出来说,安陵涵无碍,也实属万幸。”

    表哥无恙,仅是为了不将此事声张至前朝,不然皇室颜面,相府威望又何存呢?只白白送了姐姐的卿卿姓命,临了,却枉为那人心上幻做的一滴朱砂痣,是再也抹不去的痛楚灼心罢了。“娘娘如今位居昭仪,九嫔之首,在宫内仅次皇后,二妃之下,倘娘娘还是视圣恩于无物,他朝无子嗣相傍,也是难得圆满的。”她紧紧握住我渐渐冰冷的手,继续道:“娘娘从北溟而回,圣上虽未召见,但从今晚,他传了萱滢去,岂知心里没有娘娘呢?”

    我素手微微一震,欲待说什么,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半月后,是三月初三,宫里定行流觞雅兴。娘娘切莫再辜负了芳华,错拒了圣恩!您只有做到如帝太妃那般,相府方可永兴无衰。”她望进我眸底深处,一字字,清晰道:“这是帝太妃嘱了奴婢,千万要与娘娘说的。娘娘在宫里,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安陵一族的将来!如若娘娘放弃,那帝太妃多年的苦心就均为白费,安陵氏上三代进宫为妃的先人心血亦都是虚无了。”

    我依然不语。姐姐的清白,难道就这么任由掩埋下去吗?哪怕,为了家族,为了亲情,我还是会有所顾及。可,我不能让姐姐这么含冤莫名地去啊。以前,我不知悉真相,所以,不必牵绊。但,从知悉所谓真相的这一刻起。就注定,我无法回避。

    “夜深了,您早些安置吧。”她见我不再说话,遂起身,才要放下银钩挽起的纱幔,却听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人轻轻推开殿门,绕过百花素锦屏风,却是萱滢,她见是吟芩值夜,略略怔了一下,复看到我未曾睡下,道:“娘娘,奴婢适才奉旨去了昭阳宫,圣上问及娘娘的身子,甚是关心娘娘。”我点了下头,然后,转向吟芩,淡淡道:“你下去睡吧,萱滢回来了,由她值夜即可。”

    吟芩方退下,萱滢替我重放下帐子,我躺于锦铺之上,再是无法入睡,他的心里,怕再难伫进任何人,姐姐的“背叛”与他,是爱极毕生的伤,而我,又能否再还姐姐清白,亦会这段帝王之爱去画一笔圆满呢?

    思虑间,心底更深的声音却是在自问,难道,我真能做到心如止水吗?如缎青丝后别着的白珠单簪刺得我颈部觉得稍许疼痛,我并不把它拿下,些许的痛感,或许能让我更为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毕竟,在禁宫内,任何一个错漏、疏失,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

    哪怕心里还有爱,亦随着流年的逝去,而渐渐变得不那么纯粹起来,所以,在进入禁宫的那天,所有的人,便开始苍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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